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自己的感覺越來越糟糕，這天，他發(fā)現(xiàn)記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他終于怕了。

這都是從生命之鏡開始的。

他作為一名科學家，一直飽受妻子的嘲笑。這是因為人類至今沒能在宇宙中發(fā)現(xiàn)任何其他的生命，可他所研究的學科卻大言不慚地叫“天體生物學”。這就像是動物園突然新開辟了一個園地，說是要給傳說中的某個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動物，聽上去確實有些離譜。

“這門學科就是更好地幫助人類找到其他外星生命?！彼蚱拮咏忉尩馈５@個解釋很無力。他們五年前第一次見面認識時，他就是這么說的。妻子那個時候還是科幻小說愛好者，所以她對他所說的一切話題都很感興趣。

但是，畢竟還沒有找到，這種尋找便成了一種不乏滑稽的虛妄。他的研究也不可避免帶著惶恐，猶如空中樓閣，甚至像是孩子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怎么辦？他幾乎被這個兒時的夢想給籠罩了。上了那么多年的學，經歷了那么多殘酷的競爭，才拿到博士學位，在大學獲得一份教職，結果自己心心念念的居然還是童年時的夢想：尋找外星人。最可怕的是……現(xiàn)在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內心深處那種朦朦朧朧的對于世界的根本性看法，跟童年時候相比居然沒有什么變化，仿佛學了這么多年的物理學、生物學、高等數(shù)學只是一種表層的游戲，并沒有改變他對世界的直覺性觀念。無效的知識教育？他每每想到這層，就覺得不寒而栗，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太正常。他揣測，像他這樣的科學家在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個來。

好在他在大部分時間里，情緒都比較穩(wěn)定。他明白這其實不是自己的錯，只是自己所關心的這件事兒遠遠超出了人類的知識范疇。人類的知識每累積一點兒，所帶來的未知都會更大，更何況他所面對的領域是未知中的未知。

所以，他開始從正統(tǒng)的知識之外尋求可能。比如，他私下去調查那些瘋瘋癲癲的科幻迷，那些人聲稱自己有過跟外星人接觸的經歷。但詢問之下，要么是處心積慮編造故事，用來嘩眾取寵；要么是出現(xiàn)了某種幻覺，或者是誤會了一些自然現(xiàn)象；要么干脆就是某些人精神出了問題，陷在譫妄里邊。沒有一個人的說法能讓他信服。光靠講故事是不夠的，必須有證據(jù)，否則去讀科幻小說就好了。證據(jù)，這是最難的地方。沒有證據(jù)，他也可以說出很多猜想。從小到大，他有過幾百個不乏可能性的猜想。

他在六歲時就知道費米悖論了。他的數(shù)學老師告訴他的：宇宙那么大，宇宙的歷史那么久，怎么會只有人類自己呢？這不符合最基本的邏輯！什么叫最基本的邏輯？就是1加1等于2。如果有人告訴你1加1不等于2了，這就顛覆了你對世界的根本性看法，也顛覆了你對世界的最基本的感受。

他像是為此而生一般，瞬間就被費米悖論給顛覆了。這種顛覆過早地剝奪了他的童年，讓他直面宇宙中那些終極的問題，讓他失去了很多幻想的樂趣。他必須給自己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他一度設想過，外星人都躲藏起來了，如果他們不躲藏起來，就會被更高級的文明給毀滅。但他馬上又推翻了這個結論：外星文明為什么一定要毀滅彼此呢？外星文明一定那么邪惡嗎？他們不會是善良的嗎？至少，他們可以是不好不壞的吧？

這件事情完全變成了折磨。他最不喜歡看的就是《征服銀河系》那樣的東西，人類跟外星人就像殖民者與殖民地國家那樣打來打去，完全是人類的那一套壞東西，只是把它分布到了一個更大的空間中。他的同學從奇形怪狀的外星人上面得到了巨大的樂趣，而他看到的是人類被放大的缺點，甚至是歷史罪惡的重現(xiàn)。他確信，一定存在著文明程度遠遠高于人類的外星生命，跟他們的交往會讓人類大幅度提升生命的智慧與科技的水平。

可連個外星人的影子都沒發(fā)現(xiàn)呢，救命！他在心里呼喊道。

他下定決心，只能好好學習。這個大難題只能留到長大后再解決了。他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班里最耀眼的那個。他的父母跟老師在家長會上見面了，他們躲著別的家長，站在一邊，然后像贊頌奇跡一般，異口同聲地說道：從沒有見過這么自律的孩子，要讓他多注意休息。

多年過去了，他長大了，獲得了人類最前沿的科學知識，但是他的心境一點兒也沒變。他還是那個面對終極問題的少年。

一開始的時候，他信心滿滿，覺得自己肯定能找到某些蛛絲馬跡。但是一個又一個的蛛絲馬跡都被證明是不可能的。人類最前沿的知識在面對宇宙探索的時候，跟童年時候的幻想也差不了太多，唯一的區(qū)別只是它充滿了數(shù)學公式。童年時的那種無助的焦慮，又開始蠢蠢欲動。他不敢告訴陌生人他所研究的學科名稱，很怕被人嘲弄。甚至妻子毫無惡意的玩笑，也日益讓他膽戰(zhàn)心驚。他越來越傾向于做出一個簡單粗暴的結論，那就是宇宙中只有人類。如果能夠證明這一點，也算是一種解脫吧?？珊芸?，他就啞然失笑：他成了一個反對別的天體上存在生物的天體生物學家。

“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他捶捶腦袋，讓自己清醒點兒。

有一天他去外地參加學術會議，在飛機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一個卷曲的鏡子里面，最驚恐的是，他的對面坐著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影。他向人影問話，人影不答。他抬起手，輕輕伸向人影，想要觸摸對方，但是他的手穿過了人影，那里空無一人。他驚醒了。

那個鏡子似曾相識，在飛機降落的時候，他從舷窗望向地平線，終于想起了科濟列夫鏡子。

科濟列夫鏡子是蘇聯(lián)科學家科濟列夫發(fā)明的，原理很簡單，就是屏蔽地球上全部的磁場干擾，從而讓人能夠接收來自遙遠宇宙的信息。這個實驗談不上有多嚴謹，至今也沒有什么過硬的發(fā)現(xiàn)，但它很神秘。當時做實驗的位置也很講究，在接近北極圈的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據(jù)說許多受試者都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超級幻覺，有些人聲稱自己跟外星人有了接觸。據(jù)說做實驗的那段時間，北極圈經?？梢钥吹筋愃芔FO的神秘天體。

這些傳聞分明是虛構的，但他越是琢磨，越是對他產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等他走出機場的時候，一個決定產生了：建造自己的科濟列夫鏡子。

他沒有告訴助手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把需要的材料清單給對方，接下來自己慢慢組裝。他也沒有告訴妻子，愛好科幻小說的妻子也許會支持他的決定，但到時候一無所獲又會受到她的嘲笑。妻子已經不年輕了，她對宇宙的熱情跟她對科幻小說的熱情一樣，正在迅速消退。

他想自己一個人去做這件事情，就像小男孩想獨自去進行探索一樣。他把這個奇怪的鏡子安置到了家附近的一個房間（他租下了它）里，開始優(yōu)化這個裝置。

今天的科學技術比起科濟列夫的年代有了極大的提升，所以他用了最先進的材料，可以完全屏蔽電磁干擾。再加兩層嵌套的減震裝置，以及快速超真空技術，讓他不必選擇去遙遠的北極，就可以獲得北極的安靜。

他的心情一方面滿懷期待與興奮，一方面卻是悲涼與無助的。因為這也代表了他對尋找外星生命的常規(guī)方法已經絕望了，他自己也開始劍走偏鋒。但又能怎么辦呢？當他用深空望遠鏡探測太空的時候，幾十億光年之外的任何發(fā)現(xiàn)都意味著那是一種遙遠的過去，跟我們根本不在同一個時空之內——以人類的生命尺度來說。即便哪天真的發(fā)現(xiàn)某種生命的痕跡，等到能夠接觸的時候，外星生命早都毀滅了，或者人類本身也毀滅了。

光速限定了宇宙。

他不知道為什么宇宙的規(guī)則是這樣的，但他總是隱隱覺得這個規(guī)則的背后就是為了限制。很有可能，人類跟外星生命的常規(guī)接觸，就屬于限制之列。當相隔遙遠的生命克服光速走到了一起，也意味著宇宙的無限受到了挑戰(zhàn)。宇宙要保證它是無限的，正如生命的本質是對無限的反抗。人們總是抗拒有限、討厭有限，但殊不知有限是多么重要。正是分子、原子在有限范圍內的有機聚合，才得以對抗暗熵，才有了生命。

他使勁搖搖頭，把這些想法從頭腦中驅散出去。面對宇宙，任何想法都會通向一條沒有終點的旅程。

很快，改進版的科濟列夫鏡子制造完成。改動如此之大，由他來重新命名都是可以的，比如叫吳用時鏡子。吳用時，這是他的名字。

這個東西長得像奇特的海螺一樣，人要走進去，必須穿上特制的防護服，就像是宇航員走進太空一般。不過這個過程是相反的：宇航員從太空艙去外面需要穿上宇航服，但是他從外邊進入這個像太空艙一樣的鏡子需要穿上防護服。它們構成了詭異的行動鏡像。

在這個海螺一樣大的狹小空間，他每次鉆進去的時候，都是心驚膽戰(zhàn)的。危險是一方面，防護服只要有一點兒破損，他就會窒息和內爆；另一方面，是心理層面的恐懼。防護服的面罩是全透明的，他在里邊的曲面鏡里能夠看到自己變形的樣子，那像是另一個人。這個比喻都被用濫了，但對他來說，那真不是早晨站在衛(wèi)生間鏡前的感覺，那是一種真實的感覺——另一個人通過自己在審視自己。

他為了實驗的絕密，以及說不清的原因，沒有招募其他的實驗者。他不相信別人。這個實驗太主觀了，他只能靠自己去體驗。他第一次鉆進去的時候，除了內心的恐懼之外就是因為極度的安靜而帶來的壓迫感。他看到鏡中的自己驚恐地望著四周，就像是一頭剛剛被捕獲的野獸被放置在圍欄里一般。他擔心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汗水浸透了里邊的衣物。

但是，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了，什么都沒發(fā)生。他終于有些放松，但又不免感到失望，一種深深的失望。傳說中的各種奇特幻覺，他什么也沒感受到。但他抬眼看到鏡子里變形的自己，恐懼感重新襲來，而且比之前更為猛烈，他堅持不住，逃了出去。他大口喘著氣，緊盯著關閉的艙門，好像會有異形或鐵血戰(zhàn)士之類的可怕外星生物會張開血盆大口沖出來。

但他在那天剩下的時間，都在想著那鏡子的內部，他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從那天起，只要他有時間，他都會堅持鉆進鏡子，試圖在那種極端的安靜中感受一些微妙的信息。這樣堅持了一個月以后，他在鏡子里已經可以做到完全放松了，恐懼感也逐漸消失。再往后，他可以很長時間待在里面，他甚至把一些未完成的工作帶到里面去思考。這是一個能讓他感到格外安心的地方，他此前從未感到過這樣踏實與安心。那些困擾著他的日常雜事，只要他鉆進鏡子里，立刻就被拋開了。他心平氣和地反觀自己，知道哪些事該怎樣處理，哪些事可以放一放，一切都是那么簡單、清晰和明了。他的工作效率得到了極大提高。只要涉及人類目前知識體系的問題，他覺得都非常簡單。里邊沒有電磁信號，他就用紙和筆進行計算，最多放一個老式計算器，用完之后，他就把電池摳出來。

很多項目和課題的完成進度大大加快，這讓他的助理感到驚奇，攔著他問道：“吳老師，您最近怎么開掛了？”

“因為有外星人在幫我。”

助理嚇得吐吐舌頭。

課題項目，曾經最令他厭倦。好不容易拿到一個項目，居然只有短短幾年的時間可用，不管你能不能研究出什么結論，時間一到，都必須結項。這種知識生產制度把每一個研究者都困在籠子里面。知識變成了“近視眼”。當然，他對此倒并不絕望，他知道人類的天才是怎樣的。當真正的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這些形式都不會阻攔天才的光芒?？茖W史靠的就是牛頓和愛因斯坦這樣的巨人橫空出世。但是，那樣的人物何時才能出現(xiàn)？眼下，知識的體系又一次被困在了邊界處。難道這一次的根本改變將來自日益發(fā)達的AI？就目前來說，AI還只是優(yōu)化人類現(xiàn)有的知識，但誰知道AI會不會忽然具備創(chuàng)造力呢？如果AI可以創(chuàng)造，那AI不就是我們自己制造出來的異己生命，跟外星人是一樣的。

AI，身邊的外星人。

他鉆進鏡子，AI帶來的困擾瞬間切斷。AI在宇宙面前，什么也不是。他閉上眼睛，像老僧入定，進入一種靜默的空靈當中。

三個月過去了，情況又有些變化。他開始強烈地想去鏡中的空間，太強烈了，完全超出了正常的情緒，是一種上癮的感覺。他不去會渾身難受，只有去了才能舒展下來。他覺得很奇怪，他是一個理性很強的人，從來沒有對任何事情上癮，吸煙、喝酒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對他沒有吸引力。他的全部情感都寄托在了尋找外星生命上，要說他上癮，這就是他最大的癮。但現(xiàn)在想去鏡中的心癮，跟科研的執(zhí)著不是一回事。他是一個嚴謹?shù)难芯空撸运_信一定是有什么東西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

這種癮越來越強烈，他在鏡子中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甚至可以在里面待上一整天。他推掉了各種會議、各種事務、各種打擾，只為了來到這個鏡子中間，就那樣坐著。只要坐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他開始改進頭盔的設計，加上了密密麻麻的電極，讓鏡中信息能夠更好地傳導進他的大腦。他就差給自己裝個腦機芯片了。

頭盔改裝完成了，他可以用意識對電腦進行操控，證明效果良好。他忽然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戴上這個新頭盔在鏡中把燈關閉睡上一覺，也許夢境會給自己帶來啟發(fā)。

這個想法大大激勵了他。對，應該去里面睡覺，人睡著了，內心的戒備才會真正松弛下來，才會更好地接收宇宙的信號。雖然他知道這樣的想法已經傾向于某種神秘主義了（像個巫師一般），但他一想到宇宙就釋然了。人類那點兒知識面對宇宙的時候，最好還是謙遜起來，暫且成為一個具有敬畏之心的神秘主義者。

這個周末，他謊稱要去開會，然后徹底住在鏡子里面。他一時有些懊惱，萬一自己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或是穿越到了另外的世界，妻子將如何找到自己？他是不是應該跟妻子說一聲？他苦笑著，在鏡中的小桌面上拽過一張紙，寫下了一份簡單的遺囑。如果自己消失超過三天，他相信警方一定會在這里找到這份遺囑。

在鏡中，沉重的黑暗，極度的安靜。城市夜晚那潮水一般的白噪音沒有絲毫存在，哪怕樓下發(fā)生小型爆炸，在這里都是聽不見的。他閉上眼睛，感受到耳膜自己的嗡嗡聲、胸腔的心跳聲，以及腸胃蠕動的聲音。他的睡眠并不好，他做好了通宵無法入睡的心理準備。他任由意識的屏幕播放畫面，先是白天的一些記憶場景，隨后出現(xiàn)了遙遠過去的一些記憶。他看到他第一次拿著父親買給他的天文望遠鏡，在陽臺上架設好，開始研究月亮。一切都是那么栩栩如生，他回到了過去。這時他在夢中才意識到自己是睡著了。他并不恐懼，而是祈禱著這個夢久一些，讓他重新做回孩子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陡然醒來，依然是一片黑暗。他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他被防護服拘束得很不舒服，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鏡中。他打開燈，看了一下時間，居然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一點了。他是昨晚零點關燈睡覺了，居然睡了十三個小時。他已經幾十年都沒睡過這么久了，這一覺睡得極其舒暢。

他鉆出鏡子，來到外邊，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好極了。但他又發(fā)現(xiàn)一個怪事，那就是自己忘記了這是哪里，怎么回家，又是想了好久，才想起來。

正是從這一天開始，他發(fā)現(xiàn)在鏡中睡覺能讓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變好，但是記憶卻變差了。為了證明鏡中睡覺與記憶減退之間的關系，他又睡了三個晚上，他發(fā)現(xiàn)很多熟悉的詞匯快到嘴邊了，但就是想不起來。最離譜兒的是第三天，他突然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那是在會議現(xiàn)場，別人叫他名字，他居然不確定對方是否在叫他。所幸，在他面前的桌上就擺著自己的名牌，他看了一眼才確定那就是自己。但那名字讓他覺得有某種陌生感，仿佛是別人剛剛強加給他的。他重新體會到了名字和自己的關系原來是如此疏遠。名字只是一個奇特的符號，但成年人簡直把名字當成了全部。這種感覺在他還是一個小男孩時曾體驗過，原本大家都叫他的小名“用用”，當他上了小學一年級，老師叫他大名“吳用時”，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師在叫他。

會議結束之后，他直奔醫(yī)院，做了阿爾茨海默病的檢查。醫(yī)生說在他的腦部并沒有發(fā)現(xiàn)病變跡象，可能太累了，休息幾天就能恢復。他遵照醫(yī)囑，在家休息了幾天，果然，他的記憶重新恢復了。

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他覺得應該暫時停止那個鏡中實驗了。他認為，他的失憶足以證明有神秘的事情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這對這個并不嚴謹?shù)膶嶒瀬碚f已經足夠了。但他又心有不甘，因為這種主觀感受是不能成為科學依據(jù)的。迄今為止，除了健忘，他并沒有找到其他有價值的東西。別說幻覺了，奇怪的夢也沒有。那幾天在鏡中睡覺，雖然經常夢到童年，但并沒有奇怪的情節(jié)，夢與記憶基本是重疊的。是不是有某種生命在探測他的記憶？這個想法讓他有些激動。

過多的胡思亂想讓他疲憊不堪，妻子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狀態(tài)不太對勁。

“你最近的科研壓力是不是太大了？”妻子笑著說，“你是不是瞞著我找到外星人了？”

他一臉嚴肅地說：“快了，真的快了?！?/p>

他以前也總是這樣對妻子說，這是他跟妻子之間的玩笑模式，但他這次說的時候感到自己是非常認真的。

妻子看他還會開玩笑，就放心了，說：“我們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一下？你要好好放松一下。你這幾年也太拼了，我們都快沒有生活了?！?/p>

“抱歉，你說得對。”他也迫切想遠離一下那座自己制造的“困鏡”。

他們一直沒有孩子，他知道妻子是很想要的。剛結婚的時候，他們過了一段激情四射的生活，但不知道為什么，妻子一直沒能懷上孩子。后來，他忙了起來，房事次數(shù)銳減，懷孕就更不可能了。這是妻子對他不滿的深層原因。研究天體生物學的人在太空發(fā)現(xiàn)不了別的生命，在地球上也制造不出新的生命，這會是個更大的笑話。

他選擇了一處風景優(yōu)美的海邊度假，他們在夜晚開著窗，并排躺在床上，讓海風吹在他們汗津津的身體上，一種久違的情感在慢慢恢復。他撫摸著妻子的身體，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是去了幾萬光年以外的行星又飛回來重逢的那種感覺。他們情動于心，忍不住溫存起來。然后，他們氣喘吁吁地分開，并排躺回剛才的老位置。海風重新?lián)崦麄?。如果說海風之前的撫摸不乏色情，那么現(xiàn)在的撫摸則是一種溫情。

“你最近應該有什么事瞞著我。”妻子的聲音隨著一聲海浪聲進入他的耳朵。

“為什么這樣問？”他想看看妻子知道些什么。

“你魂不守舍，而且還有鄰居看到你在上班時間去旁邊的小區(qū)。你去那里做什么？”

看來不說不行了，再不說好像他金屋藏嬌了。

“你猜？”他故意開玩笑。

“去見什么朋友吧。”妻子試探道。

“不，我是去找外星人的。”

“??？你沒事吧？”妻子嚇了一跳，翻過身看著他，以為他魔怔了。

“真的。”

“事實上，我讓人跟蹤過你，”妻子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我知道你在那里租了房子。我知道地方后，也偷偷去了一次，我趴在門上聽，但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我知道里面就你一個人，你在里面做什么呢？”

“你居然對我做這種事情？太離譜了！”他一想到妻子鬼鬼祟祟地在門外竊聽自己，他感到一陣怒火攻心。

“你別生氣，我一開始以為你背著我……愛上了別人，但是發(fā)現(xiàn)也不是這么回事，我只是擔心你……你到底在里邊做什么？”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憤怒也無濟于事，他只能一五一十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跟科幻小說一樣精彩?！逼拮涌偨Y道，又問，“為什么不告訴我？以前你什么都告訴我，尤其是這些?！?/p>

“因為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也不知道你的態(tài)度，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擾。我不想你老是諷刺我找不到外星人?！?/p>

“我那是開玩笑的，算是調侃?！?/p>

“調侃得多了，也就不好玩了。我知道，你已經對這件事失去信心了，你覺得那是不可能的?！彼纱鄬ζ拮诱f，“你看著我，看著我，我重新再問你一次，你還相不相信地球以外有生命？”

妻子沉吟了一下，說：“我還是相信的。宇宙太大了，一個跟地球情況相似的星球一定是存在的，但只是離我們太遠了，一時半刻還沒發(fā)現(xiàn)它。”

“它，或說它們，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肯定有比人類文明更高級的存在?！彼o追不舍，心底驚呼：那該死的“費米悖論”。

“也許他們跟我們一樣，都被困在自己的一小塊空間里面，沒辦法跟我們取得聯(lián)系。緣分還沒到，就像我們相遇，也是一種巧合，或早或晚我都不會遇見你，我們現(xiàn)在就不會并排躺在這里?！?/p>

“我喜歡你這個回答?！彼橇似拮印?/p>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你們專家研究一輩子都回答不了，所以你今后不要再問我了，你去做你的研究就好了。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外星生命，但在這個過程中，你的研究也帶動了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不是嗎？”

“我可沒有你說的那么偉大?！?/p>

妻子笑著說：“你也知道，我一開始是因為喜歡科幻小說才跟你走到一起的，但是誰知道，你的研究根本不是科幻小說，完全是科幻小說的反面，艱深，無趣，絕望。我沒想到把自己的生活搭進去了。我常常跟別人聊天的時候，聽到別人談論的都是家長里短的那點兒破事，我竟然羨慕極了。因為我沒法兒談論我的生活，因為我不想成為別人的笑料。我試過幾次，別人確實都很開心，但我不開心。他們的開心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p>

“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你說得對，以后我們在生活中不再談論我的工作，我們就像其他人那樣好好過日子，行嗎？”

妻子點點頭，把頭鉆進他懷里。

“要過好日子，光咱們倆還不夠呀。我希望我們先創(chuàng)造出一個生命，你不覺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居然可以無中生有、孕育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嗎？這跟你從荒蕪的宇宙中，從無到有發(fā)現(xiàn)其他生命，本質是一樣的。”

“你說得對，我會好好配合，我們來創(chuàng)造一個新生命?！?/p>

海灘之旅修復了他的婚姻生活，他的狀態(tài)重新變得積極起來。他每天規(guī)定時間，只能去鏡中兩個小時，不能超過這個界限。這樣一來，他反而更靈敏地感到了自己狀態(tài)的變化，記憶丟失與記憶找回的頻率愈加明顯。是什么影響了他的記憶？除了引力波，他不知道還能有什么其他的東西。至少在人類現(xiàn)有的知識框架中是這樣的。引力波是否會成為某種載體，帶來信息的溝通和交流？

他發(fā)現(xiàn)短暫的遺忘會帶來一種陌生感，這種陌生感讓自己興奮。比如，他非常喜歡大海，對大海的感受相當熟悉，但他處在遺忘狀態(tài)見到大海時，就像是從未見過大海那般興奮。他感到那種陌生并非遺忘帶來的，而是來自自己內部，他覺察到了主體對自身的陌生感。這真是太奇怪了，就像是有個陌生人生活在自己體內。

年底的一天黃昏，他獨自在街邊散步，忽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在鏡中和鏡外的兩種狀態(tài)：積極的和消極的，正好是波的形態(tài)，這一定是引力波造成的“潮汐效應”。

引力波的信號是極為微弱的，因此在他的接收裝置中，引力波信號被放大了億萬倍，這估計對他產生了影響。外星人會把信息編織進引力波里邊嗎？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引力波會改變時空結構。他這才意識到他的遺忘不是生理性的，而是引力波讓他置身在潮汐振蕩的時空中。換句話說，他被不時地帶進一個緊密相連的平行世界中，那是一個對此在的他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他的記憶才發(fā)生了丟失。他繼續(xù)推斷，也許我們發(fā)現(xiàn)不了外星生命，是因為我們被宇宙安排到了不同的時空當中。引力波的傳播速度等于光速，這并不是偶然的。這意味著宇宙允許平行時空的出現(xiàn)，但決不允許時間旅行的存在。回到過去或是穿越到未來，永遠都是人類的美好幻想。

不過，引力波太微弱了，即便放大億萬倍仍屬于微弱。在大質量星體附近，才有足夠強悍的引力波。人類未來若要進行星際旅行，一定要有能力去往那些巨大、可怕和危險大星體附近，所謂的時空“蟲洞”在那里才有可能性。

他想把最近的這些想法一股腦兒告訴妻子，可妻子的情緒很糟糕。因為從海灘旅游回來后，已經過去幾個月了，可妻子每天早上檢測的驗孕棒還是沒什么變化。這次，妻子有些絕望了。他剛把時空變化與記憶遺忘等話題當成精神大餐端出，可妻子一聽他又要談論遙遠的宇宙，瞬間暴怒，對他撒氣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干什么？我要去你的鏡子里面看看?？纯茨愕降自诟闶裁垂?！現(xiàn)在就去！”

看著妻子面紅耳赤的樣子，他知道爭論無益，老老實實帶著妻子來到了租房里，然后把太空艙一樣的鏡子介紹給妻子。妻子執(zhí)意要進去，他只好關閉真空啟動裝置，拉著妻子的手鉆了進去。這是他第一次帶別人進來，他又感到了緊張與恐慌，他不時回頭看妻子，既擔心她碰到什么地方，又擔心她忽然變成另一個人。

妻子顯然被嚇壞了，當她往鏡子里鉆的時候，她的手把他的手攥得緊緊的，她的指甲幾乎摳進了他的肉里。他忍著疼痛，給妻子介紹著里邊的各個部件。他讓妻子坐在鏡子中間，他說：“你現(xiàn)在安靜下來，閉上眼睛，看看能感受到什么?！逼拮娱]上眼睛，沒幾秒鐘就睜眼說：“我害怕，這里太古怪了?！?/p>

“探測外星生命本來就是古怪的事情，我一開始也怕，沒關系的，很安全。當你克服恐懼之后，你會感覺到巨大的平靜，然后你就會喜歡上這種平靜，像上癮一般?！?/p>

“我怕突然有個滿口獠牙的異形跳出來?！?/p>

“不會的?！?/p>

“抱緊我。”

他站在妻子身后，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摟在懷里。

“這樣好多了?！逼拮咏K于放松下來。

過了一會兒，妻子說出了一句讓他永遠無法忘記的話：“既然在這里等不到別的生命，我們就在這里創(chuàng)造出新的生命吧?！?/p>

“你當真？”

“為什么不呢？”

于是，他們在這狹小的鏡子內部居然云雨起來。

事后休息的時候，妻子突然呵呵笑著問：“宇航員在太空中會這樣嗎？”

“為什么不呢？”他用她的話回答了她。

一個月后，驗孕棒終于有了反應，妻子懷孕了。妻子很確定這個孩子就是誕生于鏡子中的，這讓他感到特別恐慌。他不知道那里的特殊環(huán)境會對受精卵造成什么樣的影響，但是妻子說：“這恰恰證明了宇宙中充滿了生命，宇宙給我們送來了生命。”

妻子雖然是開玩笑的，但讓他陷入了沉思。他反復琢磨妻子的這句話，那也許是真的。

他的研究陷入停滯，因為他的身體又出現(xiàn)了新癥狀，那就是不斷做夢，夢見自己的童年。就連童年時發(fā)燒感冒的痛楚都夢得清清楚楚，猶如穿越。妻子知道后，讓他停止這個鏡子實驗。這時的妻子已經懷孕三個月，正是關鍵時期，他只能對她言聽計從。他把房子退租，將鏡子裝備拉回家，放在了一個房間里。這是妻子的意思，她要親自監(jiān)管，否則鏡子搬到實驗室，她就無法阻攔他繼續(xù)研究。

“你不能用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可以多研究它的原理，而不是急著自己就沖進去，把自己當小白鼠?！?/p>

“你說得是?！?/p>

他聽從妻子的話，鏡子被套上防塵罩，徹底封存起來了。

沒多久，孩子出生了，是一個小男孩，跟他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可愛極了。妻子很高興，他也完全沉浸在這種天倫之樂當中。偶爾，他隱隱想起關于童年的夢境，那跟孩子之間有什么關系嗎？不，不會的。他覺得自己當年一定是太想要孩子了，現(xiàn)在有了孩子，潛意識的渴念必將得到滿足。這是有充分依據(jù)的：自從孩子出生后，他就沒有再做過關于童年的夢。

孩子帶來的快樂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他和妻子圍繞著這個小生命，像是其他的父母一樣，將所有的精力和牽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

也會有一些陰霾不時跳出來。孩子偶爾會做一些復雜的夢，醒來之后描述給他們。他發(fā)現(xiàn)很多夢境中的細節(jié)跟自己小時候經歷過的事情是一樣的。更加驚奇的事情發(fā)生了，孩子會想起一些不屬于自己的事情，但他一聽，心想壞了，那不正是自己的事情嗎？他的記憶是怎么進入孩子的大腦里的？或者說，如何被孩子捕捉到的？不可思議?？隙ㄊ晴R子引發(fā)的，記憶在平行世界里越界了。

他告訴了妻子，可妻子第一時間就看出了他的想法，立刻出面阻止。

“千萬別把孩子放進那里面，”妻子指著那個房間說，“那就是個荒唐的噩夢。你以后想都別想?！?/p>

“你放心，我怎么敢把孩子放進去?！?/p>

“你自己也別進去了?！?/p>

“行?！?/p>

一場危機順利度過。孩子除了夢見爸爸的部分記憶，其他一切正常，而且有著比同齡人更高的智商。孩子兩歲的時候就開始跟他聊外星生命和星球大戰(zhàn)，他開心極了，覺得自己也重新回到了充滿夢想的童年時代。

更加奇怪的事情發(fā)生在孩子三歲時。孩子要上幼兒園了，入學前，學校組織了一次深度體檢，還要求附上父母的體檢報告。于是，他和妻子也去醫(yī)院進行了一次深度體檢，但是拿到報告后，他們傻眼了。

報告顯示：孩子跟母親沒有血緣關系。

他們是自然受孕，孩子怎么會跟母親沒有血緣關系？這簡直是惡作??！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個塵封已久的鏡子。他囁嚅著對妻子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妻子滿臉驚恐，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妻子哭著說：“難道你認為我們的孩子是怪胎嗎？我們的孩子一切都非常正常，沒有異于常人的血型，更沒有奇怪的DNA類型，他就是一個跟其他孩子一樣健康的孩子。”

“是的，當然，孩子很好，你別多想……”他擁抱妻子。

“但他怎么不是我的呢……”妻子推開他。

“當然是你的，別聽那些專家胡扯……”他的安慰完全不像個專家。

妻子的精神狀態(tài)即將崩潰，她不斷咨詢各種專家。有一個專家給出的合理解釋是：除非一顆受精卵被放置在她的子宮里面，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在他看來，這簡直是無稽之談，矛頭無疑指向了他。他求助地望向妻子，但妻子眼神冰冷地看著他。妻子顯然相信了這種說法。

他再一次急切地告訴妻子：“這一定是那鏡子改變了一些東西，這件事情應該能夠成為重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呀。你忘了你說的話了嗎？”

“什么話？”

“你說宇宙給我們送來了生命。”

“吳用時！”妻子變得怒不可遏，“你不是說你失憶了嗎？我看你記性好得不得了！我那是一句玩笑話！你為了研究都已經走火入魔了！你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包括那面鏡子，也是你瞞著科學界自己偷偷搞的。你敢把這項研究公之于眾嗎？不敢吧！因此我越來越相信醫(yī)生說的，那就是你覺得我沒法兒生育，所以你就用這樣的方式，讓我當了你和其他女人的受精卵的子宮。你別說你做不到，你是天體生物學家，做這種事情對你來說沒有什么難度，你自己也明白的?！?/p>

任他再如何去辯駁，都只是讓妻子越來越堅信她的猜測。妻子覺得這件事嚴重傷害了她，她無法原諒他。

最后，無奈之下，他只能對妻子說：“你只要能找到這個孩子在基因上的母親，我就承認這件事情，否則的話，你不能這樣冤枉我。”

“看來你把那女人藏得很深，”妻子冷笑著說，“你等著吧，我一定會找到的。但是，在找到之前，我和你過不下去了，我們分開吧?！?/p>

他詫異地看著妻子，他摯愛的女人，沒法兒相信他們的感情就這樣終結了。但是妻子無比堅定的眼神還在噴射怒火，他知道，沒救了。只因他無法解釋這一切。啊，那可怕的鏡子！他已經無比確定這是鏡子造成的原因，但他無法證明，更不敢再跟任何人提起。

離婚以后，孤獨彷徨的黏液包裹著他。未知的困擾與現(xiàn)實的潰敗，讓他無所適從。只有孩子還能安慰他。他看著孩子的小臉，堅定著自己的信念。

他和妻子盡管因為孩子問題而分開，但在對待孩子的問題上還算理智。孩子歸兩個人共同撫養(yǎng)，一段時間跟妻子在一起，一段時間跟他在一起。他和妻子都沒有開始新的感情生活，所以在他心里妻子還是妻子，而不是前妻。不過，孩子還是跟他更親近一些，因為孩子通過他們吵架已經知道了關于血緣的事情。

孩子有一次問他：“爸爸，我真的不是媽媽的孩子嗎？”

他臉色一沉，正色道：“別瞎想，你是從你媽媽身上掉出的肉，你完完全全是你媽媽的孩子。科學技術永遠也不能代替人的情感，你媽媽只是暫時沒想通。你不用在意這件事情，你要相信爸爸說的話。”

孩子認認真真點了點頭。

就在他處于絕望的谷底之時，一個重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徹底改變了人類的視野，也改變了他的未來。

人類的CC985號探測器在木星的第二個衛(wèi)星也就是木衛(wèi)二上面，發(fā)現(xiàn)了微生物。雖然只是最原始的生命結構，但已經足以顛覆宇宙中只有地球才有生命的這種觀念。

他激動萬分，徹夜難眠。他悔恨自己把時間浪費在了那詭異的鏡子上。那神秘的鏡子像魔鏡一樣，不知道它帶來了什么樣的力量。那種力量完全超越了人類對宇宙的正向認知。那也許是一條捷徑，但很有可能是一條“歪門邪道”。而現(xiàn)在，在木衛(wèi)二上的發(fā)現(xiàn)，讓他可以重新走向一條“陽關大道”。因為這個發(fā)現(xiàn)符合人類的預期，也符合人類在面對未知時想要“循序漸進”的心態(tài)。他從床上翻身而起，立即開始工作。他根據(jù)探測器傳回的相關資料寫了一篇很重要的論文，發(fā)表后，立刻引起了科學界的高度關注。他也因此獲得了首批前往木衛(wèi)二進行科學考察的隊員資格。

別說幾萬光年之外的未知星球，就光是看到巨大的木星及其衛(wèi)星都已經讓他深感敬畏。他開始了模擬器里的訓練課，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觀見識到了木衛(wèi)二的神奇。這是一個被堅冰覆蓋的寒冷世界，但在堅冰之下，是溫暖的海洋。木星強大的引力對木衛(wèi)二造成了潮汐效應，冰面下的溫暖海水從薄弱的冰縫處噴發(fā)而出，形成了高達兩百多千米的噴泉，極為壯觀。微生物就是在噴泉周圍的冰山上發(fā)現(xiàn)的。那也是他們這次將要抵達的目的地。用“惡劣”這個詞已經不能形容那個環(huán)境，那是“惡劣”的十次方。

人類這次之所以不惜派出最優(yōu)秀的科學家前往實地考察，實際上是為了一個更大膽的目的：探測冰面下的海洋世界。

這次他們當中將有一個人坐進小型探測艇，從噴泉處下潛，穿越幾十千米厚的冰殼，下潛到海洋里。這是一次極其危險的旅途。誰也不能確定冰面之下的海洋中有著怎樣可怕的生物。因此，這項特殊任務必須是自愿的。

他想了一個晚上，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報了名。同事們都震驚于他的勇氣和決心，人們想象中那應該會是一名軍人，但沒想到是他這樣一個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科學家。他拒絕了任何采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什么太復雜的想法，他就是想去，僅此而已。至于后果什么的，他無所謂了。當他第一次鉆進那面鏡子的時候，他就不再考慮自己的生命歸路。

十八個月后，準備就緒的科考隊總共十二個人坐上太空電梯抵達了空間站，然后從空間站乘坐加滿燃料的飛船前往木衛(wèi)二。四百九十八天之后，飛船平安抵達木衛(wèi)二。

木衛(wèi)二被木星的巨大引力牢牢鎖定，木衛(wèi)二用相同的一面永遠對著木星，就跟月亮面對地球是一樣的情況。

但是，木星實在太大了，是地球體積的一千三百多倍，在木衛(wèi)二上面看木星，就像是站在地球上看月亮，月亮忽然變大了數(shù)百倍，那是一種特別壓抑和驚恐的感覺。在模擬器內訓練時根本無法體會到那種可怕的巨大。更何況還有大噴泉的呼嘯聲，要不是木衛(wèi)二表面空氣稀薄以及頭盔屏蔽，這聲音將震碎他們的腦袋。

隊員們彼此鼓勵著：不要老是抬頭看木星，低頭干活兒就好了?？傻皖^看到的地面全是光滑的冰面，反射著他們渺小的倒影。

他們就在這無邊無際的堅冰上建造好了一個科考基地。

到了他要下潛的時刻了，他的心臟加速跳動，隊里的醫(yī)生詢問他要不要吸入鎮(zhèn)定藥霧，他擺擺手，說：“不需要，我喜歡這種感覺?！?/p>

“別擔心，有我們陪著你。如果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你就迅速返航，不要硬撐?！标犻L站在他旁邊，輕輕跟他碰了碰拳頭。

這時，有地面信號傳來，說他的孩子有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他，問他要不要聯(lián)通一下。

孩子能有什么重要的話，無非是想爸爸了。也好，很有可能這是一次最后的告別了。

他說：“不好意思，耽誤一下大家的時間，讓我看看孩子?！?/p>

“早都準備好啦?！标爢T很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視頻影像傳到了他的面罩上，他看到兒子打開了房間，站在那個塵封已久的鏡子前面。他剛想責怪孩子，怎么能亂翻爸爸的科研設施呢？可孩子的一句話卻打斷了他的思緒：“爸爸，我鉆進這里面后，聽到了一種聲音?！?/p>

“什么聲音？”他緊張地問道，嗓子瞬間干澀起來。

“大海的聲音，”孩子說，“而且聽上去，那片大海特別孤獨，特別寂寞。那海浪像是能沖進人的心里，這讓我也感到特別孤獨，特別寂寞。爸爸，我現(xiàn)在好難過，所以我想見到你?！?/p>

這番話將他瞬間擊潰，他淚流滿面。他抬頭看著碩大的木星，那個紅色的大耀斑如一只巨大的獨眼，跟他進行著對視。他顫抖著跪了下來。

孩子有特殊的能力，可以不借助設備就接收到宇宙的信號。孩子聽到的海浪聲正是引力波，那聲音可能來自宇宙誕生時的啼哭，可能來自遙遠的銀河系深處，可能來自太陽誕生之前的星云坍縮……太陽，跟他一樣，正值壯年，當然時間單位不同，太陽還有四十多億年的壽命。如果人類在四十億年的時間里，還沒完成跨星際的發(fā)展，那么人類將從宇宙中徹底消失，跟太陽一起變成一小段孤獨的海浪聲，讓宇宙中隱藏著的某個耳朵聽見。

“爸爸嗎？你沒事吧？”

“沒事，你聽到的大海就是宇宙，我們所有的太陽，所有的行星，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片沒有岸邊的大海里?！?/p>

“真的沒有岸邊嗎？”

“也許有，但太遠了，跟沒有一樣?！?/p>

“爸爸，媽媽說你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另一個星球上，你那里也看不到岸邊嗎？”

“看不到，”他頓了一下說，“被一面墻給擋住了。這面墻叫木星，爸爸讓你看看木星好不好？”他把頭盔攝像機的信號發(fā)送了過去。

“爸爸，木星好美?！?/p>

“你不害怕嗎？”

“不害怕?！?/p>

“為什么呢？”

“因為它擋住了大海，我怕看到那個孤獨的大海?！?/p>

“你說得對，我也是這么想的?！彼钌畲艘豢跉?，“那你不要難過了，等我從木星回來，我陪你一起在鏡子里聽大海好不好？”

“好的，爸爸，你要說話算話?！?/p>

“請你相信爸爸?！?/p>

通話結束了，他的內心變得非常平靜，再無恐懼。他覺得自己即將開始的下潛不再是死亡之旅，孩子會聽到他，會陪著他。而他將穿越那厚厚的企圖隔斷生命交流的堅冰，在溫暖的海洋里發(fā)現(xiàn)全新的生命。即使他被怪異的生物吞噬也沒關系，他作為先驅者的任務便已完成。

王威廉，先后就讀于中山大學物理系、人類學系、中文系，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廣東省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立生活》等。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