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毛建軍:味道(中篇 節(jié)選)
毛建軍,北京市朝陽醫(yī)院退休人員。曾在《北京文學(xué)》發(fā)表中篇小說《北京人》《虎烈啦》《小捷的故事》,在《當(dāng)代》發(fā)表中篇小說《第三日》,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美順與長生》。中篇小說《北京人》獲《北京文學(xué)》新人獎。
導(dǎo) 讀
一所醫(yī)院,兩位身份不同的員工,長達(dá)六十年之久的恩怨糾葛,最終在斜陽下,兩位八旬老人冰釋前嫌。小說通過老黃這樣一位出身孤兒的垃圾工及其周圍一眾人等的形象,寫出了超越時間的人倫味道。
味 道
毛建軍
1
清明前一天的夜里,老黃上廁所,結(jié)果一聲不出地栽倒在廁所里,尿流了一地。
120來,說老黃已經(jīng)死了。后來醫(yī)生給老黃開的死亡證明上寫著:心臟驟停。
84歲。
老黃和老伴只有一個兒子。老黃老伴對兒子說:“你爸真好,走也那么痛快,肯定是上天了?!?/p>
說這話時正逢上午10點,國家為抗擊疫情犧牲的烈士及逝去的同胞公祭的笛聲鳴響。
三分鐘。
老黃老伴聽了,兩眼發(fā)直,待鳴笛結(jié)束,喃喃地說:“他也真是值了!”當(dāng)然是說老黃。
老黃的兒子也60幾了,30多歲離婚就沒再找。女兒隨著前妻,自己單著。他是開一輛三輪摩托來的,北京又叫三蹦子、殘疾車。又開著這輛車去到醫(yī)院太平間,跟人商量好三日后火化。
回到家冷冷清清,老母親一個人孤單地坐在沙發(fā)上。老黃兒子說:“我以后就跟這兒住吧?”老黃老伴說:“那你的房子怎么辦?”老黃兒子說:“出租、賣了。錢咱娘兒倆花?!崩宵S老伴說:“成!”
下午兩點,老黃兒子拉著母親去北街,上彩擴(kuò)部給老黃放大一張遺照?;貋頃r在小區(qū)門口測體溫,85歲的沈騰云拄著一根登山杖在桌子后面坐著,問:“老黃呢?怎么沒出來?”老黃老伴說:“沒了。昨夜里沒的?!鄙蝌v云一嚇,坐著的身子向后一仰,道:“我操!”把周圍人嚇一跳,紛紛看他。因為想不到他會說出這么倆字。
沈騰云卻沒覺得,問:“哪天火化?”
“后天?!?/p>
2
老黃活著時愛說這倆字,“我操”。幾乎是他的口頭禪,高興、驚訝、沮喪,等等,隨口就來。
老黃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恍恍惚惚記得有過母親,可不知怎么,后來就是他一個人在北平城里討飯。新中國成立被送進(jìn)育幼所,13歲,學(xué)習(xí)文化兼干一些雜活。一次育幼所組織孩子們看《三毛流浪記》的電影,因為育幼所的孩子大多都有和三毛相似的經(jīng)歷,所以看電影中很多孩子哭,不哭出聲也流眼淚。他不哭,也不流淚,基本不看電影,而是轉(zhuǎn)著腦袋看哪個哭了,哪個流淚,嘻嘻地笑,被老師揪出電影院,問他為什么嘲笑人家?你沒有相同的經(jīng)歷嗎?為什么不傷心?一開始他還笑,后來臉紅,可就是不回答老師。老師說:“想想你的名字?”
老黃初到育幼所時,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叫生兒,因為不認(rèn)識字,哪個生他也不知道。當(dāng)時管登記的人說:“你是解放軍同志從黃寺大街領(lǐng)來的,你就姓黃吧?,F(xiàn)在是新社會了,你要過上新生活了。我給你起名,你就叫黃新生吧。”
老師讓他想自己的名字,他就連眼睛也紅了,瞪得老大,面向馬路上行駛的汽車。到底一個字沒說。
正值夏天,老師看他一頭的汗,就把他領(lǐng)回影院,因為影院里有風(fēng)扇??刹灰粫海犚娝÷暤匦?,根本沒看電影。
老黃19歲時分到醫(yī)院上班。就是那年,他和在育幼院里好上的女朋友成親,兩人都是孤兒。
老黃只有小學(xué)四年級的文化,進(jìn)醫(yī)院后在鍋爐房上班,為全院供熱供暖。這個工作冬天忙,推煤鏟煤,往爐子里送煤。過了冬天只供應(yīng)熱水,就比較輕松。
有一次午休時間老黃見一個工友看小說,才知道院圖書室里不光都是醫(yī)學(xué)方面的書,也有小說。老黃借的第一本書是《水滸傳》,因為聽過別人講《水滸傳》里的故事。從此后愛上了看小說,不過只看俠義和演義小說,都是從院圖書室借的。
老黃到醫(yī)院的第九年,給病房垃圾道掏垃圾的工人王師傅得了肺結(jié)核,住進(jìn)傳染病院,后來死了。很多人都說王師傅得肺結(jié)核是因為掏垃圾染上的。
于是沒有人愿意接替王師傅空缺去掏垃圾,后勤領(lǐng)導(dǎo)動員、分配,全不管用,甚至引得家屬在領(lǐng)導(dǎo)屋里哭鬧。
那個時候,醫(yī)院里不招臨時工,也不允許有臨時工。所以一段時間里,都是后勤干部帶幾個科員去掏垃圾。
后勤科召開全科人員大會,先由后勤科書記講勞動模范時傳祥,一個淘糞工人,國家主席和他握手。后勤科長不講這些,干脆利落地說只要國家再漲工資,掏垃圾的排第一個。
還是沒人去。
一天, 后勤科書記來到鍋爐房,直接找老黃,問老黃生活如何,工作怎么樣?噓寒問暖。
老黃只是一個普通的鍋爐工,既不突出也不落后,頭一回被領(lǐng)導(dǎo)這么關(guān)心,有點不明所以。后來書記說一句話,道:“你想過沒有?不是共產(chǎn)黨和新中國,你能不能活到現(xiàn)在?”老黃用眼睛翻棱書記,說:“不就是沒人掏垃圾嗎?我去?!?/p>
書記笑了,說:“你寫份入黨申請,現(xiàn)在就寫?!?/p>
那年老黃28歲,只因為長得老,當(dāng)時就很多人戲謔地叫他老黃。書記拿著老黃的入黨申請一走,工友就說老黃:“你傻不傻?”老黃有點后悔,說:“我操!那怎么辦?我都答應(yīng)了?!惫び哑称忱宵S,說:“那就只好去了。”
老黃掏垃圾,全副武裝:帽子、口罩,嚴(yán)嚴(yán)實實,甚至工作服的領(lǐng)口袖口都用小繩扎嚴(yán),穿長筒雨靴,戴電焊工的手套。而且每天都要往垃圾道里噴消毒水、敵敵畏。倒真見效,后來到了暑日,垃圾口處也沒有蚊蠅堆集。
一到下班,老黃脫下工作服,嘩嘩地洗大澡。所謂大澡,就是比別人洗的時間長,比別人費肥皂。
只是掏垃圾后,老黃發(fā)現(xiàn)醫(yī)院里所有人都開始躲著自己,看見自己,遠(yuǎn)遠(yuǎn)地繞開,包括領(lǐng)導(dǎo)、醫(yī)生護(hù)士、后勤的工友。
老黃在鍋爐房時只負(fù)責(zé)燒鍋爐,不管維修,不到別的班組和科室去,那時年輕也沒得過病,醫(yī)生護(hù)士基本不認(rèn)識,但是作為一個鍋爐房的工友,一些后勤工人還是熟悉的。這些人遇上老黃也是繞開老黃,當(dāng)然也不叫老黃,老黃叫他們,他們就當(dāng)沒聽見,頭都不回。一次兩次,老黃便誰也不叫了。不管看見誰都昂著頭過去,不看人家,不過心里知道其實人家也沒看他。
老黃騎自行車上下班,掏垃圾不久,一天下班的路上正看見一個鍋爐房的工友,他叫人家,要并排騎。人家說:“你別過來!別跟我一塊兒?!崩宵S說:“什么意思?”那人說:“一身垃圾味。”老黃說:“我操,我洗過澡了,自己的衣服?!蹦侨苏f:“那也不行。有味兒?!币婚_始老黃還是笑著說,這時不笑了,說:“真是狗鼻子!我天天和我媳婦一床上睡覺,她也沒說我有味兒?!?/p>
那人聽都不聽,一陣猛騎,甩開老黃。
后來老黃就不往任何一個人跟前湊了,不和任何人說話,走路躲著別人,經(jīng)常低著頭,尤其掏垃圾和運垃圾的道上。
這年年底,院總結(jié)大會上,院黨委書記表揚了后勤科,說尤其在垃圾衛(wèi)生方面做得好,市里幾回愛國衛(wèi)生運動檢查都得滿分。
里面當(dāng)然沒提老黃。
老黃大會小會都不參加,小會沒人叫老黃參加,全院大會應(yīng)當(dāng)是每個職工都要參加的,老黃主動不參加,不知道坐誰身邊。這次也是,全院下午開職工大會,老黃在垃圾站邊上一間容不下一張小床的屋里讀《三國演義》。老黃看書有個不好的毛病,非要輕輕讀出聲來,遇到一時沒讀明白的句子還要回讀一遍。所以一套《三國演義》他要讀很長時間。這個工夫正讀到:“關(guān)公起身曰:‘某雖不才,愿去萬馬軍中取其首級,來獻(xiàn)丞相。’張遼曰:‘軍中無戲言,云長不可忽也。’關(guān)公奮然上馬,倒提青龍刀,跑下山來,鳳目圓睜,蠶眉直豎,直沖彼陣。河北軍如波開浪裂,關(guān)公徑奔顏良。顏良正在麾蓋下,見關(guān)公沖來,方欲問時,關(guān)公赤兔馬快,早已跑到面前;顏良措手不及,被云長手起一刀,刺于馬下?!?/p>
老黃微微笑。
3
老黃家距醫(yī)院很遠(yuǎn),從家到醫(yī)院要穿半個京城,所以老黃愛人即使看病也不會到這里來。況且老黃愛人沒病。
老黃剛掏垃圾時,雖天天回家,卻是一年多后老黃愛人才知道他掏垃圾。緣于老黃的兒子課間鬧著玩時把一個同學(xué)的腦袋撞流血了,一時害怕,溜出學(xué)校。弄得學(xué)校里找不著人,家里也找不到人。
老黃兩口子只有這么一個兒子。
老黃愛人找不到兒子就到醫(yī)院找老黃,正看見老黃掏垃圾……
老黃愛人沒有潔癖,不過愛收拾,喜歡整潔。老黃愛人正告老黃:“回鍋爐房!”口氣、表情,異常嚴(yán)厲。老黃說:“那整天鏟煤不也臟嗎?”老黃愛人說:“不一樣!這個我說不出口。”老黃說:“你看,我答應(yīng)人家了,而且我干這么長時間了。”老黃愛人說:“不行?!?/p>
老黃愛人不讓老黃靠近自己,一靠近便作嘔,好像老黃真的滿身垃圾的味道。到了晚上也不讓老黃上床,驚恐地叫:“你別上來!”老黃在屋子里也不行,說:“哎呀,垃圾味兒,受不了,受不了!”頭疼,喘,說:“你出去,出去!”點一根檀香,嗅一嗅,簡直要哭。說:“更不是味兒了!”
老黃的住房只有11平方米,即便沒有床,他也無處躲藏,因為他已經(jīng)不是老黃,是一種叫作垃圾的味道。盡管他從穿在身上的衣服上聞到的只是一點肥皂味道??烧鐞廴怂f:“你聞也沒用,你天天弄垃圾,早不知道臭了。”
老黃騎車到了醫(yī)院。
垃圾站邊上有一間小屋。這間小屋是專為老黃換工作服砌的,里面一張椅子外還有一個床頭柜,可以坐下休息,換工作服,卻橫豎都躺不下一個人。
老黃就在椅上坐了一宿。
老黃愛人在一家童裝廠上班,踏縫紉機(jī)。上午工作出了一次想都想不出的錯誤,把一條花邊軋錯了地方,還當(dāng)成品交出去,被組長好一通批,問她腦子在想什么?吃過午飯,老黃愛人向組長請了半天事假,沒回家,直接來到老黃工作的醫(yī)院,找到后勤領(lǐng)導(dǎo),要求讓老黃回鍋爐房。后勤書記告訴老黃愛人要提高工人階級的革命覺悟,怎么能把革命工作分成高低貴賤?我們做的每一項工作不是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作貢獻(xiàn)?挑三揀四、嫌臟怕累不是我們工人階級應(yīng)有的覺悟。大家都嫌掏垃圾臟、丟人,都不去做,那革命工作還怎么進(jìn)行?
老黃愛人是醞釀一夜加一上午,鼓足勇氣才來,但是一說革命道理她就啞口無言,又撕不下臉來撒潑打滾、哭哭啼啼。賭氣說不讓老黃回鍋爐房,我就和他離婚。書記說:“你因為這事跟老黃離婚?你們廠領(lǐng)導(dǎo)知道了不會對你有看法嗎?”
憋了一肚氣的老黃愛人在老黃運垃圾的路上堵住老黃,為防有人聽見,站在老黃身側(cè),用恨急的表情小聲說:“你要不回鍋爐房上班,就別回家!永遠(yuǎn)別回!”然后氣沖沖地離開。
老黃在醫(yī)院大樓的地下室里找到一個四方的空間,因為設(shè)計的時候沒有想把這里弄成一個房間,所以沒門??臻g不大,卻足以搭上一個鋪,而且頂上有燈,墻上有開關(guān)。他便不回家了,就是禮拜天也在醫(yī)院。每個月開支回家一次,擱下錢,吃頓飯,回醫(yī)院的地下室睡覺。
不久以后,老黃在醫(yī)院的廢品庫里找到一扇其他地方更換下來的舊門,安在那里,便真的成了一間房。
那時候,醫(yī)院的各種用房一點也不緊張,地下室更沒什么用處。只有幾個房間里堆一些一年兩年也沒有用的雜物。不管白天黑夜沒有人到地下室來,甚至很多通道里的燈長年沒人打開。通道頂上的燈很遠(yuǎn)處才有一個,燈泡的度數(shù)也小,如果有人下來,打開燈,一條通道也是幽幽暗暗、寂靜無聲。老黃自記事就在北平城里討飯、流浪,什么破廟空宅、荒郊孤墳的野外全待過,害怕不害怕的早就習(xí)慣了。
這一年的夏日,暑熱里,老黃有幾日咳嗽,沒當(dāng)回事。這一天早起卻頭昏腦漲,行走如踩棉花,在垃圾站勉強(qiáng)算更衣室的小房里刷牙洗臉時,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臉紅耳赤,一摸額頭發(fā)燙,立刻想起肺結(jié)核,輕聲說一句“我操”,就全身發(fā)軟了。
老黃軟著身子去了內(nèi)科。
接診的大夫就是沈騰云。
之前兩個人沒有過交集,也很少碰見,碰見了也不打招呼,不過互相知道都在院里上班??吹嚼宵S,沈騰云沒有絲毫厭棄的樣子,說:“黃師傅,您哪兒不舒服?”老黃愣了一下,第一沒想到這個大夫知道他姓黃;第二沒料到人家會管他也叫黃師傅,還問您哪兒不舒服。緩過神來,不敢太靠前,站著說:“沈大夫,我可能得肺結(jié)核了?!?/p>
沈騰云笑笑,問了幾個問題,看體溫計,說不像。戴上口罩,讓老黃坐下,說:“我給您查查?!庇寐犜\器聽完,又讓老黃躺上診床,掀起衣服,按了幾下。摘了口罩,說:“沒有肺結(jié)核,感冒發(fā)燒,現(xiàn)在正流行。吃點藥?!遍_一張單子,讓老黃去驗血。
驗血回來,看著沈騰云寫診斷、開藥,老黃長出一口氣,自言自語說:“這把我嚇得,嚇一大跳?!鄙蝌v云邊寫邊說:“黃師傅,您前邊的王師傅得肺結(jié)核不是因為掏垃圾,是家里老人染病又傳給他。我見過您掏垃圾、拉著垃圾車運垃圾,您防護(hù)做得很好的。以后就是干完活一定勤洗……”
講了一堆,開了假條:兩日休息。
老黃沒有休息,覺得要是感冒也沒必要休息,況且休息了沒人掏垃圾。而且吃上藥,當(dāng)天就好了許多。
后來,有幾回老黃和沈騰云在路上遇見,沈騰云也躲老黃,可不像別人那樣夸張得恨不能跑著躲開,躲到很遠(yuǎn)。沈騰云只躲開一兩步,而且沖老黃笑,叫一聲黃師傅。老黃一定答應(yīng),并且回叫:“沈大夫。”兩個人相互走過去。
自掏垃圾之后,沈騰云是老黃在這個醫(yī)院里唯一可以打招呼的人。
老黃每遇到沈騰云都會避讓,一看見沈騰云笑,就主動招呼:“沈大夫?!?/p>
不過老黃和沈騰云很少遇見,在下面的故事發(fā)生之前,攏共也不過三四回。
而且,只叫一聲,沒有站住說點什么的時候。
4
老黃沒入過黨,掏上垃圾后沒人再問他是否入黨,找他談心,寫思想?yún)R報。他自己似乎也忘了有過寫入黨申請書這件事。
1966年夏天,這派組織、那派組織突然地往外冒,敲鑼打鼓地成立,尤其歡迎出身貧苦的工人階級加入。奇怪的是沒有任何一派組織找老黃或者動員老黃加入。就像入黨一樣,老黃好像也沒想過加入。照掏他的垃圾,下班了洗澡。晚上睡倒之前在院區(qū)里走走、遛遛。
以前老黃愿意用這個工夫讀小說,讀累了才會出來走走。現(xiàn)在院圖書館被查封了,任何小說都借不出來。老黃就有許多時間在院區(qū)里走,遇到?jīng)]人觀看的大字報也讀一會兒。
這年沈騰云31歲,對政治一直積極,要求進(jìn)步,正是這一年成了預(yù)備黨員。他是緊跟院領(lǐng)導(dǎo)的,一段時間后,在院領(lǐng)導(dǎo)的布置下串聯(lián)了一些醫(yī)生護(hù)士成立了一派組織,先當(dāng)副司令,后來當(dāng)了正司令。時間不很長就和幾個院領(lǐng)導(dǎo)一起被打倒。他是“?;省狈肿?,成立了“?;省苯M織,是“保皇”急先鋒。而且他的家庭出身也不好,舊官僚。沈騰云的爺爺、父親都在國民黨政府任過職,只是沒什么罪惡,沒入過國民黨,以后又擁護(hù)共產(chǎn)黨,被中央政府定為民主人士。
沈騰云一時風(fēng)云的時候,有一天老黃運垃圾,拉車走到廣場處,看見幾乎全院的人聚在廣場處開群眾大會,沈騰云站在搭起的臺子上演講。
其實換任何一個人站在臺上老黃一定走開,因為是沈騰云便不自覺地在人后遠(yuǎn)遠(yuǎn)地站住了看,沒想到沈騰云會有這么慷慨激昂、口若懸河的一面。
一個人在專注的時候會忘了自己,老黃放下車不由得慢慢往前湊,走了幾步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站在最后面的人突然波開浪裂,在他面前形成一個半圓的空場,老黃腦子里馬上閃出一個鬼剃頭的腦袋……在育幼所時,一個和老黃同屋的小伙伴一天早上起床后,被大家發(fā)現(xiàn)腦瓜頂上突然禿了一塊,就是滿頭頂?shù)暮诎l(fā)中間禿了一塊硬幣大小的圓形,一毛沒有,如同打了蠟一般锃光瓦亮……
老黃毫不猶豫地拉起車走了。
便如一種味道,去了……
后來沈騰云被打倒老黃也知道??匆娺^批判沈騰云的大寫報以及標(biāo)語,卻不知道沈騰云被關(guān)在地下室。
醫(yī)院樓的地下室空間很大,七拐八繞有幾條通道。老黃隱約知道在一條通道的幾間屋里關(guān)著一些被打倒的人,卻沒想過沈騰云也在。
那里離老黃睡覺的通道要走兩三個拐彎,老黃從不過去。
一天,下班后的老黃出醫(yī)院買些掛面,回來時在院子里碰見了后勤科長。后勤科長姓張,此時身后還有兩人跟隨。張科長看著老黃說:“你紅袖箍呢?哎?你是哪派的?”老黃說:“沒有,哪派也不是?!睆埧崎L就從兜里掏出一個紅袖箍扔給老黃,說:“給你一個!”老黃套在胳膊上,也沒看紅袖箍上寫著什么,到底加入了哪派組織。張科長見老黃套上了袖箍要走,說:“回來。交給你個任務(wù),從明天起,下班后去地下室看人,11點回去睡覺?!崩宵S說:“我操,那垃圾誰掏?”跟隨著張科長的其中一個人叫孫寶祥,沖老黃說:“老黃,你嘴干凈點啊,跟司令說話敢?guī)K字?”老黃有一點發(fā)愣地看著。張科長現(xiàn)出一點小傲驕,保持嚴(yán)肅地說:“你掏!白天上班,晚上5點半到那兒值守?!崩宵S說:“算什么?加班還是上班?”司令說:“怪不得哪派組織都不找你,革命覺悟哪兒去了?多少人爭著去,我是考慮他們都有老婆孩子……”老黃說:“我操,好像我沒有?!彼玖顡尩綄O寶祥前面說:“你不回家!住在醫(yī)院,下了班也是在醫(yī)院里逛?!崩宵S說:“你知道我住地下室?”司令說:“廢話,全都知道。你有這時間為什么不為運動作點貢獻(xiàn)?”老黃了,小聲說:“我得睡覺,要不第二天怎么掏垃圾?”司令說:“你就值前夜,不用干什么,坐那兒守著就行。11點回去睡覺,還能耽誤白天掏垃圾?”老黃說:“好、好吧?!?/p>
第二天,下班洗澡時,老黃比平時多打了一遍肥皂,換上自己的干凈衣服。先到自己住的地下室里吃過煮面條,這才到看守的地方。去的路上要一路開燈,那也是幽幽暗暗,在多年沒人行走的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他拐了三個彎兒才到,一條死路的短通道,頂上只有一個燈泡。北面兩間房,門上掛鎖,關(guān)著那些被打倒的人。南面一間房,房門敞開,老黃到時,從里面出來聽見動靜的兩個人,都是工人,年輕一些的小李和年長的老劉。小李對老劉說:“走了。”盡量避著老黃去了。老黃看看站在門口里只露出半個身的老劉,說:“咱們兩個?”老劉點點頭,沒出聲,退了進(jìn)去,緊接著在里面放出一個屁。
老黃見通道頂燈下有一把椅子上,便坐下,想一想無事可干,從衣兜里掏出院里新發(fā)給大家的《毛主席語錄》,打開看。
頂上的燈15瓦,在老黃的斜上方,昏昏黃黃,不是很亮,卻也看得清語錄上的字。一會兒,屋里的老劉可能對老黃輕輕地念叨聲奇怪,走到門口處見老黃讀《毛主席語錄》,又退回去。在里面抽煙,因為常有煙味兒飄去,偶爾咳嗽,放屁,放得挺響。
老黃念一會兒會站起來走走,或者立著??墒遣坏疥P(guān)押人的門前去。也不到老劉待著的門前去,不知是嫌老劉抽煙還是偶爾放屁,或者覺得自己其實是一種味道。
老劉在屋里也不出來。
老劉這個人是真老,這年54歲,因為一條腿微跛,一直坐傳達(dá)室。
讀一陣語錄讀累了,老黃站起來正要走走,看見兩個人押著一個審問過的人從幽遠(yuǎn)的通道那頭往這邊來。地下室靜,鞋底接觸地面的聲音一步又一步。因為通道很遠(yuǎn)才一個燈,三個人便走一段明亮走一段黑暗。被押的人一直深低著頭看不到臉,一行一仄,一手還抱著一條胳膊,大約是被擰壞了。
老黃看著被押的人從身邊過,說:“我操,毛主席說‘要文斗,不要武斗’?!?/p>
三個人都愣了一下,包括正打開關(guān)押門的老劉。被押人不敢抬頭,不敢停留,愣一下后,反而緊走兩步,直接進(jìn)了關(guān)押室。可他身后的兩人卻一齊看老黃,老黃無所謂的和二人對視。二人中的一個孫寶祥,30多歲,輕賤地對老黃說:“傻逼。”老黃說:“反動啊,我背毛主席的話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說傻逼,什么意思?誰是傻逼?”孫寶祥的臉色立刻變了,急道:“我說你傻……”老黃說:“說背毛主席語錄是傻逼?”孫寶祥急看身邊人,老黃對那個說:“你聽得清清楚楚吧?我背毛主席語錄,他說傻逼?!蹦侨粟s緊笑,說:“沒說你,說他。”意指被押回來的人,問孫寶祥:“是不是?”孫寶祥無奈地點頭,轉(zhuǎn)身就走。
老黃轉(zhuǎn)回來,發(fā)現(xiàn)老劉立在房間門口看著自己??梢灰娮约恨D(zhuǎn)身,立刻回屋里了,弄得老黃連老劉臉上什么表情都沒看清。
5
老黃坐下,拿起語錄,翻開,卻讀不下去。想一會兒,放下了語錄,看著關(guān)押室門。
熟悉的人有時不用看臉,在黑黑的夜里,憑借身影也會認(rèn)出來,何況有燈。
老黃起來,走到關(guān)押門前,透過門上的玻璃往里面看,沒想到,沈騰云進(jìn)去后就靠門后倚墻立著,一手抱著被扭傷的胳膊。老黃一到門邊,兩人就對視了,誰也沒出聲,但是老黃從沈騰云的眼睛里聽見了一聲黃師傅。這一聲黃師傅輕似耳語。
沈騰云很快把頭低下。
老黃覺得自己想了很久,想到一句話:“喝不喝水?”沈騰云不抬頭,輕輕一搖。
老黃覺得自己又想了一陣,想不出話,便把頭轉(zhuǎn)回來,卻見老劉又站在門口里,正看自己。這一回老劉沒有立刻回去,反而一抬下頜,輕輕說了一句:“保皇派。”
老黃坐回到椅子上,歪頭正要交流,卻見老劉已經(jīng)進(jìn)屋了,放了兩聲響屁,同時抽煙,因為一縷青煙從屋里出來,葉子煙的辛辣在通道里散開。
老黃和老劉從前也不熟,現(xiàn)在也是。
后來老黃又到關(guān)押室門前看了一次,看見沈騰云和屋里的其他三個人一樣,躺在地鋪上,用一只手抱著似乎受了傷的胳膊。
可能因為老黃沒趴玻璃,沈騰云沒發(fā)現(xiàn)老黃。只是老黃一回頭,發(fā)現(xiàn)老劉又在門口處站著,一聲不出。這回因為距離近,老劉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些深不可測,老黃覺得自己的身體顫悠一下,心一哆嗦。
差幾分11點,值后夜的來了,老黃走回到自己的住處睡覺。
白天,老黃先去外科開了幾貼狗皮膏藥,然后才換上工作服,去掏垃圾。
下午5點半,老黃到地下室接班,待值白班的人一走,他就取鑰匙,打開關(guān)押沈騰云的屋門,徑直進(jìn)去,一直走到沈騰云身邊,對沈騰云說:“解開衣服。”
老黃打開門時,屋里四個人都在地鋪上坐著。見老黃進(jìn)來,一齊直著眼睛看老黃,不知老黃要干什么。直到老黃走到沈騰云身邊,說把衣服解了。沈騰云還是不明白老黃要干什么,愣愣地看老黃,見老黃拿一貼狗皮膏藥,掀開一角。突然明白,沒解衣服,擼起扭傷胳膊的袖子,一手來接老黃手里的狗皮膏。老黃沒給,撕開膏藥,握著沈騰云胳膊看了一下,將膏藥貼到肘彎處,撫平。從兜里又掏出兩貼,扔給沈騰云,便向外走。將到門邊,聽見沈騰云小聲叫:“黃師傅?!北慊厣恚蝌v云小聲問:“黃師傅,有吃的嗎?餓,餓得受不了了?!?/p>
老黃愣了,看看其余三人,說:“沒、沒有?!背鑫荩娎蟿⒂衷谖蓍T處站著,大約看見了自己的舉動,說:“他是?;逝??!崩宵S不吱聲,回身上鎖。再轉(zhuǎn)回來時,見老劉又向屋里走,遂問:“他們吃不吃飯,一天幾頓?”老劉便轉(zhuǎn)回來看著老黃說:“三頓窩頭,寡湯。早上一個窩頭,沒湯。中午晚上兩個,一碗寡湯。”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屋。
老黃吃過職工食堂做的窩頭,二兩一個。如果照飽了吃,老黃一次要吃四個,加菜。通常也會吃仨。
老黃坐在椅上,一直發(fā)呆,總聽見小時的自己可憐巴巴地說,有吃的嗎?有吃的嗎?一仰頭,不自覺地說出一句:“我操!”
老劉沒出來。
醫(yī)院的職工食堂,早中晚三餐,晚上十點還有一次夜餐。老黃很少上食堂。原來帶飯,住到地下室后買了一個小電爐子,就是那種老式盤電熱絲的,瓦數(shù)不是很大,但做開水,煮個面什么的都沒問題。為了吃到菜,還備了醬油鹽,一瓶香油。炒不了菜,就是煮,從食堂買回饅頭,只有饞了才買回菜。
通常晚飯老黃都吃面條。有菜有鹽有面,今天也是,老黃吃的面條,加一個雞蛋。
老黃有手表,看看將到10點,咳嗽一聲,走到值守門前,見門大敞,老劉在里面坐著,說:“我離開一會兒,就回來。”大約老劉以為老黃去廁所,說:“去!”
老黃先去自己住的地下室里拿飯盒,去了食堂。
賣飯的說,新鮮,你怎么來了?老黃離窗口半步遠(yuǎn),看一看說:“怎么沒有饅頭?。俊辟u飯的說:“一看你就從沒吃過。夜餐不是正餐,不炒菜,饅頭怎么吃?包子和粥,純?nèi)怵W和豬肉茴香的。你來肉的吧?二兩一個,香,一咬一流油?!崩宵S猶豫了一下說:“行,仨?!辟u飯的正要夾,老黃反悔,說:“茴香,茴香,不要純?nèi)獾??!辟u飯的一笑,夾茴香的。老黃又說兩個。賣飯的諷刺地看著老黃,說:“不是仨嗎?”老黃說:“倆,倆?!?/p>
走回去,聽見老劉在屋里問:“回來了?”老黃說:“啊?!弊艘粫?,自語道:“瞧這一地的煙頭,多少天沒掃了?!逼鋵嵉厣蠜]有幾個,都是值守白天的兩個人扔的,老劉不抽煙卷。遂拿鑰匙,開門,沖里面說:“沈大夫。”忽見四個人驚愕,急忙改口,稍帶嚴(yán)厲地一指沈騰云,說:“你,出來,掃地!”
沈騰云出來,老劉見沈騰云掃地,轉(zhuǎn)回屋里。
老黃指揮沈騰云:“這兒?!薄斑@兒?!币焦战牵贸鲲埡写蜷_,亮出包子。沈騰云一愣,伸手抓起一個包子就吃,狼吞虎咽。
沈騰云這年31歲,正能吃,一天三頓飯五個窩頭,兩碗寡湯;又加生死渺茫,諸多精神壓力,身體和精神只剩下對食物的貪婪了。即使吃第二個包子時,沈騰云也不抬眼看一看老黃,出個表情或小聲說一句謝謝。只是快速地吃,兩個包子吃完,用袖子擦嘴,擦嘴的時候也不看老黃,擦了又擦。然后不說話,像犯了大錯的孩子在家長面前,低頭站著,不看老黃。
老黃很滿意地向回走,沈騰云跟著,看老黃開門,放下笤帚,低著頭進(jìn)去。
老黃上鎖時,看見沈騰云一直向里走,低著頭,一直走到地鋪,先跪下,一撲,直接趴在地鋪上,臉埋在彎曲的雙臂里,一動不動。旁邊人推了他一下,小聲說了什么,他也不動,死死地趴著,不抬頭。
老黃不解,有些納悶,看了一會兒,沈騰云還是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一回頭,發(fā)現(xiàn)老劉站在門口,正看自己,手里拿著一個磕去煙灰的煙袋。老黃不語,老劉亦不語。不知怎么,可能還是燈光照射的緣故,老黃發(fā)現(xiàn)50多歲的老劉的眼睛特別亮,他站在門口的里面,門里的燈照出他的剪影,門外的燈照不到他的臉,只有眼睛帶著兩點光,臉上卻沒有表情。
老黃突然聞到了空氣中茴香餡包子的氣味,立刻扯出一些假笑,道:“我、有點餓,仨包子沒吃了,給他半個。怕、怕你不吃?!崩蟿⑼蝗贿€了一笑,眼睛不再亮,說:“你剩的包子,也就他吃?!鞭D(zhuǎn)身進(jìn)去。
6
第二天,上個班的人一走,老黃就打開門,說:“出來?!鄙蝌v云就出來。不說話,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拿起掃帚掃地。老黃不再跟著,坐在椅上,一抬頭,看見關(guān)押室門玻璃后有兩張臉,趴著小心地往外瞅,看沈騰云掃地,也看老黃。老黃說回去,他們便回去。玻璃后就再無人。
沈騰云自己掃到拐角處,看見了飯盒。打開,見里面一個饅頭,一小塊咸菜,便吃,一口饅頭,一口咸菜。老黃這邊就連他咀嚼的聲音都聽不見。歪頭望,也看不見沈騰云。扭回頭望,看見老劉像個蝸牛似的從門口露半個腦袋,但是沒往這邊看,正視著前方吸煙。卻不知他剛才看見了沒,不過自己看不見沈騰云,想必老劉也看不見。老黃嗅了嗅,空氣當(dāng)然不會有饅頭和咸菜的味道,只有老劉的葉子煙味,兩個關(guān)押室也如往常那般寂靜。
其實這個時間沈騰云大可以溜,他不在任何人的視線里。他不溜,也就是不逃跑。因為全中國的形勢一樣,他能去哪兒?即使溜的時候沒有老黃老劉追,一到地面上還是被人抓。
沈騰云把饅頭和一小塊咸菜不出聲地吃完,使勁兒擦嘴。掃地掃回來,還是不看老黃,笤帚放歸原處,自己仄身擠進(jìn)關(guān)押室。老黃這才從椅子上起來,把門上鎖。
以后幾天都是這樣,除了老黃說一聲“出來”,通道里無言語。沈騰云從頭至尾不看老黃,或小聲、或用表情道個“謝謝”。低著頭出來,低著頭回去。
從老黃坐在椅上的位置扭頭望,一趟通道很長,幽幽暗暗、寂靜無聲。在這一段時間里,或只有老黃喃喃讀語錄的聲音,若不讀,就是幽幽的沉寂,聽得見空氣的聲音,如果有味道,就是老劉吸的葉子煙散發(fā)的味道。
開始兩次老劉總要站在屋門口,把沈騰云從出屋到回屋看完。他不說話,當(dāng)然他看不見沈騰云站在拐角里吃饅頭,但是沈騰云起碼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一兩分鐘,他也不去看,無聲地等沈騰云出現(xiàn),進(jìn)了關(guān)押室,他也回屋。
兩次之后,他連出也不出來了。
老黃對老劉的感覺就是偶爾聽見他在屋里放屁,放得很響,有時咳嗽,因為抽煙。
白天老黃不到關(guān)押人的地下室去,接交班時也不問白天的事。每天老劉都比老黃早到,或許5點他就到了。所以老黃去時值白班的只有一個人,他不和老劉閑聊,看見老黃來了更是不說話,不等老黃走到他就繞著老黃走了。
在鍋爐房的時候老黃也算不上不愛說話,幾個人坐在一起也說閑話,別人讓他講一段,他就講一段讀過的演義,跟認(rèn)識的人也打招呼。就是掏垃圾后變得不愛說話。因為沒人給他機(jī)會說,別人都不理他,他沒辦法,漸漸地變得不愛講話。
奇怪的是老劉這個人也不愛講話。下午5點半至11點,兩個人全都坐著。老黃在外,老劉在里,奇怪的是兩個人都不怕寂寞,從來沒有坐一塊兒聊點兒什么的時候,或這個愿望也不曾有過吧。
關(guān)押室里的人通常也不交流,即便有交流,聲音也會小到關(guān)押室外的兩個根本聽不見。所以這個時間里,能聽見的也只有老黃喃喃讀語錄的聲音。
白天,有人會把關(guān)押的人帶走審訊、調(diào)查,讓他們交代問題認(rèn)識罪惡,別的什么,老黃不知道,也沒再看見。
第五天,早上8點,老黃正要全副武裝,突然有一個戴著紅袖箍的后勤工人站在垃圾站門口大聲喊老黃。老黃從更衣間出來問干嗎?那人說:“司令找你,讓你過去。”
“干嗎?”
“我哪兒知道。就是叫你過去,立刻?!?/p>
老黃把穿好的武裝卸掉大半,只穿著工作服岀來,說:“找我干嗎?”那人也不答,已經(jīng)在前面走,老黃跟著。走進(jìn)樓,老黃以為要上樓,或去一層的什么地方,沒有,下了地下室。三拐兩繞,來到一處,突現(xiàn)一片光明。
老黃沒到地下室的這一段來過,是一條通道的盡頭,頂上的燈換成了四十瓦的白熾管,像樓外面的白天。五個房間,門上都沒有玻璃,也都關(guān)著,聽不見里面的聲音。老黃說:“我操,還有這么個地兒?!睅娜艘呀?jīng)拉開一個門,探進(jìn)頭說:“司令,他來了?!北阋娝玖铍S著那人出來,隨手關(guān)門,看老黃,面無表情地說:“來了?”
老黃點頭。司令就對那人說:“讓他去那屋,先讓孫寶祥問?!蹦侨司屠_司令房間斜對面一屋門,叫老黃:“來吧?!崩宵S看著司令說:“干嗎?問什么?還孫寶祥,他算什么?”司令說:“去吧,幾個問題,他問你就如實答。沒有什么?!崩宵S就跟著那個人進(jìn)去了。是一間空屋,沒有孫寶祥。那人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叫孫寶祥。”關(guān)門出去。
老黃環(huán)視,眼前有一張桌子,桌子后面并排兩把椅子。本想過去坐下,一想穿著要掏垃圾的工作服,沒坐。這時孫寶祥進(jìn)來了,拿著幾張紙,從一進(jìn)門就歪頭看老黃,繞過老黃一直走到桌后,坐下,放下紙,拿出筆。一切妥當(dāng),抬頭直視老黃。老黃說:“我操,你要干嗎?”孫寶祥不語,臉上一絲詭異的微笑,精瘦的兩肩和一個不大的腦袋還輕輕顛動。老黃煩了,道:“什么事?趕緊說,我還得干活呢?!睂O寶祥還是盯著老黃。老黃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副你終于落到我手里的樣子,便生氣地說:“你說不說?”見孫寶祥還不開口,扯著嘴角微笑,老黃說:“再見!”轉(zhuǎn)身就走,這才聽見孫寶祥厲聲叫:“回來!”老黃轉(zhuǎn)回來道:“說!”讓孫寶祥一愣,似乎覺得自己跟老黃調(diào)了位置,瞪瞪眼道:“你自己說!”
“我說什么?”
“說什么?說你跟大?;逝缮蝌v云是怎么回事?又給膏藥又送包子,什么意思?什么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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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黃一愣,馬上道:“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什么送包子?你調(diào)查了嗎?問誰了?那天我餓了,買仨包子沒吃了,剩半個。他正在我身邊掃地,就給他了。不行???”孫寶祥說:“不是行不行,而是你為什么要給沈騰云?沈騰云……”老黃說:“那給你?你在嗎?”孫寶祥說:“老劉在?!崩宵S說:“老劉不吃?!睂O寶祥說:“那就扔了也不能給他!他是……”老黃說:“毛主席說貪污和浪費就是最大的犯罪。你學(xué)不學(xué)《毛主席語錄》?你讓我犯罪,違背毛主席指示?”孫寶祥瞪大眼睛叫:“你可以留著早上吃!”老黃說:“地下室!半拉包子,擱到早上吃不拉肚子嗎?”孫寶祥就氣得上下翻眼瞪老黃,道:“那、那、天天給他帶吃的呢?”老黃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孫寶祥得意了,開始微笑:“有人可說有哇,而且肯定了,饅頭、咸菜?!崩宵S說:“誰?誰說的?”孫寶祥看著老黃不語,老黃說:“我操,三曹對案唄!不過,從今兒個起,我不去了。看著他們又沒補助又不算上班,我還得多吃一個饅頭。以前八九點我就睡了?,F(xiàn)在坐到11點我餓!毛主席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相信群眾,我們應(yīng)當(dāng)相信黨,這是兩條最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睂O寶祥上下翻看老黃,懷疑地問:“這是毛主席語錄?你能背那么多語錄?”老黃不說話,掏出上衣兜里的毛主席語錄,翻到第3頁,舉著向前走,只兩步就到桌后,要把語錄舉到孫寶祥眼前。孫寶祥噌一下起來,急向后躲,喊道:“你別過來!躲開,臭烘烘的,起開!”老黃的臉頓時漲紅,舉著語錄向前一步,道:“臭?你說《毛主席語錄》臭?”孫寶祥臉色變白,說:“你別又來啊,我沒說《毛主席語錄》,我說你,身上的垃圾味?!崩宵S說:“怪不得當(dāng)初找人掏垃圾你們誰都不去?我去了。我是為革命掏垃圾,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掏垃圾,你說我垃圾味,臭??床黄鸶锩ぷ鳎庸と穗A級臭!只有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才會說我們工人臭。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在社會主義的國度,革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沒有任何高低貴賤之分!看來我得讓你聞聞工人階級到底臭不臭!”一步向前,貼住孫寶祥,問:“臭嗎?臭嗎?”孫寶祥連連后退,說:“滾!滾!來人!”架不住老黃步步跟進(jìn),問他:“臭嗎?”
剎那門開,司令進(jìn)來,先是一愣,然后厲喝:“干什么呢!”老黃說:“他說我臭!嫌掏垃圾臭!”孫寶祥已經(jīng)跑到一邊,說:“他拒不交代,還要打我。”老黃舉著手里的語錄說:“我用這個打你呀?我是讓你看語錄?!彼玖罹妥哌^來看老黃舉著的語錄,看看,說:“怎么回事?”孫寶祥跟老黃重復(fù)剛才的對話。說著說著,孫寶祥突然想起,說:“對了,膏藥的事他還沒講呢,拿包子遮。你還真狡猾呀,說,為什么給他膏藥?還給他貼上。”司令突然煩了,對孫寶祥說:“行了!你出去!”孫寶祥嚇一跳,看司令一臉厭棄的表情,不再出聲,氣哼哼地出去,把門關(guān)好。
老黃對司令說:“是,他是胳膊扭了,我給他貼了膏藥。這怎么了?耽誤和他做斗爭嗎?因為這個我就反動呀,和他站在一個立場了,您去調(diào)查一下,我們兩個人說過話嗎?我可是最無產(chǎn)的工人階級。”把司令說得一愣,看著老黃,說:“行啊老黃,不知道你這么能說。毛主席語錄背得也好,值得向你學(xué)習(xí)。毛主席這段語錄不知你學(xué)了沒有?”說著坐到椅子上,掏出一本語錄,翻到一頁,念: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還有這段: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他就是反革……
這時孫寶祥突然打開門,神秘緊張地說:“司令,快接電話!”司令有些不高興,說:“干嗎?你要干嗎?”孫寶祥就進(jìn)來,快步走到司令身邊,手擋著嘴,附到司令耳邊說了兩句,司令猛地起來向外走。對老黃說:“你別走,等著我?!?/p>
屋里一空,老黃開始皺眉,心事重重。一會兒、兩會兒,不見有人進(jìn)來,把語錄翻到司令剛才念的那一頁,開始小聲讀。正讀,門一響,司令進(jìn)來,見老黃不再讀,說:“好,帶著問題學(xué)習(xí),最容易領(lǐng)會?!?/p>
老黃說:“我可是最無產(chǎn)的無產(chǎn)階級?!彼玖钣忠汇?,馬上笑了,說:“是。所以我把你叫來,就是提醒你,一定要站穩(wěn)無產(chǎn)階級和咱們工人階級的立場?!崩宵S還要開口,司令說:“行了,我還有事,你先回去吧。記住,班還要值,垃圾照常掏。沒事的時候就好好讀讀毛主席語錄,結(jié)合今天問你的事好好想想。過幾天我再找你。”說著司令轉(zhuǎn)身出去。老黃慢慢往外走,走出來,見司令跟孫寶祥在一起,便問:“晚上我還去?”司令點頭,說:“去!為什么不去?”
老黃走出來,拐個彎,一片光明立即消失,前面的通道又是一段亮一段暗,幽幽長長,只有老黃一個人行走。走出地下,走出大樓,大好的太陽光眩目,他便低著頭,垂頭喪氣。
上午,掏著半截垃圾,老黃突然停下,兩手支著鐵鍬在那里發(fā)呆。終于想那個拐角處只有自己從地下室的住處到看押處時經(jīng)過,其他人,不管老劉還是白天看守以及后夜的看守,都不從那里過!
但是一回頭,老黃恍然看見老劉立在身后,兩只眼睛盯著自己。不由得一退,再看,眼前空空。四周圍,只有自己!
……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