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文學的莊稼長在更肥沃的土地上 ——專訪報告文學《西海固筆記》作者季棟梁
季棟梁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式上,強調廣大文藝工作者要堅守人民立場,書寫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詩。
一個從故鄉(xiāng)誕生、成長,受故鄉(xiāng)養(yǎng)育的人,如果不去重新看看自己的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的感覺可能只停留在過去。一直書寫西海固的季棟梁,在不斷地挑戰(zhàn)自己。
近日,他的報告文學《西海固筆記》,榮獲第十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
這部作品是作家對時代的致敬,也是寧夏文學在新時期創(chuàng)作實踐的探索。
8月3日,季棟梁接受了記者的專訪。
三四年間 到西海固走訪40多次
季棟梁上一次去北京參加自己作品的研討會,已是2002年的事了,久遠到他的印象都有點模糊了。
那時候,寧夏文學日漸在國內文壇突起,他是寧夏文學“新三棵樹”之一。
21年后的4月22日,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北京出版集團主辦的季棟梁長篇報告文學《西海固筆記》研討會召開,中國當代文學評論界的大咖們紛紛將他圍住。
《西海固筆記》被認為是一部難得的反映脫貧攻堅的好作品。研討會上,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邱華棟認為,季棟梁生活在西海固,拿起筆來寫西海固這樣一個重點地區(qū)的變化,原生態(tài)再現中國脫貧攻堅偉業(yè)的新時代大歷史,是非常了不起的。
邱華棟談到他去過西海固兩次。20世紀90年代去的時候,那里缺水,非常干燥,非常貧窮,各方面狀態(tài)都不是很理想。2016年,他又去了一次,印象大為改觀,綠植多了,很多地方多了健身步道,人的精神面貌也普遍變得比較自信。
他說,如果由一位作家來書寫這樣一個變化過程,非季棟梁莫屬。季棟梁也一直想寫這樣一部作品,不僅僅是為了文學,更是為了內心隱秘的情愫。
“《西海固筆記》的構思,其實在寫《上莊記》時就開始了,前后三四年,我到西海固走訪40多次?!奔緱澚赫f,“寫到生活的變化、氣候的變化是很愉快的,但是最難表達的是西海固的歷史變遷?!?/p>
西海固何以窮困至此?季棟梁一路走訪一路思索。當地嚴重缺水,竟然寫進了教材,人教版五年級數學課本上有道題:“同心縣是寧夏最‘干渴’的地區(qū),年平均蒸發(fā)量是2325毫米,比年平均降水量的8倍還多109毫米,同心縣年平均降水量是多少毫米?”他從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社會治理的失靈等方面進行了思索。
“整個寫作也融入了我兒時的很多記憶。記憶中,只要花錢買的,西海固人都嫌貴,一盒兩分錢的火柴都不用,靠火草續(xù)火。有的家里只有一個碗,爺爺先吃,吃完男人吃,然后兩個小孩吃,最后是女人吃,那里的人們就是在這樣的困境中艱難生存。在這個過程中,我作為一個老西海固人,重新審視自己的經歷,可謂百感交集。”
每一次到西海固走訪,季棟梁都會做大量筆記,40多次下來,積攢了20多本筆記,差不多六七萬字,還保留了大量手機錄像、錄音。這些珍貴的素材涉及西海固的歷史沿革、人口構成、行政區(qū)劃、人文地理、自然風貌、民俗風情,以及人們的生活方式等,并最終呈現在《西海固筆記》中。書中寫到原福建省對口幫扶寧夏辦公室主任林月嬋,她在寧夏家喻戶曉。作者有天來到固原街頭一家羊雜碎小店吃飯,見店里的女人不斷倚門往外張望,一問才知,她覺得好像看到已退休的“林媽媽”經過,便想著不能錯過請她進店吃飯的機會。她的丈夫也是店里的廚師,兩人正是當年在林月嬋組織下到福建打工結識的,有了點積蓄后又在林月嬋幫扶下回老家開店。這個故事如果不深入當地生活,靠偶爾的采訪是無法得到的,可以說,季棟梁是在西海固的日常生活中行走。
難怪在研討會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孟繁華說:“我覺得這本書叫《西海固傳》更好?!?/p>
提起《西海固筆記》,就不得不提《上莊記》,二者都榮獲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中國好書獎”。季棟梁說這兩部書相輔相成?!渡锨f記》從整體上描寫了中國偏遠落后鄉(xiāng)村社會的困境——教育問題、留守兒童問題、老年人問題……以小見大地窺探了當下農村存在的問題,因此被稱為“問題小說”。《西海固筆記》則解決了《上莊記》所寫的“問題”:“梯田建設”“鹽地治沙”“揚黃灌溉”“開窖工程”“勞務輸出”“菌草種植”“灘羊銀行”“危窯危房改造”及“教育問題”等,通過一個個鮮活的故事與細密的情節(jié),詮釋時代背景和相關政策的推進。
但是,將這本書簡單地看作扶貧攻堅作品遠遠不夠?!拔腋氡磉_的是,脫貧不僅是經濟上擺脫貧困,更是精神上擺脫貧困,向世人展示西海固人內心世界的變化。我把自己的經歷帶進來,過去多么自卑,現在多么自豪,這種情感變化也會把讀者代入進去。”
真正描寫一種讓人敬仰的現實 難度還是較大的
2022年12月,季棟梁成為寧夏報告文學學會會長。然而,熟悉他的讀者都知道,他以散文和小說見長。說起這一轉變,季棟梁坦言有點痛苦。
無論是早期的散文、小說,還是現在的報告文學,季棟梁的寫作都圍繞著西海固。在他看來,寫作《西海固筆記》是一次困境突圍,從小說作品的虛構走向報告文學的非虛構,真正描寫一種讓人敬仰的現實,難度還是較大的。他認為,對于一個作家來說,虛構是極其自由,非虛構則是剝奪了寫作的自由。
“但是,我從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風俗、文化相同,方言也一樣,這讓我有了厚實的積累。后來從事記者工作,三分之二的時間在鄉(xiāng)下,常常深入農村,實地考察采訪。后來調入政府研究部門,每月下鄉(xiāng)一兩次,每次下鄉(xiāng)要花費一周時間,可以說,筆下的每一處村舍似乎都走過,刻畫的每一個孩童好像都有原型,描繪的每一個問題都來自親身體悟。這為我的寫作提供了千絲萬縷的便利?!?/p>
說起寧夏報告文學的發(fā)展,和寧夏幾位作家密不可分,比如戈悟覺、張武、張賢亮。他們曾先后在自治區(qū)文聯、作協(xié)擔任主席、副主席等職務,也曾在報告文學這一文體上最早代表寧夏“發(fā)聲”。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戈悟覺報告文學集《金色的小鹿》出版,張武的《白井扶貧》以及關于吉蘭泰鹽場的報告文學作品發(fā)表;1998年,張賢亮的報告文學作品《挽狂瀾》在《光明日報》整版刊登……每一篇作品都是時代的見證,講述著屬于人民的故事。
作為寧夏報告文學學會會長,季棟梁認為寧夏報告文學題材很廣泛,“西海固題材、黃河題材、治沙題材、葡萄酒題材、民族團結題材、寧東國家能源基地題材、三線題材、紅色題材等,每個題材都是厚重的,枝繁葉茂的,需要作家沉下身子,深入生活好好挖掘?!?/p>
肥沃的土地更能長出好莊稼
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曾評價說:“寧夏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這里是文學寶貴的糧倉,文學是這塊貧瘠土地上的最好莊稼?!?/p>
苦難似乎是寧夏文學的一個標簽,從“兩張一戈”到“三棵樹”“新三棵樹”,再到寧夏文學林,書寫苦難的作家確實不少。
季棟梁的《上莊記》《海原書》《蒼聲》《錦繡記》《野麥垛的春好》《半坡典故》等作品,表達了自然惡劣環(huán)境帶給人們生存的苦難。他在《西海固筆記》中寫到,西海固的貧窮之所以聞名遐邇,和“西海固文學”之發(fā)達不無關系。當然,這個邏輯恰恰相反,西海固的貧窮為“西海固文學”提供了創(chuàng)作素材,因而“苦難”才會成為“西海固文學”的傳統(tǒng)。
脫貧攻堅戰(zhàn)的全面勝利,也帶來“西海固文學”的新變化——從過去書寫貧窮和苦難,到如今展現西海固新風貌,《西海固筆記》的出版,也給這種轉型帶來啟示。
比如書中寫到,季棟梁在路上碰到一個唱花兒的老漢,多年以來,花兒在人們的記憶中都是唱男歡女愛,唱日常生活,但是在新時代唱花兒的人唱出了新內容,比如“昨兒才發(fā)了低保,今兒又發(fā)敬老了”。西海固人對歷史變化的自豪感、創(chuàng)造感、幸福感、獲得感,皆通過這些普通人的變化表現了出來。
復旦大學來寧支教的馮艾,失去雙腿但通過植樹讓自己真正“站立”起來的李志遠,介紹西海固水利時先脫口而出宋朝大詩人楊萬里《麥田》的李處長,甚至養(yǎng)魚的、種蘑菇的、打水井的……這些人身上煥發(fā)出來的力量同樣讓人感動,這既源于黨和政府的關懷扶持,同時也是在創(chuàng)造歷史的時代氛圍中自內心煥發(fā)出來的。
“西海固脫貧的時候,我充滿了自豪感,書中的西海固人很有尊嚴,很有文化儀式感。西海固因為貧困而出名,貧困和苦難也磨礪著西海固人的性格。如今西海固終于從貧困中走了出來,但我希望西海固人的性格,不要因為生活方式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新時期,西海固精神的傳承更值得書寫?!?/p>
??思{說過,每個作家都有“像郵票大小的故鄉(xiāng)”,這枚“郵票”,作家永遠寫不枯竭。對于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季棟梁認為:“我們要真真實實地寫西海固,因為西海固山鄉(xiāng)巨變,去寫這個時代背景下西海固的鄉(xiāng)俗民風、文化積淀、歷史傳承,同樣也能讓寧夏文學有好的辨識度。肥沃的土地,更能長出好莊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