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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鄉(xiāng)村里的中國(節(jié)選)
來源:文學(xué)報 | 陳果  2023年04月24日07:12

在這部以回望脫貧攻堅、助力鄉(xiāng)村振興為旨歸的非虛構(gòu)作品中,作者歷經(jīng)多年觀察、走訪,從八百里涼山到汶川、蘆山、瀘定地震災(zāi)區(qū),從大渡河畔到南海之濱,以大地為紙、情懷為墨,以文字的力量為奔跑的身形賦能。

1

母親被癌癥山洪一樣卷走。隔了不到一年,沿著一條尼龍繩,父親逃到了母親那邊。12歲的阿芝成了一家之長,剛過十歲的妹妹望著她哇哇直哭。兩個弟弟更可憐,他們并不知道這是人生至暗時刻,甚至連哭上一場,他們都不知道。

八年光陰過得不快不慢。2017年高考發(fā)榜,一個冷門引爆全縣——文科狀元居然是阿芝。初夏的四川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梧桐大道濃蔭匝地。陽光從枝葉的縫隙間探出頭來,在阿芝的眉心、鼻梁和閃著紅光的臉盤上,唱起青春之歌。阿芝聲音澄凈明亮,像太陽雨:“我是一個假的‘狀元’,要說分?jǐn)?shù),他的那才叫高?!?/p>

父親走后,政府把彝家四姐弟送進福利院。他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他們世界里的。準(zhǔn)確說,他之前就是福利院的常客,是他們像一群受驚的山羊闖進了他的視線。

年來沒來,節(jié)到?jīng)]到,差不多以他出沒出現(xiàn)為標(biāo)志。福利院嬢嬢伯伯們也勸過他,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現(xiàn)今的“五保戶”日子滋潤著呢,犯不著他再費心費肝。他理和嗓門一樣大:“這些人要么沒兒沒女,要么沒爹沒媽,外邊有人來看一眼,不一樣?!?/p>

真的不一樣。他不光給阿芝零花錢,給弟弟妹妹買衣服,還會問她成績,問她作為大姐,怎樣才能不怒自威。

甚至她咧嘴一笑他也會皺眉頭——“你是齙牙?”妹妹幸災(zāi)樂禍地笑,他眉頭的海拔更高了:“你也是齙牙!”阿芝被拔掉四顆牙。打這時起,每月都要來他的牙科報到。

他從老家鹽亭單槍匹馬來石棉縣是1986年。懸在街面上的店招并不醒目,掛在患者嘴邊的“新興牙科”卻如同鑲了一道金邊?!搬t(yī)生有水平,指甲還不深?!庇袀€患者這么說。又有個患者這么說。越來越多的患者這么說。

一天,從草八牌來了個看牙的大媽,背篼還沒落地,先有一口氣嘆了出來:“王家那個女子,死得也太慘了?!眴柶鹁売桑髬屨f,“不是要開學(xué)了嗎,媽老漢說女娃娃嘛,書有啥子讀頭。女子曉得爹媽心疼錢,一狠心,把齊腰長發(fā)絞下賣了。當(dāng)媽的這樣的話也罵得出來:‘你現(xiàn)在賣頭發(fā),二天(以后)不是要賣勾子(方言,意為從事賣淫)?’她媽出完氣下地去了,等回來時,女子手上一瓶敵敵畏差不多已見了底……”

就是那天,他對在場的人說:“二天遇到讀不起書的娃娃,你們帶過來找我?!?/p>

他的名字從此長出了翅膀,但這只是一只。另一只是他說的另一句話:“殘疾人在我這兒鑲牙拔牙一律半價,勞動能力喪失的,全免。”

阿芝沒少遇見找他“化緣”的家長,以及半分錢不出就把牙痛除掉的人。這當(dāng)中,有個帶兒子看牙的男人,眼淚汪汪,捶胸頓足:“早曉得要兩百多,八抬大轎也把我請不過來!”

他再明白不過了,男人的每一滴眼淚,都是一片生活的苦海。于是展顏問道:“別著急,是不是錢沒帶夠?”

“我只有三十多元,還是從垃圾堆里扒出來的。”孩子爹邊說邊從褲包里小心翼翼掏出個臟兮兮的塑料袋。一層層展開,是個起了毛邊的信封。信封里包著一沓錢,除了塊票就是角票。

他把手放在孩子頭上:“二年級了吧?”

“讀啥子書喲,我得了脂肪瘤還沒錢醫(yī)。他媽跟人跑了,我還有個拖斗——一個瞎子哥哥……”

他從兜里掏出兩百塊錢,放到孩子手上。父子倆還沒回過神來,又聽他說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娃娃成了睜眼瞎。以后,他的學(xué)雜費,包在我身上?!?/p>

也許是自己躺在治療椅上的原因,阿芝發(fā)現(xiàn),那一刻,他的身高,一直逼近屋頂。

父子倆走后,阿芝禁不住問他,為什么要對這些人這么好?他說,因為,他也是過過苦日子的人。

別說那個時候的阿芝理解不了一個人的過往跟別人的當(dāng)下有什么撇不開的關(guān)系,就是今天,她仍然感到自己的認知遠遠夠不著他的內(nèi)心。不過她相信,“他是一個人活著的最完美姿態(tài)”。

他叫楊仕成,在阿芝的老家四川省石棉縣,要論“身價”,修路的,造樓,開礦的,隨便一個老板站出來都要高他一頭;但要說到口碑,無論如何低調(diào),他總占著上風(fēng)。

阿芝用眼睛告訴我,她的述說是瀝膽披肝的。我的祝福因此交疏吐誠:“你這個學(xué)霸,一定會青出于藍勝于藍?!?/p>

阿芝赧然一笑:“建華哥哥那樣的才算學(xué)霸?!?/p>

2

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季,開學(xué)那天,石棉縣民族中學(xué)校門外,羅建華和母親的拉拉扯扯引起了黃春蘭老師的注意。一問才知道,母親說讀書也不能當(dāng)飯吃,生拉活扯要他回去。老師語重心長:“不讀書,以后只能吃苦,吃更多苦?!?/p>

“他學(xué)習(xí)不好,上課像坐土飛機?!蹦赣H撂下一句話,心急火燎要帶人走。知道這一去意味著什么,羅建華嘶啞著嗓子哭喊:“我媽騙人,這次統(tǒng)考,我是全縣第三!”

當(dāng)媽的也顧不得面子掉到地上:“報名費要一百多,我搜干打盡也只有十塊錢。你要他讀書,你管他嘛!”“管就管!”黃春蘭真找攏來幾個老師,你三十我五十,除了學(xué)雜費,還湊出來一個月生活費。

沒想到孩子靠這錢撐了三個多月。那可是饅頭、咸菜、白米飯外加大師傅不要錢的一勺湯汁拉扯出來的長度哪,黃春蘭心疼得睡不好覺。找個周末,她“押”著羅建華回了趟家。丟給學(xué)校就不管,到底是不是親生的?黃老師想,是與不是,她都要好好給家長上一課。

離羅建華家一箭之遙,黃春蘭感到有一粒子彈擊中了自己。家徒四壁是她詞庫中最深的貧困,可眼前一幕,映照出詞庫的空虛——箭竹連成的四壁以七十五度角向西傾斜。

生活震出的破綻不是強作歡顏所能遮擋,紙糊的熱情也就成了不必要的浪費。孩子媽站在條石鑿成的雞槽前,頭也不抬:“他老漢幾年前害病走了,只給我留下四個娃,老大還是殘疾。他是讀書的料,但沒得讀書的命?!?/p>

但黃春蘭還是有話要說:“要是娃娃肯讀書,考上大學(xué),這個家也就有了頂梁柱?!?/p>

“道理我也曉得,但是錢呢?除了幾個娃娃,我家就剩幾只雞了。雞屁股再用勁,也屙不出一個大學(xué)生來呀?!?/p>

“校長說了,建華的學(xué)雜費以后都不再收?!?/p>

“生活費呢?總不能脹死眼睛,餓死肚子!”“我——找人給他出!”

家訪歸來,黃春蘭徑直去了新興牙科。也是心急,她單刀直入:“以前說過的話,還作不作數(shù)?”

楊仕成隨黃春蘭找上門去,羅建華卻不干了!好說歹說,這個書,娃都鐵了心不想再讀。

不光黃春蘭尷尬,就連孩子媽也上了火:“不曉得這是打起燈籠火把找不到的好事?你這瓜娃子,簡直就是吆不上市的豬!”

羅建華悶聲靠近屋后柴垛,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頭深深埋到胸前。一只老鴰從頭頂飛過。氣流打在頸上,濕漉漉的,不知是不是老鴰在哭。

也不知道當(dāng)時的陌生人、后來的楊叔叔是啥時候挨著自己坐下來的。在一只手搭上肩膀的同時,楊仕成問:“咋想的,跟我說實話。”

回答楊仕成的是長時間的抽泣。稚嫩肩膀在沉默的手掌下山一樣起伏,就像一個少年,和另一個曾經(jīng)的少年,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抗中劇烈晃動的心事。

小時候,楊仕成經(jīng)常被母親趕出門去——枯澀的生活,需要靠野生半夏、柴胡、桑椹一類潤滑。父親呢?父親一年有十個月被胃病摁在床上,成了一尊泥菩薩。關(guān)于那時冬天的全部記憶,是一家人圍坐在堂屋里剝棉花——熬不完的夜,剝不完的棉花。他高考時差了一分,復(fù)讀一年,考試時一緊張,還是差一分。拿到成績,他想回去對母親說,明年我一定不緊張了,那一分也就無處可逃了。可晚上那一頓飯吃下去,他的話再也沒說出來。厚皮菜煮老玉米,一粒玉米卡在喉嚨,眼淚都咳了出來。其實也不確定是咳出來的,誰說生活的底部沒有一個淚的泉眼呢?他決定不再讀書,他不能容忍自己容忍母親一個人吃下全部的苦。

故事講到這里,楊仕成用比羅建華埋到胸前的頭更低的聲音說:“我曉得你咋個想的。不過不讀書,早晚你會后悔?!?/p>

“你,難道也后悔了?”羅建華肩頭不再聳動。

“我那時是沒有辦法。你不一樣?!薄澳銢]讀大學(xué),不是也有今天?”

“一個方程往往有幾種解法,最管用的通常卻只有一種?!?/p>

3

13年后,羅建華把碩士學(xué)位攬入懷中,又經(jīng)過幾年奮斗,成長為一家市級單位中層骨干。羅建華感念自己的執(zhí)著,更感動于楊仕成的支持。他無償提供的六萬余元(這個數(shù)字是我從楊仕成口中撬出來的,而羅建華認為13年間他的資助累計應(yīng)該不下十萬元)是攻城略地的彈藥,而讓自己瞄準(zhǔn)靶心的,則是同他的一次次促膝長談,或者魚傳尺素。

羅建華這輩子都忘不了1993年夏天,那是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夢想復(fù)活的時間。我驚訝于一條射線的原點竟然如此遙遠,羅建華卻說,在此之前的兩年,或者更早,楊叔叔的手就已經(jīng)很“散”了。

時針撥到羅建華所說的兩年前,阿紅坐在自家門前石包上默默垂淚。腳下的大渡河奔流不息,她的悲傷,像洶涌的河水一望無際。每一粒種子都渴望破土而出,但沒人知道,有多少芽頭和夢想一起永遠深埋地底。自己就是一粒被陽光拒絕的種子啊,又像一滴水,被激流拋到岸上,一粒石子都沒打濕,就又快要蒸發(fā)干凈。

中考失利,父親想讓她復(fù)讀,母親卻說遲早都要嫁人,何必花這冤枉錢。在母親面前,父親的舌頭從來都欠著一點文化的火候,他能借助的武器,只有百草枯了。

時隔不久,阿紅被母親送到縣城一家餐館打工??嗨锱荽蟮暮⒆恿?xí)慣了忍氣吞聲,然而一天晚上,當(dāng)兩個喝醉酒的男人沖她發(fā)起酒瘋,對他們,對生活,也對一度從內(nèi)心出逃的自己,阿紅發(fā)出了醒獅一般的怒吼。不等天亮她就起身回家了,她對母親說:“再要攆我出門,你就白生我了。爸爸可以不活,我也可以。”

姨娘在新興牙科鑲牙,那天,講過孩子經(jīng)歷,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問楊仕成,能不能幫阿紅找個工作。仗著和縣林業(yè)局鐘書記熟,他下班就找了過去??社姇浾f,先不說我們只招伐木工,就是坐辦公室,也要16歲以后。

下次見面,楊仕成問孩子姨娘,娃娃出來漂了這么久,現(xiàn)在還想讀書不。對方長嘆一口氣,想到命頭去了。只可惜,家頭窮得叮當(dāng)響,兩分錢也拿不出來。

楊仕成不光一手一腳幫阿紅交清了報名費、住宿費,還表態(tài)每個月贊助她五十元生活費。哪知開學(xué)不過三天,阿紅母親就從教室里把姑娘揪了出來:“你這個偷天換日的,說是出來打工,結(jié)果跑來混陽壽!”

楊仕成聞訊趕到學(xué)校,才剛張嘴,阿紅媽劈頭蓋臉批了他一頓:“牛圈頭硬是伸出馬嘴了呢!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你算哪把夜壺?”

耐著性子,他好言相勸:“阿紅基礎(chǔ)好,好好讀書,肯定能出人頭地……”

阿紅媽打斷了他的話:“劉家祖墳里就沒埋彎彎木。種一季地有一季的收成,要是考不起,再多的書還不是白讀?”

他的回答既是百煉鋼亦如繞指柔:“你就讓她讀吧!考上學(xué)校我接著管,要是考不上,你家地頭的損失,算到我的頭上。”

第二年,阿紅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被雅安師范學(xué)校錄取。

得“地利”之便,阿紅在心底建了一本臺賬。從1989年夏到現(xiàn)在,從最初的每年一兩千到如今每年掏出二十萬元在石棉中學(xué)設(shè)立助學(xué)基金,這個直到2013年才給家人買下一套住房的人先后拿出兩百多萬元,無償資助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不下三四百名。

這是一個讓人吃驚的數(shù)字。還沒回過神來,阿紅又說,他的另一半,同樣了不起。

這個我知道。他的大管家雷淑蘭,典型的夫唱婦隨。

阿紅抿嘴一笑:“我說的還不是雷大姐。捐資助學(xué)只是楊醫(yī)生愛心世界的半壁河山,他的另一半,是扶貧助困?!?/p>

(《鄉(xiāng)村里的中國》陳果/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