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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6期|甄明哲:紙鳶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6期 | 甄明哲  2023年06月15日07:06

1

天冷了,我想吃涮羊肉,找不到人。眼前合適的人是有一個,但最近不太想見。老大前兩天跟我說了,周全和他絕交了,絕交的原因,是多年前上大學(xué)的時候,老大時常在寢室看電影。“搞什么名堂,”老大憤憤地說,“大半夜打電話,說我轉(zhuǎn)發(fā)的文章有問題,讓我刪掉——誰讓他看了!”我有些想笑,沒笑出來。

想來,我認識周全挺久了,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室友。我一直覺得他很適合當(dāng)老師,我就不行。那時在培訓(xùn)班實習(xí),我感覺自己不像老師,更像工人,底下坐的是客戶、老板、考官,唯獨不是學(xué)生。當(dāng)老師的人,自己要先受教育。穿著、站姿、講話腔調(diào)、精神狀態(tài),都得有老師的樣子。我見過很符合這套標準的老師,每次看到就心生絕望?;蛟S也有些慚愧吧。我時常做一些調(diào)整。如果穿了襯衣,就不穿皮鞋。如果穿了襯衣和皮鞋,就不戴擴音器。如果配全了襯衣、皮鞋和擴音器,就站得不那么筆直。我唯一的個性全部保留在這個不正確的姿勢里。試用期一到,我就和“老師”兩個字再見了。

高中時代,我對周全的印象只有幾個粗糙的畫面。那時他面黃肌瘦,唇上發(fā)黑,衣著整潔。連星期天也穿校服,里面一件藍條紋雞心領(lǐng)毛衣。高中三年,我?guī)缀鯖]和他講過話,但早讀時常聽到他那高亢、嘶吼的背誦之聲從身后傳來——滿嘴標準的蔥油餅味兒英語——可能是剛吃了早飯的緣故。聲音里有一種莫名的憤怒,仿佛和單詞有仇,背會一個單詞就是消滅一個敵人。除此之外就是做操。全國管他第五六七八九套廣播體操里,跳躍運動是永遠令人尷尬的存在:你得蹦。眾所周知,在學(xué)校里混,審美問題至關(guān)重要,而一個人甭管有多么瀟灑,碰到跳躍運動,絕對難以保持體面——顯得太乖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過是稍稍屈伸幾次膝蓋,腳跟微微一抬,僅此而已。校草、班花對此更是嗤之以鼻,基本上原地不動,誰跳誰傻瓜。周全大概是我見過做跳躍運動最用心的一個,你很容易在隊列中發(fā)現(xiàn)這個人稱“二姐”的男人,他身邊的人個個顛三倒四,笑得直不起腰來。周全全情投入,不但跳躍極高,而且體態(tài)優(yōu)美,身姿矯健,起跳后膝蓋微微并攏,仿佛變身的美少女戰(zhàn)士,手里握著一根不存在的仙女棒。學(xué)校里人送外號“二姐”,沒有不知道的。至于為什么叫他二姐(而不是大姐),好笑就行了,何必關(guān)心?一套動作下來,周全很容易讓人想到幼兒園表演節(jié)目的小朋友,充滿純真,仿佛陽光照耀下的向日葵或小紅花——那么迷人。

他做操的習(xí)慣一直保持到了大學(xué),甚至連背誦英語都是。我現(xiàn)在還記得大一時自己睡眼蒙眬、路過學(xué)校大禮堂時的情景。那時候天蒙蒙亮,半睡半醒的新生匯集成夢游般的人流,穿過梧桐樹下的林蔭道,呼吸著厚重古樸的晨霧,老遠就能看到幾個站在大禮堂臺階上的身姿。一共有三四個人,走近了看,每個人手里都捏著一張紙,旁若無人地大聲、大聲、大聲背誦英語——蔥油餅味兒的英語,嘰里呱啦,語速極快,難以辨識。這幾個人歇斯底里,身體緊繃,有的釘在原地,有的來回踱步。在那些人里,我看到了我的新室友周全(不知道他何時出的門)。和高中時代不同了,他穿著便服,從頭到腳都很樸素。我猜他們從屬于哪個社團,在進行一種關(guān)于自我能力的鍛煉。這樣做似乎有助于突破自己,全方位提升各種能力。表達能力、口語能力、心理能力、交往能力、自律能力、應(yīng)變能力、組織能力、協(xié)調(diào)能力,就這些吧——人們對大學(xué)生總是要求很多能力的??吹剿麄?,趕去上課的大一新生像是醒了過來,有的注視一會兒,臉上寫滿欽佩,有的加快腳步,仿佛快遲到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些鞋底的聲音,橡膠鞋底的聲音,輕快密集的聲音,源源不斷的聲音。

大一的那個學(xué)期,很多人還不習(xí)慣沒有班主任的生活,自我約束的能力提高了很多。仿佛放松下來是對以往生活的背叛。仿佛愉快地玩上幾天是墮落可恥的象征。仿佛睡上一個懶覺會推倒失敗人生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高考過后一直沒碰英語,大禮堂上周全的身姿讓我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不由得重新拾起課本,上起了晚自習(xí)。自習(xí)室里,像我這樣的大一新生遠不止兩三個。整齊的白熾燈高高地懸掛,清潔、健康、衛(wèi)生的白光照射著一排排壓低的腦袋,安靜得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秀遍g,我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高三的前排座位,心里生出了淡淡的恨意。直到那天晚上,我回到寢室,發(fā)現(xiàn)老大裝上了一臺電腦。

電腦,一種不能碰的玩意兒。墮落的源泉,邪惡的象征,一個人變壞的開始,有時候還是一把“雙刃劍”。高中時期,我一看到網(wǎng)吧就心生緊張,仿佛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僅從門前走過就像干了一件羞愧難當(dāng)?shù)膲氖?,要背十個單詞才能平復(fù)過來?,F(xiàn)在,一臺半新的電腦就出現(xiàn)在我們的寢室,老大的床下,我書桌的左邊。那天晚上,我們圍坐一起,看他熟練地玩一種叫“跑跑卡丁車”的游戲。那是一種小小的賽車,有點像小時候玩的四驅(qū)車,卻更加刺激和炫酷,賽道驚險絕倫,還能和網(wǎng)上的女性網(wǎng)友(當(dāng)時叫MM,現(xiàn)在好像不這么叫了)比賽,甚至還能聊上幾句——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老大車技高超,賽車并不妨礙打字聊天,屏幕上引人遐想的MM有時回復(fù)一兩句平平淡淡的話,也會讓我們興奮難安,討論許久。在那個炎熱夏天的夜晚,我們幾個輪流發(fā)車,一直開到天色發(fā)亮。我記得躺在床上時眼前還有賽車尾翼的幻影,手指默默練習(xí)氮氣二次加速的高超技巧。

后來,我們形成了較為固定的節(jié)奏。我和老大從食堂回寢室,由我先開車,老大其次(他要先看《人民日報》),老二踢足球回來,第三個開車。等老大看完報紙,我們?nèi)齻€照例看電影,有時候是蒼老師,有時候是小澤老師,每次一堂課的時間,偶爾拖堂十分鐘。這種事情當(dāng)然要把門關(guān)上。下學(xué)期,我們都有了電腦,通宵開車是常有的事,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一天,我猛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見過早上的太陽了。

基本上也很少見到周全了。在我們這個已然淪落的寢室,他保持著令人驚奇——更多的情況是無人注意——的自律,我猜他大概早上六七點就起床,去大禮堂或者城墻上背英語,有時候是《我有一個夢想》,有時候是《葛底斯堡演說》。上課總是坐在第一排,腦袋像向日葵或攝像頭一樣追隨著閑庭信步的教授,低頭就是在做筆記。我向來坐在最后一排,打著沉沉的瞌睡。下課,周全要么去自習(xí)室,要么發(fā)傳單——提升自己的交際能力;或者打太極拳——我的理解,這是高中時代廣播體操的升級版,選修課里有這門課。我見他在教室前的空地上練習(xí)站樁。教室是民國風(fēng)格,磚墻呈土黃色,還殘留著堅決打倒修正主義的白色標語,樓前種植著造型古樸的針葉樹,大概是松樹吧,盆景似的。他的身體在樹下定著,一只手掌伸出,另一只半扣在腰間,很有點練家子的味道。后來他跟我講,真正的練家子可以站一天一夜,曾有西洋大力士推他大師爺(太極拳老師師父的師父)——大師爺在空中飄飄悠悠,翻出幾丈來高,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落地仍是站樁姿勢,落在之前的鞋印兒里。我很信他的話,你信不信由你。大概是太極發(fā)揮了作用,周全晚上十點之前必然睡覺,沉靜如嬰兒,第二天早上不需要鬧鐘,自然醒來。大概還是太極的作用,每當(dāng)我們?nèi)擞^摩老大下載的最新“學(xué)習(xí)”視頻時,周全從來不看——有時候也看,神情莊重、凝重、嚴重,整張面孔很有殺氣。眼神疑惑,看了幾眼,去背英語單詞了。背了五分鐘,又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眼神更疑惑了。也就再看五分鐘,他就離開,躺在小風(fēng)扇下苦苦思索,像一尊渾身流汗的佛。我經(jīng)常疑惑他到底在疑惑什么。

大一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結(jié)束那天,我們寢室全體去喝酒。北京涮羊肉,桶裝大扎啤,談天說地,好不痛快。周全也去了,我那天才知道,他這人極愛喝酒,就著涼拌黃瓜和一碟花生米,一口一口喝得甚有滋味。幾杯下肚后,他話多了起來,前言不搭后語,時常咧著嘴傻笑,或憤憤地嘟囔。他的舌頭被酒精泡大,嗚嗚啦啦,沒人聽得清講了些什么,但也沒人打斷,任由他一人在角落里自酌。那天晚上,我和他同乘一輛摩的回寢室,他的臉膛兒黑中泛紅,只是微有醉意。我突然有些感慨,眼前這個人,就是高中時期全校聞名的“二姐”,以前擅長廣播體操,現(xiàn)在是太極拳好手,未來的靈魂工程師(他說過,他想做老師)。路上,他突然問我,有沒有聽說過代考這件事。

“啥?沒聽說過。”那是那天晚上,我正兒八經(jīng)聽清的他講的第一句話。我酒醒了一半,問他為什么問這個。他緩緩地說,太極拳老師問他,愿不愿意替別人考試?!叭缓竽??”我問。他的咬肌隆起,嘴巴像挨了一拳似的緊揪著。車停了下來,我問師傅:“怎么停了,到了嗎?”

想來,這些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2

他站在路燈下,瘦高的身影像門板一樣挺直。只看姿勢就知道是他。他咧嘴笑了,我也笑了,控制不住嘴角,心里沉甸甸的那些東西,隨著嘴角釋然了。仿佛還是昨天。他穿著牛津布夾克,里面一件雞心領(lǐng)毛衣。我驚訝極了,問怎么還穿著這件,都好多年了吧?他低頭看了看,搔搔頭發(fā)。吃什么?我問。他搔搔頭發(fā),都行。我說,先走走吧,于是沿著路走。

大三那年,我和周全搬出寢室,另外租了房子,預(yù)備考研。兩個人看書厭倦,周末時常滿市區(qū)亂逛。因為沒有錢,學(xué)校里又太悶了。我們走啊走啊走啊,他講啊講啊講啊,講的話有一半我聽不清,聽清的話有一半我跟不上。我時常走神,他從不走神,但思維極為跳躍?;蛟S是熬夜的原因,我不愛講話。講話累人,講多了心累。我更樂意聽別人講話,自己嗯啊兩句,如同相聲里的捧哏,周全和我剛好步調(diào)一致。有時候我會生起講話的興頭,但很難維持,再多的話不想講了。幸運的是,周全從來不問我聽清了沒,只是話多。

走到飯點,我們就在路邊胡亂吃點什么,一碗燴面、一碗驢肉湯、一個大餅夾雞腿。他有時很憤怒,猛烈地批判中國社會現(xiàn)狀,隨手把骨頭像甩手榴彈似的甩到花壇里,用胳膊一抹嘴巴上的油。不用紙巾,是我們共同的習(xí)慣。我深知他的古怪,或許也是我的古怪。有一次,我們?nèi)ナ袇^(qū),各自有事,約定在鼓樓會合,再一同回去。那天,我在鼓樓等了半個多小時,他才打來電話——人已經(jīng)到了住處。我問他怎么回事,他很不好意思地說,把我給忘了,快吃飯了,才想起來。——出于這些原因,我一度憂慮他能不能找到工作。

這大概是我多余的自負。如今,他講話順暢多了,臉上流露出那種只有工作之后才會有的神情。懂事了的神情,具有理解力的神情,具有想法的神情。我松了口氣,終于可以和他正常聊天了,但又覺得滋味復(fù)雜,若有所失。一點點吧。我猜想,大學(xué)時代自我鍛煉的那些能力,他大概都具備了吧。

沿著河濱路,我?guī)е苋?,找到這家涮羊肉店。蓉城以火鍋聞名,好吃的不知道有多少,但唯有這家涮羊肉,有我想要的味道。為了找到這家店,不知費了多大工夫,不提了吧。周全嘿嘿一笑,眼里冒光,我就知道,來這里吃飯,只有找他。我點了四盤,精品肥牛、精品肥羊、特色肥牛、特色肥羊。其實知道,都是一個東西。涼拌黃瓜、一碟花生,外加啤酒。菜很快上齊,紅油翻滾,色澤渾郁,異香四溢,肉片收縮成卷兒,在油鍋里浮沉。我夾了一大筷子,手指微疼,不蘸調(diào)味料,塞嘴里嚼。媽的,幾乎要哭出來。和心里那家店相比,稍微有點不一樣。肉片太肥了,也有些薄,但確實是這個味道,十足的羊臊味兒——整個蓉城,能享受此中樂趣的,大概唯有我的老鄉(xiāng)。吃了兩口,我拍了兩張照片,發(fā)給老大和老二。還配了一句話:我就愛吃這種上不了臺面的東西。總說要聚,天南海北,一直沒見過。嗐,也就是周全了。

我看了看周全,他也在悶頭吃著,若有所思。煙霧蒸騰,大學(xué)時代,人窮嘴饞,垂涎油水。四個人一合計,時常去西門外吃假羊肉。時常老大一吆喝——“晚上吃假羊肉吧!”于是四個人傾巢而出,直奔火鍋店。一個人兌三十塊錢,就能吃飽喝足。吃的就是這種羊肉,據(jù)說是鴨肉混合羊尿制成。老板并不回避,加工間半敞開,任何人都能看到切割機上,枕頭一樣的冷凍假羊肉反復(fù)切割,一會兒就切下來一盤。幾年下來,我們就愛這一口。真羊肉不好吃,端莊嫵媚,叫人惡心。

我悠然地點上一支香煙,問他抽不抽。他擺擺手,我笑了。煙也是我特意買的,七塊錢一盒的紅塔山,現(xiàn)在漲到了十三塊。以往每次開學(xué)的時候,我和老大各自買一桶兩升裝的雪碧,喝完后剪掉瓶口,倒插在瓶身里,就成了一個煙灰缸。等到煙灰缸裝滿,這學(xué)期也就結(jié)束了。要的就是這口煙的感覺,一支煙抽完,感覺全回來了。我說:“你和老大有矛盾我知道,何必拖到現(xiàn)在,還專門打個電話?”

周全一抹嘴巴,抬起頭來問:“你以前做過小抄嗎?”

我心說,又來了。這就來了。

“你考試作過弊嗎?”

“這還用問?你問得我都想笑。”我仰了仰身體,續(xù)上一支煙,“你還不知道我,大二時有一學(xué)期幾乎沒去過教室,不抄怎么考,誰考試不抄?”

“我沒有?!?/p>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媽的,胃疼。

“有一件事情,你之前跟我說過,我當(dāng)時不信,現(xiàn)在信了?!?/p>

“什么?”

“你說,你從來不相信工作人員?!?/p>

“什么意思?”

“有一年,你在飯店打工,香格里拉什么的,跟我講過,‘工作人員’這四個字是人們幻想出來的,仿佛一件事情交給‘工作人員’,就可以完全放心了。你當(dāng)時說,任何人只要往后廚看上那么一眼,就永遠不會相信有什么‘工作人員’了。你忘了?”

我晃動著腦袋,金色的酒液緩緩起伏。

“上周期末考試,我遇到了一個人?!敝苋穆曇敉高^酒液傳了過來,唐三藏念經(jīng)似的。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伸出筷子,夠盤子里的羊肉。羊肉殘缺不全,有一些融化了,不太真實的血液涂抹在盤底。我夾到羊肉,丟在火鍋里,喉嚨很干。周全的聲音再次傳來:

“或許,她就是一個工作人員?!?/p>

3

我又叫了兩盤羊肉。

工作人員很快端了過來,挺年輕的小伙子,上唇有些發(fā)黑;領(lǐng)口扣子松著,原本白色的袖子黑膩膩的。羊肉倒進火鍋,冒出綿密的泡沫。我把它們撇出來,對周全說:“你講吧,不耽誤吃?!?/p>

周全不緊不慢地,接著講:

“那天,監(jiān)考,空氣悶熱。

“以前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我偶爾羨慕監(jiān)考老師,心想總有一天,我也要監(jiān)考,很嚴格的那種。沒承想真的去監(jiān)考了,才發(fā)現(xiàn)并不輕松。

“監(jiān)考是有許多規(guī)定的。進了教室要先寫板書,考試科目、時間、排座順序。要在門上貼考場名單,學(xué)生進入考場時逐個檢查。試卷如何拆封,如何分發(fā),都有相應(yīng)的流程。嚴絲合縫,一絲不茍。我是不是給你講過老師的教學(xué)規(guī)定?我數(shù)了數(shù),足足有十大項幾十個小項。一個合格的老師不能違反其中任何一項,違反了就是教學(xué)事故。這還只是書面的。

“有巡考來監(jiān)督老師,有督考來監(jiān)督巡考。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考試更加規(guī)范。巡考脖子上掛著工作牌,我脖子上也掛著工作牌。牌子上寫著部門、名字、工號。我見過一個老師,在朋友圈炫耀整整一箱的工作牌。

“有這么多的工作要做,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是兩個人。那天,我的搭檔是一個女老師。我要說的工作人員,就是她?!?/p>

周全停了一會兒,我一聲不吭,像以前那樣聽著。在我的記憶里,周全講話并沒有這么清楚、明了。我觀察著他,想找出點蛛絲馬跡。或者,他也在觀察我吧。我尤其在意那件雞心領(lǐng)毛衣,海軍藍的條紋散發(fā)著大學(xué)時代的氣息,讓人想起年代久遠的電視劇。眼前的形象和記憶中的人臉在有些地方相互抵消,在有些地方更加分明。他就像他的穿著,外套或許是新的,毛衣還是以前那件。

周全接著說:

“現(xiàn)在,我對她的任何描述,都有可能是偏見了。我就講講我的偏見。

“一開始我沒注意她。一切都很正常。

“女教師站在講臺上——按規(guī)定不準坐,規(guī)定上寫了的——不是剛才講的教學(xué)規(guī)定,是專門的關(guān)于監(jiān)考的規(guī)定。我站在后門位置,每隔五分鐘,她從講臺往后門走,我從后門往講臺走。我們兩個剛好覆蓋整個考場,彼此之間保持相當(dāng)?shù)木嚯x。

“這是我第一次監(jiān)考。我說過了,以前想過,自己監(jiān)考的時候,一定要公平、嚴格。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努力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多多少少,我看不起那些寬松的老師。

“很多人在看小抄,你能感受得到。學(xué)生的眼神、翻試卷的動作、搖晃的大腿、咳嗽的聲音、喝水的姿勢,甚至撓頭發(fā)的手勢,都讓我覺得考場上有問題。我留心觀察,還制造一些假象——故意放松一會兒,再悄悄地靠近,盯著可疑的人。只是,三四十分鐘過去了,我一個都沒抓到。我不禁產(chǎn)生了懷疑,難道他們都這么規(guī)矩不成?我流了很多汗,意識到這成了一場考試,考驗我能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老師,而我已經(jīng)荒廢了太多時間。我不由得去看她,女教師的手里,已經(jīng)有一大把紙條了。

“那真的是一大把,都快握不住了。她重重的一聲,把紙條扣在桌面上。有一些學(xué)生抬頭看,又很快低下。她拍拍手,冷笑一聲,走下講臺。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第一次正經(jīng)觀察她。

“她身材微胖,或者說有些豐滿,鬈發(fā)留到脖子,戴一副金框眼鏡。不是老式的金邊眼鏡,而是款式新穎、鏡框很大的那種眼鏡。她穿著大衣,因為微胖,裹得有些緊,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高跟鞋,似乎不太符合規(guī)定——不過我不是太肯定。她應(yīng)該化著淡妝,涂了口紅。走路不緊不慢,背挺得很直,就說她像個女將軍吧。還有點熟悉,可能以前見過。

“她的鞋底敲打地板,像敲著一塊大大的黑板。她偶爾俯下身體,手指伸到學(xué)生面前的試卷上,一張臉靠近了,再慢慢地轉(zhuǎn)向?qū)W生,‘這是怎么回事?’她語氣輕輕地問,近乎溫柔。學(xué)生一語不發(fā),手指揉捏試卷的一角。她的目光一刻不離開學(xué)生的臉,似乎能把那張臉加熱似的。這樣小規(guī)模地僵持了半分鐘,她滿意地抬起身來,走開了,留下學(xué)生慌亂地整理試卷,嘴里小聲咕噥。

“她有時候直接伸手,伸向?qū)W生口袋或試卷下面的某個地方,再伸出來時,手里就已經(jīng)有了幾張紙條了。她狠狠地敲擊著桌面,整個教室都聽到了她威嚴的聲音。

“‘你們這個考場的學(xué)生,很了不起呀?!?/p>

“她再次舉起攥滿了紙條的拳頭,紙條凌亂地從指縫里鉆出來。她高高地舉著,站著,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教室里安靜極了,能聽見電燈里電流的聲音,像置身于一個微波爐里。

“‘全都給我規(guī)矩點!聽到?jīng)]有!’她猛地怒喝一聲,音調(diào)尖厲、憤怒。

學(xué)生們飛快地交換了不安的眼神,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到講臺,“咚”的一聲把紙條拍在講桌上。黑板擦跳了跳,好幾個學(xué)生被震得抖了一下肩膀。

“相比之下,我還是沒有抓到一張紙條,有些氣餒。督考來過一次,神情嚴肅地掃視考場。她笑嘻嘻地和督考講了幾句話,和顏悅色,很是親切。

“下半場,她抓到了一個女生。準確地說,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對峙了好一段時間。我不知道她們講些了什么,總之,她在那個女生身上找到了一張紙條,有麻將塊那么大。她示意我過去,問我如何處理。當(dāng)時,她逼問似的盯著我,我頓時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學(xué)生。我低下頭,看了看那個女生,有些驚訝。

“那個女生,我是認識的?!?/p>

4

消化了一陣,我問:“是什么考試?專業(yè)課還是選修課?”

周全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你也這么問——我忘了,重要嗎?”

我們吃了兩筷子羊肉,蘸了醬,嚼兩口,咽下去。我的兩盤都快吃光了。周全吃得不多,酒喝了三瓶,仿佛酒能讓他講得更順暢一些似的。

“那次,我在一個商場理發(fā),十塊錢的快剪,順便買點東西?;貋淼墓卉嚿?,我碰到了她。在我的課上,她總坐在第一排,和另外一個女生一起。你看得出來,她們都是很好的學(xué)生,筆記工整,聽課認真,講話禮貌,教師節(jié)還發(fā)祝福短信。因為是周末,車上人挺多,我坐在后車廂第一排。她從后門上了車,挎著包,公交卡由前面的人遞過去。刷完卡后,她發(fā)現(xiàn)了我。我們講了幾句話,她有些緊張,可能不知道該和我說些什么吧。后來我低頭玩手機,她看向了窗外。很快,我們?yōu)橐患虑榘l(fā)生了一場沉默的爭論。

“那天,車上有許多老人,超市前面有廣場,很多老人會去那里放松,唱戲、下棋、跳舞,諸如此類吧。下一站,又有兩三個老人從后門上了車,廣播提醒給老人讓座。我說過了,我坐在后門第一排,我旁邊有一個年輕人站了起來,讓了座。于是只剩下一個大爺,他站在我的面前,看著我。

“他看起來有六七十歲,衣著簡樸、干凈,手里可能提著一個馬扎,記不清了。滿頭蒼蒼的銀絲,面相和善,那些深刻蒼老的皺紋,很容易讓你想到電視里的保健品廣告,那種很有家庭氛圍的爺爺?shù)慕巧K兆》鍪?,站著,很自然地看了我?guī)籽郏忠崎_視線。我知道那眼神有什么含義。”

猛地,我明白周全要講什么了。那件事,一直清晰地停留在我腦海中的某個角落,像一件無人觸碰的兵刃,此刻閃出一道冰冷的光。我冷淡地笑了,說:“你沒有讓座,對吧?”

“是的,我沒有。我不想讓座,或許和那個女生有關(guān)。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她反復(fù)地、疑惑地看了我好幾眼,我故意迎著她的目光,笑給她看。你知道的,這是一座以讓座率高而自豪的城市,甚至每隔一兩年都會因為讓座率高而上新聞,好像需要時不時地拿出來展示。這附近學(xué)校很多,讓座的大多是學(xué)生。他們一看到老人,屁股立馬離開座位;甚至剛剛找到座位,就已經(jīng)設(shè)想著讓座的畫面了。他們對待老人的態(tài)度格外親切、崇敬?;蛟S他們認為,老人優(yōu)先是好人吧。也或許,讓座會讓人感覺良好。

“我想,在這個道德綁架盛行的世界里,這是很有必要的一課。一個老人上了公交車,會被人爭相讓座。等這個老人下了公交,去跳廣場舞,就會被這些爭相讓座的人說,‘壞人變老了’。這豈不是很可笑?老人不僅僅是老人,而是一個被塑造出來的幻想。這對老人也很不利。一個老人如果被很好地裝進老人的形象里,就不能提任何超出老人形象的需求。否則,就是為老不尊……”

我不由得哼了一聲,周全不講了。我擺了擺手說:“你繼續(xù)?!?/p>

“總之吧,那天我狀態(tài)很好,剛理了發(fā),神清氣爽,精力充沛,不打算讓座。沒人說什么話,然而,車廂的壓力逐漸變大了。

“沒有任何地方表現(xiàn)出來,但你就是能感受得到。沉默的空氣變得沉悶、壓抑。每個人都不聲不響,像憋著一股勁,很不高興。坐在我旁邊的大娘對我怒目而視,只要稍微一碰,很可能破口大罵。

“不過,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感覺,可能完全是錯覺。在我看來,女生那年輕的臉上清楚無誤地傳遞著復(fù)雜的表情,你大概想象得到。我不再描述了。三站以后,我下了車,車門在我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像吐出了硌腳的一塊石子。我的后背還殘留著人們視線的余溫?;蛟S,她那時躲在人群里也在看我。下次上課的時候,她沒有出現(xiàn)在前排。后來,我甚至找不到她……

“就是這個女生,被抓到了作弊。”

“你猶豫了?”我摁下打火機,點上一支煙,問周全。

“我不知道。我是想抓幾個作弊的人,但沒想過要如何懲罰——我不該這樣的,我不知道。當(dāng)時,女老師看著我,問我如何處理。我說‘沒有必要’,也可能說的是‘就這樣唄’。我記不清了,我的記憶有些亂。

“在那一刻,我只記得女同學(xué)不屑地笑了,仿佛我進行了虛假的施舍。女老師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隨后轉(zhuǎn)為客氣。后來,她聯(lián)系了輔導(dǎo)員,考試零分,記過處分,通報批評。如果畢業(yè)前不撤銷,她很可能拿不到畢業(yè)證。”

最后這句話,他語調(diào)很重,眼睛有些認真地看著我。我忙著夾菜,火鍋里,牛羊肉、丸子、香菇翻滾著,鍋快干了。我叫住工作人員——還是剛剛的小伙子,加了點水。我看了看桌上有些凌亂的啤酒瓶,感覺撐得厲害,喝不下去了。煙抽了挺多,五六支了,一身的煙味兒?!澳阆胝f什么呢?”我問周全,“這種事情很常見的吧?!?/p>

周全陰沉著臉,喝了口啤酒。

“那天回來,我想了很多??荚嚱Y(jié)束,我在路上再次碰到了她。遠遠地,我看到她心滿意足、光彩照人,和朋友商量晚上去哪里吃飯。我呢,沿著路邊回家,大汗淋漓,許多念頭反反復(fù)復(fù)地滾來滾去,轟隆隆的。我想對她來說,這是美好的一天、愉快的一天。對我來說,卻是懷疑的一天、緊張的一天?;蛟S對她來說,天天都是如此,或許對我來說,天天也都是如此。她身上閃耀著自我認同的美,我覺得自己就像《地下室手記》里的主人公。我自慚形穢,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具備能夠干成任何事的那種力量。

“我記得剛剛?cè)胄5臅r候,我和這個女老師一起在S大培訓(xùn),一起參加崗位考試。那天,她不但告訴一起培訓(xùn)的老師哪里有小抄賣,還和別人分享經(jīng)驗,討論如何把小抄藏到試卷下面。實際上,整場考試,很多人都在抄,就和學(xué)生的考試一樣。我甚至聽人說,賣小抄的人,就是培訓(xùn)我們的人?;蛟S她那么擅長抓小抄,就是因為她自己曾經(jīng)這么抄過……我想通了這個,就更想不通了。我躺在床上,想到的事情越來越多,在另外一個場合,我曾經(jīng)見過她一次。那是在培訓(xùn)之前了,在校長辦公室,忘了為什么要去,總之是去了。辦公室里沒有校長,只有一個女人在給校長擦老板椅。那時,她沒有看到我。她撅著屁股,對著一把空椅子,擦著,服侍著,照顧著。那個姿勢、那個動作,就和你們以前在寢室里看的電影一樣啊……”

燈光下,周全的眉頭皺成一團。

酒喝得太多,我有點反胃。周全的話,像酒似的,融化了許多記憶里的光暈。我漸漸想清了,以前怎么沒看出來呢?這家伙總是這樣,只想著心里狠狠咬定的幾件事,就確定了整個世界的性質(zhì),并堅信其他人沒有他看得透徹。別人再多的話,他都聽不進去的吧。這些事情的模樣,早被他不自覺地篡改了吧。他大概是在女老師那里受了什么侮辱,懷恨在心了吧。我看了看手機,老大回了一條消息:現(xiàn)在還有?真的假的?我放下手機,抽著煙,好好地想了一會兒。慢慢地,整件事從頭到尾聯(lián)系起來了。沒準兒就是監(jiān)考完那天晚上,周全,這可憐的家伙,攢了一肚子無處發(fā)泄的惱怒,想到了大學(xué)寢室的電影。所以他才會找個借口,大半夜的給老大打電話吧。

這可悲的家伙。

5

那年冬天,期末考試結(jié)束。

在北京涮羊肉館吃過飯,老大和老二去網(wǎng)吧通宵。我酒量太差,和周全坐蹦蹦回寢室。所謂蹦蹦,也就是摩的。原本是老年人用的代步三輪車,跑起來動靜極大,所以叫蹦蹦。這種車比出租車便宜,比公交車靈活,很多學(xué)生喜歡。記得讀研之后的某天,我再次回到這座城市,火車站廣場上竟尋不見一輛蹦蹦。打下一輛出租車,我問司機,蹦蹦哪兒去了,司機驚訝地大聲說:“開玩笑,我們是全國旅游城市,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

我無話可說,也不問他怎么知道什么是蹦蹦的。

回到那個冬天,我和周全在回去的路上,蹦蹦停下了。司機是一個大媽。那是一座老人很多的城市,很多人把它叫養(yǎng)老城市。大媽站在路邊,很是討好地解釋,蹦蹦沒電了,要是送我們到學(xué)校,她就回不了家了。中原城市的冬天還是有些冷的。大媽包裹著頭巾,穿著棉襖。她的臉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是一種風(fēng)干了的紅色。她講話很少,很少,我記得她只講了幾個詞,幾句話。仿佛講話是一件過于先進的東西,是一臺她無法操作的智能手機。她的意思我們明白了,錢是不退的,剩下的路也沒多少,可以走回去。

還有大約兩公里,我說可以,周全拒絕了。

周全出的錢,我們重新上了車。車吃力地開動了,走得非常緩慢,沒過五分鐘,終于停下了。三個人再次站在了風(fēng)里。我大概說了幾句話,周全態(tài)度很明確,不行。

“她就是推,也要給我推到地方。她既然收了錢,就要把這件事給我完成。既然電不夠,她就不應(yīng)該收錢。她就是在利用你的同情心,吃定你會半路下車。”

大意如此吧,畢竟是記憶。

我下了車,周全坐在車上,大媽推著車,往前走。

大媽,如果非要準確地說,五十多歲吧。她面目模糊,仿佛一套舊棉襖。棉襖綴在車把上,往前傾,像一個變形的灰撲撲的棉花團。在棉花團后面,簡陋的蹦蹦顯得笨重、龐大、異樣。車廂里,周全雙手抱在胸前,瘦高的身姿坐得筆直。我掏出錢,像投喂鐵籠里的一頭野獸,遞給車上的周全,他拒絕了。僵了一會兒,他憤怒地下了車。

我們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我記得路燈照亮了筆直柔弱的道路,道路之外則是無盡無形的深夜。

6

依舊是一個夜晚。

結(jié)賬,出門,胳膊擦擦嘴巴,我們沿著路往前走。這個周全,可笑的家伙。我有心捉弄他,就像高中時做跳躍運動有人扒掉他的褲子一樣,就像大學(xué)時我們叫他“哎”卻從不叫他的名字一樣,就像我們在他背后一起想象他、評價他,然后快樂得一起大笑一樣。

我說:“哎,問你個事?!?/p>

他轉(zhuǎn)過身,看我。

我說:“你以前那么厲害的站樁,現(xiàn)在還會嗎?”

他說:“會啊,你要學(xué)嗎?”

我咬咬牙,說:“先看看唄?!?/p>

公交車還沒有來,天色晚了。道路空空蕩蕩,一直延伸到很遠,路面反射著粗糙的光。電線像樂譜似的,整齊地往下墜。一枚小小的月亮融化在藍沉沉的天幕里,微微泛黃,看得人嘴里發(fā)苦。路對面的水渠里,不時飄來一陣異味。

站牌下,周全身體一沉,緩緩伸出左腿,右腿往后坐,像半坐在一個不存在的椅子上。左掌往前推出,右掌扣在肚臍。周全對我解釋,前三后七,重心要穩(wěn)。左掌虎口撐圓,意念灌注指尖。右掌掌心向下,掌尖上挑,雙掌之間有拉伸感。左腳右腳,左手右手,下身上身,緊張著,拉扯著,緊張拉扯之中保持平衡直到推不動,拉不動,扯不散。越站越擰巴,越擰巴越輕盈,越輕盈越空虛。

我聽著他講話,挨個兒去看這些細節(jié)。路燈灑下光,他的影子在腳底,像汗?jié)窳说耐恋?。我問他:“哎,你說說,你練了多久來著?”

“八年了?!?/p>

“哎,那有什么好處?”

周全沉默地站著,沒有回應(yīng)。這個簡單的姿勢,他花了不知道多少辛苦,消耗了不知道多少時間,投入了不知道多少精力。這個簡單的姿勢,不知道匯聚了多少代人的才智、熱情、想象、虛妄。他千錘百煉,在24路公交車站牌下,站得非常穩(wěn)固。仿佛他踩出了腳印,踩進了自己影子的一道深淵,什么都奈他不得,動搖他不得。我伸出雙手,架在他的腋下,往上掀。他輕飄飄地,翻上天空,像一只紙鳶。世界離他而去。在半空,將高將落之際,周全咧開嘴角,笑了。

甄明哲,1990年生于河南漯河。有作品見于《青年文學(xué)》《作品》《西湖》《大家》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出版有短篇小說集《京城大蛾》。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