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展早期創(chuàng)作鉤沉
陳子展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從上世紀20年代初開始。對于陳子展早期的投稿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目前研究者鮮有提及。在陳子展文集編撰方面,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陳子展文存》在編撰過程中有意地搜集了陳子展的集外文,不過,所找尋的大都是陳子展1930年以來發(fā)表的文章,基本沒有涉及20年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通過對相關舊刊的爬梳,筆者在長沙《大公報》《新時代》《現(xiàn)代中國》等發(fā)現(xiàn)了一組陳子展早期發(fā)表的文章。這些史料對于更為全面地了解和研究陳子展的創(chuàng)作歷程有著重要意義。
新詩
首先,通過對長沙《大公報》副刊《現(xiàn)代思想》《零星周刊》進行系統(tǒng)的整理、閱讀和分析后,筆者發(fā)現(xiàn)陳子展以“陳炳坤”“靜展”“展也”在1923年1月21日至1925年3月2日的長沙《大公報》發(fā)表詩歌、散文共30篇,這些佚文在此前的陳子展研究資料中未被披露。
《現(xiàn)代思想》副刊上的作者“陳炳坤”不僅與陳子展原名陳炳坤同名同姓,而他在《狂言集序》中曾明確寫到“長沙《大公報》副刊《現(xiàn)代思想》里也曾連續(xù)刊過我在南京讀書時候所寫的白下詩稿”(刊于1936年12月11日《大晚報》副刊《火炬》)。“陳炳坤”在其詩前亦題有“白下詩稿”字樣,且每首詩末署創(chuàng)作時間,與陳子展就讀東南大學經(jīng)歷完全吻合。據(jù)此,可以斷定,長沙《大公報》中的“陳炳坤”是陳子展。
《現(xiàn)代思想》上所載這組總題“白下詩稿”的詩作共27首,含新詩23首,舊體4首,是陳子展最早的詩歌作品。從詩末所署時間來看,為陳子展1920年9月至1923年1月所作,當時他在國立東南大學教育系進修,與鄒半耕、周世釗、易閱灰、鐘楚生、楊懋齡、蔣竹如、李青崖、陳奎生等交好。其中如新詩《燕子磯》《游燕子磯歸途遇雨》《重九侵晨游胡園》《游莫愁湖》,皆為同游南京名勝所作。1923年初,陳子展因胃病輟學,與鐘楚生、蔣竹如、周世釗、楊懋齡作別之際,作《別楚生、集虛、惇元、懋齡》《別意》。這些新詩帶有早期白話詩的特色,表現(xiàn)出散文化傾向,如《游燕子磯歸途遇雨》(其三),“雨澆著樹的枝葉,雨澆著蘆葦,只是淅淅作聲,我們一路說笑唱歌,雨聲和著,不多時,便穿過十里濛濛煙雨,前面就是鳳儀門了。”而在舒緩自如的散文化節(jié)奏中,陳子展有時也注意用韻,如《獨登北極閣》,“自從那次大風以后,到此憑窗遠望,要算這回第一遭。看他頹敗堪危,幾曾受狂風如許,虧他傲骨孤高! 山倚城頭,閣跨樹梢。我今更在岡上,靜觀日光,山影、城關、江濤,獨立蒼茫度寂寥!”
“陳炳焜”這個筆名,見于1923年5月15日《新時代》第1卷第2期發(fā)表的新詩《后湖蕩船》《大風過后》《驢子的呼聲》《別意》《心頭》《燕子磯》,以及同年7月15日該刊第1卷第4期發(fā)表的《獨奏》《厄運的悲哀》《該富有的》《被傷害了的》《熱情之歌》《孤獨的旅行者》。1923年4月10日,湖南自修大學創(chuàng)辦了《新時代》月刊,時陳子展因病輟學從東南大學回到故鄉(xiāng)長沙,即住在湖南自修大學,“焜”字當來自陳子展原名“陳炳坤”之諧音。
《新時代》的這組作品共計12首,其中包括前文提及南京時期的舊作5首,及返鄉(xiāng)后寫下的新作7首。從《心頭》詩末落款來看,這是1923年3月15日陳子展在長沙湘雅醫(yī)院住院期間創(chuàng)作的一首新詩?!靶念^悶昏了一陣,一剎兒,又豁然清明了;剛布著密密的云,灑著疏疏的雨,忽地雨過了,天也青了。只是輕勻勻的動著,單純純的奏著,那便是我的腕上的表的聲音了。”詩寫病中所感,在舒緩的節(jié)奏中流露出雨過天晴后清靜平和的心情?!稛崆橹琛穼懹谑悄?月26日,是作者重獲生命后對春天的熱情贊美,“春天已深深地來,自是你們唱的時節(jié)了。唱么,蛙,遠遠近近的蛙! 那滿鋪著綠茵的池角塘邊,不是你們最好的歌場么? 那夜鳥聲、溪流聲、微嘯的風聲,正和著你們唱呢。還有那月光、星光、倒映著天影的水光,也正照著你們唱呢。春天已深深地來了,自是你們唱的時節(jié)了。唱么,唱——唱阿! 盡熱情地開懷地唱阿!”這些文字或可讓我們進一步了解陳子展早期新詩創(chuàng)作的風格。
散文
“靜展”見署于1925年1月31日和2月12日長沙《大公報》副刊《零星周刊》上的散文《無事三十里》《流氓的藝術》。陳子展在《追憶羅黑芷先生》中寫到“《湖光》停刊了,黑子、素絲、德修和我新年里閑著沒事,做了一些零零星星的文章,附著《大公報》出版——《零星周刊》。這時黑子從廢井里救出了我的枯涸了的心泉,我寫了《流氓的藝術》《愛神與酒鬼的故事》幾篇散文?!保?928年4月1日《文學周報》第6卷第310期)可知,“靜展”為陳子展的另一筆名。這個筆名系陳子展為夫人楊靜宜而取,“靜展”系陳子展將自己的字和夫人名字“楊靜宜”組合而成。
《零星周刊》為羅黑芷、李青崖、陳子展等六七人所創(chuàng)辦,于1925年1月31日正式創(chuàng)刊,出版了十余期???。正如該刊宣言所說,“我們的態(tài)度是一個隨和的態(tài)度,我們的刊物是一個隨和的刊物,因為隨和,故有說便說,無說便不說;有刊便刊,無刊便不刊。原來這些既是’無所可用’的東西,當然便是‘安所困苦哉?’”該刊所倡導的是“無所可用”的浪漫而自由的文學精神。陳子展以筆名“靜展”所撰的散文《無事三十里》即刊載在創(chuàng)刊號上,所謂“無事三十里”,“只是說無事時刻野外隨便走走。往回約走三十里而已。(但有時止走一里,半里,也說不定。)”作者先回憶了三年前與友人黃作霖一起的教書生活,“信腳走去:山嶺也好,水涯也好(可惜此地沒有名山大川。)池邊也好,溪畔也好,菜畦瓜圃也好,茂林修竹之間也好。倦時便坐。草地墓碑便是我們的凳子。想向前走便走,想歸便歸。想說什么,便說什么。(但有時亦相對默然)”接著寫到自己在南京的讀書生活,“每值昏晚便邀TC二君上臺城,登北極閣,游雞鳴山。”“只邀幾個朋友,吊明故宮,謁明孝陵,登雨花臺,或游莫愁湖,上清涼山,攀燕子磯。”
“展也”見署于發(fā)表在1925年3月2日長沙《大公報》的《零星周刊》上的《愛神與酒鬼的故事》,這個筆名在該刊中使用一次后,未見再用?!稅凵衽c酒鬼的故事》篇幅短小卻引人深思,“酒鬼”與“愛神”是自由與禮教的化身,“劉伶自從受了酒鬼‘走到那里,死到那里,死到那里,埋到那里’的啟示之后,竟自終日昏醉,起之倒之,便是他可愛的妻子的涕泣勸告,亦是無效的了。酒鬼的魔力真大呀,愛神只合退避三舍了?!薄白悦葡傻睦畎?,想是一時酒氣醒了,才搖筆寫出這樣的幾句詩來撫慰他的妻子。雖然至今還有人猜想,在那時候愛神的箭或因敵不過酒鬼的刀面帶上傷痕了?!倍艿健皯斝逃诠哑?,先從自家的妻子始”禮教的束縛,酒鬼最終卻敗給了愛神,遭到后者的嘲笑。以簡短精煉的文字,引古證今,針砭時弊,這也是陳子展后來在雜文創(chuàng)作中自成一體的筆調和風格。
戲劇
鮮為人知的是,陳子展曾創(chuàng)作過短篇獨幕劇《被審問的詩人》,刊載于1928年10月16日《現(xiàn)代中國(上海1928)》第二卷第四號,同期發(fā)表的還有陳望道的譯作《藝術與社會》、李達的講演稿《中國社會之解剖》等?!侗粚弳柕脑娙恕繁憩F(xiàn)了一個進步教員黎伯甫的厄運。他曾“仗著少年的熱血和勇氣,加入過孫中山先生所號召的同盟會,同時還組織過暗殺隊”,在1927年的冬天卻因登了《力量》《瘴氣》被省政府以“共黨嫌疑”逮捕入獄,受到法庭庭長曾希勃的殘酷審問。
從戲劇內容來看,主要人物黎伯甫的原型正是作者摯友羅黑芷。羅黑芷留日期間正值清季革命風潮高漲,他積極投身革命活動,是同盟會的一個很激烈的青年黨員。蔣介石“四·一二”叛變革命后,長沙就在唐生智的統(tǒng)治下,“人人鎮(zhèn)日里感受著一種不可預期的惶恐?!标愖诱乖凇蹲窇浟_黑芷先生》中曾詳細寫到黑芷被捕的情況:“為了換取米鹽,即于此時應友人冬生之召,住在一家報館里,并擔任省黨部宣傳部編輯之職,于是他的‘五分鐘閑談’便連日在報上發(fā)布。后來為著《力量》《瘴氣》兩文諷刺時政,遂以共產黨的嫌疑,突于某晚十二點鐘從被褥里捉去了。獄里生活幾至兩個月之久。——至少有知道他在獄時的憤慨,對簿時的激昂,出獄時的感想,歸家以后而病而死一切情形么? 這些這些,一切一切,只好讓他長伴著黑子永遠眠于青草怒生的塚間了! 這是何等的可哀呢!”而他所創(chuàng)作的這篇獨幕劇滿蘊著對友人的無限同情,披露了真實的人間慘劇。馬日事變后,陳子展被湖南反動當局懸賞通緝,他即離開長沙,經(jīng)武漢到達上海?!白罱暌詠恚覐拈L沙攜妻抱子移家到上海,眼見過‘馬日’,‘九一八’,直到目前正鬧著的‘華北問題’,這幾種大事變,都曾震撼了我的脆弱的心靈,引起了達到高度的不安的情緒,逼我不能自已地寫下了一些舊體詩和新體詩似的東西,不自覺地把它作為宣洩我的沉郁抑塞的心靈的一條水道?!保ā犊裱约纷孕颍┒@也正是陳子展后期詩作中沉郁孤憤之所由來,它是一個被損害的靈魂深處發(fā)出的憤怒的詛咒和悲憫的呼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