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深先生的藏書
近日,“書中景深——趙景深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展”在上海圖書館東館展出。本次展覽由復旦大學圖書館和上海社科中心共同主辦,精選趙景深先生的藏書95冊,以展現這位作家、編輯、戲曲與民間文學研究者的人際交往、文化貢獻和人格魅力。
趙景深長期擔任北新書局總編輯、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生前藏書三萬余冊,涉及民間文學、現代文學、戲曲小說等領域。他去世后,家屬依囑將藏書捐贈給復旦大學圖書館。趙景深也是2018年首批“上海社科大師”之一。
策展人陳丙杰特別撰文,講述展品背后的故事。展覽將持續(xù)至2023年6月25日。
趙景深(1902—1985)一生都在和書打交道。作為作家、翻譯家、評論家、戲曲和民間文學研究專家,他一生著、編、譯的書約有150余種;作為北新書局、開明書店總編輯,他策劃出版過大量文學和學術著作;作為藏書家,他的藏書鼎盛時期多達3萬余冊。
以往人們多關注趙景深藏書中的古籍善本,但作為親身參與新文化建設的文化名人,最能體現趙景深在新文化方面的貢獻的,恰恰是他保存下來的平裝書,尤其是其中的民國圖書。在這些書中,有他早年出版的著作,有友人贈送的簽名本,有他自己收藏的稀見本和名人簽名本,也有他作為主編出版過的友人著作,以及留有他手跡的批校本和題跋本,還有他專門收藏的魯迅、周作人、胡風等文人的著作。這些藏書是深入了解趙景深文化活動和人際交往的重要文獻,更是了解20世紀中國文化發(fā)展的獨特窗口。
—《荷花》—
“以顯出我作風的清淡”
在趙景深自己的百余種書中,如果要選擇一種展現趙景深的個性人格,詩集《荷花》無疑最具代表性。
《荷花》1928年6月由開明書店初版發(fā)行,1930年10月再版。趙景深在自序中說:“我的詩歌缺乏狂暴的熱情,所以題名‘荷花’以顯出我作風的清淡?!逼鋵崳扒宓辈恢皇撬脑姼栾L格,也是他文學評論的價值傾向,比如,他認為周作人的詩“極清雋”,朱湘的《草莽集》“清麗柔婉”,讀冰心的《繁星》“如飲清涼芬冽的泉水”。而事實上,“清淡”也是趙景深個性的隱喻。
《荷花》封面由書畫篆刻家、同時長于書籍裝幀的錢君匋設計。錢君匋也是趙景深在開明書店工作時的同事和好友。錢君匋不只為《荷花》設計封面,也評論過《荷花》??梢哉f,不論對趙景深的詩歌,還是對趙景深的個性和人格,錢君匋都是非常熟悉的,也把他自己對《荷花》的理解和對趙景深的期待融進了封面設計中。封面的主體是一朵雪白的荷花,背景則是黑色和綠色兩種涇渭分明甚至相互對峙的色塊。構圖中的黑色讓人聯想到1927年之后國民黨高壓統治下黑云壓城的時代氛圍;綠色則代表荷塘的臟水,容易讓人想到聞一多在《死水》中說的“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荷花就處在這兩種色塊的邊界處,沒有被頭頂的黑色熏染,也沒有被腳下的綠水污染。在這樣的背景下,這朵“荷花”就不僅僅是錢君匋對趙景深詩歌風格的概括,也隱含了錢君匋對好友個性、人格、價值立場的贊許或鼓勵。
值得一提的是,錢君匋一生為趙景深設計的封面不下10種,僅1928年一年就為趙景深的《荷花》《梔子花球》《天鵝歌劇》《羅亭》4種著作設計封面,其中《荷花》是錢君匋為趙景深設計的第一幅封面作品。
另外,這本書內貼有一張黑色的人物剪影。趙景深在剪影下方題“趙景深像 萬籟鳴剪影”。萬籟鳴是民國時期剪紙藝術第一人,也是動畫大師,1941年與人合作完成了中國也是亞洲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1960年至1964年導演的《大鬧天宮》更是榮獲第22屆倫敦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獎。萬籟鳴終生致力于通過動畫藝術為少兒服務,趙景深也致力于通過兒童文學翻譯、創(chuàng)作和研究為兒童服務。趙景深將萬籟鳴為自己剪的側影貼到詩集《荷花》內,一方面為我們考證趙景深與萬籟鳴的交往提供依據,另一方面也顯示出趙景深對這部詩集的珍愛。
此書封面還鈐有一方“北新書局編輯所圖書部”的藍色印章,為我們考證這部著作的流傳提供了線索。趙景深早年熱衷于收藏新文學版本圖書,后來因為興趣轉到文藝理論、學術研究領域,也因為家中空間狹小,于是在1930年代中期將早年收藏的新文學版本圖書轉移到自己工作的北新書局編輯部(《書呆溫夢錄》)。后因戰(zhàn)亂、贈書、借閱未歸等各種原因,早年收藏的《春雨》(盧冀野著,初版)、《春水》(冰心著,新潮社,初版)、《茵湖夢》(郭沫若譯,泰東圖書局,初版)等新文學珍本早已流失,但也有部分圖書保存了下來,比如他在《書呆溫夢錄》一文中提到過的《綠簾》《北國的線》等。從《荷花》封面鈐的印章,可初步推測此書所經歷的流變:它是趙景深早年新文學版本收藏中的一冊,曾被置于北新書局編輯所圖書部,新中國成立后北新書局和其他出版單位合并,趙景深再次將此書帶回家中。
—《戰(zhàn)時大鼓詞》—
“搖曳多姿”的毛筆題簽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中國知識分子不論曾持何種政治與文化立場,此時大多放下成見,以筆為槍,投入抗戰(zhàn)的洪流中?!稇?zhàn)時大鼓詞》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此書于1938年由戰(zhàn)時出版社出版。在書中,趙景深暫時放下“清淡”的風格,轉而選擇大鼓詞這種頗具鼓動性的文體歌頌淞滬會戰(zhàn)中的中國軍隊,展示出少見的“狂暴的熱情”。
趙景深在序言中說:“新文學提倡了十幾年,始終只在知識分子的圈子里轉,與一般民眾不相干涉?!笨梢?,他選擇大鼓詞這種方式,是主動跳出五四新文學傳統,思考其如何與民眾、時代相結合的理論問題,并積極投身民間文藝的探索。這個作品的出現,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溫潤如荷花的知識分子在民族大義面前的清醒選擇,由此也不難理解趙景深從《荷花》到《戰(zhàn)時大鼓詞》的創(chuàng)作轉型背后的邏輯。
《戰(zhàn)時大鼓詞》的封面設計采用了寫實風格,將在茶樓上喝茶聽鼓書的市井風情畫直接移入封面。趙景深保存的這本《戰(zhàn)時大鼓詞》原封皮掉了,遂以牛皮紙重新制作封面,又以毛筆題簽“抗戰(zhàn)大鼓詞 趙景深”,并鈐朱文名印一枚。趙景深的毛筆字獨具風格,用好友徐調孚的話說就是“搖曳多姿,似出自閨秀之手”?!皳u曳多姿”的毛筆字加上文人鈐印,再配上樸素的牛皮紙封面,讓整本書顯得頗具文人氣息。
新中國成立后,趙景深曾對自己早年的作品作過修訂?!稇?zhàn)時大鼓詞》中就有不少修改痕跡。同時,趙景深在修補的封皮上題簽時,將題名“戰(zhàn)時大鼓詞”改為“抗戰(zhàn)大鼓詞”,多了一份回望時的距離感。這一修改也使得這本書具有了獨特的版本價值。
另外值得提及的是,趙景深藏書中有不少書重新修補過封面,并在新修補的封面上用毛筆題簽、署名,但在修補封面時鈐印倒是很少見。在趙景深藏書中,僅《抗戰(zhàn)大鼓詞》在修改后加蓋名章。因此,這本用牛皮紙重新裝幀,配上趙景深毛筆題簽、署名和鈐印的小書,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
—“文藝理論小叢書”—
趙景深與陳望道的交游
“文藝理論小叢書”是時任大江書鋪經理陳望道策劃的一套文藝理論叢書,開本只有16×12cm,全套共5冊,分別是:
《藝術簡論》
青野季吉著,陳望道譯,大江書鋪出版,1928年12月10日初版,1929年6月10日再版,1930年4月10日第3版
《文學與藝術之技術的革命》
平林初之輔著,陳望道譯,大江書鋪出版,1928年12月10日初版,1929年6月1日再版,1932年9月10日第3版
《文學之社會學的研究》
平林初之輔著,方光燾譯,大江書鋪出版,1928年12月10日初版,1929年6月1日再版,1932年9月10日第3版
《現代新興文學的諸問題》
片上升著,魯迅譯,大江書鋪出版,1929年4月1日初版,1930年2月1日再版
《藝術社會學底任務及問題》
茀理契著,馮雪峰譯,大江書鋪出版,1930年8月10日出版
從收藏角度看,這套文藝理論小叢書的收藏難點在于:首先,全套收藏并非易事,尤其是《藝術社會學底任務及問題》殊不易收集;其次,初版本集齊不易;第三,由于這套叢書采用的是民國時期最常用的木漿紙,時間一長,容易發(fā)黃發(fā)脆掉渣,因此品相上佳者難得;第四,版權頁有版權印或版權票的相對少見。趙景深收藏的這套叢書5冊齊全,且全是初版本,品相也屬上品。另外,這5冊書中,除方光燾譯的《文學之社會學的研究》沒有版權印外,其余4種均有版權票或版權印。
趙景深的購藏在當年就頗具特色??箲?zhàn)時期曾流傳一句話:“倘若你需要一本市上不大看見的中國新文學書,那只要去問趙景深借好了。”不過,1930年之后,趙景深的興趣轉向中國小說戲曲方面,藏書重點也隨之轉變,書架上“全是些文學史、文學理論或古代的詩文總集之類”的圖書,新文學版本收藏就此擱淺。陳望道策劃的這套文藝理論小譯叢,就是趙景深收藏重心轉移后在“文學理論”方面的成果之一。
本次展覽將這套叢書展示出來,亦是希望通過它引出趙景深與陳望道的交往。趙景深保存著陳望道的《小品文和漫畫》《美學概論》等多種著作,其中《美學概論》的前環(huán)襯有趙景深題字“本書為著者所贈,一九二七,九,一四”。由此可知,二人的交往可回溯到1927年9月。贈書時間距離出版時間還不到一個月,此時也正好是趙景深從廣東海豐來上海入開明書店不久。另據林東海介紹,他自己收藏有1932年初版發(fā)行的《修辭學發(fā)凡》,內封有陳望道給趙景深的簽名“景深先生指正,望道一九三二年九月三日”。
趙景深還在1930年代中期寫過一篇短文《陳望道》,后收入1946年出版的散文集《文壇憶舊》。文中提到1930年陳望道婚禮現場的一些細節(jié):“他與蔡慕暉女士的婚禮,是愉快的一晚。當時來賓須自我介紹。他的三個復旦大學的高足自己介紹,尤為特別有趣,至今我還記得?!庇纱丝芍?,陳望道結婚時邀請了趙景深。
我們通過趙景深藏書中包含的諸多歷史細節(jié),可大體管窺趙景深與文藝界學界的交游。希望這部分展品的介紹,能拋磚引玉,引起今人對趙景深藏書的關注和深入研究。
(作者為復旦大學圖書館館員)
我是復旦中文系1953級本科生。1955到1956年讀三年級時,朱東潤先生和趙景深先生合作給我們上第三段中國文學史。朱老講詩文部分,趙老講小說戲曲部分。
趙先生不但能講,而且能唱,在課堂上講著講著,就唱了起來。講到昆曲就唱昆曲,講到京戲就唱京戲,講到地方戲就唱地方戲。他能邊講課邊表演,形象生動。1956年紀念兩位國際文化名人:洪昇和契訶夫,劉大杰先生在登輝堂作了一個紀念契訶夫的報告,趙景深先生則率領他的家人,也在登輝堂演出了洪昇《長生殿》中的一個折子戲,趙先生演唐明皇,趙師母演楊貴妃,兩個丫鬟是他女兒和內侄女演。我們戲稱他們是“趙家班”。趙先生真是多才多藝的人。
——吳中杰(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趙先生的學術貢獻,重點在戲曲小說。他在戲曲文獻輯佚和劇目鉤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如根據《九宮譜》和各種劇目簿錄等新發(fā)現的戲劇資料,對前人成果做了很多訂正和補充發(fā)展。他注重戲劇內容的研究,對戲劇的本事、源流和流變的考證著力最多,創(chuàng)獲也最大。如從《詞林紀事》《宋閨媛詞》等文獻考證《玉簪記》來源,從《太平廣記》等文獻考證《龍膏記》本事,或從《后漢書》中考述《漁家樂》的人物和情節(jié)。在小說研究方面,趙先生從史傳及諸多雜傳中找到《英烈傳》的故事來源,考證“三言二拍”故事的源流,至今仍有參考價值。
趙先生重視民間小說和戲曲。他骨子里偏愛宋元話本,以及平話、彈詞等民間的通俗文學。他對民間戲曲研究的范圍更廣,除昆曲外,對弋陽腔系統、高腔系統和地方戲系統都有涉及。他認為這些民間戲曲“淳厚樸素,特別帶有山野間的花草香氣”。
——江巨榮(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趙景深先生是現代詩人、小說家、散文家、批評家和翻譯家。他的第一本書,據《中國新文學大系》,是集新詩創(chuàng)作和翻譯于一體的《樂園》。不過這本書我始終沒見到,一直在找此書。這次展覽上還展出了趙先生的詩集《荷花》。陸耀東在《中國新詩史》中對其評價很高,專門有一節(jié)討論趙景深的新詩成就,將他作為文學研究會詩人群中的代表性詩人。我想特別介紹的是趙先生編過一本給中學生看的《現代詩選》,比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編寫時間還要早,專業(yè)水平很高,而且很適合給中學生看。這些都是趙先生的杰出貢獻。
趙先生尤其關愛文學新人。他以北新書局總編輯的身份給很多青年作家、詩人寫序,每篇序都寫得很認真,不是泛泛而談。趙先生還寫過對130多位文化名人的印象,如胡適、魯迅、陳子展、劉大杰、陳望道等等。他對這些文章很看重,說這里面“有我夢幻一般的快樂”,“每寫一篇記事,就重溫一次過去的友誼的夢”。這一系列的文章開辟了現代文學史上的新寫法,即“文人剪影”系列;可與唐弢的“晦庵書話”系列雙峰并峙。
——陳子善(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趙先生對于“昆大班”的培養(yǎng)、上海市戲曲學校的發(fā)展、對俞振飛戲曲事業(yè)發(fā)展起了很大的指導、支持和幫助作用。這里說一則“一車三虎”的故事:
趙先生1984年對我笑言,八十年代初的一天,他和俞振飛、周璣璋三人同乘一輛轎車外出。上車不久,談笑間,他突然想到“我們三人都是1902年出生,都屬虎,都恰巧八十歲了,真是太巧了!”他忍不住笑著對大家說:“今天我們一車三虎,都是八十歲的老虎,非常難得!”俞振飛和周璣璋聞言,都笑了起來。這一車三只八十歲的老虎,都是戲曲界的中流砥柱,赫赫有名,虎虎生威。如今國寶級的“昆大班”,是趙先生和俞振飛等人一手培養(yǎng)的。
——周錫山(趙景深弟子)
趙老師是我的恩師。當年每周一次在趙老師家中上課,每次就在他家三樓一張長方形大桌子旁。當時趙老師年紀已經很大了,80多歲,身體也不好,但因為要給我們上課,專門準備講稿《中國戲曲史》。他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新的想法,一方面是對過去戲曲研究的總結,一方面也在不斷吸收新的研究成果。
當時在趙先生家里上課,其實就是一個文藝沙龍,趙先生本人也是一位文藝復興式的人物。這樣一種傳統的雅集式氛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趙先生教導我們要有五種愛心:樂于獻身的熱心,鍥而不舍的恒心,排除干擾的專心,取長補短的虛心,慎于下結論的細心。趙先生完全身體力行這“五心”,他一生還始終保持一顆童心。對我來說,終身難忘的還有趙先生身上的一種溫情。
——陳建華(復旦大學古籍所教授)
復旦圖書館因為接受趙景深夫婦捐贈的戲曲小說類古籍,所以對趙先生一直很感恩。從古籍善本的角度,趙先生的藏書中沒有很多“版本書”,但那些從民間舊書攤上撿漏得來的手抄本很珍貴。
對于不少戲曲、小說、民間文學、通俗文學的研究者而言,最關注的尚非大家耳熟能詳的戲曲小說名作,而會更關注以前民間小戲班子藝人們說唱的手本。趙先生積數十年之功,所收集的手抄本大多是這樣的本子。尤其難得的是,他在通俗文學的資料收集方面,已形成一定的氣候和規(guī)模,比不少圖書館搜集的還要豐富。很多海外學者,如日本的學者,對這些本子非常感興趣。這是趙先生捐贈藏書中的重頭和精華。
——吳格(復旦大學圖書館研究館員)
本文為紀念趙景深先生主題研討會發(fā)言節(jié)錄。特別鳴謝:楊翼然
- “小品文熱”中的另類聲音——阿英1934年致趙景深的一封信[2022-05-12]
- 趙景深致譚正璧書札發(fā)微[2021-07-08]
- 趙景深:戲曲小說研究的拓荒者[2020-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