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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3年第3期|草白:沙漠引路人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3期 | 草白  2023年03月30日08:20

那條棕黃色小路夾帶礫石和沙,以對角線的形式穿過棉花地,通往不遠處的沙漠。

十幾天前,我從平原城市飛抵這廣袤的西北邊境,腳踩足踏之地整整抬高了一千多米,越往西北越高,直至抵達“世界屋脊”。在遙遠的漢唐時期,這里是帝國的邊境,再過去便是西域,“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此地。半年前,那個錯過的電話便是由此撥出——姨母一開始以為是詐騙電話,待她猶豫再三撥打過去,對方告訴她,打電話的女人剛剛離開。

我從黃頁本上獲悉地址一路找過去,找到一家雜貨店,各種商品胡亂擺放在貨架上,林林總總,沾滿塵埃,好似“三無”產(chǎn)品。一名瘸腿男子坐在門外臺階上喝著當?shù)禺a(chǎn)的地瓜酒。我注意到玻璃柜臺上有一本倒扣的書,封面畫著黃褐色幾何圖形,有城墻、沙丘和烽火臺。——后來,我才知道這本叫《韃靼人荒漠》的小說寫了一個軍人在邊疆等待建功立業(yè),臨死才等來敵人入侵的消息。街對面,一個小男孩蹲在角落里玩沙子,偶爾朝我們這邊張望一眼;這里的街上到處都是沙子,風沙拂面,很像秋天里的落葉。

貨架上陳列著一排墨綠色杯器,其顏色很是醒目。男人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告訴我,這就是夜光杯,用祁連山玉石做成,倒入酒液后,還會變色。我不敢想象這就是唐詩里的“夜光杯”,那種神奇的杯子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

我并不指望找到她,但既然來了,總要問詢一番。講起半年前的那個電話,男人居然還記得,“她來打電話那天,帶著一只小狗,她管那狗叫‘豆豆’,還給它買香腸吃。她和你一樣,也對夜光杯感興趣,捧著那杯子,看了又看?!薄皬哪且院?,你還在別的地方見過她嗎?”男人搖頭,退回角落繼續(xù)喝他的地瓜酒。我買下他的夜光杯——那么美的名字,總能讓人憶起過往歲月。

我在小城的綠洲旅店住下,每天跑到一個叫春花橋的地方看人釀酒,聽旅店老板說,那一帶住著很多來自江浙的生意人,或許可以打聽到一點有用的消息,連著去了好幾天,都一無所獲。離開春花橋,我經(jīng)常去橋頭的王記面店吃面,此地的面食真是好吃極了,面質(zhì)柔韌、勁道,很有嚼勁。待店里只剩我一人時,隨口問那個包頭巾的女人是否見過一個來自南邊的女人,她想了半天,直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在說,可能見過這個人,也可能沒有。

那天下午,我在旅店房間里休息,店主過來敲門,“有個狗狗娃找你,”此地居民稱小孩子為“狗狗娃”,既是賤稱,也是親昵表達。打開門,一眼便認出是雜貨店門前玩沙的男孩,他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我要找的人可能就住在那里。昨天,他們店里來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說起有個來自南邊的女人幫她找到沙漠里的寺廟,讓她的兒子轉(zhuǎn)危為安。

我們穿過賣黑枸杞和香料的店鋪、散發(fā)出奇異香味的釀酒作坊和驢肉黃面店,看到一些膚色黝黑、生性懶散的本地人,坐在楊樹下喝一種叫“醴泉”的白酒。一年四季,他們不是喝酒,便是等雨。為了祈雨,有人不得不跑到沙漠里尋找傳說中的寺廟,以此顯示自身的虔敬。在男孩的帶領下,我走到街道的盡頭,再過去就是沙地了。男孩停在一棵核桃樹下,指了指那間藍色鐵皮小屋,“她應該就在那里,你自己過去吧?!蔽襾泶说囟啻?,但從未注意它的存在。

很多個黃昏,我試圖走進那片沙地,哪怕僅僅是靠近它都異常艱難——好像那是大?;蛘哧懙氐谋M頭;每次,我都是猶豫地站立許久,再掉頭回去,好像有個聲音在我耳旁說,沙漠很危險,趕緊回頭。

小屋里顯然有人居住,床上物品疊放得很整齊,鍋碗瓢盆看上去像是剛剛被人使用過??赡?,主人只是暫時離開一會兒,很快就會回來。我知道鑰匙在哪里。從前,在那個寫滿“拆”字的樓房里,她將它藏在門口地墊下。果然,它還在那里。眼前的這一枚,樹葉般輕盈,拿在手里有種奇妙的質(zhì)感。

我退了房間,將行李搬過去的那天下午,有人來敲我的窗戶。一個小女孩站在窗下,仰頭,踮起腳尖,好奇地望著我。她的眼睛介于琥珀色與肉桂色之間,很像是某種玉石的顏色;看到我的剎那,她眨了眨眼睛,很快跑掉了。

第二天一早,一個包彩色頭巾的女人站在門外,她身上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機警的大眼睛,獵鷹一般。她從肩上甩下一個包袱,丟下一句話——“幫我交給這屋子的主人。”便氣呼呼地走掉了。我打開包袱一看,里面除了面粉、土豆、白蘭瓜、蘋果外,居然還有一簇帶露珠的苦水玫瑰。

三天過去,屋子里來了好幾撥人,他們像是有求于這個屋子的主人,卻因為某種原因無法說出。臨走時,他們都說過幾天還會再來。

那天早晨,我穿過什么也沒種的荒野,來到被夜晚冷卻的沙地里。這是我第一次走那么遠,有些興奮,還感到莫名的擔憂。沙子在腳下蔓延,就像水,但它們無法留住我的腳印,我完整的腳印還落在核桃樹下。我沒有走得太遠,總在還能看到鐵皮屋時及時返回。

我經(jīng)常在夢里聽見她回來的聲音,赤腳走過核桃樹,來到窗下,推門而入?;蛟S,還有那條狗的身影,很多人都跟我提到它。好幾次,我看見黑影從門外飄然而至,杵在我的床前,當睜開眼睛,眼前卻什么都沒有。

這一切還得從那個電話講起。我還能想起那天早晨,電話那端,姨母帶著哭腔向我訴說她的不是:既不接電話,也不回短信,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她當然沒有人間蒸發(fā),她只是不想見人,哪怕是自己的母親。

那次,我遵姨母囑托尋到她租住的小區(qū),找到那幢臨河的房子,樓道很暗,有一股子潮腥氣。門鈴壞了。我敲了一會兒門,停下,猶疑著,再敲。我怕吵到左右鄰居,這種房子墻壁薄,隔音效果差。我希望是地址錯了,她應該住在一個更好的地方,她不缺錢,她的丈夫很有錢——至少不該是眼前這種房子,鐵門外還設有一道鐵柵欄門,上面蒙著一層沾滿塵埃的紗簾,就像一個洞穴。

可開門的人就是她。一張蒼白的臉出現(xiàn)在洞口,怔怔地望著我。屋里光線很暗,所有透光的地方都有布簾遮擋著??帐幨幍姆块g,除了一只沙發(fā)、一張方桌、幾只塑料椅凳,幾乎沒別的了。我的目光掃過光禿禿的墻壁,看見一兩處鐵釘存在過的痕跡,可能那上面掛過明星海報、世界地圖之類的東西,屬于一個叫小偉的少年。

見我目光游移,她開口道,“沒什么東西了,都被我送人了。我買的那些東西,都被我送掉了。這些是房東的,不能送?!薄噶酥干嘲l(fā)桌椅,忽然笑了?!氨斫恪蔽矣樣樀亟辛艘宦?,某種飄忽不定的情愫隨著這一聲叫喚似乎又回來了。

“是我媽叫你來的吧?你去告訴他們,我不打算回去了?!彼幌蚩烊丝煺Z。

我想著該如何說服她,說出口的卻是——“方便的時候,去我那里住幾天吧?!?/p>

“去你那里白吃白喝白住,直到有一天被你嫌棄?”她一雙眼睛斜覷著我,好像在觀察我的反應。

“那總比流落街頭好?!蔽覍擂蔚卣f。

“不,我寧愿流落街頭?!彼α?,看到我的窘態(tài),似乎更得意了。從小到大,無論什么事,她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這是中學畢業(yè)后第一次與她正面接觸。這一年,她四十一歲,與十幾年前相比,模樣并沒有改變太多,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從前,她可是個“乖乖女”,父親早逝,不得不聽從母親建議,在一大堆追求者中選了一個家境富裕的年輕人;之后為了顧全婆家生意,辭去教書育人的工作。孩子生病后,她更是獨自帶到省城尋醫(yī)問藥。母親告訴我一些不得不相信的事,說她曾跪在某專科醫(yī)生面前,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為了討到所謂的秘方或偏方,被人騙去大筆錢財。

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認為她能做的就是回到丈夫身邊,過完平靜、安穩(wěn)的下半生,這也是一個沒有工作、沒有孩子的女人所能獲得的最為保險的人生。

那天,例行公事地勸說一番后,我就回去了。我根本沒想要說服她,這很難。后來,大概還是她丈夫過來把她帶走了。她在老家待了半年不到,便離開了。離開前,她辦了兩件事,一是離婚,二是把丈夫分給她的錢都留給母親。此后,便從鎮(zhèn)上消失了。

對她的拜訪只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如果不是后來我們的生活再度出現(xiàn)交集,它早被我忘記了。那天,我在外面散步,竟然接到她的電話,說房子租期到了,想要來我這里住兩天,等找到新的住處,馬上搬走。我居然感到意外和受寵若驚。沒想到,她會給我打電話,血緣關系曾給過我們溫暖和依戀的感覺,但早已隨風而逝。當晚,她就過來了,除了皮箱和一只隨身攜帶的背包,沒有更多的行李。她瘦了一些,皮膚曬黑了,看著精神還不錯。餐桌上,她略有些興奮地告訴我,她已經(jīng)找到一份好工作,沒有老板管束,無需處理復雜的同事關系,不僅上班時間自己說了算,還絕不會被拖欠工資,很自由。“那是什么工作呢?”

“你猜猜看?!?/p>

“猜不出?!蔽易焐线@么說,心里卻有隱隱的擔憂。

“我在做外賣送貨員,沒想到吧?”也不是完全沒有想到,但當她這么說時,還是有些吃驚。

幾天之后,在我出門辦事時,她將我屋子打掃干凈后,留下一紙條,走了。她的房子已經(jīng)租好,在城郊接合部。我松了口氣,以為她不會再聯(lián)系我。沒過幾天,她卻發(fā)來租房照片,說那里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差,反正房租便宜,也不需要拼命干活來養(yǎng)活自己。她告訴我那里住著一些外來務工人員,她幫那些孩子補習功課。后來,我才知道她不僅幫他們免費補課,還給他們錢治病。他們都是以前她在醫(yī)院里認識的。小偉離開后,她還和他們保持聯(lián)系。

我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她,但腦海里一旦浮現(xiàn)那種混亂不堪的場景,便本能地想要躲避。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在那種地方住過三個月,夜里睡覺也不得安生,隨時擔心有人破門而入,眼前總浮現(xiàn)出衣衫襤褸的人,心里非常害怕他們——實則害怕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七月半那天,她發(fā)了地址過來,邀我過去吃飯。我坐了一個多小時公交,下車后又走了十幾分鐘,沿途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那幢磚瓦結(jié)構(gòu)的灰房子,水泥外墻上寫著一個個“拆”字,字形慌亂,沒有樣子。門前是荒草叢,半昏暗的光線中,蚊蠅亂飛。我沿著沒有欄桿的樓梯往上走,一口氣走了五層樓,熱得直冒汗。一條狹長的走廊,兩邊房間依次排開,我尋著門牌號,一直往前走到底。煤氣灶擺在過道上,她正在炒菜,看見我,努努嘴,示意我先進屋坐下。屋里開著空調(diào),內(nèi)機漏水,底下接著一瓷盆,正叮咚作響。只是一個單間,客廳兼餐廳與臥室之間以門簾相隔。小屋氣氛詭異。除了燈光,還有搖曳不定的燭光,蠟燭燃燒的氣味讓我想起早年祭祀先祖的場景。黑壓壓的祠堂里,一桌子家鄉(xiāng)菜,雞鴨魚肉,九大碗。她嫻熟地焚香、點蠟,給死者添加飲料,用酒瓶蓋子占卜。我站立一旁,恍惚看到外祖母的身影。

其實,從進門那一刻起,我就想奪路而逃,但終究沒這么做。終于,她結(jié)束儀式,將祭品重新加熱、上桌。我們圍坐一起,聽著空調(diào)內(nèi)機的漏水聲,狼吞虎咽。飯后,我?guī)椭?、收拾,打掃衛(wèi)生。她站在門外過道的水槽前刷碗。我等著外面的流水聲停止,就告辭回家。我要趕在最后一班公交車收車前回去。

今晚,絕不能留在這里,滴水的空調(diào)內(nèi)機會讓我發(fā)瘋,蠟燭燃燒釋放出的刺鼻氣味會不斷往我鼻孔里鉆。

“好了,我們出去走走吧?!彼⑿χ?,挽著我的胳膊下樓。一路上,我都想著如何掙脫她,去趕那最后一班公交車。

“我該回去了——”,像有什么東西阻隔著,我始終不能將這句話說出口。

我們摸著黑在大樓里走。沒有欄桿,樓梯好似在搖晃,要將我們甩出去。待終于走出樓宇來到地面上,有草葉擦著我的腳踝,有蚊蠅追逐、叮咬,我才感到落了地。不敢回頭,生怕那黑暗中的龐然大物轟然坍塌。

離開大樓,她仍攥著我的胳膊肘子,往街的那頭走去,與公交站臺完全背道而馳。她神情鎮(zhèn)定,一言未發(fā),好似重任在肩。到處都是未竣工的樓盤,塔吊和防護網(wǎng)隨處可見,路燈通到看不見的遠方,不知她要將我?guī)蔚亍?/p>

一截水泥管子橫亙在路邊草叢里,路燈打在管口處,好似這座城市的另一個微型入口。管口地面上有一截樹枝,斷茬新鮮,還綴著幾片葉子。她丟下我,踢開樹枝,不假思索地鉆了進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我。還未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從那里面爬了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灰,帶著那種沉醉的表情說道,“你知道嗎?我曾在這種管子里待過一晚?!?/p>

“你過來看看,里面并沒有那么糟?!?/p>

“怎么樣,你想不想試一下?”她露出那種輕盈的笑,不像是惡作劇,更不是玩笑。

空氣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好像要把我壓成齏粉,腦子里的血液已停止流動,全身的血液好似也被凍?。痪驮谖蚁胫@個人是不是瘋了時,她卻再次挽著我的胳膊,哼著歌,若無其事地將我?guī)щx那里。

來這里后,我很少出門。白天,我躺在床上聽風的聲音,到了夜里,那些聲音變得無比尖銳;它們攜帶碎石與沙粒,不斷敲打窗戶,好似告知我沙漠那邊的消息。這個屋里,除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和床,沒有一點多余的東西——可謂“家徒四壁”。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將這樣的生活按在我頭上,又會怎樣?

我的職業(yè)是英語翻譯,在此之前,剛剛譯完一篇叫《往高處去》的當代小說。小說講述了一個沒有工作的底層女性,離開丈夫和家人,過著近乎流浪的生活。她熱衷于在荒野搭建房屋,以廢棄磚塊,以任何能找到的東西。她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有一天,有人過來向她宣布其所建的為違章建筑,必須馬上拆掉。她蹲在荒草叢中大哭,眼睜睜看著推土機將她的“城堡”推倒,從大地上抹去??尥旰螅鹕韺⒁挛锸称贩仲浗o他人,別人問她去哪里,她仰頭,凜然一笑,說,“往高處去……更高處去?!弊g到此處,我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好像那個女人不是虛構(gòu)世界里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人,因為翻譯,我們的命運被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來這里后,無論看到何種景致,我總會無緣由地想起她。不知她在這個世上的哪個角落生活,又過著怎樣的日子。這里的白日很長,夜晚姍姍來遲,且格外漫長。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這個鐵皮屋子也有窗,窗外是一片少雨的土地,樹木光禿,植株低矮,好似多年前便已停止生長;但我知道一旦雨水降臨,它們馬上就會變個樣。類似的傳說在當?shù)亓鱾黝H廣。比如,某處沙地一夜之間長出樹木,并像熱帶雨林一樣豐饒;比如,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如何在沙漠里尋找到甘泉,它就躲藏在十幾厘米的地表之下,躲在旱柳、胡楊和叢生禾草的下面;還有一些更夸張的說法,說某處的山以純銀縫制而成,某處的黏土可以直接用來煮飯??傊?,在別處絕不可能的事,在這里都變得順理成章。

那天凌晨,我還在睡夢之中,她回來了,屋子里立即涌進一股沙粒和巖石混合而成的氣息——她把沙漠里的風也帶回來了。她推開房門,在那張唯一的床上躺下,就躺在我的右手邊。不久,小屋里響起輕輕的鼾聲。這個清晨似乎格外漫長,天遲遲沒亮,我等著亮光穿過小屋的縫隙,照到我的床前。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聲音忽然從微茫的光亮中傳來?!澳阍趺磥砹??”

“不好意思,希望沒打擾到你——”我聽見有個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了她。

“你來這里做什么呢?這里什么都沒有,沙漠里什么東西都長不出,那么荒涼,什么都沒有!”她說著說著,似乎有些憤憤不平。

“不為什么……就是想過來看看。”我甚至沒想過會找到她。

“你回去告訴他們,我在這里挺好的,別再來找我了?!彼荒樝訔壍乜粗遥孟裎业某霈F(xiàn)打擾了她的清靜。

“告訴他們什么呢,說你在這里做向?qū)В龅煤芎?,不準備回家了??/p>

“隨便說什么啊。反正,我又不在意這些?!彼y得地笑了笑,也不知為什么笑。眼前的她,臉龐黝黑,顴骨高聳,含糊的表情,沒有大喜大悲之色,對這一切完全是聽之任之,大概也是滿不在乎。

那幾天,來找她的人很多。他們?nèi)ド衬睦碛晌寤ò碎T,有人為了尋覓一塊罕見的石頭,有人只為見識某種瀕臨滅絕的鳥類,有人為了給患難中的家人祈福,更多的人只是想去里面快樂地游玩一番??此@么忙碌,有這么多人需要她,著實讓我意外。而剛來此地時,她連工作都找不到,不得不到餐館里洗碗、刷盤子,“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工作?!彼固谷坏煤?。

“后來……姐夫有找過你嗎?”來這里之前,那人還給我打過一通電話,叫我一有消息就告知他。

“找啊,怎么不找,天天打電話來讓我回家,一天好幾個電話,沒辦法,我只好連手機也停用了,任誰也找不到。” 她笑了,似乎為此感到得意。

“其實,他這人還不錯的……”我知道她并不愛聽這個話,但還是說了。

果然,她一陣冷笑,“呵呵,還不錯?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敢這么說。他現(xiàn)在沒錢了,徹底窮了,賭博賭輸了,被騙子騙光了!相好的女人也跑了,才想著讓我回去伺候他,我才不上這個當!哈哈,你可能還不知道,當年,我就是為了錢才嫁給他的。那時候,我媽要死要活的,非得讓我嫁個有錢人,我就聽了她的?,F(xiàn)在,我們離婚了,什么關系也沒了,難道還要我跟著回去,來個破鏡重圓?我可不是什么賢妻良母!從前可能是,現(xiàn)在早就不是了?!彼纳らT還是那么大,與之前一模一樣,而臉上的表情完全是不屑。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她如此憤憤不平,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我訕訕地笑了笑,不知該怎么說,或許事情不全是如此?

她擺擺手,示意我不要再問下去。

來這里后,她的態(tài)度總讓人捉摸不定。某些時刻,她習慣性地沉默,另一些時刻,又滔滔不絕,恨不得把所有想法一股腦兒傾倒而出,毫不設防。那些天,在她略顯絮叨的講述中,頻頻出現(xiàn)一個叫芳姐的女人。自從結(jié)婚后,不用說異性知己,她連同性朋友都少得可憐。

“來這里后,我經(jīng)常一個人跑到沙漠里玩。那種地方雖然荒涼,但讓人感到踏實,你可以在里面做任何事,誰也不會來管你。當然,我也不做什么事,無非是到處走走、看看,打發(fā)一點時間。有一天,在那里,我遇見了芳姐。她的職業(yè)是沙漠向?qū)?,給人帶路的。即使不是工作時間,她也喜歡跑去里面玩。見過幾次后,芳姐邀我去她家里,我這才知道她也是一個人住。從那以后,她總是跟我聊沙漠里的趣事,比如怎樣將一只迷路的黃羊送到綠洲,比如某個晚上的流星雨如何讓她難忘。其實,她說的這些,我并不怎么感興趣。

“但奇怪的是,幾次接觸后,我居然被這個人吸引住了。她和別人不太一樣,總是自由自在的,想走便走,想留就留。她從來不問我以前是做什么的,為什么來到這里。我也不問她的事。她每次去沙漠,總要三五天才能出來。那幾天,我便坐立不安,老是打破碗碟,同事們說我像丟了魂。下班后,我?guī)е艚o我的小狗,在小城里晃蕩。后來,我請過幾次假,跟著她一起進去,本來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tài),沒想到就此迷上了。

“芳姐告訴我,沙漠里的人大都不是渴死的,而是溺水或溺沙而死。溺沙而死我能理解,沙塵暴會把人埋在下面,連尸骨都找不到??稍趺磿缢溃衬镉譀]有水,有水倒也好了,那就是綠洲啊。但我錯了。在沙漠里,危險隨時可能降臨,大多是悄無聲息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辭掉飯館里的工作,跟著她一起做向?qū)?。那次,我們打算帶一群攝影愛好者去看胡楊林。臨出發(fā)時,我忽然發(fā)燒到四十一度,她只好臨時找了個幫手。誰也沒想到會有一場大暴雨在里面等著他們。短短一天之內(nèi),落下兩年的降水量,落成了一個湖泊。據(jù)說是為了救一名游客,她讓自己陷進流沙里,片刻之間,人就沒了。也有人說,她是自己滑進去的,當時現(xiàn)場一片混亂,誰也沒看清她是怎么沒的。

“芳姐離開后,那只狗也緊跟著失蹤了。有人看到它跑進沙漠里,再也沒有出來。我知道一只狗絕不可能將沙漠視為理想的居住地。唯一的解釋是,它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F(xiàn)在,每次經(jīng)過湖邊,我都有一種異樣感,好像她還靜靜地躺在某座沙丘之下,就像考古史上著名的小河公主或樓蘭新娘,等著有一天被挖掘出來。有一次,就在那里,我見到了傳說中的海市蜃樓。我在小學課本里讀過關于“海市蜃樓”的文章,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親眼看見。我站在那里看了足足半個多小時,腦子空空的,什么也沒想?!?/p>

說到這里,她忽然閉上眼睛,好似進入隧道般的記憶深處。

那個遙遠的早晨,她和一個男孩出現(xiàn)在外婆家的天臺上。那是夏天,緋紅的牽?;ㄅ试谒嗤鈮ι?,像一個個鮮艷的氣泡。男孩躺在一條很窄的板凳上,雙手交疊放于腦后,仰望著頭上天空。而她倚靠在欄桿邊,吃著金鈴子果,橘黃色外皮剖開,露出鮮紅的、汁液濃郁的果肉,那種紅像是被什么東西持續(xù)照亮著,非?;窝?。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我從來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過如此和諧的畫面,它充滿美感、希望、勇氣——諸如此類的東西。當然,它很像電影場景,很美,很夢幻,并不長久。后來,我在文藝片里看見類似鏡頭,總?cè)滩蛔∠肫甬斈辍?/p>

我從未見過此人,他應該不是這鎮(zhèn)上的,或許是她師范里的同學,難道是那個季老師?她跟我講過學校里有個音樂老師,姓季,剛剛留校任教,教學方式很是特別,整堂課只讓學生反復聆聽不同曲目,讓耳朵學習、鑒別,很少講解。還說音樂靠的是聽力和悟性,而不是嘴上功夫,多講無益。

畢業(yè)時,季老師送了她一本《約翰·克利斯朵夫》,鼓勵她報考音樂學院。她自小頗有音樂天賦,學習樂器的能力也強,但從來沒有系統(tǒng)訓練過。他們畢業(yè)不久,季老師也從學校里出來,據(jù)說教學能力太差,很多學生反應聽不懂。他被解聘后,只好返回老家的小學教書。那時候,我總以為她會嫁給季老師這樣懂她的人,即使不是季老師,也應該是外面的人,我們這個鎮(zhèn)上的男人怎么配得上她。

記憶中,那年夏天似乎格外悠長,她被分配到一間鄉(xiāng)下小學教書,離家太遠,課余生活非常乏味。那時候,還沒有轟轟烈烈的補習運動,她的同事們唯一熱衷的便是打牌,三缺一的時候,她常常被叫去湊局。姨媽來過我家好幾次,每次來都要在母親房里待上大半天,出來時淚眼汪汪,叫我長大了一定要聽大人的話,不要學表姐——我知道她想說什么。自從姨夫過世后,她就開始習慣性地皺眉,唉聲嘆氣,一臉苦相,說的話也越來越?jīng)]有人聽。沒想到,金秋十月,婚訊傳來。她要結(jié)婚了,婚禮定在臘月初八,新郎來自鎮(zhèn)上最富有、最有權(quán)勢的家族,有叔叔在縣里做大官,家族產(chǎn)業(yè)包括一家茶場和若干店鋪?;楹蟮乃鴮嵾^了幾年好日子,姨媽也跟著一塊兒享福,他們?nèi)ミ^北京、三亞和新馬泰,買過金子、玉石和瑪瑙,大概也吃過山珍海味、滿漢全席。

那個祭祀之夜過后,我們還見過一面。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不跑外賣,在一戶人家屋里當保姆,負責一日三餐及小孩接送。平常住在主人家,假期則不管吃住。當無處可去,又不想花太多錢,只能找通宵營業(yè)的餐廳或洗浴中心湊合著對付一晚。那天晚上,她來我家已是后半夜。白天,她把城市逛了個遍,直到天降暴雨,所有亮燈的地方都關了燈、閉了戶,才找到我這里。

她跟我說,等賺到錢,就去別處看看。我問她需要多少錢,打算去哪里,并告訴她姨母有一筆錢放在我這里,隨時可以交給她。姨母當然沒什么錢放在我這里,我只希望在她需要幫助時,還能照顧一下她的自尊心。但她完全置之不理,說不是錢的問題,她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錢。她一直想過上不怎么花錢的日子——那也意味著,不需要賺很多錢,甚至可以不必攢錢。

可一個人活著怎么才能不花錢呢?

來這里后,她最滿意的居然是,每個月只要花幾百塊就可以了。這個小屋是一個老太太送給她住的,只要每個禮拜去老人家里搞一次衛(wèi)生作為補償。我在那里時,還替她去過一次。老太太身體硬朗,并不需要一個勤快的保潔員,反而一個陪聊之人更能獲得她的歡心。中年守寡,唯一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留在沿海城市工作,并就地成家。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人、一貓以及兩三盆半死不活的綠植?!澳懿荒芙o我講一講外面發(fā)生的事。”我一落座,她便俯身湊過來,好像那些故事都長在我身上——它們像樹上成熟的果實,只要輕輕一搖,便會自行墜落。

我一時想不出有什么精彩的故事,便隨口講起翻譯小說中的女人如何離開丈夫和家庭,在外面過起流浪者的生活。有一天,她找到一個干燥的窯洞,用一根繩子將花花綠綠的衣物掛起來,準備就此住下。除了衣物,她還有一些很別致的東西,比如一只完好無損的搪瓷杯,一把紅色帶絨面的靠背椅,以及一個木頭做的首飾盒,渾身漆了綠色。這些都是她在路上撿的。天氣晴朗的日子,她把花花綠綠的衣服掛在樹枝上晾曬。她還搬出那把紅色絲絨靠背椅,一邊看云、賞花,一邊用搪瓷杯喝別人送給她的綠茶。

“慢著,她為什么離家出走?是她丈夫不要她了嗎?”

“不是啊。”

“那是為了什么?是生不出小孩,被婆婆趕出來了?”

“也不是……是她不鐘意她丈夫了,不想和他一塊生活了?!?/p>

“可她連飯都吃不上,怎么敢這樣?”

“她就是這樣做的啊……所以才過得那么難?!?/p>

“了不起啊,這個女人了不起?!崩咸置饔行┘樱分屛野鸭毠?jié)再講一講,越詳細越好。

真不知道她每次來這里都給老人講什么故事,這可比打掃衛(wèi)生麻煩多了。當然,為了省錢,她總有辦法應付。

那些夜里,她帶著我在這個毗鄰沙漠的小城里閑逛,時間好像一下子回到很多年前。那時候,我們還是中學生,根本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每到夏夜無法入睡時,誰都不會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天亮,去曬谷場漫步,去河里夜游或野地里捉螢火蟲……這么多年過去,我們的生活不僅沒有好轉(zhuǎn),還變得更加糟糕。

那天早晨,我們來到城外的河邊散步,河水很淺,細流無聲,好像隨時可能干涸。果然,幾天之后,我們看到一條干裂的、白花花的河床,就像傷疤。誰也不知道那些水去了哪里,還會不會回來,好像這里的一切隨時可能消失不見。

雜貨店里的男人和小孩離開了,一個染黃頭發(fā)的年輕女孩站在店門口招攬生意。我在那張帶扶手的椅子上坐下,等著她給我做指甲或修眉,她卻主動跟我講起那個故事。

“他帶著孩子在這里足足守了五年?!迸⒌脑V說讓我很快弄明白那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原來,男人在此等待服刑的妻子出獄。監(jiān)獄就建在沙漠邊上,犯人們唯一的工作就是植樹,那些樹少部分活下來,大部分都死去了。盡管如此,沙漠上的樹還是越來越多?,F(xiàn)在,女人的苦役結(jié)束了,這一家人的苦役也告結(jié)束了。

“他們回老家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迸⒏嬖V我。

我離開那里的時候,女孩繼續(xù)站在店門口迎接當天的第二位顧客,我滿腦子都是那本倒扣在玻璃柜臺上的書,黃褐色封面,畫著沙丘、城墻和烽火臺,卻忘了祝她生意興隆。

她又去沙漠了。這一次,她沒有帶團,只一個人去,說要開辟一條新線路。她離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醫(yī)藥包、帳篷、睡袋什么的都還留在家里。她幾乎什么也沒帶。可能,她有別的打算——我不讓自己多想。她走后不久,我便打算離開,坐汽車、綠皮火車,或者徒步一段,再搭乘別的交通工具,都可以。

我想著各種離開的方式,但遲遲沒有行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阻止我這么做。對沙漠的興趣已然消退,我知道不是因為沙漠,而是她。她還在里面,一直沒有出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出。

幾天前,電話又打到我這里,這一次是姨母。還是那些話,叫她回家。她沒有接電話,完全無動于衷,好像電話里的人與她毫無關系。

那個夢在她去沙漠的當晚自動跑出來。所有夢里都是相似場景,我試圖遺忘,但很難做到。以鐵皮屋子為圓心,方圓三公里內(nèi)成了我的活動范圍。有一次,我甚至走到沙漠深處。在那里,我遇見一名拾荒老嫗,她用令人費解的普通話告訴我,她每天都來這里撿東西,總能撿到幾樣好的。老嫗揚了揚手中的蛇皮袋,一臉驕傲地向我展示從沙子底下淘來的寶貝——絲綢衣物、飲料瓶、一截打磨精致的木頭、好看的陶瓷器皿,真是什么都有。

老嫗走后,我聽到了風聲,它們從沙漠的腹地刮來,也是那些夜里在鐵皮屋子外面刮過的風。當天晚上,那個驚恐的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藍綠色湖水,靜寂不動地躺臥在沙灘上。醒來后,我松了口氣,以為沒事了。她成了沙漠向?qū)А⑺磳ひ捳?、撿駱駝糞的,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而我也該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那條消息就像火舌,瞬間燃遍本地新聞圈。她救了一個想要輕生的男孩,只有十六歲,從外省一路坐火車過來,什么裝備都沒帶,一心準備到沙漠里尋死。男孩凍僵在一個破房子里,被發(fā)現(xiàn)時已奄奄一息。她背著那個人在沙地里奔走,最后被發(fā)現(xiàn)暈倒在醫(yī)院外面的馬路上。

短短半天時間,這條新聞的閱讀量達到了十萬加。

我在醫(yī)院里找到她,給她看手機里的新聞。

她很不滿,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

如果不是這樣,那又怎樣?她不過不想承認罷了,傷心往事如在眼前。記憶中最黑暗的一幕與此相疊在一起——我未曾親見,只聽別人說起,極為慘烈,任何經(jīng)歷過的人絕不會忘記。

自兒子得了那種病后,她便日夜陪在身邊,吃飯、睡覺寸步不離。醫(yī)生也不允許她離開。那天,男孩讓她去外面買一杯奶茶,他看見同病房的人在喝,也想喝。她猶豫了一會兒,說可以叫外賣的。男孩撒嬌說,他還想吃甘蔗呢,買了奶茶,再帶一根甘蔗上來,倆人可以分著吃。她隱約聽醫(yī)生說過,多吃甜食對腦部安定有好處……便沒有細想,抬腳出了病房。他們住二十一樓,不是高峰期,電梯不堵,出住院大樓,左拐,再出醫(yī)院正門,再右拐,買了奶茶,水果店就在奶茶鋪隔壁,前后相加不過二十分鐘。等她抱著奶茶和甘蔗原路返回,一路小跑著接近那幢白色大樓,已經(jīng)晚了。人群正聚作一團,將現(xiàn)場包圍,唯恐被她看見。她扔了手里的東西,像瘋子一樣沖過去,重重地摔倒在地。

那些年,我的腦子里不斷回放那并非親見的二十分鐘,每一步驟,每一動作,包括下電梯的時間,制作一杯奶茶的時間,甚至小販削甘蔗皮的時間,卯榫般嚴絲合縫,好似黑暗中有人導演了這一切。

那天,她在我面前喃喃自語,“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p>

“那又是怎樣的呢?”

我去看她時,她正躺在床上掛鹽水,臉色蒼白,嘴唇仍有些發(fā)紫。男孩在隔壁病房里,吃著熱騰騰的稀飯和包子。他的家人正在趕往這里的路上。男孩神色平靜,胃口極好,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

“是他拯救了我。”第二天晚上,她仍這么說。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么,看她的神情,并不像玩笑話。

“我說那個男孩,”她繼續(xù)說?!笆撬攘宋摇!?/p>

新聞里明明講得清清楚楚,是她把男孩從沙漠里背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她為何要這么說?

“不是這樣的?!彼袂檫t疑,好像這是一件很難說清楚的事,越是如此,她越掙扎著想要將此解釋清楚。一開始,她的訴說有些結(jié)巴,試圖隱瞞什么,但很快就將這一切拋開了。

“其實,這一趟去,我已經(jīng)做好可能回不來的準備。我對沙漠談不上多少了解,有些經(jīng)驗還是從芳姐那里得來的。帶隊的事情,我早就不想干了,總覺得自己會出事。在那種地方,一旦出了事,便是滅頂之災。我可不想害人??煞冀阕吆?,老是有人來找我,逃也逃不掉,真是心煩。他們認定只有我可以幫他們找到正確的路,這很可笑,一個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心愿胡亂寄托在別人身上呢。其實,我早就厭倦了,也不為什么,就是覺得沒勁,做什么都沒太大意思。很難說清楚那種感覺。但我想,要走便干干凈凈地走,誰也別告訴。我跟你說去開拓新線路,其實連指南針都沒帶,本來想著走到哪兒算哪兒吧,要是走不動了,就地躺下吧,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孩的時候,他坐在一片栽著紅柳的沙地上,低垂著頭,看上去很累,除了身上的背包,什么都沒帶,連防曬衣和太陽鏡都沒有,就像從城市的街頭空降到這里。我問他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同伴呢?他抬頭望了我一眼,沒說話。我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扔給他兩瓶礦泉水和一些吃的東西。沙漠里盡管什么樣的人都有,但這個男孩給我的感覺不太一樣。顯然,他并不屬于這里,完全是誤闖誤撞進來的。一路上,我忍不住猜想他為何一個人來到此地,在他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對沙漠應該略知一二,至少知道如何在植物身上收集水分;看見他時,他正把一只塑料袋套在一簇灌木叢上??蛇@樣做,又能收集到多少水,無非是自我安慰罷了。我覺得好笑,真是書本知識害死人。幾天之后,我的存水越來越少,一想到會在大漠里全身脫水而死,還是有些害怕??墒乱阎链耍€能有什么辦法呢。只希望到時候找個僻靜角落藏起來,不要被蜥蜴、蝎子、響尾蛇和狼找到就好。其實,沙漠是世上最干凈的地方,不允許藏污納垢,不能容忍任何腐爛物質(zhì)的存在。它很純粹,比世上任何地方都純粹。在那里,無論動物還是人,到頭來都會變成一具白骨。這么想著,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

“那幾天,我亂闖亂走,居然找到一個廢棄村落,村子附近還有一個幾近干涸的水池。沒想到,我會在那里再次遇著那個男孩。他看著比前幾天瘦多了,眼睛通紅而凹陷,枕著背包,躺在一堵斷墻的陰影里。一開始,我并沒認出他來。他聲音很輕,叫我阿姨,讓我給他一點吃的。他喝了一點水、吃過一點東西后,馬上就睡著了。我看著紅蜘蛛在他身邊爬來爬去,居然有一種親切感。這些沙漠里的生靈,永遠活蹦亂跳的,多好啊。而在漫漫黃沙和駱駝草之下,又埋葬著多少死去的生命,與他們相比,我們不過是暫時會呼吸的生物,遲早有一天會走上同一條路,既然如此,又何必急在一時。

“從那一刻起,我決定把他護送出去,他還年輕,不應該埋在里面。一個人只有身處那種荒涼之地,才會真正明白任何生命——無論美麗或丑陋、尊貴或輕賤都有追求生的權(quán)利,都不應該被輕易地傷害或消滅。自下定決心后,我的身體好像被注入一針強心劑,無端地充滿力量,但我知道這個力量維持不了太久,我要趁它消逝之前趕緊行動。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拖著那男孩上路了。雖然沒有指南針,但我知道大致方向。白天,我可以根據(jù)太陽和影子的移動來辨別方向。早晨時,太陽在東方,中午轉(zhuǎn)到正南,而到了下午則位于正西。到了夜里,只能看北極星認路;先找到勺狀的北斗七星,北極星就在那附近。這些都是芳姐教我的。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只要想活,就能活下去。這終歸沒什么問題。但我錯了,當一個人想要活下去,那才是考驗的開始。夜晚,腳底的沙子似乎在發(fā)光,一顫一顫的,誰也不知道會踩到什么,耳邊只有單調(diào)的腳步聲,甚至連風聲也消失了。有好幾次,我感到鞋底下好似觸到白骨,不免有些害怕。我開始后悔之前白白消耗了太多的食物與水。在那種環(huán)境下,連后悔也是奢侈的,很快,我就什么也不想,腦子里只剩一件事:活著帶他出去。他果然是沙漠發(fā)燒友,懂很多理論知識,但根本用不上。有一次,他忽然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原來,他是背著父母偷偷跑出來的,準備給他們一個教訓。聽到‘教訓’兩個字,我忽然想到小偉,腦子里一陣模糊的鈍痛,很快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我們繼續(xù)趕路。我真怕那兩條機械行走的腿忽然折斷。之前,我聽芳姐說過,有人在沙漠里赤腳感染了細菌,回去不得不截肢?!?/p>

說到這里,她有些后怕地望了一眼白色床單下伸長的雙腿,第一次心無旁騖地笑了,好像在說:你看,它們都完好無損。

她嘆了口氣,轉(zhuǎn)而以一種輕松、略帶調(diào)侃的口吻繼續(xù)講述。

“這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反正,我們總算活著走出來了。出來之前,我們看到了湖泊。月光下,湖水很美,但誰也不敢久留。新聞上說我差點躺倒在醫(yī)院外面的馬路上,那是真的。但不是暈倒,而是我自己躺上去。躺在一條結(jié)實可靠的路面上,不會下陷,沒有意外,那種感覺可真不錯呢。

“有風,有音樂、美酒和噴泉,好像睡在春天的舞池里?!?/p>

——她旁若無人地訴說幾天前的經(jīng)歷,神情恍惚,如在夢中。

草白,出生于1981年8月。寫小說和散文。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十月》《鐘山》《天涯》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獲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