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學書寫時代的光與熱
《北愛》 老藤 著 湖南文藝出版社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核心命題。當下,產業(yè)升級、科技創(chuàng)新就是涉及社會發(fā)展各方面的關鍵詞。
時代的命題當然也會作用于文學,老藤所著的《北愛》就是這樣一部聚焦當代中國飛機制造業(yè)前沿的現實主義長篇小說。同時,小說也從一個小切口入手進行全景式抒寫,展現了東北大地從產業(yè)結構到人的心理、社會文化發(fā)生的深刻變化。
近年來,老藤還創(chuàng)作了《北地》《北障》《銅行里》等多部聚焦東北大地的長篇小說。東北不僅是老藤作品生發(fā)的地理空間,他的作品也是他不斷回應東北老工業(yè)基地如何振興的最好證明。
既是個人的“逆行”
也是時代主題的“順流”
讀書周刊:《北愛》重點塑造了一個致力于發(fā)展中國航空事業(yè)的青年科學家形象。她叫苗青,畢業(yè)于名校,掌握著尖端技術,拒絕名利誘惑,為了自己的航空夢奔赴東北大地,投身中國的航空事業(yè)。
20世紀中國文學的青年形象,肇始于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在山河破碎、民心渙散的歷史節(jié)點,他描述了生機勃勃、未來可期的少年。新時代的苗青,是您想描繪的青年形象嗎?
老藤:在中國文學的歷史上,青年的形象一直是濃墨重彩的一筆。陳獨秀發(fā)表《敬告青年》,充分肯定了青年的價值,并呼喚廣大青年投身民族崛起和社會變革的偉大事業(yè),為了祖國的未來和民族的前途貢獻自己的力量。青年不僅意味著擁有青春,更肩負著引領歷史走向的重任。此后,《紅旗譜》中的江濤、運濤,《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都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青年的代表。而路遙《人生》中的高加林和《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孫少安,則是改革開放前后青年形象的賦形。這些青年形象表達了時代的需求與關切,是時代精神的具象呈現。
在《北愛》中,苗青從小就有航空夢,這來自父親的熏陶。她的父親是個飛機迷,航空學院畢業(yè),曾經立志為國家設計國際領先的大飛機,但工廠生產計劃的調整讓他與夢想失之交臂。于是,他盼著女兒可以為自己完成這個未竟的事業(yè)。從小學開始,苗青每年都會收到父親送給她的飛機模型,這些模型在苗青的心中埋下了造飛機的種子,造飛機成了她長久以來的愿望。
在這里,苗青不僅繼承了父親的愛好,更繼承了父親的志向,她不是一個孤立和偶然的存在。她的奉獻和敬業(yè)精神,不只是其個人追求或人格修養(yǎng),而是代表了這一代的青年,也是共和國工業(yè)精神文明的當代延續(xù)。
讀書周刊:有讀者戲稱,《北愛》頗具時下流行的“大女主”的敘事色彩。
老藤:其實,苗青的成長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她經歷了戀人的離去、單位的雪藏、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下屬的背叛,在她的人生中,工作與生活的挫折紛至沓來,讓其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和考驗。
當她來到鯤鵬集團,并沒有如她所愿迅速投入科研項目,而是坐了好幾年的冷板凳。人們都說,漫長的等待是對人的極大消耗,支撐苗青在低谷中始終沒有頹廢的是“一個人的計劃”:“一個人的計劃是她心頭的燈,這個計劃就是設計研發(fā)噴氣式商用大飛機,目標是讓國內干線、支線商飛國產化?!边@是將個人志趣和家國情懷關聯在一起的計劃,因而她并不孤獨,有來自各行各業(yè)的同行者。
其實,這個故事中,我描寫的不止苗青一個,還有杜小明,一個理論研究者,為了改進彈射座椅,不惜自己坐上去,造成腦震蕩,病還未好,又立即要求參加工作;九成集團的馬歌,為了提前完成吸波材料的研制,重金屬中毒,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想塑造的是一組時代鮮明的群像。
讀書周刊:您在書中將苗青稱為一個“逆行者”,這種“逆行”指的是什么?
老藤:改革開放的大潮是從南方開始奔涌的。候鳥南飛,人們亦追尋著“風”的方向到南方去,成為一個時代的景觀。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追趕潮流的腳步,都行進在時代的鼓點上。有的人,就是與眾不同。他們仿佛內置了一個獨屬于自己的指南針與滴答作響的時刻表,依照生命內在的節(jié)律,走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這是我說苗青“逆行”的第一重意義。
苗青的第二重“逆行”是在價值目標上,從欣欣向榮、前景(錢景)似乎更看好的地產業(yè)逆行到看上去需要坐冷板凳的科技研發(fā)。這兩重含義可以歸結為從世俗的名利、物質和個人利益的追逐,逆行向知識、精神、夢想和國家利益的探求。
所以,苗青是逆行者,更是一個時代的先行者。個人的“逆行”其實是對整體性時代主題的“順流”,順應的是國家總體上的科技與經濟轉型的大潮流。
不只靠一代人的努力
而要形成振興的“合力”
讀書周刊:也有這樣一種看法,《北愛》小說的推進與架構有些20世紀80年代“改革文學”代表作《喬廠長上任記》的影子,同樣以正直的“強人”為中心,同樣的勵精圖治,同樣的崇尚科學,同樣的與各種人、事、關系斗智斗勇。您怎么看?
老藤:這種相似其實并不難理解,或者說,當下的東北面臨的困境與“新時期”的情形顯然多有雷同,今天的東北正在呼喚屬于它的“喬廠長”。
東北地區(qū)承擔的光榮與夢想在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改革的浪潮中已被擊碎,黑土地象征的富裕與文明也逐漸成為落后于時代的歷史遺產,帶有地域特色的人文環(huán)境與開放程度使得“投資不過山海關”的調侃逐漸成為一種帶有現實感的“推斷”。
如今的東北能吸引到像苗青這樣的高水平人才是多么艱難且重要,所以她的今日抉擇正是在延續(xù)昨日東北失落的夢。
我了解腳下的這片土地,也深知東北當前舉步維艱的原因所在。東北曾經以她的無私奉獻給新中國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今天乃至將來,東北仍將在全局戰(zhàn)略上發(fā)揮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也想通過我的書讓更多的人了解更具體的東北。
讀書周刊:《北愛》關切的核心是科技,是苗青、白院士、文劍、馬歌等有志之士通過科學鉆研與創(chuàng)新奮斗而帶來的對東北的實質性改變。科技,能否成為東北擺脫當下困境重新起飛的良藥?
老藤:“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已然成為一種共識,當我們思考,在危機時刻真正對國家和社會起實質性推動作用的力量是什么?我想沒人可以跳過科技這個答案。
你提到小說中的苗青、白院士、文劍、馬歌等都是新時代東北土地上的奮斗者,他們是東北的續(xù)夢者,也是科技力量的實踐者。當代東北的振興并不只是靠某一代人的努力,也不僅是憑借某一地域所蘊藏的內部能量,而是打通內部與外部、既有力量與新生力量,形成振興的“合力”,從而在當下東北工業(yè)轉型與社會重建中找到破解的可能性。
讀書周刊:今年9月,新時代推動東北全面振興座談會在哈爾濱召開,強調牢牢把握東北的重要使命,奮力譜寫東北全面振興新篇章。您在作品中也表達了對東北民營經濟的發(fā)展和營商環(huán)境的改善的信心。
老藤:小說中,民營企業(yè)對市場的觀察更敏銳,用人更靈活,苗青在民企得到了培養(yǎng)和鍛煉。民營企業(yè)對飛機涂裝的研究和投入,日后也有力地支持了苗青主持的隱形飛機項目,民企的技術為國之重器的研制提供了重要支撐。
在小說里,營商環(huán)境也呈現出逐漸向好的趨勢。苗青執(zhí)掌飛鷹公司以來,公司的業(yè)績顯著上升,完成了產業(yè)升級、穩(wěn)健發(fā)展。隨后,苗青的前男友江峰,在南方的房地產領域大獲成功后,也準備北上,投資飛鷹公司,他看中了飛鷹公司的前景,也表達了對東北營商環(huán)境的信心。這也是我在現實中看到的東北新氣象,讓人充滿希望。
作家對時代現場的缺席
是歷史無法彌補的遺憾
讀書周刊:《北愛》每一章的標題都采用天干地支加標題的形式,比如“壬辰·逆行者”“癸巳·金蟾礁上的雅典娜”“甲午·月桂樹的冬天”“辛丑·海青擊鵠”,后半部分也是書中人物吳大仙每年送給苗青畫作的名字。這樣的巧思,有怎樣的用意?
老藤:“干支紀元法”是以北斗星斗柄所指的方位,作為確定月份的標準,稱為“斗建”,“建”代表北斗七星斗柄頂端的指向。作品章回目錄中“干支紀元法”里的北斗,指的就是中國北部。在遠古的中國,天干地支的意義均來自樹木,所以其原始意義也被理所當然地賦予了無限生機的內涵。
章節(jié)標題“干支紀元法”后面是10幅畫的名字,暗示了苗青未來的憧憬、徘徊期的彷徨、奮進中的激情與收獲時的喜悅,并且通過苗青靜默時在日記上寫下的小詩,對畫作和自身的認知進行提點和總結。這是小說里的詩意元素,我想這些畫的名字既畫龍點睛,也能幫助小說完成情節(jié)的遞進。
讀書周刊:詩意,是不是您創(chuàng)作中必不可少的要素?
老藤:我覺得作家還是要有一定的美學追求。我比較喜歡的是古典文學的優(yōu)美,透出的那份優(yōu)雅。我無法準確地描述那種感覺,托爾斯泰筆下的款款紳士,曹雪芹筆下的風花雪月,還有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民俗,那種彌漫在字里行間的優(yōu)雅深深地影響了我。以這些經典為標桿,在小說敘述上便有了明確的美學目標,我想努力營造一種優(yōu)雅的審美氛圍,優(yōu)雅帶來了小說的詩意。這種詩意可以附著在敘述文字上,或者活躍在情節(jié)結構中。
對于作家來說,整部作品怎么銜接、怎么布局是值得花很多時間思考的。我一直想要創(chuàng)新,我覺得文學的生命力在于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不能簡單嫁接,不能一雙汗腳穿著高跟鞋去走鄉(xiāng)間小路。
讀書周刊:在您看來,一個作家應該有怎樣的責任感?
老藤: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新時代,作家的筆大有用武之地,這支筆是鼠標,是犁鏵,是號角,是刀劍,更是棱鏡。作家對時代現場的缺席,將是歷史無法彌補的遺憾;作家對善惡美丑的麻木,將使整個藝術界半身不遂。
我可能是一個保守型的作家,很看重作家的責任感,所以我不會玩文學,只能敬畏文學。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主要是因為沒忘文學初心,我在黨政群機關十幾個崗位工作過,不管做什么,都堅持寫作,忙時少寫,閑時多寫,始終不間斷。我覺得創(chuàng)作帶來的精神愉悅是不可比擬的,在現實生活中你可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但在文學的世界里,你就是自由馳騁的國王。
對東北的寫作
耗盡幾十年生活的儲備
讀書周刊:《北愛》與您之前創(chuàng)作的《北地》和《北障》構成了“東北三部曲”,另外兩部講述了怎樣的東北故事?
老藤:《北地》小說主人公??藙自谕砟觐净及柎暮D。诓¢阶纺睢氨钡亍?,于是其子常寒松與友人任多秋開啟了重走父輩奮斗路的北地之旅。
??藙资?0世紀50—80年代開墾“北大荒”的重要參與者,是他們讓北地由荒原大甸、野狼成群、交通不便的“北大荒”變成了田疇整齊、炊煙裊裊、交通發(fā)達、人們生活富足的“北大倉”。作為建設者,??藙滓娮C了這塊土地的滄桑巨變。
常寒松的重走之路再現了這幾十年東北地區(qū)的生活風貌,對??藙椎娜松壽E進行了細致展示,也是對父親??藙椎牧私夂蛯徱曔^程,兩代人的觀念會有匯合和碰撞。
《北障》描述了獵人與護衛(wèi)林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警察的生活。作品中主場景是一片藏于群山老林深處的黑龍江北障林區(qū),這里是幾代驛路后人的棲居地,面對近乎最后通牒式的“獵手終結令”,世世代代以狩獵為生的獵手們內心變得焦慮與不安。
我這里講述了很多矛盾,傳統(tǒng)與當下、習慣與變革、自然與社會、自由與限制……一方面,自己曾經熟悉的行為舉止將遭到嚴禁;一方面,對將來生活的未知會帶來惶恐與惘然。
讀書周刊:您在東北生活和工作長達40多年,東北對您來說是一座文學的富礦吧?
老藤:《北地》是我創(chuàng)作的第八部長篇小說,我非??粗剡@部作品,我曾說,它幾乎耗盡了我?guī)资陽|北生活的儲備?!侗钡亍酚?9章,以東北地區(qū)的地名直接作為篇名,這些地名聽上去很怪:比如東北地區(qū)有“紅花爾基”“富拉爾基”等,這是蒙古語的漢語音譯,“爾基”即“洼地”之意;又如“墨爾根”,即“嫩江”的蒙古語古名。我用了這樣大量“地緣性”名詞,首先能讓讀者對東北的地理位置有一定的概念。
書里還有許多東北特產,如小燒(東北糧食酒)、嘎牙子(黑龍江特有淡水魚)、嘎拉哈(東北地區(qū)對羊拐的稱呼)等。我還寫了東北的風俗,比如五大連池水庫最大的池子叫白龍湖,里面生長著一種蛇紋黑魚。白龍湖過去叫黑魚泡,有很多傳說,當地居民稱其為禿尾巴老李窩,據說盛夏里禿尾巴老李會到此處避暑。泡子周圍有三處泉眼,泉水甘洌清純,喝了能治療筋骨病。
《北障》中的東北元素就更多了。《北障》我主要寫的是獵人,既然有狩獵,也就必然少不了獵場,其中有被并稱為東北三大名木的水曲柳、胡桃楸和黃菠蘿,更多的則是遍布各處的飛龍、紅獒、野雞脖子蛇、山鲇魚等珍禽野獸。我相信,所有這一切對長期生活于都市中的讀者無不充滿了吸引力。
讀書周刊:這兩本書看上去有個共同的主題,就是東北的生態(tài)問題。
老藤:生態(tài)問題一直是我所關注的。由于早期過度開墾,東北地區(qū)出現了黑土地水土的嚴重流失,導致植被退化、物種消失等嚴重生態(tài)問題,其中一些問題甚至是不可修復的。我一直在探索,如何將這些歷史遺留問題與東北地區(qū)建設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結合起來,提出新的發(fā)展理念;同時,我認為作品必須直面現實,對當前一些生態(tài)問題進行揭示。
為東北的山林文化立傳,是我的一種情結,我的下一部想寫的是《草木志》。每個章節(jié)都會用一種植物來命名,所以你看過書之后,至少會了解東北的30種植物。
讀書周刊:有這樣一種說法,好作家都有原產地的。每一個人都有故鄉(xiāng),都有一個精神的來源地,一個埋藏記憶的地方。
老藤:故鄉(xiāng)是一個人的根系所在,無論你走多遠的路,登多高的山,兒時的記憶永遠是無法改變的底色。歲月可以侵蝕這種底色的鮮艷,可以讓底色起毛邊,但底色那種霧一般的縹緲會與你如影相隨。白天忙碌之時你不知它身藏何處,當月明星稀或雨打芭蕉之時,不知不覺中它會彌漫出來,輕輕籠罩著你,讓你生出淡淡的傷感。
每一種寫作幾乎都鑲嵌在一個人的筋脈之中,延伸、充盈、開闊著文學的意蘊空間。你的視角可以為你的作品賦形,生活的地方就變成了寶藏。
我了解腳下的這片土地,也深知東北當前舉步維艱的原因所在。今天乃至將來,東北仍將在全局戰(zhàn)略上發(fā)揮不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