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7期|江隱龍:夜色咖啡館
一
幾經周折,駱識終于進入了市石材研究所工作。
駱識學的是地質工程專業(yè),剛從大學畢業(yè)時和很多同學一樣考公務員。駱識選擇的是住建部門,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二的成績入圍,后來因為某個意外沒有通過單位的外調。面試的領導對駱識印象不錯,覺得惋惜,于是將他推薦給了下屬事業(yè)單位,這就是市石材研究所。
“研究所平時接受我們的委托辦事,你以后也相當于我們的半個同事了,雖然沒有編制,但待遇不算差,現在就業(yè)形勢不好,你可要珍惜機會,好好干啊。當然,以后有了更好的去處,不用有壓力,只管去?!鳖I導拍拍他的肩膀。那些年市場環(huán)境不上不下,畢業(yè)生就業(yè)情況處于工作不怎么好找但降低要求終究能找到的狀態(tài)。領導正缺一個理論功底扎實、能講課,心機城府又不深的下屬,出于這種考量,再加上一定量的善意,領導留住了這個年輕人,同時想看看年輕人是不是如他所想的踏實。
“您放心,我會好好干。石材研究所很適合我的特長和性格?!瘪樧R表示感謝。
“態(tài)度真誠,說話直接,缺乏長袖善舞的潛力和向上的野心,不容易走上管理崗,應該能多干幾年?!鳖I導點點頭,心里給出了簡明扼要的結論。臉上和藹的笑容未曾中斷。
駱識就這樣來到市石材研究所,取得了一個名叫“干事”的職位,主要負責項目招標、后期跟進以及一些平臺的運維,時不時依據主管部門的要求開開講座。研究所缺乏交際剛需,沒有為下屬設計花里胡哨的職位名稱,除了幾個負責人和研究員之外,包括干事在內的大多數員工都沒有名片。沒有人叫他“駱干事”,上司叫他“小駱”,同事和合作方一般叫他“駱老師”,僅依靠稱呼聽不出來身份的職業(yè)。這一點讓駱識感到安全。
但這種安全感轉瞬即逝。駱識原以為,像事業(yè)單位這種缺乏競爭剛需的單位,同事會比較容易相處,但其實阻礙人際關系順利建立的流言,早在駱識上崗時就傳播起來了。更精確一些,是在駱識報到的第一天,地點是在人事處。人事處的經辦一邊給駱識整理入職材料,一邊熱情地說:“一般要等外調完畢之后才安排工位,不過領導介紹過來嘛,早點就位早點開展工作。我姓黃,叫我老黃就行。你的飯卡還沒辦好,中午刷我的卡吧,吃完飯正好出去走走,我也跟你介紹下我們研究所的職能劃分?!崩宵S說完,向駱識伸出手。
駱識也伸出手,寒暄的同時仔細看了看對方。老黃的年紀可能比他大十歲到二十歲,不容易分辨。一身灰色的休閑西裝,偏胖,發(fā)際線有些高但還沒有到禿頂的程度,顯示出一種在一個崗位耕耘了半輩子,熟悉職場各種規(guī)則卻又沒有出彩成績的那種平庸的親和力。他身后的工位上重重疊疊摞了幾堆A4紙疊成的文件,墻上掛著幾塊軟木板,色彩不一的軟木釘將聯絡表、考勤模板等固定住,紙張明顯泛黃,大約暗示著研究所缺乏人員流通,管理也相對松散?!昂冒。笾坏?。我初來乍到,日后還需要您多多指點?!瘪樧R努力表現出積極的姿態(tài)。
午飯后,老黃帶著駱識走出研究所,拐了一個彎,便到了江邊的跑道上。跑道是價格低廉的透氣型塑膠跑道,很有些年頭,在風吹雨淋下呈現出暗紅色。跑道一邊是寬闊的江面,另一邊是低矮灌木組成的綠化帶,再后面是一些規(guī)劃不甚用心的小樹林,里面點綴些粗糙的亭臺和走廊。時不時有一條小徑通向不同的街道。談不上風景有多好,但作為工作日一處能夠在午餐后散步聊天的固定場所則非常合格。
共進午餐后,老黃和駱識已經順利渡過了寒暄階段,為之后的同事關系奠定了基礎。兩人在破敗的跑道上,迎著江邊吹拂而來的暖風,肩并肩慢慢地踱著步子,消化肚子里的食物。過了幾分鐘,老黃前前后后看看,確定幾十米的距離內都沒有同事,帶著謹慎加上一些不在意的語氣說:“小駱,聽所里傳,你背后還挺有故事的呢?!?/p>
“什么故事?”駱識問。
“聽說,你是因為外調沒通過,才來我們研究所的。領導為此特意打了招呼。是不是打算在這過渡一下?”老黃說到這頓了一下,“咱們所呢,待遇一般,活不多。養(yǎng)老是剛剛好,作為過渡的地方嘛,也不算差。”
這一句刺探讓駱識有些不安,他缺乏應對這種交際任務的經驗與能力,眉頭深鎖起來。
“小地方嘛,就是喜歡講講這些八卦,你也別放在心上?!崩宵S看到駱識的反應,大致掂量出年輕人的閱歷、眼識,以及自己在交往中可以扮演的角色。他哈哈一笑,馬上轉了話題,“你看這條跑道,再往前走個幾公里,就是舊灣。不過你放心,這里治安好得很。聽說之前招人,還有小姑娘聽說這離舊灣近,不愿意過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
“舊灣,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三不管’地帶嗎?”駱識問。
“對。你們在學校也聽過吧?”
“聽過一些,不多?!?/p>
“讀千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啊,小駱。”得到一個彰顯閱歷的機會,老黃安穩(wěn)地開啟了話匣,“舊灣啊,一直是我們市最混亂的地方。本來就是一片老掉牙的居民區(qū),你日后去看一看便知道,那里都是幾十年前的建筑。然后呢,又偏偏位于三個區(qū)交界處,不方便統(tǒng)籌規(guī)劃。街區(qū)臟亂,不安定分子多,經常惹是生非,因此房租也便宜,外來務工人員沒錢,愿意住在這里。這樣一來,治安就更得不到保障,結果哪個區(qū)都不愿意管,就成了‘三不管’地帶。有點像巴黎的那個什么區(qū)來著?”
“十九區(qū)?!瘪樧R提醒。
“對,對,十九區(qū)??傊褪欠浅y。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本地父母常常拿‘再淘氣就把你丟到舊灣去’啦、‘考不上好大學就去舊灣掃大街去’啦,諸如此類的話嚇唬小孩。其實舊灣出名歸出名,真正去過的本地人怕也不多,以訛傳訛罷了。”
“舊灣真有那么亂?”
“誰知道呢?!崩宵S毫不在意地說,“我也沒去過。也不是說那里有銅墻鐵壁進不去,路都是通的,離所里就幾公里,只是沒必要。本地人對舊灣提不起興致,那里都是外地人——哦,小駱你別介意,沒別的意思,只是陳述一個事實。怎么,你想去轉轉?”
“去那里轉轉比跟你聊天有趣得多?!瘪樧R心里想著,嘴里答道,“挺好奇的。說不定哪天就想去轉轉。”
或許是駱識的內心活動引發(fā)了微表情的變化并被老黃察覺,又或許是駱識對舊灣的興趣加固了老黃對外地人的偏見,老黃眼中流露出一絲倦怠,“今天也走了不少路嘍,久行傷筋啊,小駱。咱們往回吧——從這邊走吧,帶你看看街景,這條路上有幾家店,味道還不錯,朋友來了可以招待。”老黃向右轉身,旁邊是一條通向街區(qū)的小徑。
一頓飯加上一次午間散步,讓駱識知道自己和老黃不是一路人。老黃也保持著同樣的默契,第二天沒有約他,而是將辦好的飯卡交到他手中。駱識想請老黃吃飯還個人情,老黃客套地說中午有點事,以后機會多得是。之后的半個月,駱識開始和不同的同事吃午餐,然后結伴到單位附近的跑道上散步。雖然研究所絕大多數員工都會在午餐后去跑道散步,但出于某種默契,散步時大家都極為自然地保持著百米以上的距離以及相似的速度,感到疲憊了,就從最近的小徑離開,如同汽車駛離高速公路。汽車絕不在高速公路上掉頭,這里的同事也不會在跑道上折返。大家點對點分享著秘密,同時對他人的秘密保持尊重。
在這個結伴而行的過程中,沒有人再像老黃一樣當面跟他提起外調和領導打招呼的事。
沒過多久,駱識就在心中構建了研究所同事們所處氛圍的模型:不夠深的人際,不算多的閱歷,不很強的競爭,以及不太大的舞臺,讓身處其中的成員沾上的所有瑣事都變成八卦。這些八卦會越傳越復雜,而且說不準向好還是不好的方向發(fā)展。
最初,他試圖通過加班抵消午間的侵蝕。但沒過多久,項目推進得井井有條,領導安排的講座也都準備充分,工作結束得太快會導致臨下班出現一兩個小時的空白,讓自己變得扎眼。后來,他嘗試午餐后一個人在跑道上散步,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在眾多結伴而行的“同事”中成為了異類。跑道上有種類似于規(guī)則的力量,讓他不得不夾在兩對平行的同事的中點,同時保持相似的速度,以免影響了所有人的節(jié)奏。這一切都讓駱識覺得非常不自在。
變化不久出現。一次講座后,一個石材雜志的編輯對駱識的專業(yè)表達了肯定,并順勢向他發(fā)起系列約稿。
“您的專業(yè)功底很強,我們雜志特別需要您這樣的作者。我們雜志雖然不是期刊,但在業(yè)界頗有流傳度,當我們的專欄作者,一定會對您未來的職業(yè)規(guī)劃大有裨益。另外,稿費在業(yè)內也屬于第一梯隊。”雜志編輯的態(tài)度誠懇。
駱識對寫作本身缺乏興趣,職業(yè)規(guī)劃也并不明朗,但考慮到終于有了合理使用中午時間的事可以做,就爽快答應了。然而,去哪里寫又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駱識不希望私人生活和同事有一絲一毫的牽涉。很快,駱識就做出了決定:去舊灣。具體而言,上午下班后背上筆記本電腦,騎一輛共享單車,到舊灣隨便找一家咖啡館,不需要環(huán)境多好,安靜就行。點一杯咖啡,一份簡餐,寫一個小時,回研究所繼續(xù)上班。
老黃說得沒錯,本地人對舊灣不感興趣,而研究所里幾乎都是本地人。同事們會對一個經常去舊灣的外地人表現出一致的鄙夷,而這種鄙夷會沖淡大家對他隱私的刺探,也就保證了駱識的安全感。唯一讓駱識略有些擔心的是,舊灣究竟怎么樣?它像老黃說的那么亂嗎?那么亂的地方會有一家體面的咖啡館嗎?
二
駱識有一輛接近專業(yè)的公路自行車,碳纖維材質,花了他三年的獎學金和假期打工賺來的薪水??紤]到舊灣的名聲,為免于應對丟車的風險,他在研究所外找了一輛共享單車,悠哉游哉地騎向舊灣。
距離不遠,路線也不復雜,研究所南邊第一個路口,一路向東直行即可,不必轉彎。一開始,路邊的風景與其他街區(qū)毫無二致,直到穿過一段地下通道,微小但切實的變化顯現出來。
路面的瀝青因為年久失修,不少地方已經出現了開裂狀況。路緣石是老式的普通混凝土,與此相伴的是路肩內側隱約可見的深色路面,駱識能想象到,在下雨天這些深色路面會變成一灘灘積水,刺激著行人的情緒——在其他街區(qū),路緣石幾年前就換成了多孔混凝土。臨街的建筑與其說是陳舊,倒不如說是集體被上一個時代的審美所統(tǒng)治,廣告牌、宣傳標志、霓虹燈的款式、商號起名的習慣莫不如此。而在十字路口四周的步行道上,出現了絕跡已久的煙火氣:賣棉花糖的、爆米花的、糖葫蘆的、炒粉炒面炒年糕的……小商販各自操辦著自己手頭的營生,有些熱絡地吆喝著富有韻律的廣告詞,有些則閑散地玩著手機。
駱識饒有興致地觀賞著兩側的風景,如同欣賞一部懷舊電影。他隨意地轉著彎,有時甚至會刻意闖一下紅燈——路上車輛稀少,也沒有交警維持秩序,看來就連居民的交通意識都停留在幾十年前規(guī)則沒有普遍確立的時代。就在他開始懷疑這樣老舊的街區(qū)會不會有咖啡館時,一間門店不大不小的咖啡館在一家便利店、一家書店中間擠出一個身影。
相較于周邊的商鋪,咖啡館的設計明顯更具文藝氣息。木制店門,旁邊的窗戶敲打成吧臺,臨街的一面放置了四張吧椅,吧椅旁邊是半人高的立式移動黑板廣告牌,上面用粉紅色和白色的粉筆分別標好咖啡種類和對應的價格:“美式,15元??Х饶描F,20元。卡布奇諾,20元……”粉筆字端正,棱角分明,比駱識讀書時遇到的大多數老師寫得漂亮。
店招大約是胡桃木質地,沒有直接釘在墻面上,而是由一條有分量的鐵桿從內部貫穿,并與墻面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仿佛隨時翻過來就能變身為另一家店。店名的字體比行書凌亂又比草書規(guī)整,皆是黑色,沒有從胡桃木色的底紋中被凸顯出來,但也不難分辨?!耙股Х瑞^”,駱識無意識地讀出聲音。
就是這里吧。駱識將共享單車鎖住,推門而入。店門旁的鐵風鈴感受到振動,發(fā)出一串樸素而清脆的撞擊聲,大約相當于“歡迎光臨”。
咖啡館內部比店面所暗示的面積要大,且幽深曲折。店內燈光昏暗,單人座、兩人座、四人座,火車廂式、圓桌式、沙發(fā)式的座位略有些凌亂地分部在四周,各自靠著一面墻、一根立柱,或是一盆大型盆栽,形成面積不等的隱秘空間。盆栽種類多樣:鶴望蘭、發(fā)財樹、龜背竹、散尾葵、琴葉榕,都是有明顯主干和分枝的老樁,一株株長勢旺盛,暗示著咖啡館的存在已經有些年頭。一直向前走,是咖啡師的操作臺。操作臺與店招一樣為胡桃木色,臺面上被兩排玻璃制的細長咖啡豆罐分隔開來。左側有一臺看上去厚重的雙頭意式咖啡機、兩臺豆倉未全滿的磨豆機和幾個顏色各異的拉花缸;右側依次擺著虹吸壺、法壓壺、手沖器具,還有一些駱識叫不上名字的滴濾設備。操作臺向里是頂天的立柜,雖然處于營業(yè)期間,但柜門卻有些怪異地通通緊閉著。
咖啡師正在操作臺后稱量著咖啡豆,似乎在測算某種比例,表情嚴肅得不像在做生意,而更像是在做實驗。與嚴肅的表情相對,咖啡師的穿著與其說是隨意,不如說是邋遢:牛仔圍裙松松垮垮,上面還沾著肉眼可見的咖啡色污漬;圍裙前面有個口袋,毛刷、量勺之類的器具從中探出來,似乎也都長久未曾清理,駱識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毛刷上沾著些咖啡粉。看到有客人來,咖啡師也并沒有展現出很職業(yè)的微笑,反而從眼角中流出一絲輕微的訝異。是沒想到會有客人來吧?這里的生意——至少是午間的生意,有些慘淡。駱識已經有些后悔沒經過深思熟慮就走進了這家咖啡館,正躊躇間,咖啡師打破了沉默:“您好??瘴蛔与S便坐。想來點什么?”
“空位子?”駱識心里嘲諷了一句。店里完全沒有其他客人,這意味著整個咖啡館全部都是空位子,有什么必要強調“空位子”三個字呢?心里雖然這么想著,嘴上卻沒表達出來。他抬頭看了看操作臺背后墻上的菜單,只有飲品和甜點,“一杯美式。可有簡餐?不要甜點,要點咸口,米飯、面條什么的都行?!?/p>
“簡餐?沒有。”咖啡師回得極為干脆。
駱識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陷入被動的沉默。他現在已經不是有些后悔踏入了這家店,而是非常后悔。
咖啡師也陷入了同樣的沉默,不過很快想到了什么,又問道,“不太正宗的西班牙海鮮飯倒是有,要不要?”
“來一份?!甭牭竭@句話,駱識忙不迭地回應,仿佛生怕下一秒咖啡師就會轉變念頭收回那份西班牙海鮮飯一樣。他在心里長吁了一口氣,終于不需要自己挽救這尷尬的冷場了。不過,他馬上意識到咖啡師種種破格之舉,于是又憂心忡忡地問了一句,“有多不正宗?”
“有多不正宗?這個嘛……該有的主料輔料都有,不該有的可能也有。西班牙人看了可能不認識的西班牙海鮮飯。哈哈哈哈……”說到這,咖啡師自顧自地笑出了聲,看到駱識并沒有附和的意愿,才繼續(xù)問,“要不要?不要也沒別的能吃了?!?/p>
“就要這個?!瘪樧R堅決終止了關于西班牙海鮮飯的交流。他轉過身望了望四周,又問,“想找個適合寫作的座位。可有推薦?”
“適合寫作?”
短短兩分鐘被反問了三次,這讓駱識有些招架不住,仿佛自己來到了一個沒有資格逗留的地方。他向咖啡師擺擺手,自行走到了咖啡館里僅有的一張靠窗的座位。窗戶西向,將百葉窗收起也不會被陽光直射;不臨街因此也不擔心被喧鬧聲打擾,的確挺適合。桌子下還有電源,避免了老式筆記本電腦的用電焦慮。駱識滿意地將背包里的筆記本電腦取出,鋪開,新建文檔,開始思考約稿的切入點。
一個字還沒有打出,咖啡師單手拿著托盤的邊緣,晃晃悠悠地來到了面前。托盤里裝著美式咖啡以及所謂“不太正宗”的西班牙海鮮飯。駱識將電腦移開,空出半張桌面,咖啡師將托盤“咚”的一聲放下。
“請慢用?!笨Х葞煍D出一道不修邊幅的微笑后便離開。這道微笑仿佛一條因為用力過猛而錯位的拉鏈,倒是和咖啡師邋遢的圍裙相得益彰。
咖啡師沒有給駱識留下好印象,但眼前的西班牙海鮮飯確實稱得上氣勢雄渾。魷魚、黑虎蝦、青口貝等海鮮一樣不少,此外番茄、洋蔥、青豆、去骨雞腿也安排得滿滿登登,此外還擺了一瓣黃檸檬。怎么看都感覺不到不正宗的架勢。駱識拿起餐勺,滿懷期待地舀了一大口,米飯混合著豐富的食材在口腔里翻騰。
味道鮮美,但駱識也立刻明確所謂的“不正宗”在哪里了。是生蒜。西班牙海鮮飯里也會加蒜,但量不多而且要炒一炒,但這一碗西班牙海鮮飯的蒜既有些生,數量也超過平均值。不過,這正合駱識的胃口——他本來就不太吃得慣西餐,但這份西班牙海鮮飯因為生蒜的加入,直接被歸化為家常炒飯。借助構思約稿的慣性,駱識投入了狀態(tài),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思考著要如何形容這份西班牙海鮮飯。
飯很快見底,正當駱識準備喝美式咖啡時,咖啡師走了過來。
“味道怎么樣?”咖啡師問。
“出乎意料。好吃到我從吃第一口時就開始思考該如何形容它的好了?!瘪樧R直言。
“那你想好了嗎?”咖啡師繼續(xù)問。
“在西班牙海鮮飯將出鍋的時候加入少量生蒜是神來之筆。”駱識先做出結論,然后開始闡述理由,“那時的米飯力道已經柔和,無力歸化新加入的食材,生蒜則顯得侵略性極強,足可以小搏大。如同一幅水墨山水畫里突然加入了編鐘清脆明快的樂音,原本互不兼容的美感因為碰撞反而對沖出了別致的藝術感?!?/p>
說到這,駱識又覺得修辭得有些過頭。他問咖啡師:“這個比喻是不是有些太用力了?”
“是?!笨Х葞熤苯亓水數?。不過還沒等駱識感到尷尬,咖啡師就伸出了手,“不過反正是在夸我,用不用力的還有什么要緊。海默,這家咖啡店的老板。幸會。”
“駱識,幸會。”駱識站起來握住海默的手,遲疑了那么一小會兒,最終決定直抒胸臆,“老實說我一開始很后悔踏入這家店,但吃完這碗海鮮飯,我覺得自己會成為你的???。”
“那好極了,你會成為我第一個常客?!焙Df了一句駱識無法分辨真假的話,“不過下次來未必有海鮮飯。店里本也沒準備簡餐,我做啥你吃啥吧,收你成本價?!?/p>
駱識還沒來得及表達自己的錯愕,海默則指了指依然占據一半桌面的筆記本電腦問:“你是作家?”
“不瞞你說,這是我接到的第一篇約稿。飯都吃完了也沒想好怎么動筆。”駱識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向海默,文檔的光標停留在第一行起始點,空無一字,“電腦都快沒電了,我插上電?!?/p>
“別,那個電源壞了。你如果以后還來,我下午就找人修?!笨吹今樧R準備從包里拿電源線,海默趕緊阻止。駱識看著眼前這個表情認真的咖啡師,一股喜感涌上心頭,放聲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
“沒什么?!瘪樧R一邊笑一邊擺手,“你修吧,我以后會經常光顧?!?/p>
那天下午海默立刻修好了電源,而駱識也的確成了夜色咖啡館的??汀?Х瑞^午間的生意慘淡。與其說是慘淡,不如干脆說是沒有——駱識平均半個月完成一篇約稿,直到他寫完第五篇,都沒能遇到一個客人,正如海默所言,他是咖啡館的第一個??汀_@樣更好。他在夜色咖啡館獨自霸占著??偷牡匚?,雷打不動地喝美式咖啡,吃不正宗的各種食物。他不再需要選擇午餐的種類,海默做什么就會給他準備一份,這讓駱識有去朋友家聚餐而非停駐在外的親切感。兩人漸漸成為朋友,或者說,相較于研究所疏離的人際關系,海默看起來更像是朋友。
雙方足夠熟悉時,駱識表達起對咖啡館慘淡生意的困惑。
“這家咖啡館能賺到錢嗎?我從來沒看到過有別的客人來?!瘪樧R前一天剛剛交完稿,今天雖然出于習慣帶著筆記本電腦來,但并不打算寫東西。他已經習慣中午來咖啡館坐坐,和海默聊天。
“賺錢?不可能的。純粹是業(yè)余愛好。你注意到我的招牌有正反兩面了嗎?”海默用手指向操作臺的方向劃了一道,“做咖啡的器械就這么多。這家店晚上是酒吧,生意特別好,足夠撐得起來,所以白天不開工也無所謂。說實話,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著實有些驚訝。哪個怪——哈哈,會在大中午來舊灣的咖啡館寫東西?當然,作家十有八九都有怪癖。結果你居然是研究石材的?!?/p>
“正經職業(yè)?!瘪樧R笑著接道。
“正經職業(yè)?!焙Df,但態(tài)度比駱識認真。
“其實我本身要找的工作更正經,當時剛剛畢業(yè),找不到方向,和同學們一道考了公務員。筆試面試成績都不錯,結果沒通過外調。你知道外調嗎?就是……”
“知道,政審的一環(huán)嘛,正經部門都有這類規(guī)矩?!?/p>
海默了解這方面的知識讓駱識有些意外,不過他沒多問,繼續(xù)說下去:“對??傊驗橐稽c意外沒通過外調,于是調劑到石材研究所去了?!?/p>
“意外?”
“紋身?!边@原本算不上什么秘密,研究所的氛圍讓它成了秘密。駱識并不拒絕和同事聊這個話題,他所拒絕的是和同事聊所有私人話題。既然海默是個可以分享隱私的朋友,說出來便無妨。
“理解了?!焙D卮鸬酶纱唷?/p>
“理解了?”駱識愈加吃驚,他以為海默這樣的“江湖人士”,對公務員招錄這樣的事不會太上心。海默看出了他的疑惑,爽快地把襯衫左邊袖子卷起來,給他看上臂內側的幾個小字。
“精忠報國?!瘪樧R情不自禁念出聲。
“我之前報考過緝毒警察,因為這個刺青,泡了湯。小時迷戀岳飛,父母沒文化,沒人告訴我后果?!焙D研渥臃畔拢跋胄托Π?,早不介意了,我如今是咖啡師——你紋的是什么?”
駱識毫不客氣地大笑起來。他笑了很久,仿佛要將兩人相識以來積累的所有笑點一口氣釋放完畢。良久,他將右衣袖卷起靠肩的位置,右臂內側出來一行海默不認識的字母:“Valar Morghulis, valar dohaeris.”
“看不懂。這也不是英語啊?!焙D葌冗^頭看了一會兒,確定不認識之后又搖了搖頭。
“高等瓦雷利亞語。一部小說里杜撰的語言?!瘪樧R繼續(xù)笑起來。就在同時,他腦海中突然閃過老黃說的那句話:“本地人對舊灣提不起興致,那里都是外地人?!瘪樧R覺得有一些不同于地域偏見的、更深的規(guī)律或是力量隱含在其中。正是這種規(guī)律或力量,促使他和海默在少年時代各自紋身,促使海默來到舊灣開了一家咖啡館,促使駱識在一個工作日的中午推開咖啡館的門,并最終促使兩個人通過一盤西班牙海鮮飯開啟話題,經歷長長短短的對話,成為朋友。
三
駱識與海默的關系,和他與研究所同事的關系,呈現出一種此消彼長的微妙對抗。不出駱識所料,雖然的確有同事很偶然、很偶然地在那本每半個月寄來若干份的雜志用余光掃到過駱識的名字,但完全沒有將印刷出來的駱識和現實生活中的駱識聯系起來。寫作這件事在研究所無法成為構成八卦的零件——它太與世無爭,牽連不到更為曖昧的情節(jié),因而無人在意。同事們在私下議論得更多的,是所里那個新來的年輕人幾乎每天中午都騎著單車去舊灣,通過這一現象大致能得出個結論:駱識多多少少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個秘密會是什么呢?因為是秘密,當然不能堂而皇之地當面提問。秘密對應的獲取方式是刺探。在一次例行送工資條的下午,老黃來到駱識的工位。辦公室恰好沒有旁人,老黃遞完工資條,壓低了聲音,饒有興致地問:“去轉了吧?舊灣怎么樣?”
“沒怎么轉,倒是看到一家不錯的咖啡館,中午習慣喝杯咖啡,小憩一會兒,挺好?!瘪樧R分享了一點點故事,覺得這些故事傳到同事耳朵里也無傷大雅。
“也別太沉迷啦,沒事多和同事們交流下,太不合群容易吃虧。小地方,都喜歡抱團取暖,也不是大家都愛抱團,有時候也是為了自保?!崩宵S拍拍駱識的肩膀,“我看你人挺好,別人我可不好為這種人師啊。”
“明白?!瘪樧R回應了一個有誠意的微笑。他還想再說兩句,但完全找不到應景而體面的話,同時又覺得疲憊,于是放任懷著好意的老黃離開辦公室。
老黃這一番話,或許是出于對他午間經歷的好奇,或者是為了提醒他同事背后已經對他開展了普遍的議論,理性來說,應該兩者都有吧。有刺探,很克制;有善意,但不多。對于這兩者可能引發(fā)的后果,駱識都沒有興趣。工作接近一年,駱識發(fā)現“同事”這個概念很難溶解在“朋友”中。一百個同事擁有一百張同樣的臉,而每個朋友的面孔則各有不同。
這種厭倦讓駱識在情感上對夜色咖啡館多了一份依賴。自從知道彼此有紋身后,駱識和海默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雖然出于交稿的壓力,兩人事實上也沒有太高頻率的交談。
“我看你每次寫稿子好像都很痛苦啊?!币惶熘形?,海默把美式咖啡和一盤配料復雜的炒面放到駱識面前,面對這個眉頭深鎖的年輕人說道。
“不是好像,是真的痛苦。直到今天我依然停留在缺乏靈感的階段。也許和我一天到晚和石材打交道有關?!?/p>
“這有什么關系?”
“思維上的關系。作家創(chuàng)作需要靈感不是嗎?但于我而言,創(chuàng)作需要的是實打實的原料。就跟打造石材一樣,需要等量甚至過量的巖石當原材料。我每寫一篇約稿,兩周工作日的中午就要泡湯。就這還往往來不及?!瘪樧R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跟我們做生意一樣嘛。等價交換?!?/p>
“就是等價交換。從這個角度來看,編輯買的不是我的文采,而是我的時間?!?/p>
兩人陷入沉默。隔了好一會兒,海默端走了桌上的美式咖啡:“今天我請你開開眼,喝杯好咖啡。靈感這東西說不定會有?!?/p>
“你別浪費豆子了,我喝咖啡都是一樣的苦味,咖啡哪有好喝的!”
“你知道什么。而且,你居然在一個咖啡師面前說世界上沒有好喝的咖啡?那不跟別人在你面前說世界上沒有好用的石材一個樣?”
“哈哈哈哈……是我失言。不過你真的別浪費咖啡豆。這杯美式咖啡——說實話,我沒喝出來和速溶咖啡有什么區(qū)別?!?/p>
“你知道法國人管美式咖啡叫什么嗎?”
“嗯?”駱識問。
“Jus de Chaussette,法國佬的發(fā)音我也念不清楚,總之就是‘襪子汁’的意思。美式咖啡說穿了就是意式濃縮兌水,你要說你喜歡喝,那才是浪費了我的豆子。今天咱們喝手沖。”
不到一分鐘,海默便在操作臺擺開了陣勢。他取下來一套濾杯架在分享壺上,而后將“V”型濾紙放在濾杯上,沿著濾杯壁緩緩注入少量熱水。濾紙被浸濕后和濾杯緊緊貼在一起,流下的熱水則滴入下面的分享壺,繼續(xù)傳導著溫度。海默轉身從隱藏在操作臺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包咖啡豆,指著包裝上的幾個小孔說:“看到了嗎?這玩意兒是單向排氣閥。烘好的咖啡豆要放到這種袋子里,一邊讓它排二氧化碳,一邊又要防止氧氣鉆進去?!?/p>
“為什么不用臺子上那些咖啡豆?”駱識問。
“那些罐子里的豆子是用來裝飾的,不是用來喝的。這咖啡豆啊,要是不好好養(yǎng),放幾天口感就垮了。”解釋完,海默用一個木質的量勺將豆子逐次倒在秤上,前后三次,15g,而后均勻地撒在已經和濾杯完全貼合的濾紙中。再之后,海默取來一個手沖壺,緩慢而穩(wěn)健地將熱水沖入咖啡粉。壺嘴極細,水流溫柔地靠在咖啡粉上轉著硬幣大小的同心圓,一圈一圈,如同繡花一般??Х确巯仁桥蛎洺隹鋸埖哪⒐皆?,而后漸漸消退;途經咖啡粉的熱水漸漸落在下面的分享壺上,積累成顏色越來越深的溶液。大約一分半鐘,海默截斷了水流,將分享壺里的咖啡移開,分別倒入兩個咖啡杯中,并將其中一杯推到駱識面前,“手沖的原理其實很簡單。水作為溶液經過咖啡粉,會帶走咖啡粉里一部分可被溶解的物質,將這些物質收集起來,就是手沖。手沖咖啡,其實是咖啡萃取液。”
駱識先謹慎地聞了聞味道,在確認沒有任何收獲后,小心地嘬了一口。
“呀,酸?!瘪樧R反應強烈。
海默也沒有回話。
“還是酸,不過說來也很奇怪,仿佛有點水果味。”當咖啡流經喉嚨時,駱識仿佛抓住了其它不應該出現的味道,頗有些詫異。
“再加把勁,什么果味?”海默追問。
“檸檬?柚子?總之就是柑橘屬的那些水果。這有點奇妙啊,咖啡居然不是苦而是酸的,而且這酸還是果酸?”
“不不不,一點也不奇妙,完全是情理之中?!焙D冻龅靡獾奈⑿?,“這豆子是水洗的耶加雪菲,科契爾的莊園豆。要做風味描述的話,是檸檬、柑橘和茉莉花。你沒有接受過感官校正就能品味出個大概,說明有喝咖啡的天賦?!?/p>
“什么是感官校正?”
“咖啡產業(yè)剛剛成熟的時候,一群享有話語權的咖啡師聚到一起,將咖啡的味道劃分出了幾十種上百種,明確每一種味道對應的是什么解釋。感官校正呢,就是這幫咖啡師讓別人也認可他們作出的解釋,并用相同的理論去解釋世界上所有的咖啡豆。比如我們喝的這款吧,并不是我認為它的三種味道像檸檬、柑橘和茉莉花,而是它對應的三種風味符合那幫人對檸檬、柑橘和茉莉花風味的定義??傊?,經過訓練,能夠分辨出不同的風味,同時又接受既有風味解釋的過程,就叫做感官校正吧。”
“萬一咖啡師認知沒那么準呢?”駱識問。
“那有什么關系。數學家們定義1是1、2是2時不也一樣,只要我們說1時能知道它代表的是單獨的東西,說2時能知道它代表的是成對的東西就可以?!?/p>
“還是不太一樣。1和2是完全的定義,用one、two,或者いち、に沒有本質差別。但風味不一樣。有可能它對應的是柚子,而那時的咖啡師失誤了,將其定義為橘子?”說到這,駱識自嘲地笑了一聲,“我好像太較真了?!?/p>
沒想到,海默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帶著一種非常嚴肅又有些消沉的態(tài)度:“改變不了的規(guī)則,對與錯又有什么意義呢?反正接受不接受,都會被規(guī)則支配吧?!?/p>
駱識知道海默想到了什么。海默也意識到駱識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兩人一同沉默。有那么一會兒,駱識打破了沉默:“我好像有些所謂的靈感了。我去寫東西?!?/p>
海默沒有回應。他目光深邃地看著駱識走到窗邊的桌子,打開筆記本電腦,雙手富有節(jié)奏地敲起鍵盤,仿佛帶著某個無法分享的秘密。
駱識沒有感受到那個秘密。那一天,駱識的寫作突然變得輕松。其實也不是輕松,準確地形容應該是,痛苦依然存在,投入的時間與產出的文字之間比例似乎沒有改變,但約稿完成的速度卻切切實實地加快了。往常一個中午最多寫幾百字,而且可能要反復修改;那天則寫了近兩千字。第二天,駱識又點了一杯手沖,當天的狀態(tài)依然飽滿。如果能持續(xù)保持這樣的勢頭,一周完成一篇不在話下:三個中午查資料,兩個中午完成正文,做一周,休一周,節(jié)奏會非常舒服。
海默再次表態(tài):“好的咖啡能帶給人靈感吧?!?/p>
駱識回應:“我工資不高,天天喝手沖可喝不起?!?/p>
“你以后需要寫稿子的時候喝就好?!?/p>
“我以為你會說只收我美式的錢。”
“那可不行,我是個生意人?!焙D瑪[出一副嚴肅的面孔。
駱識看著眼前這個生意人,仿佛在看一塊被初夏暖風吹指的花崗巖石階,堅硬而溫暖。
巧合也罷,魔法也罷,海默的手沖咖啡的確有種神奇的力量。駱識每次喝完都感到下筆如有神助,似乎寫了很久,但看看表,離下午上班卻還有不短的時間。駱識原本覺得自己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全靠辛勤地耕耘才能有一點點收成,而海默的手沖咖啡如同上好的肥料,讓莊稼的生長變得迅速。
無論是否需要寫約稿,只要有時間,駱識都會去夜色咖啡館坐坐。偶爾為公務所困,通常也不會連續(xù)好幾天中斷。但研究所的確有忙起來的時候。有一陣子,駱識突然同時接了三個項目,一邊同時應付著三個委托方;而另一邊,講座也恰好集中起來,聽眾在短時間內翻了好幾倍,駱識不得不準備了幾堂新的課件。連續(xù)很多天疲于奔命,直到終于忙完時,才發(fā)現已經連續(xù)三周沒去了。駱識看了一下表,晚上八點。下班已過兩個半小時,又是周五,目力所及的范圍內空無一人,同事們嚴守勞動制度,早已各自奔赴著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去了。剛從繁忙的節(jié)奏中抽身出來,缺乏應對長期疲勞工作的活動,工作許久但沒有值得一約的人存在。駱識一下不知何去何從。
“海默晚上也要開酒吧,應該能找到他吧?!瘪樧R想著,出門找了一輛共享單車。
四
畢竟是下班太久,研究所外的共享單車所剩無幾,而且經過幾輪的篩選,剩下的大多有些不大不小的問題。駱識挑了最中間的一輛,車輪吱吱呀呀,騎起來很有些費力,但前后輪的剎車都沒問題。這時候沒必要挑剔,其余的車通常會更差。
同樣的路線,因為交通工具拖了些后腿,駱識的行程被小幅延長。兩旁的街景以0.5倍速在駱識身側向研究所的方向退去。而從到達并通過地下通道的第一刻起,駱識就明確地感受到,白天那個其貌不揚的舊灣變了一副面孔。
白天的舊灣,在遲緩和落伍中彌漫著一種上個時代小城市的散漫。從商鋪和小販們的營銷方式來看,雖然稱不上蕭條,但那些代表著落后生產力的吆喝聲,在稀稀拉拉但少有駐足的行人間的確凸顯出了這個城區(qū)在時代面前的脫節(jié)——更符合潮流的營銷是請顧客掃碼,然后送出一些需要復雜操作才能獲取的折扣。但無論如何,老黃所說的那種混亂和危險,完全沒有?,F實與流言的差別,一度讓駱識懷疑關于舊灣的傳說只是出于本地人或惡意或以訛傳訛的揣測。但這一天,駱識意識到自己在夜色咖啡館里累積的所有關于舊灣的印象,都具有濃濃的偶然性,或者說是個人主觀色彩。當然這兩者原本便互為表里,難以區(qū)分。
街邊突然涌現出了成排的大排檔,大紅大藍的簡易推拉帳篷鱗次櫛比,空間被白色的塑料桌椅填充,在街道與商鋪中間構筑了一道疏密有致的分割線。這條分割線存在得底氣十足,讓人覺得它仿佛不是作為臨時性設施存在,而是白日里依然聳立街頭的古老建筑,沒有一絲絲馬腳。分割線的另一側,每幾米立著一個簡陋的燈箱,白底紅字,標明了各家店鋪的名號,一半是“李記”“趙家”“老胡”之類,標明著店主姓氏;另一半則是諸如“興隆”“幸?!薄皻g聚”等吉利話或吉利話的諧音。這些詞接上“燒烤”“熱炒”“小龍蝦”等等菜品,排列組合出各不相同但區(qū)別不甚分明的招牌。上桌率還不高,但從帳篷的數量來看,可以對更晚一些的生意量做出極為積極的預估。
駱識看得饒有興致,干脆就近還了單車,慢慢向夜色咖啡館踱去。
已經騎行了一半,剩下的路原本能在一刻鐘走完,但駱識刻意地放慢了腳步。原本便是為了打發(fā)時間,并且見海默的心也并不急迫,于是緩緩走了半個多小時。在這半個小時里,夜色逐漸黑到透徹,另一個舊灣露出了端倪。
駱識所料不差,上座率馬上高了起來,但他沒想到速度會這樣快。食物的味道和食客嘈雜的議論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勢改變了街道的主旋律。燒烤攤迅速架起來,炭火四濺,孜然、辣椒以及各式調料的氣味在空氣中翻騰,讓各個帳篷的氛圍變得熱烈。煙熏火燎中,無論男女,都在盡興地咒罵著什么,這些富含情緒的語句氣勢雄渾,肆意地入侵著公共空間,街道的寬度因此變窄。再之后,食客面前的扎啤見了底,不少男性開始袒胸露乳,暴露出寓意千差萬別、質量也參差不齊的紋身,這些紋身和從女性短袖T恤邊緣小心探出的刺青一道,借助于關公、玫瑰或是含義不清的咒語,各自彰顯著所有者花花綠綠的價值觀。
駱識開始想起隱藏在自己右邊上臂的那句“Valar Morghulis, valar dohaeris”,這本是某部奇幻小說中一個刺客群體的暗語,意思大致為“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需侍奉”,打招呼的說前面一句,聽的人回應后一句,彼此就挑明了身份:是自己人。對這句話駱識并沒有太深刻的感悟,駱識的童年稱不上幸福但也絕不悲慘,關于生和死,他思考得不比其他同齡人更多,當時將這句話刺在身上,只是因為在想要一個紋身的年紀,恰好迷戀上了一本奇幻小說。但時至今日,他突然覺得這句暗語本身就是一種預示:雖然背負的秘密并不大,但每個人依然要小心翼翼地將其包裹得不露死角,只有遇到同類時才能毫無顧忌隨口說出。之于他來說,這個秘密是那一行文字,但之于舊灣的人呢?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公共場合展露自己的軀體,他們需要隱藏的則是另外的東西。
懷揣著沉思,駱識越走越慢,而此時街面上的氛圍也愈加熱烈。有食客喝多了,為聽不清楚的事件爭吵,沒幾句竟然升級成械斗。肇事雙方沒有掀桌子,各自拿了兩根棍子直到街心廝打起來,其他食客也不驚訝,大多數人就隔著桌上的煙火氣,時不時瞥上一眼,不會因為這個插曲耽誤自己和同伴吹牛或是交心。也有一些人一邊涮著九宮格一邊仔細觀摩,既不評價更不哄鬧。所有人都在繁華中專注于自己手頭的事。炒菜的專心炒菜;喝酒的專心喝酒;打架的專心打架。駱識是這條街上唯一目的不夠堅定的行人。一架民航客機閃爍著紅綠色的航行燈從街道上方逼仄的夜空劃過,短暫地映入駱識的眼眸中。駱識覺得,那架倏忽而逝的飛機上的乘客,也比石材研究所的同事,還有這座城市舊灣以外的所有人,距離這里更近。
沿著第一次來舊灣時隨機定下的軌跡,駱識終于走到了夜色咖啡館門前。左側那間便利店還亮著燈,但乏人問津;右側的書店則已經打烊,乖巧地隱入夜色??Х瑞^和兩個鄰居不一樣:在星光的掩映下,它不大的門楣吐出一縷縷晦暗的燈光,因為店內的曲折幽暗中人頭攢動,這些燈光變幻莫測,行人一旦路過,便容易被這種迷離感所富含的生機所吸引。酒吧比白天咖啡館的面孔張揚一些,但相較于另幾條街被大排檔定下的基調又明顯克制。它的姿態(tài)沒有溢出門楣,而是選擇將一切風景收納在店內。
駱識抬起頭,第一次端詳起夜色咖啡館翻轉過來的店招。和另一面古樸風格不同,這一面的文字采用類似幼圓字體,內部嵌入了變色燈管,和外圍一圈暖黃色串燈一道,讓酒吧的名字在夜市中變得顯眼。此時,它叫“夜色”,后面既沒有“酒吧”也沒有“Bar”之類的主語,但沒有人會看不出來,這是一家徹徹底底的酒吧。
舊灣也罷,其他地方也罷,駱識都從未去過酒吧,他無法判斷接下來領略的風景和其他地方的酒吧有何不同,但此刻店門映射的三四平米的燈紅酒綠令他有些心動。他推門而入,白日空蕩蕩的座位坐滿了人,那些被隔開的空間都有了用武之地,綠植不再是無人區(qū)上的邊界線,轉而積極地主張著領土,每一棵鶴望蘭都保守著幾個人的秘密,每一株龜背竹都搭建起一個隱秘的堡壘,每一盆散尾葵都沾染上酒后的直言或遐想。燈光也被葉片打碎,斑駁在顧客們的眼影上,衣服上,飾品上,酒杯上,在某個特定的角度畫出一道道微型彩虹。
酒吧的正中心,或者說操作臺正前方的一小塊空地,搭建了一個臨時的舞臺。雖然是臨時設施,但無論是椅子、麥克風還是樂譜架,顯然都經過了精心挑選,和店內的氛圍融為一體。一個歌手坐在舞臺上撥弄著木吉他自彈自唱,聲音和他滿臉的絡腮胡一樣懶散。那首歌駱識并沒有聽過,也感受不出好聽或是不好聽,所有音符都已經被酒吧的氛圍溶解,分辨不出了。
歌手背對著的操作臺變成了吧臺,白天緊閉著的柜子通通敞開柜門,化身為酒架,里面各種琳瑯滿目的玻璃瓶,盛著各種駱識叫不出名字的洋酒。一眼望去如同壓制成平面并豎立起來的星空,飄忽,微醺,令人捉摸不定。
海默不在平時所在的操作臺后面??Х榷购痛蟛糠挚Х绕骶叨枷Я?,只剩下一臺意式咖啡機,其余的空間都讓位給臺外側零零散散坐著的客人。駱識下意識看了一眼中午常坐的那個臨窗的位置,還好端端地在那里,只是自己變成了陌生的客人,桌上的美式或手沖變成了層次分明顏色艷麗的雞尾酒。但這并沒有勾起駱識更多的注意,因為他馬上看到了吧臺內側那個最耀眼的明星——那個正指引著波士頓調酒壺在手臂和指尖起舞的女調酒師。
酒吧里明星的地位天然屬于調酒師,但她的耀眼并不止于此。在駱識看來,她顯然是美的。她有著一張瓜子臉,平顴骨,顴弓至下頜極為流暢,線條感很強,到下巴又多了一絲圓潤,不至于太細窄。眼神有些寡淡清雅,如果是平日遇見,會覺得清冷而難以接觸,但她調酒時的嫻熟專注,配合著酒吧的氛圍,又融合成了難以言喻的嫵媚。駱識略帶慌張地想著自己應當對調酒師說些什么才顯得像個體面的顧客,但他以往缺乏類似的經歷,全無值得借鑒的經驗。
就在這時,調酒師發(fā)現了他的目光,嘴角輕微地彎出一抹并不明顯又能讓駱識察覺出的弧度。這弧度既包含了出于職業(yè)禮儀的禮貌,又仿佛看穿了來者涉世未深,因而暗含嘲諷。無論哪種解釋都讓她更顯迷人。駱識繼續(xù)思考著開場白,但對方的氣質讓他很不爭氣地敗下陣來,最終一句話也沒擠出來。
“第一次來嗎?想喝點什么?”從調酒師柔和的語氣中,無法感知在她眼中眼前這個顧客是否陷入窘迫。
“對。啊……差不多。你怎么稱呼?”駱識問出這一句之后就后悔了。
調酒師的嘴角流露了一抹很輕微的笑容,猶如不知名的野花開放,香氣散入駱識的肌理骨髓。她指了指自己胸前一個精致如玫瑰形胸針的的工牌,花蕊正中刻著一個女性名字:“Helen?!?/p>
“Helen。你好?!彪m然覺得在酒吧這么正式地問調酒師名字這件事很傻,但既然已經問了,駱識覺得還是把程序進行完畢比較好,“我叫駱識?!?/p>
“那么,駱識先生,想喝點什么呢?”
“說實話,沒來過酒吧。我白天倒是經常來,那時候這里是一家咖啡館。我喜歡喝海默做的咖啡,但我沒喝過雞尾酒。不如,推薦一款適合我的?”
聽完這句話,Helen看著駱識,好幾秒種都沒有吭聲,仿佛在看一本曾經讀過但早已忘卻情節(jié)的小說,試圖盡力恢復一些記憶。這種感覺讓駱識有些無所適從。
正當駱識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Helen開始準備起酒。她先用意式咖啡機萃取出20毫升意式濃縮先倒入搖酒壺的壺底,而后加入兩款洋酒、糖漿和冰塊,扣上調和杯,開始大力搖晃。Helen的身姿輕盈,但駱識能感受到搖酒壺的力度,壺中的液體如同地質運動時被碾碎后翻騰而起的巖石,即將在大地的游戲中變幻成另一種姿態(tài)。兩分鐘后,Helen的手停止了晃動。她換了個角度,輕輕地敲了一下調和杯,壺底便輕易地分離開來。她轉向從酒架取下一只小小的三角高腳杯,在上面放上過濾網,將已經晃出厚厚泡沫的混合液體從搖酒壺中倒至杯中,等一切完成后,又小心地用鑷子夾了三??Х榷狗旁谂菽砻?。泡沫看起來細膩而厚重,居然能托住咖啡豆的重量。Helen用食指和中指壓住高腳杯底,緩緩推向駱識,頭又輕輕一側,示意酒已經做好。
“濃縮馬天尼?!盚elen說。
“所以這是意式濃縮和馬天尼酒的混合?”駱識問。
Helen沒有回答,頭再次輕輕一側。駱識意識到Helen這個姿勢代表的不是某個固定的回答,而是一種推進劇情的范式。他點點頭,端起高腳杯一飲而盡。酒辛辣而苦澀,但并沒有超出駱識的預期,意式濃縮的厚重感減輕了酒液的沖擊力,仔細品味起來,這種矛盾而強烈的味道居然還挺吸引他。
“這味道好別致。像是咖啡和酒在杯里發(fā)動了一場內戰(zhàn),戰(zhàn)爭還沒有結束,就被我一舉吞并了。”駱識說完又順著食道撫摸了一下胸口,“結果到了腸胃里還在開戰(zhàn)?!?/p>
“這比喻真別致。”
“這個比喻是不是有些太用力了?”
“所以,你是作家?”Helen以問作答。
“勉強算是吧,寫寫專欄?!?/p>
“寫小說嗎?”
“現在還沒有。是科普類的專欄,和石材相關。你喜歡看小說?”
“嗯?!?/p>
“那我日后寫了小說,就送你一本。”說出這句話,駱識自己也嚇了一跳。明明寫專欄都已經費盡心思,更何況小說——駱識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tài)不對勁,從看到Helen的第一刻起,他就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
“成交。這杯我請客,作為你以后送我書的回禮?!盚elen再次將頭輕輕一側,一絲疏離的媚態(tài)從她的發(fā)梢流淌下來。
五
第二天中午,當駱識出現在周六的夜色咖啡店時,著實讓海默驚訝了一番。
“好久不見啊。這大周末的,什么風把你吹過來了?”海默問。
“一言難盡,總之出于某種原因,我想寫小說了,但你知道的,還沒有一點思緒,所以想到你這來喝杯手沖。你的咖啡對寫稿有奇效?!瘪樧R一口氣說完,又補充道,“不會周末不營業(yè)吧?”
“平常也不營業(yè),你該來還不是要來?”海默說完并沒有馬上去做手沖,而是帶著一絲戲謔的表情仔細端詳起駱識來。
駱識被盯得不自在:“你看什么呢?我臉上有花?”
“嗯?!?/p>
“嗯什么?”
“就是你臉上真的有花。你照照鏡子看看你是不是笑得跟花一樣。什么情況?”海默倒也不完全是戲謔。平時的駱識,帶著一種不深但絕不容易被忽視的猶豫,尤其是寫稿的時候,總是愁眉不展,仿佛思念著親人的孩子望著空空的車站卻等不到歸客,又或者喜陰植物被端到陽臺不得不熬過一整個晴天。而今天,駱識對寫作表現出一種渴望,這種渴望形成了濃濃的氛圍感,讓身邊的人無法忽略。
駱識沒有提起關于Helen的只言片語,他想了想,找了一個既能滿足提問者的好奇心,又不至于暴露太多細節(jié)的回答:“我遇見一個頗有魅力的女孩,而那女孩喜歡讀小說。我頭腦一發(fā)熱,就答應以后要送她一本我寫的小說,而她居然答應了,還請我喝了杯酒。所以,我下決心當一個真正的作家了?!?/p>
看著表情認真又滿臉春光的駱識,海默不再追問。他走到操作臺一邊開始磨咖啡豆,一邊看著駱識興致勃勃地坐到老座位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桌子上的餐具、蠟燭擺件,座位旁的窗簾、掛畫,似乎都跟著駱識的情緒跳動起來。
海默未曾想到,這種依經驗不可能持久的狀態(tài),將在未來的日子里成為駱識的常態(tài);正如同駱識自己也未曾想到,在見過Helen之后,自己的生活便在一夜之間駛上了另一條軌道。
他首先意識到自己社交的貧瘠,于是開始主動和研究所的同事交往,以收集足夠的素材。時不時,他甚至會在工作日的中午放棄去夜色咖啡館和海默聊天或寫作,轉而和同事結伴加入到江邊跑道的散步隊伍當中。駱識發(fā)現,其實同事們對午間傳遞秘密這件事本身,比被傳遞的那些所謂秘密興致還濃,因為那些所謂的秘密早已人盡皆知,聊幾次就開始重復,但哪怕是談論一點情節(jié)都沒有更新的陳年舊事,大家也都默契地履行著約定俗成的義務。說的人放低聲音,聽的人則表現出好奇,并視情況表示出不同的附加情緒。傳遞秘密仿佛是一種儀式,共同參與儀式的人會結成圈子,這些疏密有別的圈子以及在圈子內流傳的過時資訊,能夠給參與人帶來自我認可和安全感。社會的一個個細胞由此變得鞏固。
作為新進的年輕人,駱識不需要提供太多秘密或資訊,同事對于他沒有過高的要求,卻樂于在他面前扮演老江湖的角色。沒過多久,駱識就成長為一個合格的聆聽者。他認真記下每個同事的性格、外貌、習慣、舉止,然后分門別類,仔細鎖到腦海中的儲物柜里,等到需要的時候,再一一取出,如同取下一個個標簽,粘貼到故事中的人物身上。他發(fā)現這些標簽的兼容度很高,一個虛構人物完全可以同時有著小李的急性子、老王的口頭禪、劉總的素食主義……甚至同事們之前有意無意間散播的關于他的流言,也成為小說里人物相互攻訐的橋段。他是一個石匠,而研究所則成了采石場,為他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原材料。
駱識的改變得到了同事們的積極回應?!澳贻p人嘛,總會長大?!庇幸淮?,老黃在跟同事聊天時,對駱識這么評價。
“不過,他經常去舊灣干什么呢?”同事問。
“他說喜歡那里的一家咖啡館,上癮了。誰知道呢?之前聽說舊灣有一家小吃店,會在湯粉里放大麻,顧客們吃幾次便戒不掉了。說不定那家咖啡館也一樣,在咖啡里加點什么說不清楚的東西。要說我,市場局,公安局什么的,早就該查查了,外地人啊,就愛靠這些東西賺錢。不體面!”老黃擺擺手。
“不體面!”同事深有感觸,點頭附和。
雖然這個年輕人時常去舊灣的行徑依舊印證著“外地人不體面”的“常識”,同事們也依然熱衷于交流這些閑話,但大家對駱識的猜忌明顯少了。駱識當然不介意這些,但這種改變不是壞事,他需要更輕松的氛圍寫小說。
而下班后,駱識確立起了新的傳統(tǒng):步行去夜色酒吧坐坐。去酒吧當然是為了看Helen,但他并不想表現的太過積極熟絡。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深覺自己涉世未深,現在的自己怕是無法吸引到Helen這種社會經驗豐富的女性。他選擇步行,也是想延長自己在舊灣行經的時間。他會刻意選擇繞遠路,從而見識一下舊灣入夜后的煙火人間,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閱歷,他也不想放棄。他的心似乎已經牢牢被那個女調酒師鎖住,不顧一切想盡快成熟和自信起來。
頻繁地穿梭在傍晚及黑夜時分的舊灣,的確讓駱識對這個在本地人眼中被視為毒蛇猛獸的地方多了一絲了解——或許用惺惺相惜更為恰當。其實舊灣沒有那么恐怖,這里只是更包容,不會對任何一個前來的居民設立門檻,因而在體面的人看來顯得魚龍混雜。這種傾向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加強烈,于是舊灣里追求體面的人們逐漸外遷、舊灣外追求自由的人逐漸進入,漸漸便造就了文化層面的割裂。因為不設門檻,這里的生活成本很低,房租尤其便宜,自然吸引了大批來這座城市打拼而又身無長物的外地人。
駱識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上這里。一個邊緣人士隱藏在一群邊緣人士中間,如同一條骯臟的街道穿插在混亂的城區(qū)、一個衰敗的城中村淹沒在龐大的貧民窟、一座廢棄的城市融化在荒涼的國土,激不起一絲絲浪花,也不會引發(fā)多余的關注。大家對這些人、這些地段的存在一邊熟視無睹一邊又嗤之以鼻。外賓來訪時,導游會避開這些給城市抹黑的地方,仿佛它們并不存在;而當父母教育孩子時,大人們又經常拿出來當做反面教材或是危險源。久而久之,這地方便愈加成了都市傳說。
駱識曾在一個傍晚,故意繞道遠行時經過一個舊灣的居民區(qū),樓棟密集,交通不便,設施陳舊,但扎扎實實為眾多住戶提供著有限的生存空間。這些住戶白天分散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從事的大多都是本地人不愿意做的工作,直到夜里才能返回舊灣,在有限的幾個小時里打發(fā)著屬于自己的生命。他們也有自己的人生,工作,社交,以及夢想,只是這一切都滋生在舊灣的夜色,外人無法看清,也從未打算一睹究竟。
駱識穿梭于舊灣,路線有無數條,終點只有一個:夜色酒吧。絕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坐在吧臺,點一杯雞尾酒,看著Helen嫻熟地調著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酒,神態(tài)帶著一如既往的漠然。駱識喜歡喝濃縮馬天尼,想喝的時候會直接點這一款;其他的時候,則會放手讓Helen推薦。Helen的話不多,介紹了酒的名字,往往便不再言語。但有一天,她突然主動和駱識攀談起來。
“知道么,其實老板提過你?!盚elen看著駱識面前的濃縮馬天尼,突然說。
駱識無比驚訝:“他說我什么了?”
“他說最近交到一個朋友,是咖啡館來的???。喜歡坐在那里寫東西?!盚elen指了指窗邊的座位,“這里的白天幾乎沒有客人,你第一次跟我說你中午來喝過咖啡,我就知道是你了?!?/p>
駱識啞然失笑:“還說我什么了?”
“酒的故事??捎信d趣聽?”Helen沒有回答,而是指了指駱識面前空空的酒杯。
“當然,如果你愿意講?!?/p>
“大約在20世紀80年代的倫敦,一個女模特在一個夜晚走入一間酒吧,對調酒師說,她要一杯既能灌醉她,又能喚醒她的雞尾酒,于是調酒師就專門為這個女模特創(chuàng)造了這杯濃縮馬天尼。之后這個女模特再也沒有出現過,調酒師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這個女模特的名字,只是將這款酒和這個故事留了下來。”Helen說到這停頓了一下,微微側了頭,仿佛在自言自語,“酒吧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幾乎每一款酒背后都有故事,真假難辨。比如愛爾蘭咖啡,傳說就是一位都柏林的酒保為了一位空姐調制的秘密飲品。我記得還有作家拿這段故事寫過小說——你可曾看過?”
駱識搖搖頭。
“其實寫得一般,你是作家,更不一定看得上眼。不過故事總能讓酒更美好是不是?哪怕是這么沒頭沒尾的故事,沒有姓名,沒有情節(jié),只是一次毫無意義的邂逅,就讓濃縮馬天尼變得不一樣。調酒師有沒有愛上女模特?之后有沒有偷偷找過她?為什么要把這個故事留下來?什么都不知道。但這杯酒的確因此變得更神秘了,你說是不是?”
“Helen。”駱識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嗯。”
“我一定會盡快把小說寫出來,之后送給你。”
“那你要快點。也許哪天我就離開這里了?!盚elen看著駱識,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看不出是傷感還是溫暖的光,仿佛夏夜的風,帶了夏天的溫熱和夜間的清冷。
六
寫小說和寫科普文章有著本質上的不同??破瘴恼聡@目的而展開,知識點一旦確定,框架就大致成型,不需要作者太多自由發(fā)揮,也不允許作者有太多遐想空間。但小說不一樣。終點、路徑、方法,全部由作者自己決定,人物性格、情節(jié)展開、背景烘托都要符合邏輯,當然這還遠遠不夠,作者要對自己的表達有足夠的信心,才能回應“為什么用這種方式而非其他方式寫”的疑問。
駱識花了兩個月才寫出了第一篇小說。因為不知道該往哪里投稿,于是帶著求教的心,將小說發(fā)給長期合作的那個石材雜志編輯,一是看看質量如何,二是提些建議。沒想到,天時地利人和在這一瞬間達成了默契——雜志當時恰好新開辟了故事欄目,編輯正愁不認識小說作者,駱識的作品發(fā)得正是時候。編輯閱畢,覺得頗為有趣,請駱識當他的小說專欄作家,條件是要保證每個月交一篇5000字的小說。
每個月需要交5000字,這對于駱識來說并不算輕松,但他還是答應了。他想成為一名小說家,除了內心的壓力,他也希望有一個編輯時不時向他催稿。他不是靈感豐富的創(chuàng)作者,也知道自己天賦平平,每打磨一個故事都需要實實在在的時間投入,恰如將定量的巖石打磨成石材一樣。于是,一邊喝海默做的手沖咖啡一邊寫作,成了那些日子駱識的常態(tài)。
他嘗試過在家、在公園、在圖書館寫作,甚至他還去過其他咖啡館,試過很多款不同咖啡師用不同烘焙度的水洗耶加雪菲做的手沖咖啡,但這些對他的寫作都沒有裨益。他不得不承認,海默的咖啡的確有著真實的魔力,能夠讓他在短時間內提高文字的產出。這種現象他無法解釋,曾有一個夜晚,他躺在住處的單人床上,看著窗外的月光,聽著墻上滴答作響的掛鐘,花了一整宿思考這個問題,但未能得到答案。最終,他坦然接受了這個饋贈,并將其定義為緣分。世界上有些人白發(fā)如新,有些人傾蓋如故,這原本不需要也不可能追尋到精確的解釋,或許他和海默之間,和海默做的咖啡之間,有一種脫離于物理定律的緣分存在,正是這種緣分讓他得以用一個普通人的才華支撐起雜志的小說專欄,而免于筋疲力盡。
有一天,駱識把這個想法說給海默聽,海默沒有針對這件事進行討論,突然轉移了話題。
“那個女孩,你喜歡她么?”海默問。
駱識想了很久,久到海默幾乎認為駱識是在用沉默的方式婉拒了這個問題。等到海默快要放棄等待時,駱識突然開了口:“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地質工程專業(yè)嗎?”
“因為喜歡擺弄石頭?”海默猜測。小男孩們總有各種各樣奇怪的小嗜好,喜歡槍炮,喜歡標本,喜歡怪異的符號,海默小時候就常常對著地圖發(fā)呆,地圖上的每一條邊界線,都曾劃過他在腦海中憑空構建的虛擬國度。如果有機會能學習一門勘界之類的專業(yè),他應該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報到,這種隱私的念頭甚至比他當緝毒警察的念頭還要固執(zhí)。相對而言,對石頭的愛好甚至有些普通,而且也很合理。
“其實我小時候喜歡的是水墨山水。尤其是吳鎮(zhèn)的畫,什么《洞庭漁隱圖》啦,《中山圖》啦,《漁父圖》啦,諸如此類。懂畫的人,都說吳鎮(zhèn)筆墨沉郁、氣格古樸,那些我欣賞不來。我喜歡的是他筆下的巖石。紋理細密,張弛有度,有時邊緣模糊,有時棱角分明。他筆下不見嶙峋的怪石,山勢也不會格外陡峭,讓我有種在平凡中觸摸到偉大的感覺。后來看的畫多了些,黃公望、倪瓚的畫也是極好的,但我還是獨獨喜歡吳鎮(zhèn)。這種喜愛不容易解釋,可能是因為童年的記憶在某種程序上為審美定了規(guī)矩,不允許長大后的自己背叛童年喜歡的人,也可能是吳鎮(zhèn)這個名字過于平凡,而我從小就對平凡而隱藏著力量的人和事物著迷。黃公望也罷,倪瓚也罷,還有趙孟頫、高克恭,這些名字都太典雅,讓人看了在景仰的同時滋生出很強的距離感。我喜歡大眾的名字,也喜歡那些隱藏在傳世佳作里那些平凡的石頭。就因為這個,最后選了地質工程。你覺得奇怪嗎?”
“這有什么奇怪的,很多人的專業(yè)都是父母挑的,而父母自己也是瞎挑的?!焙D氲搅俗约旱淖x書時光,深有感觸。小時候見的世面太小,能找到選擇某個專業(yè)的理由,這件事本身就已經算是很有主見了。
“的確。當然很快知道,地質工程和我心中的水墨山水、吳鎮(zhèn)完全風馬牛不相及。我也不以為意。說到底,我對那些只是單純的喜歡,但缺乏鉆研的欲望,而且我自知缺乏天賦才能,理工科對我來說是更穩(wěn)妥的選擇。”駱識說完,似乎用停頓的方式對這一段歷程做了肯定,接下來就是轉折,“這樣的專業(yè),當然很難找到同好之人。而我對山水畫的了解,也還遠遠達不到和藝術專業(yè)的愛好者聊天的程度,于是這種不足道的興趣就一直沉淀在心里。我的性格本就喜靜,不是不想交朋友,而是不會。有時遇到很感興趣的人,無論男女,都要艱難地尋找話題,一旦沉默就陷入尷尬。最后干脆放棄了,懷揣著只屬于自己的世界,和周邊保持著穩(wěn)定的疏離感。大學那種地方,你知道的,不混圈子最多失去一些評獎評優(yōu)的機會,但不會因此受到傷害。大家都在成長期,目光朝前,不會留意身邊一個內向的同學。找工作時我自知缺乏路徑,考了公務員,最后陰差陽錯進了石材研究所,結果不算好也不算差,大抵跟我的能力相當。”
“你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內向。”海默一邊回應,一邊回到操作臺磨起咖啡豆,準備做一杯手沖咖啡。
“你可能不相信,你是我工作之后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在你面前我覺得無拘無束,所以你感覺不到。在那個女孩面前也是。當然第一次看到她,我還是緊張了好一會兒,但很快就恢復正常了。”駱識想到自己最近的改變,又做了補充,“當然,我最近變化很大。我開始主動和同事交往,做了一些努力,倒不是為了融入同事的圈子,我融入不了的,也不想融入。但我開始心平氣和地跟同事們聊著一個正常小職員會聊的話題了。開車壓線吃了罰單,單位不遠處開了一家新奶茶店,哪個部門主管爆出了丑聞,如此種種。之前我對這些瑣事避之猶恐不及,但現在我甚至可以和同事走一中午聽這些事,扮演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改變的確很大。”
“認識那個女孩后,我決定當一個小說家,而小說需要以這些瑣事為肌理,就如同構成吳鎮(zhèn)山水畫里的那些平凡的石頭。其實那些石頭放在生活中也是平淡無奇的,但沒有它們,筆尖的神韻便無入注入。我之前離生活太遠了,我需要去接觸它們,無論是好是壞,是善是惡。沒有這些細節(jié),我的小說將蒼白如紙?!?/p>
駱識吐露心聲的同時,手沖咖啡已經完成萃取,盡數匯集在分享壺中。海默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駱識倒了一杯遞過去。駱識接過,繼續(xù)著自己的話題。
“在這個過程中,我對生活表現出了熱情。跟父母打電話時,他們也為我的改變表示欣慰。但我知道,這種熱情是從寫小說的欲望中分割出來的,而后者又是從對那個女孩的興趣中分割出來的。所以,現在回到你問我的那個問題?!瘪樧R終于將話題切回到起點,“我喜歡她么?我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一種極強的疏離感,仿佛這個世界與她無關,她也不對世界抱有任何興趣,但這并不妨礙她與世界交互——她的工作需要她每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而她卻游刃有余。也許我喜歡的是她,也許我喜歡的是她所成為的那種、我想成為而未能成為的人。那個女孩看似平凡的生命中有種奇妙的力量。仿佛吳鎮(zhèn)山水畫里的石頭一樣,令人著迷。”
海默以緩慢的速度喝著咖啡,不知是在品味咖啡,還是在品味駱識的故事。無論對愛情在現實的結局抱有什么樣的態(tài)度,精神層面的愛情總是令人愉悅。
“你覺不覺得,生命的所有偶然都存在一種同質性?”駱識突然問。
“同質性?”
“對。我為什么會來到舊灣?為什么會走進這家咖啡館?為什么會愛慕這樣一個女孩?因為我們都和這個社會保持了足夠的距離。我們不是社會主流人群,也從未打算融入。舊灣避開了這座城市,甚至連地鐵都繞道而行。而我們避開了某種社會規(guī)則,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你的紋身蓄謀已久,我的紋身則是一時興起,看上去只是各自生命中的一段偶然,但背后都是這種距離感。這就是我所說的,偶然的同質性?!?/p>
“好有哲理的樣子。駱識,你越來越像個作家了。”海默表達完贊嘆,又問道,“雖然不太能理解,但你剛剛這段話讓我想到了一部比我們年紀都要大的老電影,叫《卡薩布蘭卡》??催^嗎?”
“嗯?”
“里面有一句臺詞:‘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吧,她卻走進了我這一間?!遣皇呛湍阏f的‘同質化’,有點像?”
駱識腦海中浮現起Helen調酒時干練而淡漠的倩影,眼里閃出光芒:“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吧,我卻走進了她那一間?!?/p>
“怎么,你喜歡的女孩開了一家酒吧?還是我的同行?”海默略感驚訝。以他對駱識的了解,這個年輕人的交際圈里不大可能出現酒吧老板。但誰知道呢?自己不也和駱識成了朋友么?
“這個……”駱識有些緊張,不過馬上舒了口氣,“也不可能老是對你保密嘛。我喜歡的女孩,就是你晚上開的那家酒吧的調酒師,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說她叫Helen?!?/p>
“Helen?”海默聽到這個名字,驚訝地差點將嘴里的咖啡噴出來。
“知道你會驚訝。那天本來想找你的,誰知道你晚上居然當了甩手掌柜。結果就遇到了她。一直沒告訴你,也是不想讓這兩個世界相撞——不過,她應該也沒跟你提到過我吧?一個時不時來吧臺喝酒又完全不懂酒的無聊顧客,顯然也沒什么好提的。”
“嗯。她不太愛說話。每次聊天,都是我說,她聽?!焙D脑捖犉饋硐袷前参?。
駱識沒有再答話。時間靜靜流逝,窗外夕陽西下。他在海默交班前離開了夜色咖啡館——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不親身經歷咖啡館變身為酒吧的過程。對于他來說,這是徹頭徹尾的兩個世界,他不想打破兩者之間的邊界。
七
大多數人的內心雖然對命運總另有打算,但身體一旦適應了某種節(jié)奏,便不容易改弦易轍。對于駱識來說,之后幾年的生活呈現出一種極其穩(wěn)定的狀態(tài)。工作不徐不疾地開展著,研究所陸續(xù)來了新人,他去舊灣的習慣在同事間被眾多新的八卦吞沒,成為不值一提的資訊。生活穩(wěn)扎穩(wěn)打地循環(huán)著,和海默的交往在繼續(xù),與Helen的親密度也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中提升到了可以稱之為友情的程度。最大的進展出現在小說:終于有一天,一位知名作家加入了駱識的讀者群,并主動在文學圈為駱識宣傳。不久,一個擅長營銷的出版公司和駱識取得了聯系,將他最受關注的小說與其他新銳作家的作品匯集成一本小說集。小說集以駱識的那篇作為書名:《相忘之地》。
拿到樣書時剛好是周末。駱識便帶了兩本,興致勃勃地去找海默。他從住處出發(fā),騎著自己的公路自行車從另一側進入舊灣,在幾個街區(qū)兜兜轉轉了好一會兒。這些陳舊的居民樓、飯店、酒吧等一眾建筑,多年來已經為駱識所熟悉,此時已經微妙地勾織出弱于故鄉(xiāng)但強于異鄉(xiāng)的親近感。良久,當這一段路程長到足夠視為一種準備儀式的時候,他調頭駛向夜色咖啡館,將車??吭陂T前,隨后大步踏入店內。
“海默,從今天起,我能稱得上是名正言順的作家了?!瘪樧R進店時,海默和往常一樣在擺弄那些咖啡器具。駱識從背包里取出一本《相忘之地》,略帶莊重地雙手遞向海默,“送你的,有寫給你的寄語?!?/p>
海默雙手接過。封面由大片的黑色構成,右上方是書名,用一種類似于秦篆但又有些怪誕的字體印著“相忘之地”四個字豎排繁體漢字,再邊緣是“駱識著”三個正楷小字;左下角有一幅虛構的地圖,地圖由銀灰色的細線勾勒,用了燙金工藝,雖然正面看有些模糊,但換一個角度便若隱若現地反射著光。海默翻開書,駱識的寄語出現在扉頁上:“謝謝你的咖啡?!樧R”
“恭喜你。”海默笑得很燦爛。
“沒點別的要說?”駱識問。
“我之前也不認識作家,不知道這時候該說點什么。請你喝杯咖啡吧?!焙D贿呎f著一邊轉向去拿咖啡豆,“很開心?”
“當然,像夢一樣。對了,今天我想一直待到酒吧開門,送給Helen我的書?!?/p>
海默按住磨豆機的手指松了一下,但旋即又按了上去,駱識沒有注意到他這次短暫的停頓。等咖啡豆完全磨好,海默問:“打算借這個機會表白?”
“不,沒有那個意思?!瘪樧R擺擺手,“如果不是出于對她的仰慕,這本小說我不會動筆,更無法完成。但這是兩碼事。她請我喝了一杯酒說等著我的小說,而我也終于出了小說送給她,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已經夠了。不過,我真的想請她喝杯咖啡,就在我平時寫作的那個座位?!?/p>
海默沒有看駱識,他正在小心地萃取著咖啡,手法穩(wěn)健而緩慢。細細的水流浸入咖啡粉,如同時光歸于已逝的流年??Х茸龊煤?,他并非和往常一樣一人一半,而是將分享壺里的所有咖啡都遞給了駱識,駱識和往常一樣接過。
海默意味深長地看著駱識,良久終于開了口:“駱識,你還記得你說過,我的咖啡有種魔力嗎?”
“記得啊,你的表情怎么這么嚴肅,你不會真要告訴我,這杯咖啡真的有什么魔力吧?!瘪樧R毫不在意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你每次喝我的萃取,是不是都感覺時間變慢了?”海默繼續(xù)問。
“那是一種比喻,應該說是喝了你的咖啡靈感變得異常豐富,所以好像時間變慢了?!瘪樧R不知道海默想表達什么。
海默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鬧鐘,是那種老式的打鈴金屬鬧鐘,表盤正上方有兩個鈴鐺,中間有一個金屬小錘,到定好的時間,小錘會迅速左右敲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這種鬧鐘的指針走的時會發(fā)出響亮的滴答聲,如今大多被靜音鬧鐘所取代。
“駱識,你看看你的手表,現在幾點了?”
駱識低頭伸了伸手腕,故意把秒也讀出來:“15點16分25秒?!?/p>
“你仔細聽我手里的鐘走10秒,再看看你的手表幾點了。”
駱識被海默的嚴肅神情搞得莫名其妙,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開始數秒針的軌跡。1秒、2秒、3秒……在數到第10秒時,駱識低頭望向手腕上的表,吃驚地瞪大了雙眼。
“15點16分30秒?只過了5秒?這是怎么回事,你在變什么魔術嗎?”
“不是魔術,魔術是假的,而這是真正的魔力。我在手沖咖啡里加入時間萃取液,你喝了之后,可能已經度過了10分鐘、半個小時甚至1個小時,但在其他人的生命線上,只度過了5分鐘。其實你的寫作速度并沒有加快,是咖啡稀釋了你生命的密度,讓你有更多的時間寫作?!?/p>
駱識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能力再造時間,其實這些時間,是從別人身上萃取而來的。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做手沖咖啡時跟你說的原理嗎?水經過咖啡粉就會帶走咖啡粉里的可溶解物。其實人也是一樣,我在夜間開酒吧,以一種特別的酒為溶液,帶走了喝酒的人身上可被溶解的時間。這些時間如同水蒸氣一般凝聚在吧臺上方的收集板上,積水成淵,匯入我藏在酒架后面的容器里,成為時間萃取液。給你做手沖時,我將這些時間萃取液混合在水中,這些時間就順著你的口腔、腸胃,溶入到了你的生命里?!?/p>
駱識依然被震撼得一言不發(fā)。
“你可能覺得我是在謀財害命,對嗎?事實并非如此,我只萃取那些希望借酒渡過漫漫長夜的買醉之人。他們的生活充滿苦痛,過得快一些,反而是一種解脫。而我的酒吧之所以生意興隆,和這種酒不無關系。熟客們都說,喝了我的酒,長夜會變得更短,明天會來得更快,痛苦因此被稀釋。我的酒,是夜色中的一顆明星,免去了很多人的痛苦。他們管我的的酒,叫忘憂水?!?/p>
駱識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海默的話遠遠超出了他的認識范圍,他像一個離家已久的游子看到故人時那樣,不敢問得太細但又無法不問些什么,于是隨便提了一個問題:“你為什么會做這些?”
“我有一個妹妹,她從小就得了很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治不好。所以從小我就想著,研制一種藥,讓妹妹能活得更久一些。我們的家鄉(xiāng),毒品盛行,我雖然在那條道上混,但也認識幾個制藥的行家,學了很久。之后來到這座城市開咖啡館和酒吧,一直在嘗試這種藥,花了很多年終于意識到,時間在本質上是一場零和博弈,你要增加一個人的時間,勢必要縮減另一個的時間。了解到這一點,制法便水到渠成。藥煉成之后,我開始萃取顧客的時間,一開始怕露餡兒,萃取得很慢,花了很久才攢夠一小杯時間萃取液。先是自己試,效果不錯,于是便大膽地萃取起來。結果,當我把這些時間萃取液給妹妹時,卻被她果斷地拒絕了。我跟她保證,我只萃取厭棄時間者的時間、轉移厭倦生命者的生命,但妹妹說,不愿用別人的生命并非唯一的原因。她只是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不希望忤逆命運,強行延長時間。如果哪一天她死了,那便死吧——你不知道,類似的險情已經出現過好幾次,每次她發(fā)病時,我都覺得要失去她。我依然為她萃取著時間,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心轉意,但她始終沒有。我想,我大約是很快就會失去她了吧。”海默的語速愈加緩慢,說到“失去她了吧”時,兩行淚水悄然從眼眶中流下。
“你妹妹是……”駱識問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他心里隱隱有了答案,但他不敢去猜,他要聽海默親口說出來。
“海倫。就是你說的那個,Helen?!焙D卮?,“海倫是她真名。”
當夕陽最后一抹余暉斜斜刺入夜色咖啡館的大門時,幾位酒店的服務員來到了店里。海默問了領班幾句業(yè)務上的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又交代了一句“今天不清場”便走開了。服務員們開始互有分工,各自忙碌:打開酒架、轉換吧臺、變換店招、搭建舞臺、調度燈光……很快,夜色咖啡館就完成了向夜色酒吧的變身。
“Helen今天不來嗎?”駱識問那個領班。
“她比我們晚一點到?!鳖I班看了看表,“您不妨一邊坐一邊等?”
駱識于是坐在慣常坐著的那個座位,手里摩挲著自己的小說集,耐心地等著Helen出現。一個小時之后,也許更久一些,等到Helen從店外款款走來時,窗外已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Helen走到吧臺,一眼便看到了駱識,眼中微微地透出一絲驚訝的表情。她沖駱識招了招手:“今天怎么這么早?”
駱識站起身向Helen 走去。他努力地壓制住了與海默對話后產生的情緒波動,晃了晃手里的書:“還記得之前我答應過你要送你一本我的小說嗎?今天我的書出版了,特意給你送來?!?/p>
Helen的眼里泛出一抹微光。她接過那本《相忘之地》,認真地翻開扉頁,上面寫著兩行寄語。
“夜色中所有的星光都為你閃爍?!盚elen輕輕念了出來。
“你也不用讀出聲音啊?!瘪樧R臉有些紅。
“我喜歡這句寄語。那么,作家駱識先生,想喝點什么呢?”Helen的語氣依然平淡,但兩人相識已久,駱識能感受Helen淡淡的愉悅。
“Helen?!?/p>
“嗯?”
“我知道海默是你哥哥了。”
Helen沒有回話。
“他跟我說了關于時間萃取液的故事。那是真的嗎?”
Helen沒有直接回答。她將頭輕輕一側,問了一句過去重復了幾百次的臺詞:“想喝點什么?”
“濃縮馬天尼?!瘪樧R同樣點了一杯他喝過上百次的雞尾酒。
吧臺前的Helen開始搖酒。洋酒、糖漿和冰塊再次在搖酒壺里碰撞出不規(guī)則的韻律,似乎在為下一幕的開場做著預演。當Helen將做好的濃縮馬天尼推向駱識時,她終于開了口:“我生下來就有心臟病,父母在時帶我去看過很多家醫(yī)院,醫(yī)生都說無藥可治。哥哥不甘心,他說他有朝一日一定能研制出一種藥治好我的病。他對我百般呵護,這種呵護最終成了他的心病。有一陣子他入了魔,念叨著自己研制出了什么時間萃取液,說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萃取別人的時間,用來延長我的生命。我這個傻哥哥啊?!?/p>
“但海默給我看了一個鬧鐘……”
“一個鬧鐘而已。”
“所以他跟我說的一切都是臆想出來的?”
Helen沒有回答。她用指甲叩了叩駱識面前的酒杯,后者發(fā)出輕微而清脆的聲音:“還記得濃縮馬天尼那個故事里的女模特嗎?”
“記得?!?/p>
“你說,那個女模特,真的存在嗎?”Helen問。
駱識沒有回答,也最終沒有約Helen喝咖啡。他想起兩人相識的那一天,Helen在講完故事后說的一句話:“也許哪一天,我就離開這里了?!鄙钜箷r分,在酒吧氣氛最熱烈的時刻,駱識徑自離開。走出店門前他抬了抬頭,仿佛看到了舞池里人們上方氤氳縹緲的蒸汽。他知道,如果夜色無限延展,這些蒸汽將匯聚成海,淹沒所有時間。
【作者簡介:江隱龍,法律人,文史作家。著有法律史書籍《法律博物館:文物中的法律故事》、法學專著《單卡時代:中國單用途預付卡制度演進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