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迷人的短篇小說?
我喜歡寫短篇小說,而且我覺得比起長篇,我的短篇更成熟。不過雖然喜歡寫,卻寫得很慢,多的時候一年能寫四五個,少的時候一年就兩個,但每年都在寫,沒有中斷過,寫短篇讓我更快樂、更自信。這些年,我越來越著迷短篇的創(chuàng)作,著迷它的結構、它的敘述風格、它的韻味、它的細節(jié)。
但是,今天的我,越來越覺得短篇小說不好寫了,想寫好太難了??梢赃@樣說,有時連續(xù)寫了好幾個,才會出現(xiàn)一個稍稍滿意的。一旦有滿意的,又覺得很快樂。這就是它的迷人之處。
不要小看短篇小說,一個小切口一樣會有痛感。不敢說以小見大,卻可以小而飽滿。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物命運值得寫,小人物小場景小細節(jié)也值得寫。不以善小而不為,這話用在寫作上也是可以的。
先聲明一下,我特別不善于理論分析,不善于形而上的講解。我看到有些厲害的作家,特別會分析解讀那些短篇大師的作品,分析本身就是一篇佳作。我這方面很弱,所以我主要是拿我自己的作品舉例,說說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選材經(jīng)過、構架經(jīng)過,來跟大家談怎樣講故事,這樣可能會更有可操作性,也是揚長避短。如果大家想學理論,也可以去買專著看,我看到有國外作家寫的《沖突與懸念》《視角與人物》,那樣的書可能更系統(tǒng)更全面。
我講的第一部分,是怎樣寫好短篇。題目很大,具體講就是三點,好的素材、好的角度、好的講述方式。
一、發(fā)現(xiàn)好素材
什么樣的素材才是好的素材?并不是特別離奇的故事、特別狗血的情節(jié),而是有意味有意思的故事,或者很特別的人物。那種戲劇性太強的故事,反而不適合寫小說。能從尋常日子里寫出意味,才是好小說。
生活中每天都在發(fā)生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故事,但這些故事能否成為小說,就取決于作家的審美趣味。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在選材上的偏好,是和他的生活閱歷、情感方式、文化修養(yǎng)乃至價值取向有很大關系。也就是說,發(fā)現(xiàn)素材靠的并不是發(fā)現(xiàn)那一刻,而是你所有的積淀,你讀的書、你的觀察、你的思考。就像我在小說《一剎那》里說的,一剎那的事,并不發(fā)生在一剎那。
我的很多短篇素材,是飯桌上聽來的。閑聊中的一個八卦、一個玩笑、一個社會新聞,觸動了我,就會成為一個故事的種子。
雖然有的作家認為,寫小說故事不重要,甚至覺得,短篇不一定有故事,但我還是喜歡故事。聽故事是人類的天性,現(xiàn)在連一個推廣文案都要從故事開始。比如一個客棧,也會寫個愛情故事來吸引顧客。如果沒有故事,那么對你的語言、你的想象力、你的哲學思考,都有更高的要求了。我剛開始寫小說時,特別不會寫故事,都是情緒在流動,自己倒是表達了,人家沒興趣。
尤其是中短篇。因為長篇小說是一幅長長的生活畫卷,有眾多人物登場,有故事此起彼伏,肯定不是一個故事能夠包含的,而短篇往往是截取一個生活片段、一個事件,甚至是一個畫面。
前不久我看了奧康納一個短篇,《一次好運》,整個短篇就寫了一個早上,一個女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不細細琢磨很難體會。女作家門羅的短篇小說,經(jīng)常在一兩萬字里寫一個人的一生,比如那個《逃離》,寫卡拉從家里出走,逃離婚姻,追述到她年輕時從父母家里出走,逃離家庭。兩次逃離基本涵蓋了她的一生。
我感覺,對于短篇小說來講,有一個好故事在那兒,你寫的時候底氣會足些。好像有一堵結實的承重墻。
其實生活中的故事很多,一直在那兒等你發(fā)現(xiàn)。
有一次我去采訪一個醫(yī)生,他在治療某種疾病上取得了顯著成就,好像是膽結石,就開了一家民營醫(yī)院。朋友請我去寫他,我說采訪了再說。我在他辦公室聽他講了半天也沒什么感覺。后來他說他還做了很多善事,其中幫助了一個殘疾人,然后他就一定要帶我去看那個殘疾人。我去了,那個殘疾人住在一個凌亂的房間里,坐在輪椅上,他的目光刺痛了我,那是無奈、是卑微、是痛苦。我后來沒寫那位醫(yī)生的報告文學,而是寫了一個關于殘疾人的短篇小說《瑞士輪椅》。
還有一次我去聽音樂會,坐下后,快要開始演出時,前面的空位突然來了一個男人,那個位置是甲票,很貴的。男人穿得很隨意,滿頭是汗,坐下來的頭幾分鐘,身體一直扭來扭去,后來才安靜。我就突然想,他會不會是票販子?票賣不掉了,就進來聽?這個念頭讓我不得安寧,后來就寫了一個短篇《周末音樂會》。
我想說的是,生活中處處都有素材,并不是非得遇到不得了的奇人怪事,而是一件普通小事,讓你意識到后面有深意,一件小事讓你看到了人性的復雜。
二、找到好的切入角度
有了一個好素材,才是第一步。接下來,應該找到一個好的進入角度,一個獨特的、個性化的敘述角度。其實寫散文也是如此,你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進入角度,文章才會有意思。
一般來說,我們所面對的題材或者故事,都是被反反復復寫過的,愛情婚姻啊、官場職場啊、經(jīng)商創(chuàng)業(yè)啊或者懸疑罪案啊,超不出那些范圍。那么,要把平常的日子平常的人、把古老的題材寫得好看出新,進入的角度很重要。故事已經(jīng)在那兒了,重要的是怎么講。
最近看美國劇作家桑頓·懷爾德的小說《圣路易斯雷大橋》,開篇就被他進入故事的方式折服了,他寫這座大橋斷裂了,有五個人掉下去了,一位目擊者是個修士,他就用了六年時間來調查這五個掉下去的人,他想知道他們掉下去是偶然還是必然。這個調查報告就成了一本小說,實在太妙了。
阿爾巴尼亞作家卡達萊寫的《誰帶回了迪倫特納》,故事的結構也是很奇特,一個出嫁異國他鄉(xiāng)的女子忽然回到娘家,旅途奔波讓她昏倒,醒來后家里人問她,是誰帶她回來的,她說是兄長,眾人大駭,因為她的兄長已去世多年。為了找到帶回她的人,故事由此展開。它的進入角度獨特,情節(jié)走向也很獨特。
前幾天看了一部以色列電影《狐步舞》,角度也非常特別。幾個年輕軍人來到一對中年夫婦家,告知他們的兒子犧牲了,就在夫婦倆幾乎崩潰、艱難支撐的時候,軍隊又來通知說搞錯了,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士兵。它從這個角度來寫戰(zhàn)爭的殘酷,非常特別。
這都是非常好的進入角度。當然它們不是短篇,我只是用來講好的進入角度很重要。
說說我自己。我的短篇《事情不是這樣的》,也用了一個比較新的切入點,就是一個作家在書攤上買到了自己的書,書上有批注,說她那個故事講得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作家就去找這個批注的人,故事由此開始。是從城市開始的,講的卻是西藏高原的故事。
很多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值得寫的素材,會琢磨很久,會很長時間下不了筆,到底從哪里開始講才好?
前兩年我偶然在一篇紀實文學里看到,有個老兵,年輕時考上了軍校,由于種種原因,錄取通知書沒能及時送達,導致他沒能入校讀書。當了幾年兵就退役了。這個細節(jié)特別觸動我,我就想,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被改變了。我很想把它寫成小說??墒窃趺粗v,始終找不到切口。終于有一天腦海里跳出了切入點,就是他退休了,突然離家出走,開著自己的車,準備去找當年忘了把通知書送給他的人,他覺得他欠他一個道歉。然后一路上發(fā)生很多事,穿插勾勒出當年的往事,甚至是他的一生。
找到合適的角度,其實也是回避自己的短板,如果我正面寫這個故事就很難。硬寫,故事也會生硬。
寫短篇,我很在意開頭的吸引力,這個可能和我喜歡偵探小說有關系,讀得多就受影響,《琴聲何來》,失眠之夜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五個未接電話,這樣開頭。同時我也很在意結尾?;蛘哒f,更在意結尾。我的大部分短篇小說,其中情節(jié)的展開和推動,都是靠結局指引。我常常先預設一個結局,然后在那個結局的指引下展開情節(jié),而這個結局,往往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畫一條大魚,不能只在意頭和身體,尾巴靈動也是非常重要的。
三、選擇好的講述方式
好的講述方式,首先要有個好結構。它和切入角度還不同。
切入故事之后,怎么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短篇必須在很有限的篇幅里完成你的構想,表達你的思考,揭示出復雜的人性。所以,故事構架很重要。
單純地按時間順序講述,是最常見的。寫得好依然吸引人,讓你有回味。最近重讀毛姆的短篇,感覺他很不在意結構,但他的故事總是精彩,因為他走南闖北,搜集了很多奇聞逸事,那些故事那些人,讓我們覺得很新奇、很有趣。毛姆說,所謂寫小說的技巧,就是吸引讀者一直看下去的技巧。他的那些故事,就是能吸引你。
但是放在今天,毛姆的這個強項可能就失去優(yōu)勢了,因為今天這個時代,網(wǎng)絡發(fā)達,即時通信發(fā)達,你每天在朋友圈都能看到很多稀奇事,你看到的別人也看到了,來不及等你寫成小說便已人盡皆知。讀者聽故事的那根神經(jīng)已經(jīng)被磨得很粗了,不易被撥動。
所以,你要讓你的故事有意思、好看,就不能停留在稀奇上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能否成為小說,取決于作家的審美趣味,取決于是否講出了故事之外的意義。
我看到的大部分短篇小說,和我自己寫的大部分短篇小說,都是按故事走向講述的,事情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就是時間順序,但我也嘗試著用了一些不同的框架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