姜德明《余時書話》誕生記
姜德明先生的《余時書話》梓印之際,如今早已改執(zhí)教鞭的龔明德先生尚未離開四川文藝出版社,是這部中國當代書話善本的責任編輯。
《余時書話》,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年9月版
說起報送《余時書話》這一選題的考量,龔先生在為我提供的一份手寫稿上是如此回顧的:“我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離開‘人之患’而誤入‘作嫁’行業(yè)的。起初三四年,不能說沒編出令我滿意的書,但更多的是遷就領導的意旨,并且有被不成熟作者團團包圍的趨勢。不幾年,現(xiàn)實教訓促使我逐漸醒悟,一個合格的編輯必須只認書稿,那種借口‘培養(yǎng)作者’‘扶持作者’的言論,其實大多是從私己利益出發(fā)照顧個人關系的。有功力的作者沒有一個是靠別人‘培養(yǎng)’和‘扶持’出來的?!鳖I悟到了,便全力落實到行動。隨后幾年間,龔先生每年必赴京滬組稿,尋找潛在的作者和書稿,《余時書話》是他1990年約到的一部難得佳構。
至于姜老的寫作初衷,他本人在該書《小引》中曾娓娓道來:“近年來我在翻檢舊藏書刊時,那焦黃發(fā)脆的書葉早已經(jīng)不起反復摩挲,事后往往是落華滿地,愛也愛不得,碰也碰不得。書與人一樣,彼此都老了。我們相守了幾十年,怎樣才算個了結? 我想最妥善的辦法還是選擇一些稀見的版本,一一寫成書話,亦不枉我們相聚一場?!?/p>
姜老向川文社承諾供稿的初始階段,書稿尚未定名。龔先生知道,姜老爬格子都是花費工余時間,而且他使用過“余時”這一筆名,遂有意將該書命名為《余時書話》,并建議封面設計也最好能體現(xiàn)“余時”特色。1990年秋,龔先生向作者書面陳述了自己的構想。作為一名資深出版人,姜老的回復除去言及書名,還圍繞裝幀設計發(fā)表了精到見解。
姜德明1990年11月6日致龔明德書簡
明德同志:
十一等信,今始收讀,不知壓在何處。
我同意書名用《余時書話》,我還可以在序言中稍作說明。開本即按三聯(lián)版《晦庵書話》,封面請您找人設計,有的青年創(chuàng)新意識強,我完全尊重他們的考慮,當然不宜太花花綠綠的,不宜繁瑣灰暗。內文設計亦仿唐弢,一題一畫,放在題下、文前。書名四個字是否即用老宋體,設計時可放大一些。我比較喜歡書的封面字體大些,放在書架上醒目,給人以開朗的感覺。字體就按《尋找格林先生》(宋注:羅強烈著散文集,于1990年8月由川文社付梓,龔先生此前曾將該書寄贈姜老)一書去放大便好。此書的紙亦好。
現(xiàn)在出書困難,我當努力編好,爭取十二月交稿,或者提前給你大部分先看起來。謝謝你的設計。匆致
敬禮!
德明 十一、六、
除去姜老書簡,龔先生不久前還向我展示了《余時書話》書稿原件。該書收有正文100篇,清一水的短文,長則兩千余言,短則千字左右,大抵聚焦民國文壇,說書林掌故,探版本源流,敘淘書趣聞,不發(fā)蹈空之論,全無冬烘味。用龔先生的話來講,姜老的上述文字,“用輕松、干凈、美麗的筆調,宏闊地寫出發(fā)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生動的已不易發(fā)掘的史話”。這些書稿或為手稿,或為發(fā)表稿的剪報。如談及周越然的《言言齋讀書》一文,寫在每頁300字的《人民日報》專用稿紙上,其中第3頁有14處勾勾抹抹。即便是業(yè)已公開發(fā)表過剪報,也往往被作者改得面目全非。如《謝興堯》一文,剪貼在一張A4白紙上,不僅剪報本身滿紙云煙,而且白紙上的空白處也被添加的幾段文字填滿。我粗略統(tǒng)計了一下,全文不過1600字,大改有5處,小改不下20處。親炙這摞沾渥姜老手澤的書稿,足以覷窺他對書籍出版的謹慎態(tài)度。
《余時書話》不屬于熱門圖書,由此可以想見出版流程的曲折。好在1991年3月22日,出版社簽發(fā)了發(fā)稿通知單。這份泛黃的紙品龔先生始終珍藏著,上面清晰地顯示,該書計劃印數(shù)為3000冊,發(fā)行對象及范圍為“港臺及大陸文學界學術界”,并有他寫下的一條備注:“此書請注意內文印裝質量,插圖均具史料價值,請告廠方注意圖樣清晰。內文設計時注意插圖與內文的銜接?!敝匀绱藦娬{,是由于書中配發(fā)插圖110幅,除《蕭乾的〈籬下集〉》一文無插圖外,其他各篇少則一幅,多則兩幅。
尷尬的是,姜老當年盡管已有一定知名度,但對他的才華學問,真正的識者不多,《余時書話》的全國征訂量居然只有五六百冊,一度幾乎淪為“爛尾樓”。
同樣是《小引》中,這位善良的老人憂心忡忡地寫道:
集近幾年我所寫的中國新文學書話,編成這本《余時書話》?!瓡恍鲁?,沒有探案,沒有武打,也沒有脂粉,估計不能叫座,真為難了好心的出版家。
……
現(xiàn)在,《余時書話》是編好了,“小引”亦可收筆矣,可是我又為此書的銷路擔心起來。在目前的條件下出書,不是存心坑人家出版社嗎?
我懷著虔誠的心向正直的出版家們致意,你們印書已近于行善了。真難啊……
即便面對莫大的發(fā)行壓力,龔先生依然深信《余時書話》是部傳世之作,力挺出版。一位上司提醒他:“如果印,你龔明德就沒有年度獎金了!”龔先生果決表態(tài):“印此書!”姜老后來得知此事,心中戚戚然,也好生感動,來函云:“用你獎金來印《余時書話》,于心不忍,可隨它去吧! ……你當編輯,如此悲壯,實在令人欽佩!”短短幾句話,居然使用了兩個他的文章中甚少出現(xiàn)的感嘆號。龔先生還曾向我披露,此書得以出版,自己不單單犧牲了年終獎,亦與他在《人民日報》連續(xù)刊發(fā)數(shù)文宣傳四川文藝出版社新書不無關系。
好稿變成好書,編校是道關隘。作為責任編輯,龔先生不僅自己全力以赴投入《余時書話》編校,家人也在他鼓動下成為編外校對人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考據(jù)大家朱金順細讀罷全書后,只發(fā)現(xiàn)“三五個錯別字”。以5個計,差錯率僅五萬分之一。
1992年9月,《余時書話》問世,此時距出版社簽署發(fā)稿通知單已相去一歲有半。書為32開本,21.8萬言,347頁。除去正文,前有《小引》,后有作者的《〈閑話藏書〉(代跋)》。姜老此前就裝幀設計發(fā)表的意見幾乎全部被吸納,封面設計更是充分彰顯“余時”特色,描繪的是夜空中的一輪明月。
不過,初印本并未印3000冊,僅1500冊,其中包括100冊毛邊本。姜老是資深“毛邊黨”人,他或著或編的《書邊草》《北京乎》便是中國當代毛邊書的先驅。相對而言,龔先生與毛邊書結緣要晚得多,而且他對毛邊書的熱情正源自姜老的言傳身教。編輯《余時書話》的那幾年,龔先生每次赴京必訪書。有一回,姜老親自帶他逛隆福寺舊書店,指點他買了一部胡適的《國語文學史》毛邊本,系1927年4月由北京文化學社發(fā)售的講義本,書頁天地寬廣,讓他首次頭一回傾倒在毛邊書的“石榴裙下”。受此熏陶,在《余時書話》付印前,他再三提醒出版科同事和印刷廠員工刀下留情。當他接過毛邊本《余時書話》的一剎那,心中一陣狂喜。待晚間燈下裁切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種毛邊本不對勁。首先是誤切了翻口那條長邊,只留地腳是毛的,導致書長且窄,不合比例;其次是裝版失誤,地腳該是整齊的,毛的一邊應置于天頭,便于插架,而現(xiàn)在恰好相反;再就是封面沒有做到不壓膜,且采用機械勒口而非手工折疊。也難怪,盡管印刷工人熱情滿滿,但畢竟是平生頭一遭干這種活。龔先生日前與我聊起此書時,仍不無遺憾:“毛邊本《余時書話》并不符合毛邊要求?!贝_實,地齊天毛翻口毛是毛邊書的標準樣式,但非主流的毛邊書在坊間并非獨此一家,如同樣是地毛天齊翻口光的的毛邊本,尚有陳學勇的《淺酌書海》、于志斌的《山海文心》、白化文的《承澤副墨》等,不僅如此,還有天齊地毛翻口毛、地齊天毛翻口光、地齊天光翻口毛、地齊天光翻口參差、地齊天毛翻口參差等諸多種毛邊本存世,各呈異趣,各放異彩,因此似乎不宜將非主流毛邊書定性為錯版書。
“鮮花與掌聲”接踵而至。1994年《光明日報》相繼刊發(fā)學者費錫強、吳鴻分別撰寫的《有書自遠方來》《毛邊書的尷尬》二文,隆重推介這部書話,上?!蹲x者導報》亦有出版人黃成勇的相關文章見報,更讓龔先生喜出望外的是,書評家徐雁將《余時書話》列入“中國書話珍藏本”,與唐弢、鄭振鐸、周作人等人的十部書話歸為同一檔雅品。龔先生本人亦不甘人后,在同一時段于《讀書人報》《光明日報》分別發(fā)表《〈余時書話〉: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生動史話》《九十年代的毛邊本〈余時書話〉》二文,為這部書話添加了兩則免費廣告。
《余時書話》的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版本上,還在于本身的文學及史料價值不菲,是姜老修文半世披沙瀝金、負暄讀書、一意屬稿結下的碩果?!队鄷r書話》并非他的第一種書話集,之前便已有《書葉集》《書邊草》《書夢錄》《書味集》等集子梓印,但《余時書話》才是他的第一部引起廣泛關注的書話,大家氣象畢現(xiàn),隨后30余載更是引來嘉賞不絕。諸多書愛家得到的第一部姜老作品,或者說首種被他們奉為圭臬的姜老著述,便是《余時書話》,像阿瀅、馮傳友、趙龍江都曾在文章里提及。姜老本人對《余時書話》亦自視甚高。2014年6月,北京報人蕭躍華登門懇請姜老為該書作題跋,主人揮筆寫下:“如果說本書是我的書話代表作,似乎尚不離題。可惜當時未能配以彩色插圖?!?/p>
對于四川文藝出版社而言,初版初印本根本無利潤可言。不曾想由于作品魅力四溢,加之宣揚得力,姜老及其《余時書話》聲名鵲起,不少讀者以擁有《余時書話》為大幸,各地新華書店紛紛補訂,然而四川文藝出版社已無存貨。姜老也于1996年2月10日致函龔先生,催促:“我差不多每月都收到來信或電話,托我買《余時書話》。如果年內還不再版,我是否可收回版權交其他出版社出版。反正原來也無合同,不能說違法?!饼徬壬鷮⒋耸衷仕蜕纤鹃喪荆痪帽銧幦砑佑〉难笱笪迩浴队鄷r書話》。這一回未做毛邊本,姜老利用稿費,又購買了一批光邊重印本。時值書價大漲期,重印本售價已由初印本的6.6元漲至20元,讓出版機構不無小賺,一時間皆大歡喜。龔先生認為,二印本雖然紙張差一些,卻訂正了幾處誤植,更適宜存讀。
對于龔先生來說,《余時書話》是他做毛邊本的濫觴,此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陸續(xù)推出《林徽因文存》《凌叔華文存》《文壇登龍術》《流沙河短文》等十余種毛邊書,他因此被圈內人公推為“毛邊黨八大護法”之一,川文社也儼然成為盛產(chǎn)毛邊書的搖籃。
2016年6月,復旦大學出版社亦重版該作,并遵照姜老吩咐,將所有圖片彩版印制,彌補了先前的缺憾。這時,龔先生離開印行《凌叔華文存》的川文社回歸大學教崗,已有十個年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