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與現實“短兵相接”,書寫轉型巨變中涌現的新人物
近期,作家丁燕為讀者帶來了“工廠三部曲”系列的第三部《工廠愛情》。與之前兩部作品《工廠女孩》《工廠男孩》的非虛構形式不同,《工廠愛情》以小說的方式講述了“90后”男工向南方在打工生活中的種種遭際,以及他在輾轉打工期間與幾位工廠女孩的情感糾葛。
在十多年的時間里,丁燕潛心耕耘打工文學領域,展現了當下務工人群復雜的生存樣態(tài)和情感世界。
《工廠三部曲》丁燕/著
中國工人出版社
“如果作家想讓自己的作品有價值、有分量,必須拒絕平庸化、干癟化、自戀化的寫作。”
記者:從2011年開始寫《工廠女孩》到現在,12年間發(fā)生了很多改變。這12年,對作家來說也是觀察持續(xù)深入的階段。這段時間你一直在東莞生活、工作和寫作,真正身處其中肯定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丁燕:今年10月,中國工人出版社以“工廠三部曲”的形式,出版了《工廠女孩》《工廠男孩》和《工廠愛情》。距離我第一次進入工廠的2011年,已過去了整整12年。這三本書是我定居東莞之后,在東莞采訪并在東莞創(chuàng)作完成的,可謂“東莞之書”?;仡欉@個鏈條狀系列作品的誕生,我不禁感慨萬千。
東莞這座城發(fā)生的滄桑巨變,我不僅是親歷者,更是參與者,也是書寫者。作為這十幾年歷史的見證人,我期望我的文字能在描述我的觀察和經驗之外,為這座城市在時代浪潮中如何定位提供一個小小的注腳。以1978年為契機,遷徙風潮席卷整個中國。這個劇烈擺動一直潮涌至今,從未停止。當我們越來越意識到“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獨的島嶼”時,數量巨大的遷徙者引起關注是必然,而打工族群作為遷徙人群的重要組成部分引起關注也是必然。然而,要想描述這個群體,僅僅知道皮毛是遠遠不夠的,還需非常詳盡、細致地將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呈現出來。
從2011至2012年,我在東莞樟木頭鎮(zhèn)的三家工廠工作了兩百多天。這段看起來是不計成本、自找麻煩的打工生活,源自那個一閃而過的想法,“與其采訪別人,不如我自己去干?!痹谖铱磥?,如果作家想讓自己的作品有價值、有分量,必須拒絕平庸化、干癟化、自戀化的寫作,而要挑戰(zhàn)有難度的寫作。最終,這段生活被我寫入了《工廠女孩》。2013年該書出版后獲得了諸多好評,這讓我有了繼續(xù)耕耘這個主題的信心。從2014年年初至2015年年底,我利用節(jié)假日在電子廠采訪男工,而這段經歷被寫入了《工廠男孩》。這本書于2016年出版。從2017年開始,我定點跟蹤了一位男工,最終完成了27萬字的長篇小說《工廠愛情》。
2023年上半年,為《工廠女孩》和《工廠男孩》的再版補充材料,我再次進入工廠采訪。我發(fā)現此刻的工廠和12年前相比有許多變化——工廠管理更加規(guī)范化、標準化和國際化;工人的訴求從單純地追求工資到注重自我發(fā)展;工業(yè)生產面臨著波詭云譎的國際環(huán)境、原材料的漲價和技術工人的匱乏等諸多問題。
記者:當我們切入其中具體每部作品,會發(fā)現每個作品各有所長。當談及已經印行十年的《工廠女孩》,其中的女性立場和境遇其實到今天仍讓人感同身受。作為讀者也想知道當年的那些女性的人生軌跡,后來如何了?
丁燕:在東莞,工廠遍布整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故而工人成為這座城市人口占比最大的群體。所以我的寫作牢牢緊扣“工廠”這個核心詞。我試圖描繪打工族群離開家鄉(xiāng)到異地尋找工作的種種遭遇,以及他們特殊的心態(tài)。
在《工廠女孩》的《從“五妹”到“主管”》這個章節(jié)里,我寫到一個農村家庭因為有五個女兒而被鄰人嘲笑,但工廠的出現改變了這個家的生存狀態(tài)。于是,這個家不僅在春節(jié)時能買得起肉,而且還蓋起了一棟樓房。原來,最初工廠招工時只招年輕女工——她們更能配合機器工作,而男工卻屬于被嫌棄的角色。當大量鄉(xiāng)村女子進入工廠后,她們的命運發(fā)生了巨大改變。其中的有些人,通過各種歷練成為主管、廠長乃至董事長的故事在東莞比比皆是。這是文明以另一種方式的進階。我在這篇文章的最后是這樣寫的:“原本,她是個初中生,只馬馬虎虎地認識些漢字;現在,她不僅能熟練使用電腦還會自己編程。原來,她對生活的要求是吃飽穿暖有房??;現在,她希望自己不僅要活著,而且要優(yōu)雅地活著?!?/p>
“向南方是中國在轉型巨變中涌現出來的新人物,他的特殊個性是時代之錘鍛造出來的。”
記者:從這個三部曲的一開篇,其實能感受到作家身處不同地域時候的自我適調,新疆和廣東對作家在空間資源、人物資源,包括生活調性上的給予是完全不同的,對你來說可能也存在一個比較長的調整期。你也曾提及自己用了很長時間結束了寫作的青春期。
丁燕:2010年8月,命運的風暴將我從西北裹挾到嶺南后,我發(fā)現自己在前半生積累的經驗全都消解為零。南遷廣東對我來說是個分水嶺。在新疆,我是個傳媒工作者;到了廣東,我成了籍籍無名的家庭主婦。在巨大的不適感和強烈的羞恥感的夾擊下,我度過了多少難眠之夜。拔地而起后在陌生之地尋求生存的艱難,讓我刻骨銘心。夜晚如廢墟坍塌般睡去,但第二天凌晨四點起床后,便即刻打開電腦寫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從未間斷一天。
從巔峰跌入谷底,這種強烈的反差讓我再痛定思痛:我要如何生活?我要如何寫作?看起來這是兩個問題,但如果我找對了寫作方向,那我的生活也便有了坐標。我瘋狂閱讀,苦思冥想,輾轉反側。有一次在公交車上讀書太過投入,等抬起頭時發(fā)現已多坐了五站;在干做飯、掃地之類的家務活時,我一定會聽一個文學講座的視頻,因為那些談論寫作的詞語是閃閃發(fā)光的,讓我不致徹底淪陷到生活的泥潭中。
進入工廠采訪的那段生活,可謂與現實“短兵相接”。那種長時間的勞動,那種零距離的接觸,讓我在創(chuàng)作《工廠女孩》時有了底氣。當我在電腦上敲打文字時,我的手指上還有血痕,而鼻孔里還塞滿了辛辣的味道,整個身體像虛脫了一般。《工廠女孩》的出版,讓我從一個抒情詩人蛻變?yōu)橐粋€關注現實的作家。我的青春期結束在2013年。我終于擺脫了虛浮、虛榮和虛弱,迎來了自己的成人禮。
記者:《工廠愛情》這部作品中,主人公向南方并不是同類作品中的典型人物,他并沒有迎來真正意義上的事業(yè)成功,然而他又有一種不服輸和敢于嘗試的韌勁,不愿在生活的洪流里躺平和飄蕩。我們知道這個故事有一個原型人物,究竟是什么打動了你,并讓你決定以這樣一個人物作為小說主人公?
丁燕:從2014年至2015年,我扎根東莞的電子廠是為了搜集素材。2016年,當《工廠男孩》出版后,我居然有了想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念頭。此前的《工廠女孩》和《工廠男孩》是非虛構作品,人物眾多,堪稱“工廠男女之群像”;而現在,我想用虛構的方式,塑造一個單獨的典型人物。我決定參考向南方的生活軌跡,并糅合其他男工的素材,提煉出一部虛構作品。
向南方是我在電子廠男工宿舍里認識的一個采訪對象。大多數男工都問一句答一句,顯得既節(jié)制又馴服,但向南方卻帶著一股少見的鋒芒。2017年開始至2018年,我深度參與到他的生活內里——我認識了他的母親、眾多兄弟、幾任女友。在不斷辭工換廠的同時,他也不斷地更換女友。最初,我被這種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動蕩生活給震到了。后來,我逐漸理解了這些充滿黑色幽默行為背后的苦澀。他并非盲目跳槽和流動,他對家人和女友也并非無情無義。在他的選擇背后,有不得已的各種緣由。
其后,我將他的故事和其他男工的故事黏合起來,經過加工整理,完成了長篇小說《工廠愛情》。我試圖通過抽絲剝繭、層層展開的方式,描述“90后”青年男工鮮為人知的內心世界。在我看來,雖然向南方是一個微小的個體,但他的命運卻與整個時代緊密相關;雖然他被時代浪潮不斷裹挾,但他依舊做出了屬于自己的抗爭;雖然人在命運和自然面前的努力也許是徒勞的,但人的精神卻是不能打敗的。在困難重重中依舊頑強抗爭,也許最能體現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在我看來,向南方不是社會意義上的成功者,但他卻是個飽滿的文學人物。我不禁設想,如果鄉(xiāng)村青年高加林、孫少平等人出門打工,他們是否會有另一個名字——向南方?我感覺向南方不僅是一個“工廠男孩”,他是中國在轉型巨變中涌現出來的新人物,他的特殊個性是時代之錘鍛造出來的。在這個人物身上有一種象征性,這個人物形象代表了相當多的此類人物的共同命運,任意地拔高和貶低,對他都是傷害。讓人物通過實實在在的生活和感情來表現,讓故事還原生活的真實和歷史的真實,是我創(chuàng)作這部虛構作品的初衷。
記者:當從愛情的角度來觀察《工廠愛情》,其實會發(fā)現向南方的情感經歷異常曲折——在小說中許多出現又離去的女孩,其實很難說與向南方之間擁有愛情,甚至愛情這個詞本身就在向南方的詞典里格外抽象。為什么會選取這一條線作為小說主題?
丁燕:愛情是人類情感中最為珍貴的情感,最能反映人性本質。人類的紅男綠女可以在各種場合偽裝自己,但在愛情面前,卻會袒露自己。通過愛情來透視人性和時代,是古今中外優(yōu)秀作品的不二法寶。對生活在嶺南、工作極不穩(wěn)定、社會身份模糊的打工族群而言,愛情尤顯珍貴。他們渴望愛情,然而,他們卻不懂得如何去愛。我在深入思考中,終于找到了一個核心詞匯:“留守兒童”。像向南方這般的青年男女,大多是在父母空缺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而他們的父母大多是第一代打工者。在少年時期遭受的心靈傷害,會深刻地影響他們的一生。所以當他們成年后,在試圖尋找愛情的過程中,會遭遇許多困難,而他們如何解決這些困難并最終獲得愛情的過程,不僅耐人尋味,且具有深遠意義。
“工廠是一個巨大的寫作寶庫,任何有心人如果深耕細植,都能有所收獲。”
記者:展開看,其實《工廠女孩》和《工廠男孩》即使同屬非虛構,也因為寫作切入點和采訪方式等不同有很大差異,而《工廠愛情》則做了體裁上的改變。當一部作品完成,開始下一部的思考時,其實在同個主題上的復現是很難自我超越的,你為什么會屢屢產生這種意猶未盡感?
丁燕:事實上,寫作是一件根本無法預設的事。我相信,沒有一個作家是按計劃表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因為總有意外,總有歧路,總有飛地;因為生活本身是廣闊的、復雜的,超出作家預設的。
我想以平等的視角看到我要寫的人物。然而,在《工廠女孩》出版后,我卻體會到了一種古怪的“不平衡感”,總感覺還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干。所以,我很快便投身到《工廠男孩》的素材收集中?,F在回想,我發(fā)現那種來自內心的呼喚非常強烈,根本無法抗拒。也就是,我強烈地意識到,我必須寫一部和《工廠女孩》相配的作品,否則我會寢食難安。
當然,作家并非評論家,會對自己的行為進行理性分析。作家往往被情緒裹挾,而這種情緒的產生極為神秘,連作家自己也無法解釋。當《工廠男孩》出版后,那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再次出現。我冒出了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念頭。那時,面對手上剩余的素材,我感覺相當龐大,而且,經過六年的實地考察,我認為自己對嶺南和工廠都達到了一定的熟稔程度,已具備了虛構的能力,所以我便像飛流直下的瀑布般不計后果地縱身投入。我的創(chuàng)作經歷給我的提示是:創(chuàng)作是一件神秘的事,要善于傾聽來自內心的呼喚。
記者:對于這三部作品來說,貫穿其中的是青年男女在工廠這個環(huán)境中的工作與人生,其中有許多日常細節(jié),其實也有很多岔路——在你筆下的故事里,往往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事件,就會使他們的人生產生不小的波瀾,甚至導致人生抉擇的改變。這種不穩(wěn)定性,似乎在這一群體里格外突出。
丁燕:改革開放之后,戶籍制度的束縛不再強烈,農民可以進城務工,這讓中國社會掀起了遷徙熱潮。每年春節(jié)前的廣州火車站都人山人海,都是要回家的打工者。這種大規(guī)模的遷徙生活,會讓身處其中的人產生強烈的不確定感,而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因為從故鄉(xiāng)到異鄉(xiāng),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熟悉到陌生,遷徙者需要努力調整和費力適應才能生存下來。這種不穩(wěn)定性,既是時代大潮造成的,也是因為身份危機造成的。由于打工者一直在鄉(xiāng)村和都市間搖擺,所以不確定性便深刻地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和情感方式。
記者:的確如此。在后記中,你也提及在工業(yè)區(qū),最容易被忽視的,其實是最顯眼的。我的理解是,很多工業(yè)文學中人是為了行業(yè)服務的,作為根基的人經常被扁平化、概念化。
丁燕:工廠是一個巨大的寫作寶庫,任何有心人如果深耕細植,都能有所收獲。我的前半生在多民族混居的新疆度過,多元文化塑造了我的獨特個性,并讓我和大多數在單一漢文化環(huán)境里成長的人有很大不同。雖然我是漢族,但我的眼神是“混血”的,我經常能感覺到我的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睛。所以我會對那些在打工者或本地人看來司空見慣的景象進行思考。譬如,我發(fā)現有些打工者早晨端著飯盒邊走邊吃;我還發(fā)現有些女工因長期站立導致臀部比例失調;我也發(fā)現有時本地人說粵語是對外地人的一種懲罰。
最終,經過12年不懈努力,我完成了“工廠三部曲”。這部作品之所以能誕生,首先是時代浪潮和嶺南大地的助力,其次是我勤耕不怠、神凝意定、以笨取勝的努力。在這種不斷發(fā)現中,我不僅廓清了工廠的面貌,廓清的工人的內心,也廓清了時代在嶺南留下的腳印,以及這腳印和全世界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