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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3年第6期|李薔薇:絕望癥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6期 | 李薔薇  2023年06月28日09:17

會寫小說的保安趕到時,她正卡在電梯的七層與八層之間。她是在上了電梯之后發(fā)現(xiàn)電梯卡不見了的。天剛蒙蒙亮,她把腳氣膏搽到了發(fā)炎的眼睛里,眼睛腫得只剩下兩條縫,后來又匆匆忙忙出門倒垃圾——電梯卡可能就是那時丟的。這幾年她總是丟東西,門卡、現(xiàn)金、外套、雨靴、木桶、油壺、飯勺、淘米簍,甚至還有女兒送的銀耳環(huán)、玉手鐲和金項鏈。大概是得了“絕望”癥,她常常自己叨叨。她不識字,不知道和“絕望”比起來,“健忘”是兩個更舒適綿長的字眼。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個手臂瘦長的謝頂保安說著使勁兒掰開電梯門,像只虛弱的長臂猿,嘟噥著彎下腰,朝她不住地點頭。她板著能嚇死人的長條臉,白嘴唇使勁兒哆嗦著,大步跨出了電梯。她也知道這樣很可笑,不相干的人看了,還以為他們剛在電梯里吵架??伤褪强酥撇蛔?,只要一想到身邊有人,她就無法自控。很早以前,確切地說,從她“寡居”開始就這樣了。

“下次,下次再卡在里面,直接打我手機,值班室的電話聲音小,外面聽不見?!弊叱鋈ノ辶走h了,那“長臂猿”還跟在后面喊,似乎她是個聾子。她恨恨地轉(zhuǎn)過頭,丟給他一個“你怎么這么不識趣”的白眼?!跋麓?,下次你和你兒子、孫子、兒媳婦,你們一家子全卡在里面,三天三夜!”她旁若無人地嘀咕著,完全不顧及迎面走來的一家三口,一對穿灰羽絨服的胖子和一個愛吐口水的小男孩。他們就住在她腳下的一單元。幾天前因為她起夜弄出聲響死命敲她的門,彼此唾液橫飛大呼小叫至凌晨三點。后來還是她跑到保安室拍門,“長臂猿”拍著胸脯作證,說她沒有夢游癥,也不經(jīng)常住在這里(在兩個女兒家留宿),才勉強讓事情了結(jié)。這樣一想,“長臂猿”倒又沒有這一家人討厭了。

這小區(qū)里的住戶全是比她還窮的窮鬼,自私、邋遢、不講理、比要飯花子還要飯花子。她搬來的第二天,就對著小女兒跺腳大嚷:“早知你們買的這種房子,說什么我都不??!你們自己怎么知道住好房子?嗯?讓我住在這種地方?”小女兒不說話,只萎萎地低著頭,含淚看著地面。見她這樣,她倒又生出些許不忍。房子的大部分錢款是大女兒付的,可每一幀壁紙、每一顆釘子都經(jīng)過小女兒的手。而且她突然想起來,房子其實是自己看中后,急不可耐地讓姐妹倆“頂下”的。那時,她恨透了像艘破船似的在兩個女兒家漂來泊去。她渴望不再給她們“做奴”,有自己的衣櫥和客廳,每天只給自己洗衣做飯。是的,是她自己一時發(fā)昏倉促買下這破房子,可這也不能怪她,要不是拉扯“她們”姐倆,她哪里會被生活折磨到這個地步?

她沒法告訴人,她已整整失眠三天了。頭一天,是原本塞在衣櫥角落里那條有黃金鉆石鑲嵌的雞卵大小的和田玉項鏈不見了。第二晚,是從銀行取出來的三千塊現(xiàn)金找不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昨天),小女兒打來電話,說今天出院,讓她過去幫忙照應一下搭把手。結(jié)果她死死捏住椅背的木條,直到手背上突出四條蚯蚓似的青筋?!盀槭裁床徽垈€月嫂?你老公不是堂堂法學教授嗎,怎么連這么點錢都出不起?生不起就不要生,別自己不小心帶動四鄰?!蹦笾娫捵阌幸环昼?,她才嘎著嗓子喊出來,聲音像一頭即將被宰殺的母牛。

她有自己的“說辭”和理由。她不喜歡小女婿,生在比她還窮的窮地方,小鼻子小眼,還在鼻梁上架了副泛著油光的黑框眼鏡。動不動就著一瓶小酒、一碟花生米高談闊論。什么案件黑幕、幕后推手,似乎全世界都是他家門口熟人。再加上一連串的“法理”、“援助”、“司法公正”,活脫脫一個“人民的大救星”。偏偏小女兒在一旁如珠似寶地看著,當做百年不遇的大活寶。有一回,她甚至碰見一個胖面包似的姑娘,大清早抱著一摞書,隔著防盜門的貓眼,和他白眼深深地對望——以為她不在家,其實她就在洗手間!她輕易不搭理他,不得不搭理時就把頭昂得高高的,先從鼻子里哼兩聲。

可思來想去,她覺得自己終究還是得去——她是個要“名”的。女兒坐月子,不去會被“人”罵死。至于這個“人”是哪個,她不知道,也根本用不著想——她(他)們就在那兒,跟著她和所有人,一輩子,如影隨形。

二女兒的房子很小,她只能睡客廳的布沙發(fā)。這是她不想來的另一個原因,不過她原因平常不大說出口。因為大女兒住的是別墅。給人聽見了會說她嫌貧愛富。

她在沙發(fā)上似睡非睡。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里漏進來,在她鬢角上打了個轉(zhuǎn),落到扶手邊一個銀色的點。不用睜眼,她也知道外面的黑,和小女兒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她披著件灰色睡衣,像只疲憊的熊,正一步步向她迫近。“哇——哇——”在她身后,一只帆船樣的搖籃里,一個紅臉?gòu)雰赫龔堁牢枳Γ吨ぷ涌薜谜鹛祉?。他大概以為屋頂是草做的,用哭聲可以將它掀跑?/p>

“媽,幫我抱一下啊,嗓子都哭啞了?!毙∨畠赫f。

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摸索著,像只更老的熊。沒人知道,她不喜歡小孩。他們太精怪了——好像生來就知道該對誰哭對誰笑,比最勢利的大人還讓人憎厭。如果有來世,她一個孩子也不生。不,連她自己也不愿意被生出來。她寧愿做一朵花,一只蟲豸,也強似再受人生的苦。再也沒有比做人更難捱的事了。她走到搖籃邊,卻縮著手,任由嬰兒溺水似的哭喊著。這個折磨人的惡魔,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哭得更響了,大有再不抱就哭死給你看的架勢。她只得嘆口氣,將他一把抱起來,“嗖”地豎在肩膀上。

“媽,寶寶還小,你那樣抱,他的腰和內(nèi)臟會受不了的?!毙∨畠焊^來,在背后說。

“我的項鏈不見了?!彼嗔巳嘌劬?。

“媽——”

“前兩天還看見的,自打那次從你家回去,就再也找不見了?!?/p>

“啊——”小女兒只得問,“什么項鏈?”

“你姐給我的,說是別人送的,貴得不得了?!?/p>

“你放在哪兒的?再找找,肯定丟不了啊,只要沒掉在外面。”小女兒愣了一下說,又看了她一眼。

“掉在外面?”她嚇了一跳,捂住胸口,“那不會的!新嶄嶄的,接頭什么都是好的。”

“那你放在什么地方了?我?guī)湍阏?。”小女兒接過孩子,往臥室走。

她三步兩步搶到前面。

“喏,就是這里?!彼谝慌乓聶磺罢咀?,扯出一件赤褚色舊棉襖,“每天晚上都拿下來,放在里面。”她將內(nèi)口袋往外一翻——似乎是強迫它吐出舌頭??上旅婵湛杖缫?。它沒偷吃。

“可能記錯了,放在了別的地方,或者拿走了。”

“嗬——拿走了?絕沒有的事,你以為我真得了絕望癥?就是得了絕望癥也不能搞錯,就是放在這里的!現(xiàn)在沒了!”

小女兒怔住了,手里的孩子也不哭了,兩只瞳仁幽深地朝她望著。

“那照你的意思——是被人偷了?家里就我們倆?!?/p>

“鬼拿的,這家里有鬼了?!彼е溃B鼻息都冒著恨氣。

“你是懷疑我丈夫?不是他就是我了?!?/p>

“你拿我東西做什么?我的東西都是你的?!?/p>

“那你是說——”

“前兩天我看見他在手機上玩游戲,還下注。還有那次你不在家,有個女人——”

像戰(zhàn)士突然失去了手臂或用慣了的槍,她突然發(fā)現(xiàn)小女兒已轉(zhuǎn)身,滿臉慍怒地一步步往門外去?!拔疫€沒說完哪!”她對著她的背影喊,可回答她的只有孩子重重的抽噎聲?!霸趺椿厥?,連她也不理我了?”她呆呆地看著衣櫥鏡子里自己的影子,嘆了一口氣?!鞍?,人老了就是命苦?。∵B自己的親生女兒,也要嫌棄——都怪我,怎么不早點死?睡不著覺,沒有錢用,缺營養(yǎng);又是腦梗,又是糖尿病,又是中風——老天爺怎么還不把我?guī)ё??早走早超生,早走早解脫?。 彼珊恐?,像盛夏瀕死的禾苗,渴望痛徹心扉的雷暴??墒锹?,一道靈光也迅如閃電——問題不就在這兒?早就活得不耐煩了,可一早晚偏又死不了!

“就是一塊發(fā)霉的肉,”過了一會兒,她念叨著,走出房間,“走到哪里哪里臭。”

孩子不哭了,周圍靜悄悄的。小女兒房門緊閉,她大概是睡著了。

現(xiàn)在,她又坐在大女兒家的廚房里了。這里比小女兒家的客廳還大。沒有孩子的哭聲,只有成團的香氣、笑聲與陽光——比潮水還要洶涌明亮。一大群人在客廳里,一大半是女人,珠光寶氣,花枝招展。系著白圍裙的大女兒一趟趟從廚房運去零食、果盤和甜點。是大女婿的生日??伤救藚s不在場,待在清雅的書房里,捧一本書,喝茶,點香。近二十年了,他總是如此——沒到迫不得已,任何人也別想親近。當然,她也不能例外。每次來,都很自覺地放下東西,在廚房里坐一會兒。只有一次,臨出大門,看見他坐在車里,遙遙地搖下車窗喊了一聲“媽”。

她好幾次想和大女兒說說那條項鏈,可每次一張口,就被大女兒支開——“麻煩幫我把烤箱拿下來”“請到冰箱里找一瓶香草精,褐色的,小圓瓶”,或者干脆是“你嘗嘗這個,還有那個,要不要再來點兒鹽——”她知道她是故意的??梢矝]辦法,人多,不能多說。

如果要追溯那條項鏈的由來,就不得不提到那串珍珠。半年前的一天,她被“強行”留了下來(后來她和別人是怎么說的)。她的親家母——那個常年穿旗袍、戴珍珠的中年女人,非在一屋子的舅母姨娘、堂姐表妹跟前親熱地拉她的手。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非得買點什么穿戴不可了。結(jié)果當晚就看見了那串珍珠。躺在地鐵口夜市的小攤上,粉色的,鮮嫩得像嬰兒的牙床。攤主破衣爛衫,是個笑起來嘴角咧到耳后的中年人。“貨真價實的珍珠,只要80塊。不是真的,明天來踢我的攤?!彼读隋X,偷偷在門牙上咬試,吐出一口咸腥的唾沫。于是第二天送米去時,那珍珠被特地戴在了高領(lǐng)毛衣的外面。大女兒一見,便愣住了。接茶時,親家母的眼角也刺眼地亮了一下。當天,她頭一回沒在廚房吃飯。桌上青菜不夠吃,她甚至掏出自己帶來的牦牛干,在眾人詫異的目光里默默咀嚼著。

就是那晚,大女兒捧出了珠寶盒子。她避開第一層的耳釘耳環(huán)、第二層的玉佩手鐲,在第三層挑了條金鑲玉項鏈。

為什么非要找到那條項鏈不可?因為那是她的第一個勝利。勝利總是一個接一個的,就像她好不容易積攢到的年紀??伤龥]法告訴別人這一點,這是她探尋半生才找到的人生奧秘。

當晚,當她不得不回到小女兒塞得滿滿當當?shù)男】蛷d,睡臟兮兮的布沙發(fā)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條毒蛇驟然一閃。尤其是到了凌晨三點,當她第七次被吵醒。要知道,短短三個鐘頭,他哭了整整七回。她決定不睡了。站起身,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腦勺,另一只手在他脊背上暗暗用力。她能感覺到,他的頭骨重重貼住了她的。那樣軟、那樣香,卻也不過是一塊肉,以后一樣要起皺、變老、變臭。她邊胡思亂想邊抱著他陀螺似的來回走。

真正讓她生氣的是:誰給他權(quán)利,讓他這樣肆無忌憚地吃喝、哭鬧、享受?她、和她一樣年代出生的人,就沒有這樣的好運。確實是天道不公!可天道什么時候公過?那么多人死了,餓死了,痛死了,花還不是開,太陽還不照樣掛在天上?

她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在加重??蘼暼跸氯チ?,漸漸地,連最細微的抽泣也聽不見——就像樹梢上最細的葉子也不再顫動。多好啊,她想,沒有孩子,就算睡不著,也能清清靜靜地躺著。沒了孩子,女兒也能少辛苦一點。虎毒還不食子,別人再混賬,女兒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媽,你在做什么?”是小女兒驚駭?shù)穆曇簟K驹谒砗?,冷不丁地打著冷噤?/p>

“啊——”她一個趔趄,惘惘地睜開眼。懷里的孩子已縮成青紫一團。

很快,孩子的兩只腳被拎起,小身子像口倒置的懸壺。她在一旁干站著。有那么一瞬,女兒的瞳孔碩大如玻璃鎮(zhèn)紙,微凸的下齒簌簌發(fā)抖。“打110還是打給女婿?”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空空的,如在水中。防盜門關(guān)著,一枚鑰匙掛在背后,像一條項鏈的吊墜。她看得很清楚,孩子的脖頸上有一圈圈粗淺不一的螺紋——好像被無數(shù)條金項鏈摩挲留下的。這兩天,不論出不出門她都會不自覺地盯著別人的脖子。女兒的脖子還是很白,女婿的也是,不過都很短小、肥膩,像一小截發(fā)霉的香腸。

她一直站著,直到門被打開。夾著皮包的小女婿,打著酒嗝,覷著眼睛,看見她立刻跳起來。很快,他把孩子放在沙發(fā)上,兩只肥膩的小手在他的小胸口來回擠壓。

“噢——”終于,一聲短促的啼哭,代表嬰兒又活了過來。

她絮絮叨叨,說那項鏈(丟失的名貴項鏈)只有一個可能的去向——被小柳拿了。有一次她將買菜的三十塊放在桌上,結(jié)果小柳打掃后就不翼而飛——她邊說邊盯著他合攏又張開的小手,那上面戴著一枚金戒指——24K足金,他們結(jié)婚時,她給的。

“不可能是小柳。”他把孩子交給妻子,語氣篤定中帶著慍怒。似乎那個戴和田玉手鐲的鐘點工是他的情人。其實她早就有所懷疑。因為她曾不止一次看見,那個女人蹲在馬桶邊洗衣服,他咬著牙刷往她屁股底下塞凳子;還有結(jié)算工錢,有意無意地落在小柳肩頭的一拍。“沒有作案時間,這是一?!彼f,肥膩的香腸一伸一縮,似乎在等著一只循味而來的狗,“再說,動機也不成立。小柳是老式人,不愛這些花呀金的。”她一聲不吭,目光嚴峻,下唇不自覺貼緊上唇?!斑@樣為她辯護,她給了你多少律師費?”終于,她冷笑著說,“還是別的什么?女兒不在家時,她給過你覺睡?”說完這一句,她噔噔噔跑向臥室,收拾行李。她早就想走了。說到底,這是女婿的家,女婿又不是她親生的。

一直到電梯口,她都忍不住罵罵咧咧——傻缺、書呆子、腦子沒長好??蛇@些也不是新詞,殺傷力有限。聽見一陣越來越大的腳步聲,她突然靈機一動,轉(zhuǎn)身朝背后扔垃圾的小女婿嚷道:“爹媽就那樣!也不能全怪你,種不好!”

她又是一個人了。不過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屬于自己的海面般寬闊的大床上。她現(xiàn)在又想起來,除了那條項鏈,還有那串珍珠——她戴過的唯一一串珍珠,毀于屬于她的第三個夜晚。那天,她給大女兒的大女兒大姐兒喂飯,滾肚皮的小姐兒在里間等著洗澡。等她沖進去時,可憐的珍珠已散落一地——像無數(shù)滾落的小姐兒的亮白肚皮。“沒得命了,我的項鏈——誰讓你拿我的項鏈——”她叫苦不迭,趴在浴缸的凸緣上一粒粒地撿——像入殮一顆顆瀕死的魚眼睛。既然不值錢,就和魚眼沒什么差異,對她而言。要知道她是只愛金子的?!笆朗氯伲挥薪鹱邮钦??!薄肮竟尽⒐竟尽毙〗銉喊l(fā)出鴿子般的蠢笑?!皠e撿了,我賠你一條真的!”大女兒推門進來,從浴缸里撈出兩顆,舉到她眼前說,“都漂起來了,還掉色?!彼龥]搭腔,臉上的肌肉卻針刺般跳動著,低頭撿完了所有能找到的珍珠。只除了一?!獫L到大女兒腳下的一粒,被她重踩了一腳,留下一小堆牙齦似的粉色微末。

那條金鑲玉項鏈,她先疑心被小姐兒玩膩了扔進某個角落,后又納悶是不是被大姐兒拿到外面弄丟了。她見過她拿一串翡翠鏈子(有很多小綠玉串起來的很罕見的樣式)和幾個野孩子在院子里捉迷藏。每逢下雨天,她們喜歡在家里亂翻,而她的房間是她們唯一敢亂翻的地方。她先給她們買了平常不讓吃的薯片,后來又虎著臉嚇她們,說那是古玉,能通靈,丟了如何如何嚇人。可兩個孩子都睜大了眼睛搖頭。大女兒見了,笑著問她要不再挑一條,反正都是別人送的。她忙搖頭說不用?!翱傔€在什么地方,不至于被墻吃了。找一找也就出來了。”知道她口不對心,大女兒卻沒再接她的話茬。

有沒有另一種可能——不是墻,是被某種活物吃了?比如一只貓或一條狗?她想起每當夜幕降臨,幾只黑色的野貓,常和一群穿黑色緊身裙的丑女人,在窗下和著音樂跳來蕩去。

她跑到樓下掏半人高的垃圾箱。剩飯、剩菜還有數(shù)不清的飲料瓶、紙盒和塑料泡沫,讓她有好一會兒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沒有金鑲玉,不過如果大女兒不再給錢了,可以來干這個。她一向能干??扇绻櫜簧夏樏媪耍l不能干?都是被逼的,都是沒辦法。要是她有錢,要是她還年輕,誰也不敢這樣對她。包括她的兩個女兒。大女兒會朝她吼,在她先朝她吼了之后;小女兒會憋氣掉眼淚,如果她叨叨她兩句。在她看來都一樣,都不把她當回事,沒把她放在第一位。

“咳——你在這里做什么?”

她將一對八成新的塑料拖鞋“啪”地扔在地上,準備試穿時,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用不著回頭,她已經(jīng)知道是“長臂猿”。她的脊背僵住了,像只突然被凍住的蝦。

“找個東西?!彼^也不回地說。

他卻徑自走到她背后,站住了。“我?guī)湍?!”一腔口氣噴上她的后脖頸,一股腐臭又香甜的氣息——他喝了酒。

“不用!”她惱怒地喊。

她討厭男人喝酒、賭博、抽煙,事實上,很少有男人不讓她討厭。用她小女兒的話說,她大概有那個什么“厭男癥”。

“有點事,借個地方說話!”他說,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搭在垃圾桶旁的樹干上。

她沒說話,只干咳兩聲。

她之前從未注意過他,一個看上去足有七十歲的謝頂老頭。瘦長胳膊,焦黃皮,土褐色的眼睛像金魚一樣凸出,簡直像餓急了的非洲難民。他們說他原先在某個鄉(xiāng)村小學做民辦教師。會寫小說、書法,甚至客串京戲——都是事后聽別的保安說的。那些在門房里抽悶煙、吃盒飯的老頭。她很少和他們說話,除了拿快遞、修水管、電燈跳閘。

她一直假裝那件事從未發(fā)生。

那晾衣桿是玄色的,比一只鸛鳥的嘴還輕。半年前的某個午后,她用它晾一條印著大朵彩色波斯菊的羊絨圍巾(也是大女兒送的)。她不是不知道規(guī)定,在高樓,哪怕一根牙簽落下也有可能將一個人戳瞎——如果他恰巧在它下方走動的話??伤浶圆缓茫蛘邷蚀_一點說,她不信(超出她經(jīng)驗范圍的她都不信)。那天風大,從上往下看陽光又刺眼,圍巾在窗外的鐵桿上一直晃,一個不小心,竟在末端接頭處被勾住。她心焦地探頭,去解那絨線,結(jié)果卻忘了握緊手里的晾衣桿,眼看它像只真正的鸛鳥飛下去,不偏不倚砸在一個禿腦袋上。

“哈——哈哈——”,伴隨一聲輕微的“咚”,樓下爆發(fā)出一陣洪水般的笑聲。

那笑聲就像某只長了翅膀的鳥,透過窗戶沒命地往她眼前撲。她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見了,只忙著捂胸口,關(guān)窗戶,然后急急地轉(zhuǎn)向掛滿全家福的照片墻。要死了,她對自己說,不光眼瞎,連手也瞎。這砸中人是小,傳出去可怎么得了?這些人……

但很快她心里又涌上另一個念頭——大中午的他怎么不睡覺,而是在她窗下來回走?她聽說有人專撿別人掉下去的東西,除了香腸、咸肉、風干的雞鴨魚,還有女人的胸罩和褲頭。可他看上去不像是那種人,他們說他會寫小說。

生怕他說出什么不體面的(和那件事相關(guān)),她摸著黑,領(lǐng)他回家說。

“所以,還得請您老出面。這一片的人誰不知道您神通廣大?”

他半倚在她的假壁爐前,手臂在胸前交叉著,單腳點地,囁囁嚅嚅地央求。

她坐在椅子上,耷拉的嘴角難以置信地上翹。怎么想得到,他竟然開口讓她去辦事?求她的大女婿,他可真敢想。他的弟弟開車撞了人——一個碰瓷的老太婆,連夜從打工的地方逃回老家,本來也就算了,可當?shù)毓彩芰速V,要跨省追捕。是他肇事在先故意輕描淡寫,還是黑吃黑沒一個好東西?她不明白,可她很快就釋然了。這一切關(guān)她什么事?她為什么要幫他?就因為她丟下的竹竿在他腦門上打了一個包?這也太可笑了!

“老了,不中用了!”她說著,歪過腦袋,用右手去夠左邊的肩膀。結(jié)果當然夠不著,她有肩周炎。

他局促地笑笑,晃了晃肩膀,換了一只腳點地。

“總丟三落四——丟電梯卡不算,還丟鑰匙。連前兩天女兒給的一條項鏈也丟了——”

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金鑲玉啊,上面有黃金,還有鉆石。她們說很貴,值一輛小汽車?!?/p>

他的眼里像有簇點亮的小火苗,不過很快又自行熄滅了。

“你為什么不找律師,你認識當?shù)氐姆ü賳??可以給他們送點兒禮。”最后,她只好說。她沒想到他會這樣天真。哼,會寫小說的人。

“我不相信他們?!彼贝俚卣f。

“我可以幫你找我的小女婿,他是律師,也是大學教授。”她一說出口,心里就已經(jīng)后悔了。他這樣的能出多少錢?多數(shù)是公益性的法律咨詢或援助。她在給小女兒找麻煩。她真是該死。

“我請不起律師?!彼f。

“呵——”她記不清自己有沒有冷笑。但她肯定是笑了。因為他立刻放下了那只點地的腳,擰起兩道濃眉,無聲地囁嚅著。

“我……沒錢,不然也不會來求您老……”他說。

“我大女婿——”她舔了舔嘴唇說下去,“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對家里所有人的——別幫他攬事。什么人都不行!哪怕親爹娘老子也不行!”

她很慶幸他會寫小說,有文化的人,總還知情識趣。心有不甘地囁嚅幾句,也就戀戀地退出去了。

她站在絲絨窗簾的后面看他的背影。他垂著頭,似乎被風吹斷了脖子。一只悲哀的長臂猿。因為不自量力讓人討厭。她告訴自己。不過總算應付過去了。而且如論如何,事情總還有不壞的一面——一個高個子的男人(雖說謝了頂),求到她門上,被她輕巧地拒絕了。雖說其實她也辦不到,可關(guān)鍵是他(他們)不這么認為。她是個無用的老太太,可在他們眼里,她光華燦爛,權(quán)勢無邊。因為她有兩朵人間富貴花,一朵嫁給學問,一朵嫁給權(quán)勢。

她擔心晚上會興奮得睡不著。她是對的??焯炝亮耍琶銖姴[了一會兒,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丟失的金鑲玉,原來被“長臂猿”撿著了,就在那晾衣桿落下的草叢里。聽說她失眠,他囁嚅著說自己也睡不著,所以每天在她窗下走著。

快一星期過去了,她給小女兒打電話,說還是不大睡得著。小女兒安慰說,不急,困了總會睡著的。她心里的火苗又“騰”地燃著了,不過這次她沒再發(fā)作。也不知為什么,她不再想著那金鑲玉。甚至連那丟失的三千塊,偶爾想起來,也渺茫得像閃爍的螢火。天黑得更早了,不到九點,她就關(guān)燈上床。睡前特地檢查了防盜門,在手機上聽了兩段戲《秦香蓮》。可還是夢見了不想見的——42歲的丈夫,帶著不到24歲的情人,坐著木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沿著滔滔江水順流而下。她站在橋上——那種不到尺把寬,像黃鱔一樣滑不溜秋的木橋,氣定神閑地朝他們揮手:“走吧,走吧,把錢和孩子留下就行?!笨梢晦D(zhuǎn)身,又看見自己撫著墨黑的妝奩痛哭:“金子,我的金子呢?沒想到啊,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年幼的女兒們在一旁拉扯,她奮力掙脫了,一口氣跑到河邊,跳將下去。嘩——嘩——水聲瀑布般潑刺作響,她一陣心慌,胸口像被無數(shù)大石壓住——天哪,是真的水聲!她“呼”地一下坐起——

“誰?”她大喊著,就著一點矇昧的光,看清是床頭的鬧鐘,正絕望地哆嗦著,兩根指針重疊在凌晨三點?!罢媸且姽砹耍B它也得了絕望癥!”她哆嗦著,半天才找到凸出來的按鈕。水聲消失了,她按住胸口,剛準備躺下,耳邊卻又是一陣山崩地裂:

嘣——嘣嘣——嘣嘣嘣——

落在門上的手掌又急又響,像后面有什么人在追趕似的。這個點,會是誰呢?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將被子拉到胸口。第一個念頭是小女兒,和小女婿吵架了,來投奔自己?要不就是大女兒,大女婿出事了?那她的天可就要塌了。她抖抖霍霍地下了床,穿鞋,往門口一點一點地摸索。心里卻涌上一個奇怪的預感,不是她們,敲門者另有其人......

她開了燈,透過貓眼,看見是悲傷的“長臂猿”,摟著一大串香蕉和一箱牛奶,像根細弱的長樹枝杵在她門前。

她踮著腳,從門口悄悄蹩開去。

怎么想得起來的,這么深更半夜地往她門上跑?他不要臉,她還要名呢!再說了,她和他,算是哪兒歸哪兒,難不成他以為她能看上他?他怎么敢想?就因為他認得幾個字,會文縐縐地寫什么小說?她有這么傻?她咬牙切齒地想著,臉上卻有點笑笑的,朝梳妝臺上鏡子看了一眼,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在床邊獨坐了一會兒,也就關(guān)了鬧鐘,再回到床上去。

想不到的,這一晚,倒又睡著了。

早上起來,她做了個決定,以后,不再進保安室和他們聊天。不得不經(jīng)過時,就從背后的花壇繞過去。

吃完中飯,她把他留在門口的香蕉牛奶送到保安室去。兩個紫棠臉的老頭像正在兩只并頭吃食的鴨子,齊刷刷地從鋁制飯盒里抬頭看她。她今天穿了一件薄荷色荷花金絲襖、一條黑絲絨褲,手里提一瓶米酒、一盒草雞蛋——幾天沒去大女兒家了,她心里不踏實。如果有人問,她就這么說??善婀值氖?,今天他們什么也沒問。沒問她去哪兒,也沒問她手里的東西是給誰的,甚至,都沒有人和她搭話。她環(huán)顧了一圈,沒看見長臂猿,她訕訕地替他們帶上門,心里再次涌上不詳?shù)念A感——他們都知道了?還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悄悄發(fā)生,他們都瞞著她?

有那么一陣子——大概有半個月左右,她覺得自己好些了。沒再丟東西,沒和大女兒吵架,也沒再接到小女兒的電話。至于那條項鏈,那塊金鑲玉,一天夜里她起來小解時,腳下一絆,碰到了某個圓咕隆咚的東西,骨碌碌滾到馬桶背面挨著下水道的角落里——就這樣,被她痛惜地撿起來,擦拭后捂在了懷里,重新?lián)碛辛讼娜蘸铀纳珴珊蜏囟???偹阏业搅恕苍S是真的有鬼!她記得很早以前,有個算命的瞎子說她是火命,和金子相沖。是她不信邪,偏要戴金,鬼才捉弄她。她想打電話告訴小女兒,說說那次算命,后來想想還是算了。那個小柳,本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就算這次冤枉了她,也當個教訓給她點警醒。

本質(zhì)上,對小柳這樣的人,她連提都不想提,說不上嘴。而且光是想想,就夠她頭疼——可問題是,怎么才能避開這些人?這些讓她如臨淵照鏡般不快,讓她一再想起從前困窘、貧窮經(jīng)歷的可憐人,為什么要陰魂不散地徘徊在她周圍,就像驅(qū)之不散的冤魂?

和她從前無數(shù)次預想過的一樣,事情總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在出其不意的地方發(fā)生。那天,從大女兒家出來,四周靜悄悄的,月光像蒙了層脆薄的陰翳,她走在廣場似的街上,哼著很久以前聽過的小曲兒。她心情不錯。大女兒給了她一串翠綠的玉珠子——看上去油汪汪的,比新生的麥苗還要招人愛,是好貨無疑了,這當口已被她戴在了手腕上;還另有一大包東西,有吃的——進口餅干、麥片、奶粉,還有用的——進口牙刷牙膏、洗發(fā)水沐浴露。拎在手上沉甸甸的,算是滿載而歸。說也奇怪,不知為什么這時刻她突然想起“長臂猿”來,還有那串可憐的香蕉——像他的手臂一樣又細又長。不知他后來找到人沒有,他弟弟有沒有進去。也許,她想的是也許,過兩天她可以問問大女兒,就說老家有個老表,被人冤枉撞了人。無論如何,天下自是多苦人,再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的弟弟——想必和他一樣,也是個好人。

她這樣想著,嘴角竟不自覺浮上一個淺笑來。

“把錢包掏出來!”突然,像夢幻似的,有個聲音在她耳畔不期然地炸響了。不等她反應,腰間又是一涼,一個冰冷的東西抵住了她。

她一怔,立刻明白過來。她這是遇上打秋風的了。立古以來,在鄉(xiāng)下,每遇青黃不接,總有些膽大的,勒人家的脖子要吃的。她一句話也沒說,就默默解下肩上的蛇皮斜挎包。包里有五十三塊錢——早上買菜剩下的。小女兒想幫她給微信綁定銀行卡,她不肯,怕被人掃了去。沒想到現(xiàn)在倒派上了用場。也好。

“項鏈!還有戒指、耳環(huán)、手鐲!”那聲音又說,那冰冷的東西離開了她的腰,指向她的脖子、手臂和耳朵,最后,停在后腦勺的凹塘里。順著眼角一陣繚亂的寒光,她發(fā)現(xiàn)是把比削骨刀略長的尖刀。

她又立刻解下那金鑲玉,還有那串還沒來得及戴熱的翠玉手串?!岸际秦浾鎯r實的好東西,將來可以留給你兒子、孫子、孫子的孫子。如果急用錢,可以拿去賣,只是別被人騙了,值一套房子——”她聽見自己的嗓音嘶啞又高亢,像只絕望的田雞。

“少啰嗦!就這些?家里還有沒有?”

那聲音又說。

“沒有了,真沒有了!”她忙不迭地擺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東西被收進黑塑料袋,臉上掠過一陣痛苦的痙攣,“我一個老太婆還能活幾年?要那么多貴重東西做什么?夠吃夠用就行了。就這兩件,還是我姑娘討我高興,硬塞我的,我只說我不要……”

她突然意識到,嘮叨是她的武器,有時對付的是寂寞,有時則是恐懼。

“閉嘴!你吵得我頭暈;還有什么值錢的,趕快拿出來,不然——”

“沒了,真沒了!不信你搜!”她左右四顧,街上依然空無一人。她納悶世上的人都到哪兒去了,還有她的兩個女兒,讓她一個孤老婆子這么晚了在外面走,她們怎么就放心?

兩道慘綠色的光芒映照著她,不像人,倒像狼,小時候聽說過的惡狼、孤狼的眼睛??磥磉@次她運氣不好,她遇見的不是人,而是狼。

“哦,這是什么?你當我是傻瓜?”那聲音咆哮著,對著她手里的袋子,“沒想到你這死老太婆這么不老實!欠收拾!”

“沒有了,真沒有了!這都是便宜貨,以為你看不上。你要都給你!”

她哭了起來,邊放下袋子,邊舉手抹眼淚。她以為自己會有眼淚,沒想到只摸到兩只干澀的眼眶——像兩只枯涸的空巢。她一面哭一面驚懼,萬一他看出來,以為她是假哭怎么辦?她可是真的沒有眼淚啊,她的眼淚早已經(jīng)流干了。

“便宜貨?”他打開那袋子,將那堆價格不菲的好東西高舉著,指著上面一堆浮浪似的字母,“你當我是白癡?以為我不知道這是英語?——難道我連中學、小學都沒上過?你是不是以為就你聰明,就你那兩個漂亮女兒聰明,還有你那兩個當官當律師的女婿——我最討厭你們這種人,才有錢幾天,就抖起來,瞧不起人——”

那聲音叫囂著,似乎越來越激動,最后,竟像個捏著嗓子的公鴨嘎叫了起來。

聽上去是個男人,而且是年紀很輕的小男人。唉,男人就是這樣,無論多大歲數(shù)都沉不住氣。她很想轉(zhuǎn)過身去,面對面和他說清楚——不是這樣的,她從沒認為只有她自己的兩個女兒聰明,事實上,她們不過是聽話、乖、喜歡念書。很多男孩比她們聰明多了,可惜他們管不住自己,不聽勸……

來不及說話,那寒光忽然迎頭一閃。她打了個哆嗦,心里一陣戰(zhàn)栗——她以為會有了不得的劇痛——就像她當年生大女兒,流半臉盆的血,再昏死過去。然而一陣輕微的顫抖過后,她只是感覺頭皮一麻,一股沁人的涼意如一線涼水從她的左脖頸侵入,似乎要將她截成兩段。

“別,求你,你要什么都給你——”

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可她的兩條腿跪在地上,上半身被人死命摁住,像根半嵌入地里的釘子。直到這時,她才勉強抬起頭,看了一眼對方的臉。是個細皮嫩臉、連胡子都沒長齊的小子,可能比她的大姐兒大不了多少。

“晚了,你現(xiàn)在求饒已經(jīng)太晚了!再說了,還說什么東西,你以為你死了這些東西會長腿?”

那小子說,因為興奮,凸出的下嘴唇貼著牙齒瑟瑟發(fā)抖。

“孩子,好孩子,你聽我說——你有外婆嗎?就算沒有,總有媽媽!我和她們一樣,一輩子膽小怕事,別說害人,就連貓啊狗的,也沒踩過一只——”

“少給我婆婆媽媽!”那刀尖的主人不耐煩地吼。

“好孩子,”她哭了起來,“如果我說錯了話,你別生氣——敢情你也和我一樣,活得不痛快——”

“你給我閉嘴!”

“孩子,好孩子,我這歲數(shù),也沒幾天活了。等我上了天,我保佑你不再受苦,過上好日子——”

那孩子惱怒地踢了她一腳,算是回應。

她一生中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時刻,她頭一次嘗試猜度別人的心思。還是不能怪她——她這輩子太苦了,除了自保,什么也想不久,也想不遠。

她想著這孩子生在一個什么樣的家里,他有沒有母親,如果有,此刻又在哪里?又想到這一帶的女人大多憐子,為兒子死都愿意。這孩子多半沒有母親。

想到這里,她心里有什么東西模糊地一閃,便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像個瞎子似的在虛空摸索著。

“孩子,你莫不是我的親孩子?十幾年前,我也有過一個兒子,才懷了幾個月,他們不讓生,非把他刮下來,丟在糞坑里——你若愿意,以后就是我的親兒子——”

像臺上的戲失了鼓點,或槍炮被消了音,那刀尖在她腰間停住了。

“兒子,我的親兒子……”她呢喃著,閉上眼睛。

“閉嘴!”

那孩子喊了一句,手里的尖刀又立了起來,“別浪費口水了。我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因為太相信你們了。你們都一樣,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玩陰的——”

她睜開眼睛,胳膊努力往后伸,想夠著那孩子的腦袋,“天下沒有一個母親,會騙自己的孩子。將心比心——”

可沒等她說完,刀尖刺入她的腰背,她一個激靈,昏死了過去。

“小爺,好小爺!既然如此,我求你——我盼著這一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求你做做好事,身手快一點,給我個痛快!”

她一刻不停地說著,可回答她的,只有冷漠,無邊的空虛和冷漠,像一片灰色的陰霾將她緊緊地包裹。“謝謝你——孩子——你們都是我的好孩子——”她又邊喊邊扯身上唯一可扯的東西:那件舊棉襖,赤褚色的,有很多年頭了,還是她生大女兒時月子里做的。不知為什么她總穿著它,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也喜歡藏在里面,比如那塊金鑲玉。

她不知道男孩是什么時候走的,直到遠處飄來一兩聲犬吠與救護車的尖嘯。那一瞬間,她看見男孩一閃而逝的臉。她不會看錯的,那是一張因為流淚而發(fā)光的臉。

“別管我,孩子——那個孩子——”她指著男孩消失的方向,掙扎著,試圖擺脫救護車上抬下來的擔架。

“別擔心,老太太,一點皮肉傷而已?!蹦欠鰮艿娜嘶卮?。

李薔薇,1979年10月生,江蘇江都人。畢業(yè)于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文學碩士。201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學》《西湖》《野草》《作品》等刊,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6中篇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