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繪吳宓精神肖像
吳宓(1894—1978)
經(jīng)過上世紀八十年代狂飆突進式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洗禮后,九十年代以降,中國知識界迎來了所謂的“國學”復興和“古典學熱”。在人文社科領域,薩特、尼采、海德格爾們光環(huán)褪去,錢穆、列奧·施特勞斯等具有保守傾向的“大師”讀者漸多,一時間“回歸原典”的讀經(jīng)風潮在象牙塔乃至社會上蔚然成風。
因時代和文化場景翻轉(zhuǎn),百年前被視為“反動”“落后”“迂腐”的一批文化保守主義者在今日語境下愈發(fā)受到重視,作為與新文化運動唱對臺戲的“學衡派”核心人物,吳宓堪稱其中的代表。另一方面,由于吳宓與陳寅恪的好友關系,隨著陳寅恪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成為話題人物,吳宓的熱度也一同升溫,并在張紫葛《心香淚酒祭吳宓》(廣州出版社,1997)一書出版后達到高潮,當然關于此書的真實性引發(fā)過極大爭論。
世紀之交,吳宓幼女吳學昭又陸續(xù)整理出版了《吳宓日記》及續(xù)編、《吳宓詩集》《吳宓詩話》《吳宓書信集》等一系列著作,客觀上導致吳宓研究一度成為顯學,談論者甚眾。僅2001年,就出版過三種與吳宓有關的回憶、研究文章合集,分別是王泉根主編《多維視野中的吳宓》,李繼凱、劉瑞春選編《解析吳宓》和《追憶吳宓》。
此外在“吃瓜群眾”向來熱衷的八卦情史方面,吳宓的傳記作者們也從不吝惜筆墨,以下這些書名可見一斑——北塔《情癡詩僧:吳宓傳》,沈衛(wèi)威《情僧苦行:吳宓傳》,史元明《好德好色——吳宓的坎坷人生》。于是乎吳宓的后世聲名難免污濁,不僅在知識界被劃歸為文化保守主義,公眾更指責他是拋棄原配妻子的“渣男”,極少人關心他隱沒在巨量材料背后的真實形象。
今年剛出版的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副教授周軼群的新著《吳宓的精神世界》在細讀吳宓日記、詩文、年譜、書信和講義等材料基礎上,彌補以往吳宓研究中宗教視角的缺失,試圖還原吳宓文學、道德、宗教“三位一體”的精神肖像,展現(xiàn)更為豐富的闡釋空間和維度。
不只受白璧德影響
論及吳宓一生的學術思想資源,不能不提到他早年留學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的導師歐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白璧德是美國“新人文主義”文學批評的倡導者,“新人文主義”主張在工業(yè)化、唯物主義和相對主義主宰的時代,從古典文明中發(fā)現(xiàn)過去的道德品質(zhì),尋找人類以內(nèi)心平衡與和諧為特征的精神生活。吳宓等留學生歸國后形成的“學衡派”倚重的思想資源正是“新人文主義”,以此質(zhì)疑和對抗新文化運動,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道路另辟方向。
白璧德之于吳宓的影響,猶如杜威之于胡適,以至于在幾乎所有研究者筆下,他們的名字總是捆綁在一起。正如周軼群總結的那樣,“由于吳宓和白璧德的正式師承關系,再加上白璧德本人對中國的重視和他與其他中國留學生的聯(lián)系,白璧德的名字變成了‘新人文主義’在中國的代名詞?!钡绱艘粊恚鋵嵕驼诒瘟恕靶氯宋闹髁x”運動的另一位主將穆爾(Paul Elmer More,1864-1937)對吳宓的影響。
周軼群指出,白璧德和穆爾盡管在“新人文主義”的基本目標上意見一致,但主要分歧在于如何看待現(xiàn)代社會中的宗教。簡言之,白璧德認為宗教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難以收服人心,必須通過回溯古希臘傳統(tǒng)來回應諸多新的時代問題,而穆爾卻認為雅典與耶路撒冷同樣重要,古希臘傳統(tǒng)之外的希伯來傳統(tǒng)亦不可丟,他堅信現(xiàn)代社會的種種弊端只有依靠宗教才能最終解決。
事實上,吳宓之所以在新文化運動中能夠逆潮流維護孔子和儒家文化,也正導源于他對西方“兩希文明”的深切體認:“世之譽宓毀宓者,恒指宓為儒教孔子之徒以維護中國舊禮教為職志,不知宓所資感發(fā)和奮斗之力量,實來自西方。質(zhì)言之,宓最愛讀《柏拉圖語錄》及《新約圣經(jīng)》。宓看明(一)希臘哲學(二)基督教,為西洋文化之二大源泉,及西洋一切理想事業(yè)之原動力,而宓親受教于白璧德師及穆爾先生,亦可云宓曾間接承繼西洋之道統(tǒng),而吸收其中心精神。宓持此所得之區(qū)區(qū)以歸,故更能了解中國文化之優(yōu)點與孔子之崇高中正。”(《空軒詩話·曾寶蓀女士》)另外,吳宓在1937年4月20日的日記中也明確說過:“宓之受穆爾先生之影響,恐尚過所受于白璧德師者?!边@些證據(jù)都表明,白璧德之外,穆爾對吳宓的強烈影響著實不應被忽視。
拜倫是英國19世紀初期的浪漫主義詩人,也是吳宓由衷欣賞的一位詩人,以往研究者提到這點,都認為這是吳宓矛盾性格的反映,因為“新人文主義”普遍反對浪漫主義。但周軼群分析了穆爾關于拜倫的詩歌評論后,認為吳宓對待拜倫的態(tài)度其實繼承了穆爾的看法,承認古典和浪漫可以兼容共存于偉大詩人身上。“雖然古典對于吳宓來說是永遠的起點,但在這個基礎上他是提倡兼采眾長的?!弊鸸哦荒喙?,更是吳宓于今的可貴之處。
中西形神兼具的信仰
1939年3月17日,吳宓在寫給老友郭斌龢的信中夫子自道:“宓之特長,在頗具宗教性。其特點三:(一)向上;(二)主內(nèi);(三)重一而輕多。”“一”和“多”是吳宓取自柏拉圖的重要哲學概念,“一”即真實的理念世界,“多”為虛幻的經(jīng)驗世界,前者永恒不變,后者變動不居。所以吳宓總結自己“宗教性”的意思就是視“一/真”的世界在“多/幻”的第二世界之上,在生活中憑借內(nèi)心的精神修養(yǎng),努力從第二世界向第一世界攀升。
吳宓研究者通常認為,吳宓對于宗教的興趣完全是從提升道德的角度出發(fā),主要看重的是虔敬的精神狀態(tài),而不涉及宗教禮儀和組織等外在形式,但周軼群通過細致的研究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吳宓身上的“宗教性”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對儒、釋、基督等宗教思想的鉆研體悟,更體現(xiàn)在他對儀式、禮法等外在形式的實踐上,這一點在吳宓晚年尤其突出。
《吳宓日記》留下了許多他在除夕、元旦、自己生日、親友忌日等場合焚香祭祀、行叩拜禮的記載。如1962年除夕之夜:“夕晚作本室清潔,整理書案,拭洗玻璃窗及桌椅等。晚7:30設父及碧柳、蘭芳像位,瀹茗焚香,供糖,祭祀。辭歲,行四跪十二叩禮……”然而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這些行為自然屬于“封建迷信”,一旦被人告發(fā)即會遭受批判,吳宓只能簡化儀式,憑著衰朽之軀在黑夜中偷偷跪地祝禱。吳宓晚年之所以堅持秘密儀式,不僅出于對故去親友的懷念,更展現(xiàn)了他身體力行堅守文化傳統(tǒng)的頑強姿態(tài)。
“四大宗傳”是吳宓用來概括孔子(儒教)、釋迦牟尼(佛教)、蘇格拉底(古希臘)、耶穌(基督教)等東西方文明傳統(tǒng)的專用詞,也是他一生服膺尊崇的對象。對于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學說究竟算不算宗教這個名實之辯,吳宓的態(tài)度是懸而置之,“其實吾儕茍能洞明孔子之真性質(zhì)與其地位,則孔子之為宗教家與否,此問題正可不必發(fā),亦不必求答也”。(《論孔教之價值》)盡管在吳宓看來,“四大宗傳”能夠互貫會通、相融無礙,并不存在“古今中西之爭”的緊張關系,但在中國現(xiàn)代化思想資源的價值排序上,吳宓仍然是以中國人最熟悉的儒教為本位。
作為一名比較文學研究者,吳宓早年便對來自西洋的基督教頗有好感,也確實從中獲得過巨大的精神能量。但到1940年左右,由于愛情上的失?。ㄗ非竺珡┪脑饩埽┖蛧y日益加深,吳宓又開始對佛教產(chǎn)生濃厚興趣,這些容易為人忽視的細節(jié)周軼群在書中都一一做了辨析。需要強調(diào)的是,吳宓融會貫通“四大宗傳”的信念終生未變,只是在人生際遇的不同階段會相對有所側(cè)重。
用《紅樓夢》化人救世
相對“中國比較文學之父”之類的頭銜而言,吳宓紅學家的身份一直隱而未彰,直到2021年才有匯集其紅學方面著述的《紅樓夢新談》出版。吳宓的紅學研究既非索隱派,也非考證派,而是借用西方文藝理論對《紅樓夢》進行文學批評。此舉雖有王國維開創(chuàng)在先,但細究二人觀點,其實大有分別。
王國維評論《紅樓夢》的基礎是叔本華的學說,故而得出《紅樓夢》是“悲劇中之悲劇”的結論。吳宓解讀《紅樓夢》的啟發(fā)是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的名著《生命的悲劇意識》,烏納穆諾認為悲劇盡管給人帶來絕望,但同時也能提供拼搏奮斗的精神動力。因此周軼群指出,“與王國維的悲劇觀比起來,吳宓的觀點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鮮明的積極和樂觀色彩?!?/p>
吳宓一生摯愛《紅樓夢》,將之看作實現(xiàn)自己文學、道德、宗教“三位一體”理想的偉大作品。他多次面向公眾宣講研讀《紅樓夢》的心得且深受追捧,許多回憶文章對此都有提及,這里補充兩個周軼群書中未提到的例子:
先兄早年即研究《紅樓夢》,在哈佛大學讀書時,就為中國學生作過《紅樓夢》演講,1947年來西安時,在西北大學作過一次《紅樓夢》講演,聽講的人很多,我當時也去了。偌大一個禮堂,座無虛席,每一個窗臺都被人占用了。演講開始后,全場沒有一點聲音,當時我感到不是在聽演講,而是在看一個演員作表演,而且是一個人扮幾個角色,王熙鳳的陰險毒辣,林黛玉的多情善感……都演得惟妙惟肖。他的精彩演講,轟動了整個古城。(吳須曼《回憶先兄吳宓教授》,引文中需要糾正的是吳宓赴西北大學的講學時間應為1948年。)
雨僧嗜讀《紅樓夢》,終生不衰,為現(xiàn)代研究《紅樓夢》最早之學者。其研究屏棄索隱,不事考證,專以人生講《紅樓》。其論親朋故舊,亦好以《紅樓》中人喻之。此次來陜,在西大講《紅樓》數(shù)次,不特座無虛席,室外亦眾頭攢孔,盛況空前。(姚文青《摯友吳宓先生軼事》)
吳宓之所以在抗戰(zhàn)期間頻繁作關于《紅樓夢》的演講,周軼群認為,“其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堅信文學化人救世的功能,希望《紅樓夢》‘樂觀而積極’的精神能夠在至暗時刻給國人帶去一點光明,不但幫助他們在艱難和無望中保持道德信念和對美好世界的向往,而且通過點燃他們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熱愛,激發(fā)他們團結一致、奮起救國的決心?!?/p>
在《吳宓的精神世界》一書結尾,周軼群又比較了吳宓和他自認為相似的堂吉訶德精神。堂吉訶德在清醒后尚能認識到自己的荒唐行徑,吳宓卻始終立場堅定地追求真善美的統(tǒng)一,不惜為此“殉道”,壁立千仞,九死未悔。這種充溢著樂觀向上的悲劇精神,或許就是吳宓自擬墓志銘“西山晚霞明,美景資歡慶”(《五十生日詩》末句)的最佳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