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3年第10期|六百:綠火
一
出發(fā)前,我在臥室里收拾行李。其實沒什么可帶的,只不過去兩三天而已,但我還是像一個極少出遠門的人一樣,對將要面對的新環(huán)境把握不準,在很多無關緊要的小東西上猶豫著,比如棉簽、牙線、換洗的睡衣。整理到一半,我突然斷了思路,坐在床上發(fā)起呆來。窗外夜色已濃,一群飛蠅徒勞地在玻璃窗前聚集。敞開的行李箱攤在地上,像是剛經歷了一場疲憊的旅行。
丈夫從門外走進來,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箱。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他問我。
沒有。我搖搖頭。
他坐下來,靠近我,摟住我的一個肩膀,希望我靠在他身上。但我沒有那么做。
實在不行,明天還是我去吧。他說。
我知道他此時說出這句話一定是出于真心的,也記得此前決定由誰前往時,他為難地說出單位里走不出時的逃避與閃爍。我們都是一樣軟弱但不至于太壞的人,如果換作是我,在他走后,也一定會懷著同樣的擔憂和愧疚直到他回來。我太了解這種心情了,所以我一點也不責怪他。
不用擔心,不過四個小時的車程,我可以的。我轉過頭,笑著安慰他。
有時候我會暗暗地希望,為什么我的丈夫就不能比我剛強一點,為什么他不能比我先跨出一步,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在暗處互相拉扯?但我很快就意識到,說不定他也是這么想的。
我站起來,把床上已經疊好的衣服、洗漱用品,以及一盒艾司唑侖片都放進行李箱里,然后拉上拉鏈,將行李箱立了起來。
無論如何,了解我們兩個人都軟弱的事實,多少讓我更勇敢了一些。
車在國道上行駛著,城市連同清晨的霧氣一同慢慢向后退去。
在靠近郊區(qū)的地界,路兩旁的房子變得低矮錯落,隨意聚集或者分散,像一群等待驅趕的鴨子。天主教堂的尖頂在其間高高聳起,頂上的水泥十字架已損壞,變成一個大寫的T?!耙惠呑涌傄∫淮窝蠓浚 痹谒赃?,一排在建住宅樓用發(fā)光字打出醒目的廣告語。
一輩子總要去一次酒吧,一輩子總要蹦一次極,一輩子總要看一次極光,我想到很多類似的話。這些話似乎帶有某種蠱惑性,讓人覺得不去做這件事,人生便有了極大的缺憾。
同事小米打來電話,問我怎么沒有去上班,她并不知道我請假的事。
和家人出去玩兩天,我在電話里告訴她。
小米有些驚訝:“之前怎么都沒聽你說起過?”
我轉動方向盤,那些發(fā)光字慢慢消失在后視鏡里。
“你的課呢?課怎么辦?”小米問我。
“沈老師會幫我代的。”
讓沈老師代的那兩節(jié)課,我本該給我的學生們講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我把改好的試卷遞給她,她的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把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又推。我沒等她開口,連聲道謝。
駛出城市后,道路兩旁漸漸開闊起來,除了一排排的樹,幾乎已看不到什么建筑。天地間失去了標尺,挨得更近了。我想起小時候最愛坐車行進在國道上,那意味著可以去較遠的地方。盡管大多數情況下并不是出去游玩,只是去參加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遠房親戚的葬禮,或是去見一個有名的醫(yī)生,傳說能治好我父親纏綿難愈的咽喉炎。笨重的城鄉(xiāng)公交車在路上顛簸著,一車人跟著搖搖晃晃。售票員斜挎黑色帆布包,攀著靠背走向車尾,讓剛上來的人買票。母親總是沉默不語,讓我占據靠窗的位置。父親坐在我們前面,腦袋歪在靠背上,他的黑發(fā)看起來硬硬的。車窗上,一枚硬幣阻止了裂縫的繼續(xù)擴張,我盯住它,窗外的風景虛晃而過。其余的記憶變得遙遠,像霧一般無法靠近辨認。
一塊很大的交通警示牌從綠化帶中陡然出現(xiàn),黃色底紋,黑色粗線條圖案,一種駭人的醒目。我看了一眼導航,顯示還有兩個小時的路程。遠處,一小片彩霞嵌在空中,藍紫色的,就好像一塊淤青。
疼,疼,疼。這是我們的女兒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那個時候,我正用右手狠狠地掐住她的手臂。我意識到這已經夠了,丈夫從客廳跑過來,和我交換著驚異的眼神,但那個時候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我看到自己的指甲深深陷進她嬌嫩的皮膚里。
二
“你好,我要辦理一下入住。”我從錢包里掏出身份證,遞給前臺的一個工作人員。
“來看孩子的?”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站了起來,身材有些發(fā)福,針織衫的領口松垮地在脖子兩側敞開。
“嗯?!蔽尹c點頭,意識到他可能不是一個工作人員。
“留個電話吧,方便我們聯(lián)系你?!蹦腥税岩粡埣堖f給我。
我有些猶豫,但還是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碼。
“兒子還是女兒?多大了?”
我抬起頭,與他的目光相撞,他毫不畏懼地接住了它。
“女兒,五歲?!蔽覍χα诵?。
“五歲有點大了,你應該早點帶她來。不過現(xiàn)在也不遲,我跟你說……”他突然壓低聲音,我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
“這是全國最好的機構,你來這里就對了,去北京上海都不會比這好?!彼f完,沖我咧嘴一笑。我看到他牙齒上發(fā)黃的煙漬,他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年長些。
“背面有我的電話,有事可以直接找我?!彼焉矸葑C連同一張卡片一起遞給我。
蔚藍之家,我看著卡片上印著的四個燙金大字。在此之前,我并不確切知道自己將要入住的賓館名字。
“對了……”他突然又壓低了聲音,“你最好九點以前就回來,晚上山里風大,信號也不好,到時候你要是在山上遇到什么,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p>
“山上有什么?”我問他,把身份證和卡片塞進錢包里。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也許沒有人問過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總之要小心點,畢竟是在山里?!?/p>
“知道了,謝謝你?!?/p>
走出賓館大門,正如男人所說,左手邊就有一條路。兩塊石板鋪成一級臺階,靠近山崖的那側立著一排水泥澆筑的欄桿,被漆成樹干的樣子。路口立了一塊牌子:蔚藍兒童融合教育機構,往前650米。
沿著山路拾級而上。兩側郁郁蔥蔥的竹子抵消了一部分初秋的熱氣。這山上似乎到處是竹子,那種枝干粗如碗口的竹子在這里隨處可見。腳下竹影斑駁,頭頂沙沙作響,一種香甜的睡意很快向我襲來。
也許是太久沒有運動了,走了一段路后,我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在一塊緩坡上,我停下來,將背包從肩上取下,舒展了一下肩頸。
這山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高些。先前沿著盤山公路一路上來,并沒有覺察到山的高度,只覺得拐了一個又一個的彎,就到了。如今,站在這里向下望去,近處幾個山坡上的竹子已連成碧綠的一片,沖淡了山與山的邊界。
臺階的盡頭,一幢藍白相間的樓房出現(xiàn)在眼前。褚褐色的圍墻四周,竹子高高聳立,把整個房子圍得密不透風。左手邊,有一扇類似入口的鐵柵門,走上前去一推,發(fā)現(xiàn)門被鎖上了。
“有人嗎?”我對著里面喊道,聲音被吸進竹林里,化作沙沙聲。
“有人嗎?”我再次朝里面喊,一邊搖晃著鐵柵門,門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音。
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從傳達室里走了出來,睡眼惺忪的,手還在腰間的皮帶上摸索著。
“誰???怎么一大早的就來了?!备糁F柵門,他終于睜開眼看到了我。
“我來看女兒的?!?/p>
他上下打量著我,似乎在證實這句話的真實性,“現(xiàn)在還沒到開放時間呢?!彼麑ξ艺f。
我不喜歡他用的這個詞,它讓我有不好的聯(lián)想。
“沒關系,我可以在外面等會兒?!蔽夷椭宰印?/p>
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開始開鎖。
“預約了嗎?”
“預約了?!?/p>
“進來簽個字?!?/p>
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訪客登記簿,右下角微微向上卷起。我忍不住往前翻了翻。
5月30日,王志海。
7月7日,徐晶晶。
8月30日,李穎。
9月15日,張曉倩。
……
“左手邊有個小門,往里一推就能進去了?!北0仓钢o閉的大門對我說道。
我站在門口,抬頭向上望去。這是一幢四層樓高的房子,幾處白色的墻體因為長期的曝曬和雨水沖刷顯得有些發(fā)黃,而藍色的那部分墻體則呈現(xiàn)出一種藍不藍綠不綠的尷尬色調。一只麻灰色的貓蜷縮在圍墻上正盯著我看。
“咔啦——”保安在背后將門鎖重新落上。
“慧慧,你看誰來看你啦?”老師溫柔地引導著女兒,但她低垂著雙眼,始終盯著墻角的一個落地電風扇,風扇頭上罩著一個網罩,葉片在里面隱隱約約地轉動。
“風扇。”她說道。
“慧慧,今天媽媽陪你一起上課好嗎?”老師在一旁鼓勵著。
但她看著風扇,不再說話。
“你要說好,慧慧?!崩蠋熯€在耐心地引導。
“好。”她發(fā)出一個標準的拖長音的第三聲音調。
“對,慧慧真棒!”
在教室里一排靠窗的椅子前,老師示意我坐下?;刍壅驹诓贿h處,低著頭自顧自向前跳躍著,每一次她都穩(wěn)穩(wěn)地落在帶箭頭的格子方塊中央。跳,跳,跳,轉身,繼續(xù)跳,如此循環(huán)往復。紅色的墻上寫著“運動區(qū)”三個字,一串小人正邁著步伐向前奔跑。
“運動區(qū)”的左邊是“游戲區(qū)”?!坝螒騾^(qū)”是綠色的,幾塊積木疊成一個房子。
“洗手區(qū)”的上方,依次貼著每一個步驟:打開水龍頭,擠出洗手液,沖洗,關上水龍頭,用紙巾擦干。圖片大得驚人。
“蹲……真棒!起立……真棒!”隔壁教室,老師反復喊著口令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蹲……真棒!起立……真棒!”
我強迫自己不去聽這個聲音,但發(fā)現(xiàn)很難做到。
“慧慧其實挺聰明的,剛剛你也看到了,這段時間以來,無論是語言還是運動協(xié)調方面,進步都挺大的?!崩蠋熢诟艺f話。
“是嗎?”我對著老師笑了笑。
女兒不再跳了,停在一個格子上,看著前方。
“你們辛苦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另一個穿著工作服的老師走過來,彎下腰拉住女兒的手,把她帶走了。
“蹲……真棒!起立……”
食堂里,戴口罩的工作人員握著勺子,問我要點什么,我看著不銹鋼盆里的菜,意識到這里面沒有一樣是我女兒愛吃的。她很挑食,幾乎不吃肉,不吃蝦、螃蟹,一切帶殼的食物,雞蛋要做成蛋羹,土豆要打成泥。不能放辣椒、生姜以及其他刺激性的調料。有一次我把切好的肉末藏在雞蛋羹里喂她,她把所有的食物都吐在了我的身上。
“慧慧,你不能這么挑食?!蔽矣眉埥聿恋粢路系呐K物,繼續(xù)喂她。
她閉上嘴,不再張開。
“要什么?”工作人員再次問我?!熬鸵@兩個吧?!蔽抑钢懊娴奈骷t柿炒雞蛋和糖醋排骨說道。
拿著餐盤轉身的時候,一個小男孩把他的排骨湯汁灑在了我的衣服上。
“哎呀,實在不好意思。”說話的是一個看起來和我年紀相仿的女人。她彎下腰來湊近我,關切地看著我褲子上一大塊棕褐色的污漬。
“沒關系,不要緊的。”我安慰她,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實在不好意思,小寶,快跟阿姨道歉?!?/p>
“沒關系的?!蔽铱焖俚乜戳四泻⒆右谎?。他留著一個西瓜頭,一雙大眼睛盯著我褲子上的污漬看著。
午餐過后,我坐在休息室里,看孩子們一起玩交換卡片的游戲。
一個短頭發(fā)的女孩子從手里拿出一張卡片,遞給慧慧。老師指著卡片上的圖案問她:“這是什么?”
“貓。”女兒答道。
“真棒,答對了,那慧慧也要拿出一張動物的卡片跟雨婷交換哦?!?/p>
我看到女兒從手里拿出一張卡片,上面畫著一頭大象。
“真棒?!崩蠋熌贸鲆粡埓竽粗傅馁N紙,貼在女兒的胸口上。那是一件粉色的T恤,上面燙印著一個陀螺。很少有T恤會印陀螺的圖案。
游戲還在繼續(xù)。我站起身來,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教室里的窗戶都敞開著,山里的風很容易讓人忘了剛過去的夏天。窗外,竹影在墻上搖曳,遠處的群山連綿起伏,一直延伸到視線之外。一大片云在某個山頭上聚集著,使它變成了一個火車頭,噗噗地向上噴出蒸汽。
第一次和丈夫相親的時候,我在森林公園里也見到了這樣的云。那個時候他愛穿耐克的運動鞋,坐在長椅上的時候會露出一截白色的襪子。他說教政治挺好的,會關注時事。他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羞澀感。
決定接受他求婚的那天,地球上降落了一場來自坦普爾·塔特爾彗星的獅子座流星雨,但我們誰也沒有去看這場流星雨。那天我下班回家的路上扭到了腳,他帶著一瓶云南白藥來到我家樓下。我坐在花壇上,看著他把藥噴在我的腳上,然后用手小心翼翼地抹開。
我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里舉行了婚禮。他磕磕巴巴的誓詞只贏得了幾處稀稀拉拉的掌聲。交換戒指,親吻,擁抱,賓客開始落席。那天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恍惚,我在婚禮上忙碌穿梭,卻一直沒有明白自己正在經歷什么。直到丈夫牽住我的手,告訴我該去敬酒的時候,透過他汗?jié)竦恼菩?,我意識到幸福離自己那么近。
那些天氣開始回暖的日子里,我在辦公室里備完課,站起身來向窗外望去。操場上,有學生在上體育課,排球場上時不時爆發(fā)出陣陣歡呼聲。塑膠跑道上氣喘吁吁的學生忍不住慢下來,往球場的方向看去。體育老師吹響哨子,張開手臂指向贏球的那方。那個時候,我以為我的一輩子就這樣了。
三
當女人向我打招呼的時候,我正望著遠處的山發(fā)呆。
“你好,不介意我坐這里吧?”她指了指我旁邊的空位。
“當然不,請坐吧?!蔽艺J出她是中午食堂里那個男孩的媽媽。
“剛剛真不好意思,洗得掉嗎?”她坐下來,看了一眼我的褲子。
“用水搓了搓,這會差不多快干了?!蔽矣檬种噶酥秆澴由弦粔K隱隱的水漬。
“那就好?!彼男β暫芩?。
有一瞬間的沉默。
“這里到處是竹子啊。”我想起食堂里小男孩跟我道歉的樣子,把話題繼續(xù)了下去。
“是啊,竹子好像一年四季都這么綠著?!?/p>
“春夏的時候,這周邊的山上都是碧綠的一片,非常漂亮。有時候你就會一直這么看著,好像都忘了時間?!彼f道:“到了秋冬,有些樹上還是會掉一些黃葉?!?/p>
“你對這里好熟悉啊?!?/p>
“今年四月份的時候,我在山上偷偷挖過一次竹筍,從機構東邊的那條小路繞上去,有點陡,不好走,但是你能看到路邊有好多冒出尖的春筍,那天我一個人就挖了一大袋子,隨便在油里炒一下就非常美味?!彼f著,先自己咯咯咯地笑起來。
“你經常來?”我問她,用手摸了摸褲子上的水漬。
“我每天都來?!?/p>
“?。俊?/p>
她微笑地看著我。直到此刻,我漸漸明白過來,她從在我旁邊坐下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了。
還沒等她說話,教室里傳來一陣騷動,我和她幾乎同時回過頭去。
發(fā)出尖叫聲的是我的女兒。當我們走進教室的時候,她正閉著眼睛捂住耳朵拼盡全力發(fā)出尖叫,好像要把這整個的世界從她面前趕走。她的臉連同脖子都因為過度用力而漲得通紅。
早上把她從教室里領走的那個老師此刻正蹲在她的身邊,平靜地看著她,地上有一個摔落的杯子,牛奶流了一地。我正要沖上前去,女人拉住了我。
“她不會停止的?!蔽肄D過頭去對女人說道。
“她會的?!?/p>
“她只是想要一杯新的牛奶?!蔽腋嬖V她。
“也許是,但她可以有更好的表達方式?!?/p>
我皺著眉想了一會,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
尖叫聲終于停止了。老師平靜地撿起地上的杯子,把它洗干凈,倒上了一杯白開水。
“慧慧,尖叫是不對的,所以作為懲罰,我不會給你新的牛奶,只能給你一杯白開水。如果下次再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你要說‘請給我一杯新的牛奶’,知道嗎?”老師把杯子遞給女兒。
“現(xiàn)在,如果你說‘請給我一杯新的牛奶’,我就倒一杯牛奶給你。”
女兒沒有接過杯子。
“請給我一杯新的牛奶?!崩蠋熌托牡刂貜椭?。
女兒看著地上的牛奶,不說話。
在我和丈夫決定把女兒送進這家機構的前一個月,有一天晚飯后,我們一家三口沿著潮塘江散步。
“我們很久沒有像這樣出來散步了吧?”丈夫忽然說道。此刻我們的女兒正在前面不遠處走著。
“是啊,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散步了?!蔽彝炱鹫煞虻氖直?,他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有多久沒有被人這樣親密地觸碰。
“還記得嗎?剛結婚那會兒,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來這里散步的?!甭愤叺牧鴹l垂向江邊,江面上倒映著對岸的建筑,有人在水里熄了燈。他提起以前的事,這記憶遙遠得好像已經過去了幾十年。
女兒在一個路燈前停下了,她的影子變得很矮。
“這樣的日子還會回來的?!毕肫鹋畠哼@段時間以來近乎穩(wěn)定的表現(xiàn),我安慰他道。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瘦了。
“對了,你媽生日不是快要到了嗎?我們該買點什么送給她?”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候我突然感覺到自己這些年來對丈夫的虧欠。
“生日?”
“是啊,她不是9月份的生日嗎?”
“哦,”丈夫若有所思,“不必大費周章,到時候買個蛋糕意思下就行?!?/p>
女兒繼續(xù)往前走去。
“我記得她之前說過想要一個電動按摩椅。”
丈夫慢下了腳步,對我的提議心動了。
“上個月我們辦公室的李老師也買了一把,據說挺好的,我上網找找,我還記得她跟我說過的那個牌子?!?/p>
丈夫湊過頭來看我的手機。
直到我們把購物網站上的評論挨個看了一遍后,才發(fā)現(xiàn)女兒不見了。
“慧慧!徐慧慧!”聲音消散在夜色中。她沒有回應我們,就像往常一樣。
我向前跑去,塑料拖鞋在地磚上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音。兩個散步的老人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
沒有,什么都沒有。她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跑這么遠。我回過頭向后看去,丈夫在路中間無助地站著。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找人啊?!?/p>
“你就站在那里找嗎?”
“那我去哪里找?”他一邊說,一邊向江邊走去。
江邊危險,請勿靠近。岸邊立著一塊牌子,他差點踢倒它。
江水漆黑而平靜,在暗處涌動。我們徒勞地向更遠處望去,它融入了黑夜之中。
“現(xiàn)在怎么辦?”丈夫站在路燈下自言自語,聲音有些顫抖。
“什么怎么辦?”我的語氣中充滿了厭惡和不耐煩,它抵御了一部分恐懼。
“我們要不要報警?”
“報警?”
“對,報警?!?/p>
他開始撥打電話。我跨過欄桿,朝著沒有路的江邊走去,岸上雜草叢生,我不知道哪里是陸地和水面的交界點。
“你在干嘛?”丈夫握著手機,大聲地朝我喊道。
我回過頭,看著他,意識到自己的表情非常嚇人。
“如果女兒不在了,我告訴你,徐志鈞,我們倆也就完了?!蔽艺驹陉幱袄飷汉莺莸貙λf道。
我們最后在一個灌木叢中找到了女兒。
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盯著眼前的江面,一動不動。水中有一個漩渦,不斷地有落葉被卷進其中。
月光一個勁地從她光潔的臉上流瀉下去。什么也不能進入她的身體。她哪怕只要稍微扇動一下睫毛,張一下嘴,她所拒絕的這個世界就會順勢從那條縫隙里浩浩蕩蕩地涌進去。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像。
我彎下身子,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的一個胳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在不停地顫抖。
把女兒送進機構的那天,我和丈夫連夜就趕了回來。他開得很快,第二天他要上班,我要上課。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講。當我意識到他要開口說什么的時候,我靠在椅背上,假裝睡著了。
四
一輪并不完整的圓月掛在天邊,空中仍殘留著幾朵云,灰白的,像是誰在嘆息。
我回過頭看了看這幢藍白相間的房子,夜為它披上了厚重的毯子。門口的鐵柵門已經重新落上了鎖,竹子在晚風中簌簌作響,不知名的蟲子在石頭和草叢中鳴叫,還有一些其他白天沒有注意到的聲音。在這里,夜晚是一個自然的聲音漸漸蓋過一切的過程。
我可以沿原路返回,趁月色還明朗?;氐侥莻€賓館中,把房卡插入取電槽,洗個熱水澡,然后在潔白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我知道溫暖的洗澡水和柔軟的床被會很快消磨我的意志,但我不愿意就這樣結束這一天。
我深吸了一口氣,聞到空氣中凜冽而微苦的那部分。是竹子被鋒利的刀切開,汁水從新鮮傷口迸發(fā)的味道,這種味道讓我保持清醒。
我向山下望去,夜色涂改了我的記憶。白天的那片竹林,此刻已經隱匿進山的每一寸肌膚里,難以辨別。我聽見鳥叫,也許是其他動物的聲音。
到了明天,當陽光再次照亮這座山,山上的竹子會再次變得翠綠,藍白相間的房子會重新輪廓清晰。女兒沉默的臉,三百公里外我的家,雜亂的客廳,無奈地等待著我的丈夫,教室,黑板……這一切都將再次顯現(xiàn)出來。這過去的一天,就會和無數其他日子一樣,在我的生命之繩上打一個結。
我想到過去的那些日子。起床,幫女兒穿衣服、刷牙、洗臉,做早飯,上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區(qū)別,爭吵,去醫(yī)院,爭吵,哭泣。這樣的日子,多一天或少一天,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山上的夜風帶著一種砭人肌骨的寒氣,使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我打開手機,時間顯示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我想起賓館老板對我說的那句最好九點以前就回去的話,想起他壓低聲音的語調。我四下環(huán)顧,夜?jié)獾盟坪跻獜目諝庵械翁氏聛恚鞘且环N足以掩蓋一切罪行的黑。我慢慢地走著,感到山厚重的胸膛貼著我的脊背,感到它沉重的呼吸。當我停下來時,這種感覺又加重了幾分?;蛟S還有一些別的什么,在夜色的掩映下,從巖石和竹子的縫隙中注視著我,它們有在黑夜中比燈還明亮的眼睛,它們知道山的每一道褶皺,在離你最近的地方卻不讓你發(fā)現(xiàn),知道每一棵竹子的年齡,以及不屬于這座山的其他一切入侵者。
我感到越來越冷了,哆嗦著想從背包里掏一件外套穿上。在我向后扭頭的時候,突然失去了重心,一腳踩空,跌下兩級臺階,右腳的外側踝端猛地撞向地面,一種徹骨的鉆心疼痛瞬間剝奪了其他一切感受。
我伸手摸向扭傷處,感到自己的手是如此冰涼,腳踝迅速腫了起來。我小心翼翼地轉動它,檢查有沒有傷到骨頭。我用左手托住地面,試圖站起來,但右腳稍一用力,劇烈的痛感使我不得不再次坐下。
我的牙齒開始不由自主地打顫,咯咯咯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里清晰地回響著。我的腳上還穿著涼鞋,寒氣不斷地通過那些鏤空的花紋滲入我的腳底,沿著血管向上爬升。山上的氣溫正在以一種被低估的速度下降著。有一瞬間,我想到自己可能會在這里被凍死。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劇痛如藤蔓般牢牢纏住我的右腳。石階在我眼前模糊地向前延伸著,但也并不比剛才更難辨認。夜已經不能更黑了。當我試圖打開手機上的照明燈時,手機“啪”地一聲從手上滑落。我彎下腰在臺階上摸索,卻只撿到幾片落葉。身體失去平衡,再次跌坐下來。我悲哀地想到,手機可能已經摔下了山崖。
我呆呆地坐在臺階上,感到自己漸漸平靜下來。我想到海涅的那句“死亡是涼爽的夜晚”。
我想到有一年單位體檢的時候,我被醫(yī)生電話告知某項指標異常,是罹患某種癌癥的征兆。我沒有和家人或朋友說起這件事,復查后拿報告的那天早上,獨自急匆匆趕往醫(yī)院。在醫(yī)院門口排隊等候的時候,路旁的銀杏葉撲簌簌地落在我的擋風玻璃上。
突然之間,許多細小而久遠的事在我的腦子里無秩序地旋轉。
產房里,醫(yī)生把女兒抱到我身邊。那么小、那么軟,呼吸輕柔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
她瞪大圓圓的眼睛,看著鮮血從我切斷的手指上不斷滴落,就像一只好奇的貓。
她把一個更小的孩子推倒了。公園的草地、窨井蓋、額頭上有血。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孩子的母親驚慌失措地朝我們跑來。
醫(yī)院的走廊里,丈夫在小聲說話。他開始說是小時候有一次打很大的雷,把她嚇著了,后來又說是我母親總是給她看動畫片,把她看傻了。醫(yī)院外面下著很大的雨,走廊上靠著一把藍色的長柄雨傘,傘用舊了,收不攏,雨水順著傘尖流了一地。女兒靠在窗前,呆呆地望著玻璃上雨滴滑落的痕跡。
辦公室里,我一遍遍向年輕的幼兒園老師道歉。園長坐在我身旁,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沒有勇氣懇求她再給我一次機會。
父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母親把她的頭埋在雙臂中,我小心翼翼地把電視調成靜音,五彩斑斕的畫面在女兒的臉上跳動。
夢中,我坐在極速飛馳的過山車中,車突然失控,沖出軌道或是永遠地停在空中。
自閉癥譜系障礙,阿斯伯格綜合癥,ASD分級表。下水道中沖不掉的頭發(fā)。
徐遲開,徐慧慧,徐遲開,徐慧慧。
一輩子總要生一個自閉癥的孩子。
手機鈴聲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一只白鷺從竹林上方飛過,回憶紛紛落下。
我循著聲音在腳下摸索,摸到它震顫的身體。
“喂?”
“怎么這么晚了還沒回來?”陌生男人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但幾乎在一瞬間,我辨認出了那個聲音。
“我在山上崴了腳,走不了了?!?/p>
“什么?你等等,我馬上過來。”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男人對著話筒外面喊,“我出去一趟?!?/p>
一束光打在我的臉上,我瞇著眼抬起頭來,男人的臉在光暈里忽明忽暗。
“怎么這么不小心?!彼÷曕洁熘?,把手電筒遞給我。
“傷的是哪只腳?”
“右腳?!?/p>
男人用右手卡住我的腋下,將我的左臂甩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力量很大,我像一把海草在水中被人連根拔起。光束在虛空中一陣亂晃,然后穩(wěn)穩(wěn)地停在腳下的臺階上。
“怎么樣,能走嗎?”
“可以?!?/p>
“小心點,看好了再走?!?/p>
他攙扶著我開始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黑暗中,落葉在我們腳下清晰地破碎,他沉悶而短促的呼吸聲低回著。
“奇怪,山上的風這么大。”他突然抬頭說道。
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了眼前的那片竹林。在朦朧的月光中,它們漫山遍野地翻涌著,青墨一色,像山著了火。
它們溫柔而寂靜地燃燒著,從這個山頭蔓延到那個山頭,那種不帶任何毀滅的意志和無窮無盡欲望的燃燒。我舉目四望,墨藍色的天空籠罩著整片大地,沒有邊際,群山灰蒙的身影橫臥在天地間。
丈夫帶女兒去派出所修改名字的那天。我把文件袋遞給他,看他牽著女兒的手消失在轉角處。
那個時候,我注意到了那輛車。我的心中閃過一絲不安。我轉過身,看著它朝轉角開去。這種不安隨著車子的消失慢慢低落下來,在它即將沉底的時候,我聽到身后“砰”的一聲。
我跑上去前,車子撞倒了旁邊一個低矮的垃圾桶。
丈夫牽著女兒,詫異地回過頭來看著我。
“戶口本帶了嗎?”
“你剛剛問過一遍了?!?/p>
“我只是想再確認一下?!?/p>
丈夫打開車門,讓女兒坐了進去,然后把車開走了。
墻角被撞倒的垃圾桶,垃圾散落了一地。明天早上那個不幸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將要咒罵著將它們撿起來,再次丟進垃圾桶中。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川流不息,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來。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沒有結婚生子會怎樣。
“沒傷到骨頭吧?”男人在問我。
“應該沒有?!蔽蚁乱庾R地扭了扭腳踝,對他擠出一個微笑。
“沒傷到骨頭就好,一會到賓館了,噴點藥,過幾天就能好?!?/p>
“實在是麻煩你了?!?/p>
男人沒再接話。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感到自己弱小,感到自己需要被幫助。我的眼眶無聲地濕潤了。我想告訴他所有的事,告訴他我不愿來這里但沒有人替我承擔,告訴他自從發(fā)現(xiàn)女兒的問題后我每天都在做噩夢,告訴他我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人生,告訴他我也有過自私的念頭,我不知道等我死了女兒該怎么辦。
但是過了許久,我只聽到自己對他說了一句:“很沉吧?”
“沒事,我們很快就到了。”他在黑暗中對我說道。
六百,1989年生,浙江慈溪人,2021年入選第九批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有小說發(fā)表于《文學港》《西湖》《青年文學》《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