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夜夜躁,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国产在线精品欧美日韩电影,8x8×拨牐拨牐永久免费视频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3年第8期|王族:走向界碑(節(jié)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3年第8期 | 王族  2023年08月10日08:37

命令下來了。

排長田一禾想去執(zhí)行,沒想到連長肖凡卻說,這個任務由他親自去完成。

命令很簡單,讓汽車連派幾個人去一號達坂,用紅漆把界碑上的“中國”二字描紅。一號達坂在多爾瑪邊防連,汽車連下喀喇昆侖山時會路過那里,任務便落在了汽車連頭上。

如果沒有這個命令,田一禾帶著十五輛軍車,在三天后就下了喀喇昆侖山,就能回到葉城縣的零公里。突然接到這個命令,下山時間只能推后。汽車兵上一趟喀喇昆侖山不容易,下山時便很迫切,哪怕一晚上不睡覺,也愿意把車開下山。下了山,海拔一低,就不會缺氧,頭也就不再疼痛。

但是命令來了,得服從。

田一禾在前幾天聽到一個消息,多爾瑪邊防連因為冬季缺人,阿里軍分區(qū)要求汽車營挑出一百人,到多爾瑪邊防連執(zhí)行任務。這個消息,汽車營的人很快都聽說了。汽車營有兩個連隊就在山上,任務來了便不用下山,在山上直接執(zhí)行即可。田一禾聽到這個消息后,也是這樣想的,后來又覺得有的連隊在山上,有的還在山下,必須匯集到一起才能上山。當時的山上,正下著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一夜間就讓高原變了顏色。田一禾想,就像雪花必須從天上落下,才能算是下了一場雪,汽車營要執(zhí)行任務,必須服從命令統(tǒng)一行動。

那就先下山,然后再上山。田一禾笑了笑。

汽車兵說的上山和下山,是指在新藏線上的行駛。新藏公路從喀喇昆侖山下的零公里開始,到西藏拉孜縣的查務鄉(xiāng)結束。雖然阿里還有岡底斯山,一直叫喀喇昆侖山似乎不太嚴肅,但人們叫習慣了,這么多年一直就這樣叫了下來。

新藏公路,是新疆通往西藏的唯一一條公路。

汽車營屬于西藏阿里軍分區(qū),卻駐扎在新疆葉城零公里旁邊的留守處,汽車營駐扎在新疆葉城縣的零公里,專門負責給阿里軍分區(qū)運送物資。本來,他們在新疆,去阿里就上了喀喇昆侖山,就去了西藏,汽車兵卻不說去阿里是去西藏,而說成上山。他們從零公里出發(fā),不久就經過庫地達坂,踏上喀喇昆侖山。當?shù)厝肆晳T把喀喇昆侖山稱為昆侖山,而駐防的軍人則又簡化,只用“山上”或“山下”簡而稱之。山上一說,指五六千米高海拔、危險、缺氧、頭痛、胸悶、孤獨和吃不上蔬菜;山下一說,則指氧氣充足、安全、輕松和行走自如,即使是葉城那樣的小縣城,讓下山的軍人也覺得猶如繁華都市。

上山。

下山。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茬老汽車兵復員離去,一茬新汽車兵又來,每年都重復上山,每趟都去阿里。上山時,每個人都神情緊張,害怕上去下不來,從此只在花名冊上留下一個名字。上山途中,歷經達坂、雪山、險灘、峽谷、懸崖、風雪、寒流、饑渴、寂寞等,汽車兵個個灰頭土臉,滿眼血絲,嘴唇裂縫。這些經歷哪怕千難萬難,汽車兵都能忍受。汽車兵不能忍受的,是缺氧和高原反應。缺氧讓人昏昏欲睡,高原反應讓人頭痛欲裂。這時候,汽車兵都不敢睡過去,否則就再也醒不過來。頭痛得實在受不了,他們便把背包帶綁在頭上,把頭綁得麻木,挨到天亮后上路。下山后,新兵倒頭就睡,而老兵哪怕再累,也要在院子里坐一會兒。又一次平安下了山,他們臉上有不常見的欣慰之色。

上山執(zhí)行任務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田一禾到了阿里首府獅泉河,去郵電局給對象馬靜發(fā)了一封電報,說他下山后最多待十天,然后就要上山。田一禾與馬靜是高中同學。田一禾參軍入伍的那一年,馬靜考上了大學,之后兩人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去年,兩人在通信中確定了戀愛關系。馬靜說,咱們不能只靠通信談戀愛,應該見面,田一禾本以為今年入冬后就可以休假,不料汽車營又要上山,只能讓馬靜來一趟。馬靜很快發(fā)回電報,說她一兩天即可動身來新疆。田一禾算好下山的日子,給馬靜去電報確定了見面日期。不料,汽車連卻接到了去一號達坂描紅“中國”二字的命令,看來他下山的日子又得推后幾天。他知道馬靜已經從蘭州出發(fā),過幾天就能到達零公里旁的留守處,如果他能早一點兒下山,馬靜就能站在他面前,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看著他。他想起部隊常說的一句話,舍小家顧大家。這句話的意思是個人利益是小,部隊利益是大。阿里的軍人在這方面的犧牲比比皆是,有一位排長準備結婚,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天,因為執(zhí)行緊急任務上了山,那一去就是一年,一年后下山才得知,未婚妻因為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早已返回黑龍江與別人成家。想到這些,田一禾暗自嘆息,希望馬靜不要因為這些變心。

車隊很快上路,向多爾瑪邊防連駛去。

山上有很多像一號達坂這樣的地方,因為這個任務,一號達坂一下子被拉近。描紅“中國”二字的任務已經明確,哪怕再模糊,平時再不關注的一座山,也將變得清晰。

田一禾想,一號達坂在等著咱們汽車連。

如果連長肖凡去完成描紅“中國”二字的任務,那就只能說一號達坂在等著肖凡一個人。

迎面的陽光照過來,照著田一禾,也照著肖凡。

田一禾勸肖凡在多爾瑪邊防連休息,他的身體好,由他去執(zhí)行任務。肖凡說:“戰(zhàn)士們都很辛苦,再說一號達坂的海拔太高,這個任務由我去完成。”

田一禾有些吃驚:“你一個人去嗎?”

肖凡點了點頭。

田一禾說:“我的身體好,讓我去吧。”

肖凡卻搖頭。

田一禾又說:“要不我陪你去,兩個人在路上有個照應?!?/p>

肖凡說:“一號達坂那么高,我之所以要一個人去,就是不想多一個人受罪,你陪我干什么?沒那個必要?!?/p>

田一禾的嘴張了張,像被什么壓著,沒有吐出一個字。排長必須聽副連長的,這是規(guī)矩,而且還有軍令如山一說,田一禾懂得這些,只能把想說的話壓下去。

有風從田一禾和肖凡身邊刮過,像是把一股寒意砸在了他們身上,二人不由得顫抖了幾下。喀喇昆侖山上的風不大,但是刮起來沒完沒了,歷來有“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的說法。平時刮風倒也沒什么,最多是冷一點兒而已,如果人遭受高原反應,再加上刮風,頭就會更疼,呼吸就會更困難,好像有一只巨手,一把將氣喘吁吁的人拎起,一甩手就扔向不可知的去處?,F(xiàn)在刮過來的風,讓田一禾和肖凡覺得說話費勁,于是便打住話題,踩一腳油門,加速向多爾瑪邊防連駛去。

雖然駛去的是下山方向,但因為要在多爾瑪停留幾天,所以這只是短暫的行程,很快就會到達。

新藏公路上車輛不多,加之沿途很少有人,所以一路都很凄清,除了偶爾飛過的鳥兒,從山谷里躥出的羚羊,再無別的活物。汽車兵不為趕路,卻快速前行,好像只為把寂寞扔在身后。真能把寂寞扔掉?好像他們在心里那樣想了,就真的能扔掉。

田一禾在車載音響中放著李娜唱的歌曲《青藏高原》,旋律高亢,蕩氣回腸。李娜已經告別娛樂圈,出家為尼多年,這首歌也已變成老歌,但汽車兵仍然喜歡聽,一上路就放這首歌,而且反復聽,很提神。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

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

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

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

我看見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連

呀啦索

那可是青藏高原

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

是誰渴望永久的夢幻

難道說還有贊美的歌

還是那仿佛不能改變的莊嚴

我看見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連

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

呀啦索

那就是青藏高原

田一禾曾聽一位老兵說,李娜能把歌唱成這樣,一定在高原的黑夜里聽過狼叫。他起初不理解,后來上了幾趟喀喇昆侖山,理解了那位老兵的話。

車隊一路迅疾,是不是把寂寞扔在了身后,誰也不說,但是把夕陽扔在了身后,跑了一天,到了多爾瑪邊防連。

進入多爾瑪院子后,田一禾抬頭向上看了看,一號達坂的海拔5800多米,幾乎與云朵挨在一起,是阿里軍人常說的“天邊邊”。邊防連就在一號達坂下面,抬頭能看見,但上去一趟卻很難,大雪封山后就更上不去了,只有等到開春后積雪融化,在巡邏時才上去一趟??諝庀” ⑷毖?、高原反應等,會在邁出第一步時,像石頭一樣壓在戰(zhàn)士們身上,像針扎一樣讓腦袋生疼,像被抽去筋骨一樣讓雙腿發(fā)軟。邊防線在一號達坂上,必須上去巡邏。擔任巡邏任務的是邊防軍人,除了他們幾乎沒有人上去。

平時,不上一號達坂,也有高原反應的頭疼,而上一號達坂則舉步維艱,一步三喘。戰(zhàn)士們每次上去都議論,咱們如此艱難地爬上一號達坂,是為了什么?有的說,是為了到達,咱們到達就證明是堅守;有的說,是為了看一眼界碑上的“中國”二字,那兩個字紅燦燦的,體現(xiàn)著中國的威嚴。

說得都好。

這些話,在每次都會說一遍,好像是儀式,又好像是為自己鼓勁。多少年了,一號達坂沒變,這些話也沒變。說完這些話,戰(zhàn)士們就開始向上爬,有時候半天都不說一句話,不是他們不喜歡說話,而是因為說話費勁,一費勁就頭痛胸悶,走不了幾步就腿軟,所以不說話是爬上一號達坂的明智之舉。

田一禾再次向肖凡提出請求,由他去完成這次任務。

肖凡仍然不同意。

田一禾很想去一趟一號達坂,作為軍人,只有上了一號達坂,對界碑敬一個軍禮,才算是真正到了邊關。雖然在喀喇昆侖山上苦,但并不能苦熬,必須在苦中見精神,苦中有作為,這就是喀喇昆侖山精神——一天天忍,一月月熬,一年年扛。只要喀喇昆侖山在,這些精神就在。外人認為他們傻,人生在世為自己選擇一個好的去處,本無可厚非,他們?yōu)槭裁淳筒浑x開喀喇昆侖山,去氧氣充足的地方,哪怕是喀喇昆侖山下的葉城縣一帶,至少能吃飽空氣,白天走路輕松,晚上睡覺踏實。喀喇昆侖山上的軍人把氧氣充足叫“吃飽空氣”,足可見氧氣對他們多么重要。有一個說法,在喀喇昆侖山上的無人區(qū),但凡出現(xiàn)人,那一定是軍人?,F(xiàn)在,田一禾也想當一回在無人區(qū)出現(xiàn)的人,哪怕肖凡不同意,他也想爭取。

一陣風吹來,沒有剛才那么冷,田一禾卻看見肖凡突然顫抖了一下。是那種被什么突然襲中,不覺間禁不住的顫抖。田一禾沒見過這樣的情景,起初以為是高原反應所致,但很快又否定了這一想法,高原反應首先會讓人頭疼,身體不會先顫抖,倒是因為呼吸短促,嘴唇會先顫幾下。還有,高原反應引起的頭痛首先會讓人神情有變,但肖凡的神情看上去很正常,不像高原反應。田一禾注意觀察肖凡,如果肖凡繼續(xù)顫抖,他就能判斷出一二,但好一會兒了,肖凡沒有再顫抖。田一禾有些疑惑,天并不算冷,也沒有因為缺氧而高原反應,為什么肖凡卻顫抖了一下?田一禾伸手去扶肖凡,肖凡卻迅速避開,田一禾的手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掩飾著尷尬收回,然后問肖凡:“連長,你的身體怎么啦?”

肖凡說:“沒什么,這個地方海拔高,天氣冷?!?/p>

田一禾說:“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但是我看見你顫抖了,你不舒服嗎?”

“沒有???”肖凡不明白田一禾的話,看了看腿腳,沒有什么毛病,遂一笑完事。

田一禾覺得自己多慮了,不再說什么。

田一禾沒有爭取到任務,有些郁郁寡歡。他問肖凡:“咱們下山后過不了幾天,就又要上山,明天就上一號達坂嗎?”

肖凡搖搖頭說:“上山的任務重是重,但是不要急,明天在多爾瑪邊防連休息一天,養(yǎng)足精神,后天上一號達坂。”

田一禾忍了忍,沒忍住,便說:“連長,還是我去一號達坂吧,你的身體……”

肖凡說:“我的身體怎么啦?”

田一禾不好直說心里的顧慮:“這么多人,這么多車,需要你帶下山。所以,你把身體養(yǎng)好……”

肖凡不耐煩了:“你一個排長,操的連長的心……”

田一禾不好再說什么。他想起有一次在獅泉河,一位營長對搶任務的連長說,你一個連長,操的是營長的心!你什么都別想,讓你休息你就休息,任務再重,少一個連長,地球照樣轉?,F(xiàn)在也是這種情況,他是排長,肖凡是連長,他無法讓肖凡改變主意。

吃完晚飯,天很快就黑了下來。

多爾瑪因為孤零零地處在一號達坂下面,加之四周沒有村莊和走動的人,所以夜好像更厚重,像鐵板一樣緊緊夾著邊防連,就連窗戶上的燈光,也好像被壓得發(fā)不出光芒,一副隨時都要熄滅的樣子。沒有人走動,好像在這樣的夜晚走動,一不小心就會掉入黑色的巨大深淵。

其實,多爾瑪?shù)囊雇?,與別處的夜晚并無二致,都是夜色將萬物遮蔽,所有生靈都屏息歇息,以挨時間到天亮。

起風了,田一禾走到窗前,看見外面的樹枝掠起一團幻影,過了一會兒風小了,樹枝還在不停地擺動。風吹打樹枝是常事,在阿里的一個邊防連,因為風總是從一個方向吹,樹枝便向另一個方向彎去,看上去像是整棵樹都彎著腰,再也不會直起來??錾缴系娜撕芸啵瑯湟膊焕?,人苦了還可以傾訴,樹卻無言無語,把磨難熬成了無言。在喀喇昆侖山上,很難讓一棵樹活下來,往往栽十棵也就活一兩棵,而且一個冬天過后,第二年只剩下一根禿干。窗外的這棵樹,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活到現(xiàn)在,一天天被風吹打,一年年經歷風雪,在春天生出綠色,讓戰(zhàn)士們欣喜。

風不停,樹亦無法停止擺動,人不能久看,看久了心里會難受。

田一禾剛轉過身,看見肖凡又顫抖了一下,他想提醒肖凡,卻又覺得肖凡不會認為自己顫抖過,便把話咽了下去。

很快,田一禾看見肖凡還在顫抖,便對肖凡說:“連長,你的身體……不行的話,我?guī)ш犎ヒ惶栠_坂?!?/p>

肖凡仍然沒有感覺到自己在顫抖,學著那位營長的腔調對田一禾說:“你一個排長操的是連長的心!你不也是急著下山,要見對象馬靜嗎?在汽車營,誰不知道你與馬靜確定戀愛關系兩年了,還只是靠寫信在談戀愛。所以,還是你在多爾瑪邊防連好好休息一下,下山后在零公里的留守處等馬靜來看你吧?!?/p>

馬靜可能已經在路上了。田一禾想。

肖凡見田一禾走神,一笑說:“你的心恐怕早就飛下山了?!?/p>

田一禾確實想盡快下山,盡快見到馬靜。但是他又看了看肖凡,雖然肖凡沒有顫抖,他還是請求肖凡讓他去一號達坂。

肖凡還是不同意。

田一禾不想放棄,在一號達坂上每走一步都缺氧、氣喘、胸悶、頭疼,要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他聽說有一次,戰(zhàn)士們走到離界碑100多米的地方,氣喘吁吁一步一停,用了一個多小時才到界碑跟前,到了界碑旁要說話,得慢慢轉過身,一字一頓才能說一兩句話。肖凡的身體莫名其妙地顫抖,上一號達坂能行嗎?于是,田一禾對肖凡說:“我晚回去幾天沒關系,馬靜多等幾天也無妨。我去一趟一號達坂,這一趟上山來就圓滿了。”

肖凡沒有說什么。在部隊,連長不同意的事,排長不能自作主張。

外面的風又刮了起來,好像一個掙扎的人,在向著幽暗的地方挪動。

因為奔波了一天,戰(zhàn)士們早早地睡了。

田一禾爭取任務無望,只能躺下睡覺。

半夜,田一禾夢見自己在阿里的獅泉河邊,他本來想去看看河中有沒有魚,卻離獅泉河越走越遠,直至走到一片荒地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反了方向。

他轉身往回走,一場風刮了起來,而且越刮越大,而且還夾雜著沙子,打在臉上一陣生疼。刮在阿里高原上的都是冷風,現(xiàn)實中是這樣,夢里也不例外,不一會兒就將田一禾凍得瑟瑟發(fā)抖。

獅泉河就在不遠處,他看得清清楚楚,好像還看見了水里的魚,但是他卻在大風中邁不開步子。他于是明白,水里的魚是幻覺,甚至獅泉河也不在眼前。

他想,不怕慢就怕停,慢慢走吧,哪怕獅泉河再遠,遲早也能走到它跟前。

沒走幾步,就走不動了,只好停下來喘息。雖然在夢里,人仍然高原反應,做夢的人不知詳情,只是難受。

過了一會兒,喘息漸緩,又往前走。

有一個人在前面健步如飛,大風奈何不了他,高原更不能讓他慢下來。

田一禾對那人喊叫,風太大了,不能走這么快。喊完了自己笑自己,你想快還快不了呢,倒替別人操心。

很快,田一禾發(fā)現(xiàn)因為風太大,他喊出的話,像是被風中的大嘴一口吞了,那人沒有聽見。

那人會不會是肖凡?

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

那人走得輕快如飛,田一禾心里的答案也隨之起起伏伏。最后,好像風中的石頭落了地,他斷定那人是肖凡。他又想喊叫一聲,卻看見那人被風刮得飛起,你樹葉一樣漂過獅泉河,落到了對面的山洼里?!靶し病边@次他喊出了聲,肖凡卻已經不見了。不見了……是生還是死,他不敢往下想。

大風停了。

一下子就停了,好像沒有刮過一樣。

田一禾急急往前走,很輕松,他走得很快。

到了獅泉河邊,他無心看河水,更無心看水里是否有魚。

他要趕回多爾瑪邊防連,告訴大家肖凡出事了。多爾瑪離獅泉河很遠,但夢是無序的世界,田一禾說到就到了。

奇怪的是,肖凡卻在多爾瑪,完好無損。夢中人半醒著,田一禾沒有驚訝,他對肖凡說話,卻聽不清自己對肖凡說著什么。而肖凡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好像對他的話有肯定,也有反對。田一禾納悶,肖凡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唯一清楚的是,肖凡要一個人去一號達坂,那么肖凡點頭,是聽從他的建議,由他陪著一塊兒去。但是肖凡又搖頭了,說明肖凡反對他的建議。他于是大聲對肖凡說話,聲音很大,但還是聽不清自己在說什么。

后來,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卻仍然聽不清自己在說什么。他的聲音鉆入自己耳朵,刺出一陣疼痛,把自己折磨得醒了過來。

一醒來,疼痛消失了。

夢境中的事件還沒有結束,他還在說話,那話隱隱約約,像伸出的手拽了他一把,又把他拽入了夢中。

他和肖凡同住一屋,本可以看看肖凡,但因為他白天長途奔波,晚上又做了那樣的夢,實在太累,很快又沉沉睡去。

人睡著了,自然又會做夢。田一禾又夢見了肖凡,這次的夢境接近現(xiàn)實,他看見肖凡在發(fā)抖,是那種渾身難以止住的顫抖,連嘴唇都晃出一團幻影,間或還有牙齒磕碰的聲音。

肖凡病了。

很重。

都這樣了,還能上一號達坂嗎?

不能。

那怎么辦?

阻止他。

怎么阻止?

沒有辦法阻止,一個排長,不能替連長操心。

不,一定有辦法。

什么辦法?

不要急,一定能想出辦法。

田一禾提問時,是他;回答時,是另一個他。

肖凡一直在顫抖,田一禾想走過去把肖凡扶起,讓肖凡喝點兒水,但夢不給他力氣,連腳也不讓他動一下,他干著急動不了,便只能這樣自問自答。

問來答去,不要說答案,連問題也變得模糊不清。

他腦子里徹底亂了。

這時,他聽見肖凡在叫他的名字,他應了一聲,肖凡好像聽不見,仍在叫。他急了,大聲答應,讓自己都吃驚,他的聲音居然會這么大。

這一聲,他醒了過來。

是做夢了,他唏噓不已。

夢中情景讓人悸動,現(xiàn)實中的事實更讓人驚駭——肖凡果然在發(fā)抖,渾身像被電擊了一樣扭來扭去。肖凡想爬起來,卻沒有力氣,便叫著田一禾的名字,叫醒了田一禾。

田一禾扶肖凡坐起,替肖凡擦去汗水。

肖凡看了一眼田一禾,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田一禾明白,肖凡在白天不承認自己顫抖,現(xiàn)在承認了。

他為什么顫抖?

不是高原反應。

也不是缺氧。

高原反應和缺氧都不會這樣。

可能得了什么?。?/p>

是什么???

在多爾瑪這樣的地方,得一般病都很麻煩,現(xiàn)在肖凡變成這樣,怎么辦?

田一禾一籌莫展,正準備叫醒戰(zhàn)士們,讓車隊連夜下山,把肖凡送到三十里營房醫(yī)療站,及早搶救治療。肖凡卻突然停止了顫抖,軟得像面條一樣癱了下去。

田一禾再次把肖凡扶起,讓肖凡靠著枕頭,給肖凡倒了一杯水。肖凡喝下水后,慢慢好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肖凡想說什么,田一禾用手勢制止了肖凡。他打了一個哈欠,田一禾便扶肖凡躺下:“睡吧,好好睡一覺?!?/p>

肖凡很快睡著了,呼吸平緩,應該不會再有事。

夜慢慢深了。

田一禾睡不著。

睡不著也好,剛好照看肖凡。

肖凡入睡后說了一句話,一禾,你下山后就不用上山,不用執(zhí)行任務了。田一禾以為肖凡在清醒中說話,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肖凡已經睡著,是在說夢話。肖凡睡得很沉,被子不見動一下,說明他沒有再發(fā)抖。

田一禾沒有多想肖凡的話,人入睡后身體的某些器官也會休眠,肖凡應該不會再顫抖,哪怕再顫抖幾下,也會因為睡得沉而沒有反應。昆侖山上有一個說法,只要能睡著,高原反應就會輕緩一些,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一覺睡到天亮吧,那樣就緩過來了。田一禾這樣想著,心里好受了一些。

外面的風大起來,田一禾想,這樣的風刮起來,千萬不要沒完沒了,否則汽車連會被困在這里??錾缴系拇箫L很厲害,能把樹枝刮得漫天飛,地上剛長出的草就變成了黃色,一年的生長便宣告結束。如果是冬天,地上的積雪哪怕再厚,也能被大風掀起幾層,有時候甚至會讓積雪徹底消失。

田一禾的腳有些酥麻,便換一個姿勢坐著。這個季節(jié),山下還是初秋,但山上已經入冬,冷不丁在一夜間會大雪紛飛,讓天地一片雪白。這樣想著,他坐不住了,決定出去看看,風大不大不要緊,千萬別下雪,否則上不了一號達坂。

哦,上一號達坂。田一禾一陣頭疼,肖凡都這樣了,還能去嗎?

他看了一眼肖凡,被折騰了一番的肖凡,好像縮小了,而且這一縮小就再也舒展不開,從此無緣再上喀喇昆侖山。不,不能這樣想,喀喇昆侖山上的軍人,沒有什么能被改變。往往在別人都離開后,留下的還是軍人。在最累的時候,他們用身體去撐;在最饑餓的時候,用意志去撐。撐過來,就活下來了;撐不過來,也在喀喇昆侖山面前不服輸。一次次,一年年,就這樣折騰,從不氣餒和退卻。

這時,田一禾才反應過來,他已經站在院中。哦,因為想事,居然不知不覺出來,在院子里站了這么長時間。他想起自己是出來看天氣的,天很黑,看是看不來的,只能感覺一下。

其實不用去感覺,風在吹,雪在落,不是好天氣。

田一禾覺出臉上有涼意,一摸是雪花。下雪了,因為天黑,加之雪下得太小,所以沒有感覺。田一禾暗自希望雪不要下大,否則明天會被困在這里。又一股涼意襲來,田一禾以為雪下大了,用手一摸臉上,才知道是寒風。他嘆息一聲,冷一點兒沒關系,只要不下雪,就不會影響去一號達坂。

大風慢慢小了,雪也落得稀疏,哪怕天氣不好,也壞不到哪里去。

田一禾扭頭向一個方向望去,遠處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想起昨天來多爾瑪?shù)穆飞?,他看了一會兒前面的雪山,覺得沉悶,便向下看低處。突然,他看見山腳有一片紅,很大,也很鮮艷。

是什么呢?

他猜測不出答案??錾降难┚€之上是雪山,潔白晶瑩的雪線下是褐色山脈,顯得粗糲蒼茫。從雪線向下便是溝谷,不見一絲綠色。他對此早已習慣,每次上路看上幾眼便就不看了,因為看與不看,喀喇昆侖山都在心里。

但是那片紅色卻是意外,上次路過時沒有看見,這次卻突然出現(xiàn)了,到底是什么呢?

從上午到中午,再從中午到下午,那片紅色一直都在前面。田一禾估計明天才能跑到那片紅色跟前,到時候就能看出究竟。

汽車跑了一天,天慢慢黑下來后,到了班公湖邊。班公湖是一個奇跡。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粗糙的山峰環(huán)繞起伏,而幽藍的班公湖就在中間安然偃臥。太陽已經落下,湖面擴散著片片刺目的幽光,人尚未走近便被那片光亮裹住,有眩暈之感。

過了班公湖,就到了多爾瑪。到了多爾瑪,其他的事都很正常,唯獨肖凡莫可名狀的顫抖。因為忙碌,田一禾一直沒有顧得上去看那片紅色,現(xiàn)在想起來了,便扭頭去看,夜太黑,什么也看不見。不要緊,那片紅色一定還在夜色中,只不過被夜色遮蔽了而已。黑色是夜晚的專利,那片紅色只有在太陽照射下才會顯得赤烈明亮,在黑夜里只能暗自呼吸,等著時間。

熬過今夜,就能看清那片紅色是什么。如果明天天氣不好看不清,很快就又上山了,遲早有一天會看清。也許那時候,風和雪都會停止,肖凡的身體也會好起來。田一禾依稀記得有人說過,在喀喇昆侖山上,白天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晚上,只要晚上睡得好,身體得到緩解,第二天哪怕到了海拔再高的地方,哪怕再缺氧氣,甚至產生高原反應,也能扛住。

田一禾一陣坦然。

一個黑影徑直向田一禾移動過來,田一禾以為是肖凡醒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便出來找他。他剛要對著黑影叫一聲“連長”,那黑影卻先開口了:“田排長,你半夜站在院子里,是睡不著嗎?”

是下哨的戰(zhàn)士,背著槍。

田一禾不好意思說自己睡不著,便對那戰(zhàn)士說:“離天亮還有兩三個小時,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吧?!?/p>

那戰(zhàn)士卻不動:“田排長,你不回去嗎?”

田一禾說:“我待一會兒。”

那戰(zhàn)士說:“我陪你?!?/p>

田一禾勸不走那戰(zhàn)士,只好讓他留下陪自己。阿里高原上的軍人,其實不缺覺,沒事時只要你愿意躺,便有足夠的時間睡覺。問題是白天睡多了,晚上便沒有睡意,眼睜睜地挨到天亮很難受,所以軍人們在白天都不午睡,為的是能在晚上睡著,睡著了就會少受罪。現(xiàn)在,這位戰(zhàn)士一定知道回去睡不著,加之田一禾一個人站在院子里,便要留下來陪他。陪吧,他陪我,我也陪著他,把這個夜晚打發(fā)過去。

兩個人走出院子,站在馬路上,什么也看不見,便不知要干什么。

一股寒意襲來,把田一禾撞出一陣疼痛。他以為是風,但是感覺不到刮風。他一愣,不是風,那就是雪下大了,但是他一摸身上,沒有多少落雪。奇怪,既沒有刮風也沒有下雪,這股寒意是從哪里來的?

又一股寒意襲來,田一禾裏緊軍大衣,索性不去想了,反正喀喇昆侖山就這樣的氣候,不必為一股寒意大驚小怪。

突然,傳來一連串獰厲的嗥叫。

有狼!

田一禾一驚,知道了襲到身上的那股寒意是從哪兒來的。

那戰(zhàn)士拉動槍栓的同時,對田一禾大叫:“快過來,有狼?!?/p>

田一禾一驚,被那戰(zhàn)士拉到了身邊。黑暗中,有一片綠點閃了過來。是狼的眼睛,像小燈泡似的越來越大。毋庸置疑,狼越來越近??錾缴系睦桥c別處的狼不一樣,別處的狼兇,但喀喇昆侖山的狼惡,尤其是無人區(qū)的狼,個兒大,體碩,襲人如發(fā)瘋。不僅僅是狼,就連野馬、野驢、野牦牛等都兇猛無比,甚至野羊見了人,也會刺過來一對鋒利的角。

是他們二人的氣息被風刮開,被狼嗅到,便圍了過來。

那片像小燈泡似的光到了山岡上,突然不動了。這不是好事,狼群有一個習慣,圍到人跟前會前仰后蹲停頓下來,人以為狼不會進攻,其實這是最危險的時刻,此時的狼在觀察人,它們將人觀察清楚后,就會突然發(fā)起進攻,而且準確無誤,一擊便擊中人的要害。

田一禾的呼吸緊促起來,與狼相遇,有了麻煩。

那戰(zhàn)士本能地拉動槍栓,準備向狼射擊。

“不許開槍,說不定這兒是邊境線?!碧镆缓痰统恋睾鹆艘宦暎菓?zhàn)士馬上意識到軍人的責任,將食指從扳機上收了回來。

慢慢地,那片小燈泡似的光圍了過來,到了他們跟前又不動了。這是狼進攻前的慣例,他們誰也不說話,瞪著眼睛與小燈泡似的光對視。這時仍看不清狼,但是那片光就是狼,他們與那片光對視,其實就是與狼對視。

……

節(jié)選,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8期

王族,男,現(xiàn)供職于新疆作家協(xié)會。著有散文集、小說集、長篇小說等多部。有作品譯為英、法、日、韓、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