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5期|倪晨翡: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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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梅左邊口袋里藏著一枚易拉罐拉環(huán),來自可樂、雪碧或者其他什么飲料,都有可能。拉環(huán)近乎螺旋的彎曲弧度,銀色的金屬光芒,微乎其微的重量。首先,它是廢料。從易拉罐被啟開的那一秒,它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終點,但曾有年輕的男孩女孩為了懵懂的愛戀為它賦予新的內(nèi)涵。它是定情戒指的平替。即便如此,它的生命也不會度過完整的一天。
現(xiàn)在,喜梅的口袋里藏有一枚。她緊緊捂著,行走,只有一條胳膊擺動。奇怪的樣子,像個笨拙的賊,引人側(cè)目。抵達(dá)的時候,杰正和一個陌生男人討論什么。兩人并排,面對一間破舊的棚屋。棚屋里有一匹馬,天色昏沉,馬是土黃色或是乳黃色,看不鮮明。喜梅走近,是馬先發(fā)現(xiàn)她的。馬噴著響鼻,“撲哧撲哧”,腦袋探出柵欄,然后又縮回。杰終于發(fā)現(xiàn)了喜梅,他拍了拍身旁男人的肩膀,然后朝喜梅走去。
“來了?!苯苷f。
“我沒有遲到吧?!毕裁返淖笫质持缚墼诶h(huán)的洞里,像是被卡住,她扭轉(zhuǎn)角度,順利脫逃。
“賓客們還在路上,先進(jìn)去吧?!?/p>
陌生男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喜梅一眼。杰沒有向喜梅介紹他,喜梅心想他或許只是杰臨時找來殺牛宰羊的屠夫。推門而入,飯館的裝潢變了,杰不知為何迷戀上西式裝修風(fēng)格。墻上貼著印花壁紙,鑲著水鉆的頂燈高懸,桌椅被柔軟的布料覆蓋,一片圣潔。無論如何,喜梅都無法將眼前情景與半個月前飯館的樣貌相較。九十年代末,這間扎在城鄉(xiāng)交界地帶的小飯館改頭換面,迎接新世紀(jì)的來臨。
服務(wù)員阿雅迎上來,說著一些客套話。從前阿雅的位置屬于喜梅,兩個月前喜梅離職,去城里叔叔的電子行幫工,但她對電子類的東西一竅不通,平日里只是手握抹布或掃把,清掃灰塵,空閑時坐在柜臺后的高腳椅上,像個陀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對門音像店的小哥笑稱,這是光叔的新太太呢。喜梅對此置若罔聞,她本以為自己行得端,坐得正,這些流言蜚語會隨時間消散。有一天,一個面生的男人踏進(jìn)門竟開口沖她叫了一聲“老板娘”,喜梅才覺得事情不該再這樣發(fā)展下去了。于是當(dāng)天光叔外出打麻將回來時,喜梅決定找他談?wù)?。光叔喪著臉,嘟嘟囔囔著把掖在褲腰里的襯衣拉出來,甩了甩,仿佛就此甩掉一身霉運。喜梅正襟危坐,醞釀成熟正要開口,光叔瞄了她一眼后徑直走進(jìn)衛(wèi)生間。喜梅此刻正好望見對門音像店的小哥正沖她一臉壞笑,兩只手一個握成一個圈,另一只手的中指在其中做著下流的動作。喜梅頭腦一熱,推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誰知光叔竟脫光了在里面沖涼。光叔先于喜梅發(fā)出尖叫,中年男人從嗓子擠出的怪異的聲音就這樣扼住了喜梅已涌上咽喉的聲音。喜梅“啪”一聲關(guān)上門,她看見了,正對著她的那個臃腫肥胖散發(fā)著仿佛能令人暈眩的白光的身體。
再說光叔,四十出頭,早些年討了個老婆,婚后半年老婆獨自坐車去城里置辦布料,意外死于高樓墜物,他假模假式地哭哭啼啼,嚷嚷著說這是一尸兩命,天理難容。他挨家挨戶找人索賠,沒有結(jié)果。其實,光叔那死去的老婆根本沒有身孕,他不過是給自己造勢,企圖打贏這場根本揪不出兇手的官司。無法立案,最后物業(yè)公司賠付了兩萬,草草了結(jié)。旁人都以為光叔會很快再婚,但至今他都沒讓這些閑言碎語如愿。他用著兩萬塊在城里租了間不大的店面,開始做起電子生意。也許光叔從這場短促的婚姻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得了的真諦,他信奉著,逐漸換了一種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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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喜梅父親搭的線。春節(jié)的酒席上,喜梅父親敬了光叔一杯酒,光叔沒有回敬,他說他不能喝酒,對嗓子不好。喜梅父親哈哈一笑,問光叔啥時候多了這毛病。光叔“哼哧”一聲,責(zé)怪喜梅父親不懂別瞎說。
這是戲。光叔伸出一根食指放在面前。
不細(xì),挺粗的。喜梅父親盯著那手指看。光叔不再搭理他。
說正事,老光,我女兒讓她上你那兒歷練歷練。
我那兒有啥好歷練的?光叔清了清嗓子。
要說也是在城里,帶她見見世面。
什么學(xué)歷呀?
什么學(xué)歷?大、大、中專吧。
喜梅父親嚎了一嗓子,喚喜梅過來。杰當(dāng)時也在場,他坐得遠(yuǎn),只瞥見喜梅像個僵硬的玩偶般站起身,在人群座椅間左右挪移。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面孔,比喜梅長五歲,與人合伙開了一家羊肉館。喜梅見他,大多時候沒有稱呼,杰也不在意。
喜梅父親問可不可以,就這么定了吧。光叔一只眼睜大,一只眼縮小地瞄了喜梅幾眼,把喜梅看得渾身不自在。喜梅說,爸,那我回去了。喜梅父親拽著喜梅的胳膊,只等到光叔點頭。這事就算這樣定了。
喜梅要跟杰告別。她沒有說謝謝關(guān)照之類的話,只說我要走了。杰說走吧,以后?;貋砜纯?。那語氣倒像是喜梅要遠(yuǎn)走他鄉(xiāng)。喜梅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喜梅笑了,杰心里也少了些負(fù)擔(dān)。杰猜想,喜梅要走,定是喜梅父親看不上他這小廟,更因喜梅父親和他之間愈演愈烈的明爭暗斗。當(dāng)初是他讓喜梅來幫忙的,現(xiàn)在被喜梅父親這樣一搞,竟真覺得有些不痛快??粗裁冯x開的背影,杰踢走腳邊的一塊石頭,石頭快速滾動,碰到另一塊石頭。不見喜梅,杰也轉(zhuǎn)身走開了。
喜梅幫工的三個月里,杰有一天問喜梅想不想上大學(xué)。喜梅愣了愣,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對大學(xué)的了解微乎其微,只聽聞村里前年考上大學(xué)的女孩兒家里賣了地。喜梅家里無地可賣,總不能要求父親賣房。杰看出了喜梅的心思,跟喜梅說錢的事她不用擔(dān)心。喜梅還是說不,她搖頭,說她不想上大學(xué)。杰讓喜梅再考慮考慮。喜梅覺得這可能是父親的意愿,供女兒讀書是母親臨終前的心愿,只怪自己不爭氣。喜梅又覺得這或許是杰在逞能,他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炫耀,以此隱隱與父親較量。喜梅回去后試探著詢問父親的想法,父親端著飯碗,咂著嘴說這道菜不錯。魚香肉絲。喜梅說,那我下次再帶這個。帶?你帶回來的?喜梅父親放下飯碗。那小子飯館里的?喜梅察覺出氣氛不對勁,猶猶豫豫還是點了點頭。怎料父親端著那半盤魚香肉絲直接倒進(jìn)了垃圾桶,啐了口唾沫,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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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叔跟人學(xué)了戲,整日里咿咿呀呀地像喉嚨里悶了只蒼蠅。音像店小哥說光叔變了性,既是老板,也是老板娘。店里開始放起京劇選段,旦角唱腔,光叔欠著身段來回晃動,喜梅多是回避。自從那日喜梅在衛(wèi)生間偶然撞見光叔的裸體,她便重又想起那回事。不可能過去的,即便她不做聲,當(dāng)時的情景也無法徹底從她腦中剝離。
父親生日前一天傍晚,喜梅跟杰請了假,早早下班去城里的商店街買下她心儀已久的禮物,讓老板用彩紙包了起來。乘大巴返回村子,院子里的燈亮著,父親在家,沒有去找人打牌。喜梅躡手躡腳邁進(jìn)門,只聽見里屋傳來物體碰撞的聲音,快速而激烈,伴著女人矯揉造作的呻吟聲。似乎有某種魔力,受到驚嚇的喜梅依然輕輕推開一條縫,白花花的身子像藤蔓般纏繞裹緊。喜梅一時沒有分清哪個是父親,那恍惚是一個男人被一條巨蟒吞食的場景。父親的秘密就這樣被喜梅發(fā)現(xiàn),父親不知道,喜梅也裝作不知道。
生日當(dāng)天,喜梅隱在餐桌的一角,父親使了幾個眼色,喜梅神志抽離沒有察覺。賓客散去,父親忍不住還是說了喜梅幾句,自然是罵她不懂事。喜梅不吭聲,父親竟因為這沒有回音的應(yīng)對而惱了,吼聲里牽連出喜梅死去多年的母親。他說喜梅跟她媽一樣,只會裝聾作啞,像個殘廢。父親摔門而去,喜梅坐在沙發(fā)上,右手機(jī)械地收攏茶幾上的瓜子皮。“啪嗒啪嗒”,落了淚。
坐最后一班車回到飯館,杰恰好也在。杰問喜梅生日宴怎么樣。喜梅只是點點頭,然后起身欲穿越過道、廚房旁的小門回宿舍,卻被杰擋在身前。跟我說說吧,你好像有心事。杰絲毫沒有讓步的打算。喜梅抬頭看著那張算不上俊俏的臉,胡茬從兩頰蔓延至下巴,她想起昨天撞見的父親的卑劣行徑。她無法理解,母親的照片就掛在里屋的床頭,父親怎么能對此置之不理。怎么能?怎么能!瞬間,喜梅頭腦一熱,竟踮起腳在杰的右邊臉上快速留下一吻。從親吻到逃離現(xiàn)場,幾乎不到五秒,她甚至沒能感到胡茬扎上她柔軟嘴唇的刺痛。留在原地的杰愣了片刻,臉上的那枚若有若無的吻很快綻放成隱約的笑容。杰認(rèn)為時機(jī)即將成熟了,他即將攻破喜梅父親最薄弱的一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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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不是喜梅父親牽線搭橋,喜梅自己也覺得無法再在杰的飯館里待下去了??傄雒?,杰是老板,她是員工。第一次,喜梅支支吾吾,說她想要離開。杰裝作一臉無辜問喜梅要去哪里。喜梅并沒想好自己的去處,思慮不全,一時沖動,僵在原地再也吐不出半個字。第二次,喜梅說她要去城里,有個同學(xué)給她介紹了一份工作。杰細(xì)問下去,喜梅不會說謊,說是一家蛋糕房。杰問蛋糕房的名字,他說飯館最近準(zhǔn)備推出部分西式餐點,中西結(jié)合嘛,潮流。喜梅一時語塞,她知道杰看穿了她的謊言,在那之后她懊悔自己為何沒有編出一個名字。第三次,喜梅說她想去讀大學(xué)。杰喜出望外,問喜梅是不是說真的。喜梅點點頭。杰問喜梅要讀什么專業(yè)。喜梅心想,大學(xué)還分專業(yè),都有什么專業(yè),倘若自己隨便編造一個,再叫杰笑話,更是不妥。于是再次敗下陣,離開的想法暫時告一段落。另外,杰更善于隱藏,那個吻當(dāng)真像是沒有發(fā)生過。喜梅心安了些。在這一點上,喜梅感謝父親的及時插手。
喜梅收拾行李走的那天,杰也在,他來來回回在飯館前踱步,只等喜梅走出。杰執(zhí)意要送喜梅,說有日子沒見光叔,稱要去光叔的店里喝杯茶。喜梅無可奈何只得上了杰的車。杰見喜梅坐在駕駛室后的座位,從后視鏡里看她,問怎么不坐到前面?喜梅借口暈車。杰說暈車更該坐前面來,杰不發(fā)動車,等喜梅,喜梅又不動,兩人于是僵持。喜梅不坐前座主要原因自是怕被旁人看了去,她已經(jīng)放棄了報復(fù)父親的想法,不知被什么打敗,喜梅滿心的垂喪。要是因為父親,她更該坐到前座,只怕流言蜚語更慢,刀刃太鈍?,F(xiàn)在,她暫時釋懷。
兩日前,喜梅在城里書店里偶然碰見讀中專時的男生,彭達(dá),曾追求過喜梅的他如今從灰頭土臉戴上了金絲眼鏡,考上了當(dāng)?shù)氐囊凰殬I(yè)院校。他不再悶頭悶?zāi)X,甚至不經(jīng)意講起笑話,逗得喜梅“咯咯”地笑,她捂著嘴巴以防嘴里的口香糖不識時務(wù)地飛出來。這種巨大的反差讓喜梅恍惚認(rèn)識了一個全新的彭達(dá),有一瞬間,不知是不是書本的墨香暈染,喜梅竟想鉆進(jìn)彭達(dá)的懷里。是這個念頭,讓喜梅覺得自己竟也會是個可恥的人。一個梳著馬尾辮,身穿蓬蓬裙的女生拎著兩杯飲品出現(xiàn)在喜梅面前的時候,喜梅清晰地看見彭達(dá)在面對她時從未有過的神色,昂揚、眷戀,如一只剛剛成年的馬鹿。喜梅回憶起來,彭達(dá)的這種神色,剛才沒有,讀中專追求她時也不曾有過。道別時,喜梅聽見女生以一種分明說給她聽的音量跟彭達(dá)說,你怎么總喜歡勾搭這些莫名其妙的女生?喜梅吐掉咀嚼到?jīng)]味的口香糖,到柜臺結(jié)賬?!秾櫸镓埖娘曫B(yǎng)指南》。
三花貓是父親帶回來的,他一個電話打去,喜梅猶豫再三還是回了家。貓性子野,初次見面便給喜梅手背留了道不深不淺的血痕。它斷了半截的尾巴或許正是由它的野性所致。父親說,還是這樣野,一副早已預(yù)料的樣子?;仫堭^的路上,它在籠子里鬧騰了好半天。車上人嫌吵,喜梅只好用外衣罩著籠子。終于不叫了,喜梅擔(dān)心它被悶死,掀開外衣一看,它許是累了,睡得正香。有那么一刻,喜梅覺得這貓是那日與父親在床上纏綿的女人不要的,扔給父親,父親又扔給自己??伤豢催@貓的俊俏模樣便恨不起來,只是這貓似乎養(yǎng)不熟。帶回宿舍,無論喜梅如何引誘,它齜牙咧嘴死活躲在籠子里不出來。
杰說,把它留在這兒,下次回來還你一個乖貓。喜梅默許,將書也一并留下。車開遠(yuǎn)后,她終于明白,這只貓對自己而言根本不重要。杰曾問這只貓叫什么名字,喜梅說叫咪咪,實際上他們那里隨便一只沒有名字的貓都用咪咪代替,她根本連一個名字都懶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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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喜梅下了班回租住的小屋,隔不遠(yuǎn),看見一群人圍著。湊近,喜梅才聽見是有人在唱戲。耳熟的聲音,見那人濃妝艷抹,身穿一襲白色繡花的戲服,只是那蹩腳的妝容遮不住肥大的五官,闊大的肩膀、凸起的肚皮著實煞了風(fēng)景。認(rèn)出是光叔,喜梅本打算就此離開,但身旁的一個中年婦女說了一句話讓喜梅又停住腳。中年婦女說,那妖人怎么還活著呢?
光叔開始像圓規(guī)一樣旋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圈,踉踉蹌蹌。喜梅一直站在那兒,身邊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她還在,似乎為了某刻真的能見證光叔的死亡。喜梅原地不動,被退潮的人群漸漸從外圈挪移到內(nèi)圈,她幾乎就站在光叔面前了。光叔沒發(fā)現(xiàn)她,或者說他誰都不在意。嗓子啞了,還在大聲地唱,聲音更像是被扔下沸水里的公鴨。喜梅的眼里,光叔就變成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鴨子,光叔的裸體,從舊日的黑匣子里跳出來。鴨子,光叔,戲服,結(jié)合在一起令喜梅感到惡心。她離開了。無論如何,明天一早,她要跟光叔講明。
樓上傳來搗蒜的聲音,快速、精準(zhǔn),打穿了喜梅那日與彭達(dá)重逢的復(fù)雜心緒。她打給幾個素日偶有聯(lián)系的老同學(xué),總算問到彭達(dá)的號碼。撥過去,滴滴幾聲后,通了。喜梅說,是我。她心想彭達(dá)憑聲音一定能把她認(rèn)出來。彭達(dá)問,誰?有病。然后掛斷了電話。隨著搗蒜聲愈演愈烈,那恍惚變成男女同床發(fā)出的富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喜梅又撥過去。
“先別掛,是我,喜梅?!?/p>
那頭沉默。
“喂?彭達(dá),你在嗎?”喜梅焦急地試探。
喜梅已經(jīng)想好了兩人見面的理由——考大學(xué),希望彭達(dá)傳授經(jīng)驗。從來如此,在即將摧毀什么的時候,她便收手,像母親的眉眼和脾性,但父親并不念及母親的好,所以喜梅越發(fā)覺得與父親難以相處。
她聽見一陣微弱的聲音,像滲透在海綿里的水,搗蒜聲減弱,幾乎可以聽出,那是電話交接的聲音。
“我知道你是誰?!?/p>
凌厲的女聲,仿佛能從電話聽筒里伸出一只指甲尖銳的手。
喜梅迅速掛斷了電話。躺在床上,搗蒜聲消失了。喜梅想,她剛才不就像是被父親壓在身下的女人嗎?她找彭達(dá),只是為了滿足某種她無法說清的沖動,歸結(jié)于沖動,起碼說明她還存有理智。可是,喜梅想,她的歸宿最終不還是要交給父親決定嗎?再過兩三年,父親定要給她謀個親家,有錢或有勢,起碼要占一樣,好在與杰的無形斗爭中勝過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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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叔換回平常的衣服,喜梅到店之前他已經(jīng)在店里蹺著二郎腿搖蒲扇了。從前多是喜梅先到,吃力地拉動生銹的卷簾門,然后擺動掉落在頭發(fā)上的鐵銹。她看見光叔臉上的雞蛋大小的淤青,走近,眼角更有一道血痕。光叔的臉像是貧瘠干裂的土地。喜梅正想過問,光叔這就起身往里面的衛(wèi)生間走去。隨之衛(wèi)生間里傳出沖水的聲音。喜梅這次懂得了,無論里面發(fā)生什么,她都不會再去開門。十分鐘后,光叔抱著一坨灰白色的東西走了出來。滴滴嗒嗒,仍往下滴水,等到光叔將這坨東西伸展開,晾曬在門口他的那輛飛鹿牌摩托車上,喜梅才看出,這正是昨天傍晚光叔穿的那身戲服。光叔回屋時頻頻回頭,似乎在確認(rèn)那戲服不會被風(fēng)吹落在地。
迎面而來,總要說點什么,喜梅跟光叔打了聲招呼,光叔沒回應(yīng),若有所失的神色。光叔走到柜臺后,在抽屜里翻找什么,然后走到喜梅面前,朝喜梅手里塞了一個信封。
“謀個好去處吧?!?/p>
喜梅愣了愣,手里信封的重量比之前一個月的薪水要似乎更沉一些。她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問光叔發(fā)生了什么。
“不干了,不干了。”
喜梅實際問的是光叔臉上的傷,但細(xì)想,光叔的回答卻也符合情理。人大多時候更關(guān)心自己,何況兩人除了叔侄關(guān)系,本就沒有什么過深的交情。
“跟你爸說聲,對不住你們。”
許久沒聽到光叔正常的男性嗓音,喜梅倒有些不適應(yīng)。離開前,喜梅朝光叔鞠了一躬,沒有多說什么?,F(xiàn)在,喜梅更關(guān)心自己的命運。剛到宿舍,喜梅接到杰的來電。杰跟喜梅說他有了一條上大學(xué)的新路子。大學(xué),就此重新想起彭達(dá),像一條反復(fù)擱淺的沙丁魚重新回到海水。喜梅稍顯興奮地語氣問,是什么路子。杰沉默幾秒后說,見面詳談。于是兩人約定明天一早在杰的飯館見面。掛斷電話后,喜梅才覺出杰是在試探她,現(xiàn)在杰已經(jīng)幾乎確定喜梅重回自由人身份,因為明天是工作日,喜梅早晨不會隨便外出。無所謂了,喜梅嘆一口氣,打開光叔給她的信封。信封里除了約定的工資以外,還有一幅素描畫。畫中女人若有若無穿一身薄紗,身體的輪廓被粗糙的筆鋒凸顯。喜梅凝目細(xì)看那幅畫,才發(fā)現(xiàn)畫中人竟是她自己。畫中的她一只胳膊撐著腦袋,悠然地望向電子行外。因為這個角度,喜梅幾乎已經(jīng)猜想到是誰作了這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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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叔順京杭大運河北上,拜會京戲名師。他變賣房產(chǎn),似乎也是要“不瘋魔,不成活”了。除了偶有的一點難辨真假的消息,光叔像被肢解了,融化了,就此消失在這座小城里。
喜梅那日依照約定去了杰的飯館,但眼前景象是慌亂而破碎的。飯館門前圍著看熱鬧的人群,片刻,兩個警察從人群中走出,杰緊隨其后。杰發(fā)現(xiàn)了喜梅,望了一眼,跟喜梅說,先回去,等我電話。警車離開后,人群也漸漸散去,現(xiàn)在喜梅終于看清飯館的樣貌。門和窗上的玻璃無一例外全部碎掉,飯館內(nèi)一片狼藉,如同歷經(jīng)一場地震。桌椅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墻壁被噴涂混亂復(fù)雜的顏色。喜梅離開窗邊,想從正門走進(jìn)去,玻璃門失去了玻璃的遮擋,形同虛設(shè)。喜梅喚“咪咪”,她企圖通過這個屬于任何一只貓的昵稱把那只貓喚出來。在尚未散去的圍觀者眼中,這更像是喜梅為了進(jìn)入實施一些不可告人的行徑而作出的掩飾。事實上,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是找她的寵物貓的。不過,喜梅很快覺得自己很可恥,拋下那只貓以后,她幾乎再沒想起過它,唯獨在這種時刻,她重新想起它,這只可能早已死掉的貓。
過了一周,喜梅始終沒有等到杰的電話。飯館失竊的消息也已漸漸失去熱度,人們不再談?wù)摗]有監(jiān)控,沒有指紋,沒有目擊者,警察一籌莫展,杰只有徒勞的憤怒。
喜梅在宿舍端詳那幅畫,畫中的自己目視前方,她在畫里的空間正與畫外人對望。這種感覺很奇妙。喜梅用食指輕輕觸摸,手指肚便染上淡淡的一層鉛灰。如果當(dāng)真是那個男孩畫的,他為什么要用那種臟話罵她。喜梅想起讀中專的時候,偶有幾個染著黃發(fā)的男孩湊在一起,嘻嘻哈哈,朝路過的她丟出俏皮的臟話。喜梅裝出惱怒的樣子,瞪他們一眼,然后飛快走開?;蛟S,音像店的男孩跟他們是一樣的。喜梅終于明白,那些臟話里蘊(yùn)藏著的微妙情愫,不是純粹的愛戀,而是摻雜了求之不得的嫉妒。這些虛設(shè)的情愫喚醒了喜梅心底的某些東西。喜梅決定去一趟商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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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原先電子行所在的店面已經(jīng)換成一家眼鏡店。對面的音像店還在,喜梅一步步前進(jìn),仿佛能看到那男孩便足夠了,但她手里握著那幅畫,堅定地要去確認(rèn)心里的疑問。每天偷偷對望那家音像店,喜梅卻未曾踏足過一次。偶有幾次,光叔去那里買磁帶,喜梅瞥見男孩埋下身子翻找時,從柜臺的玻璃板內(nèi)露出的若隱若現(xiàn)的臉。喜梅記得男孩罵她的話,首先,她要悉數(shù)奉還給他??僧?dāng)喜梅踏進(jìn)音像店門,與男孩四目相對,卻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男孩局促的樣子,并不像遙遠(yuǎn)的噴吐臟話的那個人。喜梅不做聲,邁著故作姿態(tài)的步子在架子間來回走了兩趟,終于,她停在男孩面前,拿出那幅畫,展開,問是不是他畫的。男孩霎時紅了臉,搖頭說不是。真的不是?喜梅問。不是,絕對不是。男孩決絕地點頭又搖頭。就這樣,喜梅離開了音像店,沒有回頭,她想,這個男孩跟彭達(dá)其實是同一種人,面對內(nèi)心,既軟弱無力又卑鄙不堪。這幅畫是如何出現(xiàn)在光叔手上,光叔又為何將這幅畫轉(zhuǎn)交給她,喜梅已不愿多想。
租的宿舍即將到期,光叔給的錢所剩無幾,喜梅迫切要找到別的出路。杰打來電話,問喜梅在哪兒。杰的電話依然令喜梅感到驚喜,她如實說她在宿舍。杰問喜梅上大學(xué)的事還有意愿嗎。喜梅不置可否,問杰有什么法子。杰說,有個法子,不過你先要跟我保證。保證什么?喜梅問。不跟你爸說。為什么?喜梅在探杰的底。沉默后,杰開口。實話告訴你,飯館被砸是你爸搞的。這些年來雖斷斷續(xù)續(xù)聽聞杰和父親的過節(jié),但尚未上升到如此惡劣的程度。為什么?喜梅問。杰避而不談,佯裝成一個受害者的模樣說,你爸把一切都?xì)Я恕N也幌嘈?。喜梅說。你還以為你爸是一個大善人嗎,他幫寡婦提水還不是想和人家睡覺,還有你知道你媽是怎么死的嗎?喜梅當(dāng)然知道,聽外人說父親的壞話,喜梅心里卻還是感到難受,即便她心里已經(jīng)漸漸認(rèn)定父親是一個卑鄙無恥的人。
與杰的電話掛斷后,沒多久喜梅接到父親來電。父親讓她回家一趟。沒有猶豫,喜梅踏上回家的路,她并不敢當(dāng)面質(zhì)問父親,她甚至能夠想象父親破口大罵說她胳膊肘往外拐。那種迅速升騰的怒火令喜梅膽戰(zhàn),所以,她只是想確認(rèn)父親的眼神背后是否毫無保留。
父親在家里等喜梅,一臉深沉,見喜梅進(jìn)屋,他嘆了口氣。卷起的灰塵飄飛后緩緩落定,依然是這個家的一部分,恒久的存在。父親決定挖出一個秘密,喜梅母親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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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來得倉促,所以顯得虛假。喜梅察覺到了,杰所說的可能并非全都是真話,但也有可信的部分。父親將喜梅母親死因的罪魁禍?zhǔn)咨驳刂赶蛄私埽暦Q是因為杰那天開著貨車撞上了母親,才使得懷胎八個月的母親一尸兩命。當(dāng)時六歲的喜梅抱著父親的小腿在哭,在她懂事之后聽人說起母親死因的另一個面目——那天父親喝多了酒,粗魯?shù)姆渴?,母親早產(chǎn),父親抱著下身被血染紅的母親從屋里跑出來。這個景象是陌生的,喜梅想起來了,那天她在姥姥家,熱烈的盛夏,除了喧嚷的蟬聲,無論如何她努力回憶起來的只剩下飴糖甜甜的味道。
“夠了,別再說了。”喜梅打斷了父親,她從不知道父親可以卑鄙到這個地步?!拔也恢滥銈儍蓚€之間有什么恩怨,但請您不要拿我媽開玩笑?!?/p>
父親被喜梅的態(tài)度驚到了,“你現(xiàn)在是在教訓(xùn)我嗎?”
“不,不是,我只是……”喜梅低下頭,不再與父親的目光相接。
“你終于,終于長大了,是嗎?”
喜梅沉默。沉默并不奏效,父親發(fā)狂般地開始大喊大叫。喜梅終究無力與父親對峙。
“為什么不說話,不是要教訓(xùn)我嗎??。 ?/p>
父親突然如響雷的一聲,喜梅身體不禁顫抖了一下,隨之應(yīng)激般朝空氣中胡亂擲出一把刀。
“我親了他。”
“什么?”
“我親了他?!毕裁分貜?fù)了一遍。
“誰?”
幾秒后,喜梅還是完成了對父親的報復(fù),即便這報復(fù)心長力短。喜梅自知她并不是一個頭腦聰慧的女孩,以勉強(qiáng)合格的成績從中專畢業(yè)后,本以為自由了,終于不再受那些教條的束縛,但此刻,喜梅終于明白,無論是在父親還是杰的眼里,她僅僅是一枚牽制對方的棋子。父親是在為自己的失算惱怒,而不是因為女兒那無足輕重的一個吻。
喜梅不顧一切地吐出那個名字,她抬起頭,盯著父親那雙仿佛能把人剜出血的眼睛。
“杰。我親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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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的時間,杰的飯館改頭換面,馬棚、水井、霓虹燈以及幾乎無死角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杰為此付出了更多心血。這次宴會雖以杰的父親七十大壽的名義舉辦,實則是杰為了向親戚朋友們證明。喜梅知道杰的矛頭指向的是她的父親,不過,喜梅并不確定父親會不會來。上次爭吵后她再沒回過家,沒有父親的消息,日子如常,只是她卻更加惶惑了。
喜梅續(xù)租了那間宿舍,接一些串珠、紡織的雜活,偶有一日,她收到一封彭達(dá)的來信。信里是道歉和懊悔,他寫他不該做一個懦夫,其實他的內(nèi)心一直留有喜梅的位置。放下這封信,喜梅拾起床上的針線,一不小心手指被刺出血,鮮紅的血擴(kuò)散在口腔里的味道,又咸又甜,讓她想起外婆的飴糖。直到現(xiàn)在,她依然沒能改變自己,她的存在,像口腔里的血一樣很快被唾液稀釋。也許杰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關(guān)于讀書,關(guān)于大學(xué),那對她而言可能是最好的出路。喜梅打給在村委會工作的嬸子,拜托她探問村里那個考上大學(xué)的女學(xué)生的聯(lián)系方式。掛掉電話后,喜梅又泄了氣。她覺得自己是在異想天開,憑她的能力,恐怕拼了命跳高都摸不到大學(xué)的門檻。遙遠(yuǎn)的、未知的部分,也積郁而成她的一個心結(jié)。喜梅想,正是她永遠(yuǎn)有這樣的時刻,所以每每要邁出一步的時候總被旁人左右。父親的強(qiáng)硬干預(yù),在她十九年的生命里從沒有退場。第一次例假來臨時,喜梅滿臉是汗,捂著肚子跑回家,她覺得她病了,或許不久于人世,她將那條被血浸染的內(nèi)褲塞進(jìn)柜櫥。父親的命令從里屋傳來,“現(xiàn)在去做飯”,父親對她的疼痛視而不見。握著鏟子翻炒,她空空蕩蕩的裙下被柴火烘烤得溫?zé)?,那是那天喜梅得到的僅有的一點關(guān)懷。父親覺得她終究是會潑出去的水,父親要緊緊留住手里的盆。生日那天,她渴望得到一件漂亮的連衣裙,她在夢中幻想,以為一覺醒來父親會如她所愿,現(xiàn)實是,沒有連衣裙,沒有生日蛋糕,她為父親做了一桌菜,父親舉杯一飲而盡,最終以滿屋的酒氣迎接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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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梅用右手食指觸碰口袋里的拉環(huán),試探般摩挲鋒刃,絲毫沒有疼痛。喜梅走進(jìn)廚房,幫忙清洗食材,主廚王大哥突然指著砧板上的一塊肉,問喜梅,知道這是什么嗎?喜梅心緒不寧地?fù)u了搖頭。貓肉,那只貓。王大哥嘴角露出詭秘一笑。喜梅手臂上的汗毛頓起,瞪大了眼睛。哈哈哈,騙你的。王大哥的表情像是電視轉(zhuǎn)臺,而喜梅還驚魂未定。那只貓對她有那么重要嗎?從父親那兒接手,本就是被丟棄的存在,被剝皮去骨真的讓她感到心痛嗎?喜梅不知道。
晚些時候,大廳里人聲鼎沸,喜梅探出頭去,掃視一番,沒有父親的身影。她緩了一口氣,似乎本就不想父親出席。晚宴正式開始后,喜梅坐在靠近廚房的角落位子。杰上臺開始講話。
“現(xiàn)在,讓我們歡迎晚宴的第一個節(jié)目。”
一陣嘩然聲中,喜梅一眼認(rèn)出那身白色戲服。飄飄然,拘著依然豐腴的身體,光叔從臺上回身,咿咿呀呀一聲,那怪異的嗓音就如抽穗般散開了。喜梅回頭打量臺下眾人,與那天圍觀者臉上的表情并無什么不同,但此時此刻,喜梅卻在心里感到一陣激越。那臺上無論如何都與美無關(guān)的身體,竟在嬉笑聲中滲出一種倔強(qiáng)至忘我的力量。此前從未察覺,這一時刻,喜梅竟從心底對光叔升起一股敬意。
第二個節(jié)目,上臺的正是在馬棚前與杰交談的男人,他身穿黑色西裝,挪動一個巨大的黑色箱子至舞臺中央。大變活人。男人自報節(jié)目,隨之目光掃視臺下尋找助演者,最終鎖定在喜梅身上。喜梅推手婉拒,可男人并無換人的打算,喜梅無可奈何,走上舞臺。
她終于暴露在一片明亮的燈光下,緋紅的臉頰與焦灼的內(nèi)心一覽無遺。喜梅依照男人的口令走入那個箱子,隨著箱門被緩緩關(guān)閉,她的世界就此變得一片漆黑,這黑色給了她重新呼吸的氣口。幾秒后,她聽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她努力辨識聲音的方位,接著暗門被打開,柔然昏黃的燈光一時有些刺眼。她看見了,門外站著的人是杰。
“嚇到了嗎?”杰笑了笑。
“沒?!?/p>
“你像是嚇到了?!?/p>
喜梅仍駐足原地,遲遲沒有踏出暗門。杰像是特意在這里接她,這個空間里此刻只有他們兩人,喜梅隨時可以行動,用口袋里的那枚拉環(huán),飛快地在杰的喉嚨劃出一道口子。借由這個口子,也許會有美麗的血花飛濺,隨之一切恩怨都將了結(jié),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也將帶給觀眾一場特別的盛宴。
這時,喜梅突然聽到了別的什么聲音,藏在幽暗里,微弱的,依然充滿倔強(qiáng)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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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貓不知從哪里跳了出來,竄到杰的腳邊。它還活著。喜梅憑借只剩下半截的尾巴確定那只貓就是它。喜梅想叫它的名字,卻一時語塞,不該喚它“咪咪”。激動、慶幸,繼而被羞愧占據(jù)。這只貓于她于父親似乎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而她和它在某一刻又是多么相似,這種想法令喜梅的心底又多了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慰。它閑庭信步來回幾次,目空一切,任意馳騁在它的疆土上,然后踏入了暗門。
叫聲更清晰了。它像團(tuán)浮游在陰影里的幽靈,肆意地擴(kuò)散它坦率的心聲,只是所有厭惡它叫聲的人類都不能徹底聽懂。它依然叫著,有增無減。它盯著喜梅,兩只眼睛暗淡如隱沒在月亮背后的星星。被什么牽引,喜梅蹲下身,它竟沒有躲逃,與喜梅保持著若即若離的位置。喜梅掏出口袋里的那枚始終被她藏在口袋里的易拉罐拉壞,戴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
不是關(guān)于愛戀的承諾,不是企圖毀滅一切的殺意,不是確切到讓對方退無可退的意念。此刻,那只貓緩緩走近,伸出舌頭一下一下舔舐著喜梅手上的拉環(huán)。柔軟化解了堅硬。兩個決然不同的世界此刻被這枚金屬廢料溝通,如另一道暗門。
喜梅不敢動彈,生怕拉環(huán)尖銳的邊角劃傷貓的舌頭。她恍惚覺得這只沒有名字的貓就像是小時候?qū)嵦呛诳谥胁蝗唐淙诨淖约?,盤根錯節(jié)的糾纏都因這甜甜的糖而變得無關(guān)緊要。這時,一聲馬的嘶鳴,裊裊余音,環(huán)繞在她腦袋上方;接著,仿佛“咔嚓”一聲,藏在更深更底的另一扇門被打開了。她聽見了,只有她能聽到。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東青島。小說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天涯》《青年文學(xué)》等刊,曾獲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