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謙:我想尋找、回答“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
在海外華語作家中,陳謙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她的寫作從一開始就直接跨越了夾縫人生中生存層面的艱難,也超越了移民書寫中關(guān)于身份確認、文化認同等離散經(jīng)驗再現(xiàn)的慣常路徑。她以平等對視的角度叩問異質(zhì)文化沖突之外的自我建構(gòu)和精神探索,直面人類生存的深層困境以及為了突破困境所付出的努力,從面向“what”轉(zhuǎn)而追問“why”,以一種內(nèi)向性的自省精神追求自我實現(xiàn)。
作家 陳謙
(郭天容 / 繪)
01
寫作時,我仿佛是穿行在一條深幽的
人性長廊里
記者:以我的閱讀,很少有作家像你這樣圍繞一個頗具挑戰(zhàn)性的主題寫作,這個主題簡言之是,男女主人公帶著各自的心理創(chuàng)傷去了異域他鄉(xiāng),但始終承受著難以放下的罪與罰,卻未嘗不是極力突破困境,開始充滿挑戰(zhàn)的新人生。開疆拓土發(fā)掘不同主題,并試圖在每個寫作方向上都有突破,固然有難度。寫同一個主題,卻總是能不落俗套,變幻出不同樣式,寫出不同氣象,也很有難度,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是更有難度。
陳謙:我并不是一個很有計劃的寫作者。也就是說,我很少認真地想要寫什么特別的主題,更不要說是“一個主題”。我的大原則只是寫那些自己感興趣、能打動我的東西——打動不一定是感動,更應是觸動。是要能調(diào)動我的智識和生活積累來進行思考的內(nèi)容。
如果我能選擇,我更希望能夠把握“多主題”,那更有挑戰(zhàn)性,或者說,讓寫作更有趣??蓪懼鴮懼?,卻寫出了你所描述的情景,這應該是一種潛意識行為,不以我的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這肯定與我的小說觀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我一直都強調(diào),小說應該關(guān)注人類生存的困境。好的小說,它不見得能帶來那種立竿見影的現(xiàn)實效益,也無法為復雜的生活提供解決問題的答案,但它應該能提出問題,能幫助讀者通過閱讀,更好地理解人、理解生活,也就是說,當你在生活里遇到困惑時,想起讀過的好作品,能受到啟發(fā),幫助你獲得一些精神力量,行為有參考。我持這樣的小說觀,可能就形成了一個你提到的寫作局面。
記者:這或許也與你的移民背景有關(guān)。
陳謙:作為移民背景的作家,“來龍去脈”應是概括我生活和寫作的一個關(guān)鍵詞。當我們被連根拔起,移植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們從原來的文化背景里帶來的一切,對我們當下和未來生活的影響是什么?也就是說,我們對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將被這樣的人生選擇塑造成什么樣的人,這是我非常關(guān)心,并有興趣探究的關(guān)鍵問題,也因此在寫作上形成了這類主題表現(xiàn)。
記者:你一直努力克服寫作意義上的地心引力,也就是說你似乎總是在前輩或同時代海外作家打住的地方,往前推進那么一步,或是一小步。這看似沒什么了不起,其實不是那么容易。我能想到寫海外生活的作品,多是寫他們怎么經(jīng)過奮斗,一步步走向成功。當然也有寫他們成功以后,又怎么走向失敗,但即便這樣也是側(cè)重寫他們的生活境遇,你卻重在寫他們的心路歷程。像你的長篇處女作《愛在無愛的硅谷》,寫的便是蘇菊、利飛們在獲得成功,或是擺脫物質(zhì)困境以后會怎樣,這也讓你的寫作自然而然轉(zhuǎn)向?qū)θ宋镄撵`和精神困境的探討,你也似乎是為探討這一困境寫這部小說的。
陳謙:首先,我認為在全球化的網(wǎng)絡時代,我們最不缺乏的可能就是故事。如果小說家只是寫好看的故事,已很難令人獲得深度的精神滿足。由著這樣的小說觀,使得我的小說更關(guān)注人的內(nèi)心。這大概跟我個人的心性有關(guān),也因為我對心理學非常有興趣。我覺得世界五彩繽紛就是因為人的心理千差萬別。這差別導致很多事情發(fā)生。我特別想知道外部世界發(fā)生的事件是由什么導致的。我們跟別人交流的時候,言行舉止都是自我內(nèi)心思維的一種折射。我就想尋找“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我的小說也想回答這個問題,而不是“發(fā)生”“怎么發(fā)生”,不是How,What,而是Why,那就要走到人的心靈里去了。
但這也可能局限了自己,導致我的小說故事性不是很強。我說小說不是專門講故事的,但是你要回答“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問題,不可能回避故事,所以如何將作為核的故事講述好,這是對小說家基本功的挑戰(zhàn)。如果你挑選的故事不吸引人,抓不住人,誰又會在乎一件無趣的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呢?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對小說的故事性呈現(xiàn),也會投注心力。
至于為什么我不是特別在意寫那種奮斗的故事,那應該是我的個人經(jīng)驗有關(guān)。如果以百里賽跑來形容移民落地生根的過程,我覺得為生活而努力的階段只是前20里,比較容易跨躍。更大的挑戰(zhàn)是后面的80里路。對異質(zhì)文化在心理的和價值觀層面的適應,比獲得物質(zhì)生活的滿足更具挑戰(zhàn)性。我對這后面80里的旅程有更大的興趣。
記者:聽你這么說,倒是讓我好奇你在什么樣的背景下寫這部小說?
陳謙:動筆寫《愛在無愛的硅谷》的時候,硅谷正處于它的白金時代,每天出六十多個百萬富翁的神話廣為流傳。那是一個以成敗論英雄的時代,而成功的標準就是量化的財富積累。人們關(guān)注的,是創(chuàng)業(yè)成功、公司上市、股票飛紅暴漲。在網(wǎng)絡泡沫橫飛的時候,這并不是神話,你周圍到處是可見可感的奇跡,一個人想要不迷失,非常的難。那時你隨便走到哪兒,只要是人在一起,你聽到的就是股票的消息、公司成功上市的消息。你很少聽到、見到有人會停下來,跟你談一談,一些比發(fā)財、成功更有生命靈性的話題,比如文化,比如個人內(nèi)心真正的激情所在、夢想所向。這讓初入職場,多少還有點理想主義思想的我覺得很困惑。我覺得一個對生活愿意思考、有所追求的人,是懂得必然的:人生肯定是有一種比物質(zhì)更高的境界,它是值得你追求的,哪怕是嘗試著追求。小說里的兩個男主角:利飛和王夏,則是擺在蘇菊人生道路上的兩種必然。利飛的完美,王夏的率性都是我有限的人生經(jīng)驗里的一段段見識、理解、思考的拼接。他們的存在,挑戰(zhàn)著蘇菊們的價值觀、承受力和對追求理想的恒心和毅力。不幸的是,蘇菊似乎沒有很順利地闖過他們的關(guān)卡,所以在小說的結(jié)尾,也還沒有達到她心中的彼岸??墒俏蚁嘈?,這就是人生的真相,而一個有過追求的人,雖敗猶榮。
記者:這部小說雖然在寫法上不是那么純熟,但你以不多的幾個人物,不復雜的一些情節(jié),容納了不小的心理空間。
陳謙:謝謝鼓勵。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完全是憑著熱情和對當時所面臨的生活的省視和思考,在網(wǎng)站上以一個月更新一次的速度寫下的。從這個角度講,我應該算中文網(wǎng)絡寫手的先行者。寫作的過程,就是一路在質(zhì)疑和探討。
記者:你這是以極端認真的寫嚴肅文學的態(tài)度寫“網(wǎng)絡小說”。
陳謙:那時剛學寫小說,技巧當然很稚嫩,但也顧不上了,只管寫,因為內(nèi)心更急迫的是探索心靈的問題。小說開始于硅谷第一輪網(wǎng)絡泡沫時寫的,小說寫成后,第一輪泡沫的破滅隨即到來了。
記者:像是有預言性的。
陳謙:我自己都沒有想到,這本書經(jīng)過20年的時光,竟沒有沉下去,一直有人來談它,而且近年是越來越多的肯定,令我很有些意外。當年真覺得這書寫早了。20年前,硅谷于中國還是非常陌生的。更別說蘇菊的困惑了。但中國經(jīng)過新世紀后20多年突飛猛進的經(jīng)濟發(fā)展,今天能理解它的人多起來了,作為作者,我感到很欣慰。
記者:也是因為蘇菊的困惑沒有過時。
陳謙:這部書今天讀來,文筆青澀,鑿痕也過深。這是成長過程的必經(jīng)之路。但應該說,我的寫作風格在這部作品里開始形成。這小說今天看真是很年輕,無所畏懼的,這很可貴。如今自己在技巧上成熟一點了,下筆其實就會有點負擔了,不像那時真是做了過河卒子,只管一路向前。我喜歡自己當年的這股勁兒。在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如今再也寫不出那種天真、那種情緒和情感了,就有了“不悔少作”的意思了。
記者:你的小說大多寫得有耐心,這也可以說是海外作家寫作的一個共性。當然作者有耐心寫是一個方面,讀者有耐心讀是另一個方面。在這一點上,我認同青年評論家曾攀在解析《哈密的廢墟》時說的,耐心不僅是小說家的品質(zhì),而且內(nèi)嵌于小說的節(jié)奏把握,在陳謙那里,耐心更對應著人物曲徑通幽的語辭與靈魂。
陳謙:我總是說,我想寫自己喜歡讀的小說。在今天寫小說,本來尋找的就是知音。確實不時有讀者反饋說,我的小說寫得太細,節(jié)奏太慢,讓人沒耐心讀。這就告訴我,其實他們不是我的目標讀者,只能隨緣了。我們在生活中能自己掌控的事太少了,寫作是難得的一個能讓作者全盤自主的領域,如果連這都要放棄,我覺得很遺憾。我常常被這樣的寫作意象吸引,那就是寫作時,我仿佛是穿行在一條深幽的人性長廊里,好奇心讓我想不停地推開走廊兩側(cè)那一扇扇的門,去探尋那些被掩蓋著的心靈空間,我對發(fā)現(xiàn)這些心靈空間的秘密有著強烈的興趣。
02
小說要直面人性的真相,
表達人類的生存困境
記者:要是單看《虎妹孟加拉》,真是覺得你寫得夠狠,但實際上你的大多數(shù)小說,還是多少飽含了溫情。雖然《哈密的廢墟》里,哈蜜以孝順之名用病痛折磨哈老,代替母親仇恨父親的情節(jié),讓人讀了有點毛骨悚然,但這只是個別的例子。大概也因為此,讀《繁枝》讀到志達恰巧在他與錦芯的婚姻眼看就要走到盡頭時死去,我還想著你還算仁慈啊,但后面故事的發(fā)展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陳謙:如果沒有認真地讀過一系列作家愛麗絲·門羅的作品,我應該是寫不出《哈蜜的廢墟》這樣的小說的。《繁枝》寫得更早一些,在那篇小說里,你也看到了,我已經(jīng)有所嘗試了。門羅是“狠”的,但我覺得她是直面人性時,下手“穩(wěn),狠,準”的“狠”,所謂狠而不毒,黑而不暗。如何理解這一點,講起來有點復雜。從小說觀出發(fā),我認為小說應該直面人性的真相,表達人類生存困境,作者需要的就是像醫(yī)生拿著手術(shù)刀時的那種冷靜,鎮(zhèn)定和決絕。一個好的醫(yī)生,當他面對疾病,哪怕是可能致命的疾病,他越同情患者,下手就要越狠。寫作應該也是這樣。當然,很多時候,當你把文學當成了其它性質(zhì)的工具,就會不愿意面對真相,只按自己的愿望去處理病灶,比如調(diào)點糖水,甚至打點麻藥,這也是一種選擇,很多讀者也喜歡這樣的安慰劑的。這導致了各自不同的追求。而我更敬佩門羅那一類的作者。
記者:懸疑小說就是把解釋懸置起來,讓讀者自己一步步去拆解。像《繁枝》就是一篇有著懸疑色彩的小說,情節(jié)幾度反轉(zhuǎn),是飽含了一些巧思的。
陳謙:如何能使當代讀者對你的故事產(chǎn)生興趣,這對小說家是很挑戰(zhàn)性的。懸疑色彩是英文小說的一個傳統(tǒng),對小說的可讀性有很大的幫助,確實讓我受到啟發(fā)。另外,好的小說還應該有好的語言。我對自己的小說語言不是很滿意。它不夠凝煉,對話也不夠生動。這方面我需要下更多功夫。
記者:一個嚴肅的寫作者,是得對自己在語言表達上有高要求。你對人物的把控也到位。就拿《哈密的廢墟》和《繁枝》來說,倘是從心理學角度看,兩篇小說可以說都講了過度控制以致失控的故事??刂苹蚍纯刂埔彩悄愕男≌f的核心詞匯,控制對應的是理性的設計,反面或許是逃離,要說逃往何處。
陳謙:我更早期的作品,像曾經(jīng)發(fā)表在《鐘山》雜志上的中篇小說《殘雪》,就已經(jīng)觸及了“掌控”和“反掌控”這個主題。那里面也是有一個以愛的名義企圖掌控女兒的人生選擇的母親。女兒又用愛的名義,去掌控丈夫,在掌控的努力失敗后,發(fā)生了毀滅性的悲劇。我甚至寫下了這樣的句子——“就像一把刀,愛它割出的傷口”。那時的寫作技巧還不太成熟,表達沒有那么精準,但對這類主題關(guān)注的直覺已經(jīng)產(chǎn)生。至于對逃離是不是出路,我很懷疑。堅守比逃離更難。要真正解決問題,應該是不逃避,而是正面強攻,這里的強攻是形容詞,它其實更應該是“和解”。最難,但也最有效的方法是和解,跟自己和解,跟世界和解,才能獲得大自在。
記者:是不是你近期有了這樣的思考?你發(fā)表在《花城》上的新作《是時候了》,就寫到了和解的主題。你小說里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大多是比較決絕的。這部小說卻是有些不同。是因為不忍她們總是那么決絕,還是因為你本人和生活多了一些和解?
陳謙:隨著閱歷的增加,我對生活的理解和看法肯定發(fā)生了變化。我自己就已經(jīng)從一個對人對事比較嚴苛的人,變成了能夠接受更多的不完美和不相同,跟自己和解,也開始跟生活有了更多握手的機會,這讓我體會到平靜和喜樂?!妒菚r候了》寫的是在極端條件下,一對不知如何疏解從大時代帶來的隱秘心結(jié)的父女,在生離死別的關(guān)口面對的抉擇。那個堅韌又悲情的女兒柳瓊,一路將時代砸到自己身上的巨大包袱默默地從童年背到今日,終于意識到,是放下包袱的時候了。她在父親上路之前,作出了和解。我為此感到欣慰。
03
文字是一種需要通過大腦處理和加工的
復雜的思維活動,好的描寫就很重要
記者:是什么樣的時刻或機遇,對你的生活和寫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陳謙:最重要的機遇自然是我的移民經(jīng)歷。這簡直就是一種文化上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顛覆性過程,我后來對中國文化也有了螺旋式上升的理解和回歸。
從寫作技術(shù)而言,應該是電腦技術(shù)的進步,對我的寫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我是一個在文字寫作上有類似于強迫癥的寫作人,常常是一小段就要不斷地推倒重來,這樣的寫作習慣,傳統(tǒng)的寫作方法是很難處理的,要不停地涂改,推倒重來,抄來抄去,很難進行下去。但在電腦寫作就大不一樣了,我的寫作方法雖然仍面臨著推進的困難,但技術(shù)上不會讓我停步了,只用專心對付構(gòu)思造句這類純寫作技巧的問題就好了,不用為重復的修改而反復抄寫,讓人失去耐心。這幫我克服了重大的寫作障礙。
記者:想來你就是該從事高科技工作的。經(jīng)歷過手寫時代的作家多數(shù)會說,自己是怎么克服了重重障礙,才習慣了用電腦寫作,而且會嘆息電腦寫作把修改的痕跡都抹去了。
陳謙: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對我開始中文寫作產(chǎn)生了最直接的影響。我以筆名“嘯塵”開始寫。在這個過程中,找回了對文字的感覺,而能及時獲得反應,跟讀者又即時互動,這在當時是非常新鮮的事情。在這種活躍的互動和良好的交流環(huán)境中,更想通過寫作與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感受了。
我也可以說是在母親去世的陰影中開始寫作的。我母親在1995年春去世,之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情緒非常不穩(wěn)定,寫作在那時對我是一種安慰和療傷。在寫了一段散文隨筆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小說寫作很有興趣,這樣,我從1998年開始小說寫作。我在吃力地學習小說寫作的過程中,聽朋友說,你用中文寫作,那你重要的讀者應該在中國。這話讓我上心了。我就嘗試往國內(nèi)投稿。到第一部自己覺得像點樣的小說寫出來后,我投給國內(nèi)的《鐘山》雜志?!剁娚健冯s志副主編當時是傅曉紅。她收到我的小說后,來信表揚了幾句,并說要在雜志發(fā)表,這對一個在遠離中文核心語境獨自學習寫作的人來說,是很大的鼓勵。接下來,我就寫了長篇小說《愛在無愛的硅谷》,它一出來,就很順利地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這是讓人意外的事情,當然也是很大的鼓勵。
記者:你理工科的背景,加上不像有些作家那樣受過比較完整的文學史教育,你的寫作受了哪些作家作品的影響?
陳謙:說到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從中國說來,第一次讀到《紅樓夢》的震撼真是銘心刻骨。我在小學高年級到初中那段時間,拿到了父親帶回來的作為內(nèi)部出版的版本,讀得津津有味兒。而且還有一本《紅樓夢》詩詞的輔助讀物,解讀非常詳細,幫助我理解了很多在當時學校教育里學不到的東西?!都t樓夢》給我?guī)淼挠绊?,遠不僅是文學上的,它更是對人生觀的顛覆性的影響。我是如此慶幸能在自己世界觀形成的過程中,撞到了《紅樓夢》這樣一部仿如天上掉下來的大百科全書,通過閱讀它,讓我對好的文學能夠幫助人更好地理解生活,有了第一手的感知,受益恒久。所以要說中文作家,對我的影響沒有人超過曹雪芹。
我算那種自學的寫作者。我的父親是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非常喜歡中國古典文學,經(jīng)常給我講解唐詩宋詞。我覺得是他啟發(fā)了我對文學最初、最基本的興趣。我從小學到中學的文科成績一直很好。還沒上學時,家里教我讀書識字,我一開始就很喜歡造句,特別奇怪。年紀很小的時候,鄰家比我大的孩子在造句,我會很樂意去幫他們做作業(yè)。我認為我對文字的喜歡是天生的。在學校讀書之余,我很喜歡讀小說。小時候,沒什么書讀。到了暑假,母親就從她任教的學院的圖書館借來好些小說,給我打發(fā)時間。母親還為我訂了不少文藝刊物。上學后,我很喜歡寫作文,作文總是給老師拿來當范文。對小孩子來說,這就是最大的鼓勵。
記者:想來作家於梨華的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對你也深有影響。你還寫了篇《誰是眉立》,向這部小說致敬。
陳謙:如果不是為了向《又見棕櫚,又見棕櫚》致敬,我應該不會寫《誰是眉立》這篇小說。這起因有些偶然。我在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的是有心理學專業(yè)的學生,扮成狼這類的動物,去給人們收一些跟個人歷史相關(guān)的舊物,寓意是幫助人們清理過往,扔掉歷史垃圾,是一種心理治療的方法。我突然就想到了我曾經(jīng)有過的那本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可如今已下落不明了。我就寫下了這個短篇。
因為時代的變遷和個人生活閱歷的增加,我今天對於女士那本書的理解和感受有了不小的變化,但這本堪稱留學生文學經(jīng)典的小說,在我們對外面的世界還一無所知、并渴望了解的青春時代,無疑是為我們拉開了一個朝向那令人神往的陌生世界的寬亮窗口。透過它,我們對留學生活的甜酸苦辣、選擇去國離家可能要面對的種種得失和情感考驗,有了教科書般的啟蒙。我甚至對它產(chǎn)生過一種幾近帶著個人情感般私密而又親切的感情,以至于在我已經(jīng)完成了留學那山高水長的旅程之后很多年,寫下了《誰是眉立》,發(fā)表在《人民文學》雜志上。
記者:當下許多作家,似乎是為了追求速度感,為了讓讀者能有耐心閱讀,一味強化敘述,倒是在描寫上著力不多。這當然也有原因,照相和電影就在某種意義上替代了小說的這部分功能,但讀你的小說讓我感覺描寫依然重要,而且很有必要,何況描寫和敘述在你的小說里融為一體。
陳謙:我總是希望回歸到最根本的起點,就是我想寫我喜歡讀的那種小說。我覺得在這個時代,寫作只能是為知音,所以我并不太多去想讀者的耐心之類。追求速讀感,無非是想抓住那些想看故事的讀者,讓他們能被故事抓牢。但是好的小說,并不是只講故事,文字是一種需要通過大腦處理和加工的復雜的思維活動,好的描寫就很重要。所謂Telling和Showing的平衡,Telling是講敘,作者直接向讀者灌喂,告訴讀者發(fā)生了什么,讀者只是被動地接受。而Showing就是呈現(xiàn),通過對細節(jié)的精心呈現(xiàn),引領讀者參與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來。好的描寫可以提供線索幫助讀者一起去完成小說——讓小說最后在讀者那里完成,這也是現(xiàn)代小說美學的重點之一。我喜歡這樣的智力活動。
記者:既然說到你擅長描寫,擅長寫場景,也就是說你善于觀察,而且能捕捉到那些有意味的細節(jié)。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你是進入到一個場景里,就能留意到這些細節(jié),并且覺得適合把它們寫進小說,還是更多是在寫作過程中慢慢召喚出來?
陳謙:在生活中,我對細節(jié)好像有一種天生的敏感,也就是說,我不用刻意,不需要專門地體驗生活、觀察生活之類,好像會很自然地對進入的環(huán)境有一種自覺的觀照。比如我和朋友一起開車經(jīng)過一條街,我會很自然地就注意到沿街的各種門店之類,過后人問起來,想起哪兒找個洗衣房,炸雞店,冰激凌店,銀行什么的,我經(jīng)常就能馬上報出。和陌生人初見,他們的容貌行為特征、著裝和語言風格,我好像都會比較容易能夠抓住,這是令我自己也有點驚訝的。所以寫作時,我就能自然地調(diào)用這類積累,也好像比較容易進入,我享受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
記者:也可以說,你享受寫人物,寫人物心理。說你擅長寫場景,你也是為寫人物心理而寫場景,而寫人物的心理創(chuàng)傷,本就是你非常重要的寫作主題。而且你在寫人物心理時,很少用“我想”“他想”之類的提示語,所以我讀的時候也不會特意去辨認你這是在寫人物心理。我總感覺這事關(guān)寫作技藝,這里面隱含了某種敘述的奧妙。
陳謙:所有的描寫,包括場景、生活的細節(jié)種種,都是為塑造人物和表達主題所用的。如前面多次說過的,我關(guān)注的是“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不可避免地要進入人的內(nèi)心世界,展現(xiàn)人物的心理活動,就像去看人心的萬花筒。只要能將那萬花筒里千變?nèi)f化的色彩和圖案表達出來,我們應該就可以推導出故事和人物邏輯。作為作者,如何達到目的,同時讓這個展現(xiàn)的過程讀起來不枯燥乏味,對寫作技巧有很高的要求。如果你老是要說“我想”“他想”,這就是在Telling了。而我是努力想通過提供扎實可信的細節(jié)來呈現(xiàn)故事和人物,讓讀者通過閱讀,辨析后得出結(jié)論。這要求作者對細節(jié)要精心挑選,構(gòu)建出可信的故事和人物性格邏輯。對讀者也有要求,他們要有思考能力,而且愿意接受挑戰(zhàn)。在這之上,還要能將故事講得有趣抓人,這里面包括懸念的設計、高潮的安排和處理等等,我一直都在學習和摸索。
記者:對于寫出了好小說的作家,我總是想問問,他們期望中的好小說是什么樣的?因為在我看來,有了對這個問題的認知,會是他們寫出好小說的重要前提。
陳謙:我期待的好小說,是能給我的智識和智性帶來足夠的靈感刺激的作品。也就是說,能夠通過閱讀,它幫助我更好地理解人、理解生活,在遇到挑戰(zhàn)和困惑時,我能夠能從讀過的作品中活得啟發(fā),為自己的應對和行為找到依據(jù)。再就是有新意,能讓人有意外之喜,這當然也包括在“刺激”里。我討厭陳詞濫調(diào)。都說“太陽底下無新事”,好像小說也走到了到盡頭。這讓我想起認識的一個老科學家跟我說過的,他如今八十多歲了,回首人生,他覺得在新世紀到來之前的四五十年里過得特別沉悶,人類幾乎沒有什么值得興奮的顛覆性的積極事件發(fā)生,但自從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生,到今天高科技帶來的技術(shù)革命,到AI,簡直日新月異,目不暇接。太陽底下日日新,人的意識和思想,對世界的認知都經(jīng)歷著天翻地覆的變化,小說家大有可為。說到底,還是要看你的野心,技藝能不能配得上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