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算法”
ChatGPT及其“算法”
文學與“算法”這個話題已經存在一段時間,ChatGPT再度把這個話題擺放到前臺。盡管僅僅是隨意聊聊,我還是必須做一個稍稍嚴謹些的說明:我沒有能力完整評估ChatGPT的功能,預測這種科技產品的巨大潛力;我所談論的僅僅是ChatGPT與文學關系的某些感想——我的考慮仍然局限于文學范疇。當然,哪怕僅僅棲身文學內部,我們仍然不斷地察覺到人工智能的壓力?!鞍柗ü贰睅淼恼痼@記憶猶新,“元宇宙”的沖擊波接踵而至?,F(xiàn)在,ChatGPT又來敲門了。我們的文學——更大范圍內,我們人文學科的思想能力——能否適應這種變化節(jié)奏?
如何評價ChatGPT的意義,相信許多人聽說過比爾·蓋茨的觀點。他認為ChatGPT的降臨不亞于個人電腦與互聯(lián)網(wǎng)的誕生。這種觀點表現(xiàn)出一個計算機行家的高瞻遠矚。我關注的是問題的另一面:哪些科技產品正在深刻地重塑我們的日常生活。物理學某種粒子的發(fā)現(xiàn)或者天文學某個行星軌跡的觀測不會直接影響我們的衣食住行,絕大多數(shù)的家庭也沒有必要配備一架前往太空的航天飛機。但是,汽車、電視機、手機這些科技產品幾乎改變了每一個人的日常起居。ChatGPT似乎也是如此。這個科技產品立即被引入家庭和辦公室空間,駐扎在個人電腦里面,開始干預我們的思想、語言、交往。ChatGPT會衍生出一種新型的社會關系嗎?我們拭目以待。
簡單地介紹兩句并不多余。ChatGPT是OpenAI公司開發(fā)的一個人工智能語言模型。千萬不要低估“語言模型”這個詞,以為僅僅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軟件。事實上這玩意兒可“能說”了。ChatGPT背后擁有極為龐大的語料數(shù)據(jù)庫,這個數(shù)據(jù)庫包含人類幾乎所有的知識、文本以及語言產品。ChatGPT潛入這個數(shù)據(jù)庫進行訓練,具有重組各種數(shù)據(jù)的強大能力——這大約即是通常所說的“算力”。如此優(yōu)秀的工具為什么不用?我們這些科技外行或者說“保守分子”還在外圍徘徊觀望的時候,捷足先登的人早就嘗到了甜頭。寂寞無聊的時候,可以與ChatGPT談一談天,不論是娛樂圈八卦、養(yǎng)生常識還是“駕駛摩托需要注意什么”。一個同事讓ChatGPT起草一份學術會議開幕式的致辭。拿到第一稿之后,他覺得稿子太短,ChatGPT立即添上數(shù)百字;他要求增加一些理論深度,ChatGPT迅速補上一堆相關的概念術語。當然,ChatGPT的能力并非局限于狹隘的語言表述,而是可以從事許多延展出來的工作。譬如,一個朋友用某一年的高考試卷測試ChatGPT,據(jù)說答卷的成績達到“二本”分數(shù)線。
這么一個好東西問世讓人開心。但是,根據(jù)以往的經驗,太好的東西多半會讓人有些不安。ChatGPT也是如此。我曾經在網(wǎng)絡上讀到一篇關于ChatGPT的簡介。除了功能、構造與工作方式的說明,簡介上還保證ChatGPT安全可靠,性情溫順,決不會不守紀律,泄露商業(yè)機密或者個人隱私,如此等等。然而,簡介的最后一條讓人覺得有些恐怖——簡介的撰稿者可能就是ChatGPT本身。我們有多少理由相信這種承諾?我立即記起電影《黑客帝國》的一個圈套:主人公英勇地打破計算機虛擬的假象返回真實,可是,誰知道所謂的“真實”是不是另一臺計算機虛擬的假象?這似乎是無底的游戲——打破第二臺計算機的欺騙之后還可能墜入第三臺計算機的虛擬。ChatGPT也是如此。沒有人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這種承諾是否擁有一個局外人的可靠位置。當然,如果不想卷入玄妙的哲學思辨,還是把這種不安先放一放,因為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可以擺脫。另一些更為實際的擔憂是,會不會有人利用ChatGPT從事不法活動,或者“作弊”。譬如,一些教師正在擔心學生利用ChatGPT做作業(yè)或者寫論文。不過,我看到齊澤克的觀點之后,心中大為釋然。齊澤克智慧地說,學生用ChatGPT寫論文,我就用ChatGPT打成績——咱們誰怕誰呀。這種觀點不僅顯示出齊澤克一貫的機智,而且開啟了一個重要思路:啟動ChatGPT對付ChatGPT。利用ChatGPT犯罪?難道我們不會征召ChatGPT幫助逮住你嗎——咱們誰怕誰。我們對于世界安全的信心開始恢復。拋開顧慮之后,我們就會開闊視野,啟用ChatGPT做更多的事情。譬如,在海量的征婚啟事之中,我們立即可以找到與自己趣味相投的人;開始談戀愛的時候,ChatGPT還能幫上大忙。我們可以各自悄悄地在宿舍打電子游戲,同時指使兩臺電腦之中的ChatGPT互相甜言蜜語。說實話,除了生孩子,什么事都可以委托給ChatGPT。
“算法”能寫出什么樣的作品
這種背景之下,ChatGPT與文學的關系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題目,估計只有我們這些從事文學研究的人稍有興趣——甚至多數(shù)作家也懶得問津。既然ChatGPT可以提供各種語言產品,文學生產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作家會不會因此失業(yè)?這并不是遙遠的問題,而是ChatGPT正在制造的現(xiàn)實。人工智能的“算法”在自然科學領域成績搶眼,現(xiàn)在又踏上文學舞臺。許多人對于ChatGPT的表演嘖嘖稱奇。ChatGPT當然可以寫散文或者小說。為了節(jié)省篇幅,我還是引用一首據(jù)說是ChatGPT為杭州寫的古典詩:
杭州夜泊船,煙花繁星間。
闌干橋頭立,望南山樓臺。
江城三月雨,柳絮舞翠微。
故園空自憐,離愁更深時。
水村山郭遠,煙樹樓臺高。
秋風吹不盡,歸鴻聲斷處。
今宵月明中,故人未歸處。
怎么樣——想要鼓掌嗎?相對于現(xiàn)代人普遍的古典詩詞水準,應該說寫得還可以?!斑€可以”的意思是,這是一首像模像樣的古典詩,但是算不上經典性的杰作。這種狀況正常。即使是唐詩宋詞,經典性的杰作也寥寥無幾??墒?,現(xiàn)在我要穿插進一個文學觀念——這種觀念在文學教育之中幾乎不言而喻。
現(xiàn)今的雜志、書籍發(fā)表了眾多文學作品。這些作品構成一個社會的文學生活。多數(shù)作品的功能無異于日常消費品,一部文學作品如同一把椅子、一臺冰箱、一輛自行車。但是,文學教育通常以經典作品為中心,不僅分析研究經典作品的構成,而且形成一種觀念:作家必須全力以赴對待每一部作品的寫作。雖然絕大多數(shù)作品只能曇花一現(xiàn),多數(shù)作家仍然按照經典作品的標準要求自己。這一點與椅子、冰箱、自行車的生產遠為不同。木匠、工程師、技術工人目的明確:他們制造的產品滿足日常需求即可,不必謀求椅子、冰箱、自行車獨一無二,并且流傳千古。相對地說,文學生產之中創(chuàng)造的使命遠為顯眼?,F(xiàn)實世界已然存在,如果沒有特殊的創(chuàng)造,文學何必再跳出來說三道四?哪怕多數(shù)作品寂寂無名,與日常消費品相差無幾,然而,作家內心的目標并非僅僅是文學,而是一流的好文學。
我要強調一下文學與一流的好文學之間存在的門檻。從文學的外行到開始發(fā)表作品,這意味著跨過一道門檻;從開始發(fā)表作品到寫出一流的好文學,這意味著跨過又一道門檻。我要說的是,第二道門檻比第一道門檻高得多。這是許多領域的普遍狀況。譬如,500個小時的訓練大約可以相當成熟地掌握乒乓球技術;然而,即使付出10倍的努力——5000個小時的訓練并不能保證躋身于一流乒乓運動員之列。
讓我們及時返回ChatGPT這個話題。顯然,ChatGPT可以勝任通常的文學生產,建設日常的文學環(huán)境,就像為一個公共大廳增添椅子或者為一個寓所增添冰箱。我想追問的是,ChatGPT能否跨過第二道門檻寫出一流的好文學?這個問題令人迷茫。什么是一流的好文學?我們之間存在不少爭議。ChatGPT再度使問題尖銳起來:共識尚未形成之前,ChatGPT有否可能擅自行動?ChatGPT會提出自己的標準嗎?
“算法”視域下的文學創(chuàng)新問題
我想起了曾經讀過的一篇科幻小說。我對于聲勢強大的科幻文學缺乏足夠的熱情,這無疑是落后于時代的表現(xiàn)。因此,機會湊巧的時候,我會悄悄地補一補課。那一天偶然在一本兩年前的文學雜志上翻到一篇科幻小說,小說之中出現(xiàn)了一些陌生的科學概念。這引起了我的興趣,順便讀完了小說——很抱歉現(xiàn)在已經記不起小說的篇名了。如果說,許多科幻作品熱衷于制造超級戰(zhàn)士,譬如《終結者》系列電影中的那個“老爹”什么的,那么,這篇科幻小說企圖制造的是一個超級作家。賦予超級作家的重任是以“人工”寫作的方式創(chuàng)新,寫出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作品。“人工”是不可逾越的界限,哪怕人工智能的寫作可以風光無限。必須說明一下,這一篇科幻小說發(fā)表的時候ChatGPT還沒有問世。我對于超級作家的重任有些不以為然。既然逃不出《黑客帝國》那種虛擬的世界,還有什么必要拒絕人工智能提供的文學?管他來自古老的乘法口訣還是大型計算機的“算法”,一部作品讓讀者開心就行了。但是,這一篇科幻小說的作家顯然更有志氣——必須像重視貞操一樣重視“人工”生產的意義。不論吊車可以吊起多大的重量,舉重競賽還是較量胳膊上的肌肉吧!
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梗概是,一個天才的作家榮幸入選一項改造計劃??茖W家以各種高超的生物技術對他進行改造,極大地改善他的智商、情商,以至于他可以寫出無與倫比的嶄新作品。這時的世界當然已經擁有高科技的檢測機制。對于前人作品的任何沿襲——更不用說剽竊——都將在一分鐘之內被發(fā)現(xiàn)。超級作家面臨極為苛刻的考驗。他的作品要從無數(shù)現(xiàn)存作品留下的縫隙之中鉆出來,猶如古希臘神話之中忒修斯尾隨阿里阿德涅之線走出迷宮。這位超級作家是男的,改造他的科學家當然就是女的。他們之間必然擦出愛情的火花。然而,悲劇終于發(fā)生。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作家身體所接受的改造比率不能超過49%,否則他將喪失人類的資格。這個超級作家獲得巨大成功的同時,他被發(fā)現(xiàn)改造比率遠遠超標。這是一個不可容忍的結果,他的聲譽一敗涂地。超級作家自殺了。他在天堂——或者說另一個平行世界——等著自己的愛人。
小說的情節(jié)介紹似乎有些冗長,因為情節(jié)并非討論的重點。我的討論要從激動人心的愛情庸俗地回到那個令人討厭的學術問題:什么是一流的好文學?情節(jié)、人物、敘述語言、歷史背景,宇宙之大、蒼蠅之微,文學涉及的因素太多了,很難找到一個公約數(shù)作為普遍的標準。這一篇科幻小說將理想的文學標準設定于創(chuàng)新指數(shù)。我的后續(xù)想法要脫離這一篇小說的語境而開始涉及一個普遍的理論問題:一流的好文學與創(chuàng)新指數(shù)之間如何聯(lián)系?創(chuàng)新指數(shù)愈高愈好嗎?
“影響的焦慮”是一個著名的文學命題。所有作家都試圖擺脫前輩作家的成功制造的陰影。重復他們的成功毋寧是失敗。一流的好文學必定是創(chuàng)新的文學,這一點似乎毋需置疑。于是,我曾經與一位詩人——我們都是純粹的人工智能外行——共同從事“算法”的創(chuàng)新實驗。當然只能以1+1這么簡單的方式開始。以“清風”一詞為例。“清風”銜接“明月”,這種組合幾乎沒有任何創(chuàng)新。漢語語料庫之中,“清風明月”的組合數(shù)不勝數(shù)。相對地說,“清風”銜接“糞便”,這種組合相當新穎——可是,這種創(chuàng)新難道沒有問題嗎?首先,美學標準就無法通過。必須意識到,創(chuàng)新周圍同時分布另外一批或顯或隱的尺度,美學的、歷史的、更大范圍的意識形態(tài),如此等等。問題復雜起來了。
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新是不是那么重要?我終于產生了一些懷疑。一流的好文學并非一種空洞的擬想,而是存在許多公認的范例,譬如李白、蘇東坡的詩文,譬如曹雪芹的《紅樓夢》。如果一個作家以現(xiàn)代主義“意識流”加后現(xiàn)代的拼貼敘述未來火星上將要舉行的一場化裝舞會,“床前明月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這些詞句或者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些人物就會因為陳舊而黯然失色嗎?我并不是利用漫畫式的對比譏諷創(chuàng)新,而是表明創(chuàng)新這個概念的內涵仍然遺留許多模糊之處。
換一個角度試試看。文學史保留了一大批經典作品。能否從眾多經典作品之中概括出某種普遍的規(guī)律,從而看清文學的創(chuàng)新如何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地持續(xù)攀登?遺憾的是,這種設想很快就會失敗。文學史是發(fā)散性的,眾多經典作品之所以成為經典的理由各不相同。從杜甫的《望岳》、吳承恩的《西游記》、魯迅的《阿Q正傳》到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卡夫卡的《變形記》、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這些經典作品之間幾乎找不到清晰的公約數(shù),不可比——將一條遠洋輪船的噸位、一只狗的嗅覺、一個理發(fā)師的幽默感與空氣的潮濕程度進行比較,什么結論也得不出來。
“算法”能否抵達不確定的目標
創(chuàng)新不是一個內涵清晰的概念,一流的好文學如同水中的倒影搖晃不定,ChatGPT會不會感到為難?人工智能的“算法”必須事先確定一個目標。“算法”的意義是,提供抵達這個目標的強大手段和工具。目標的模糊、搖擺乃至喪失可能使“算法”束手無策?!鞍柗ü贰痹趪鍖闹械慕艹霰憩F(xiàn)已經人所共知。這種表現(xiàn)同時取決于一個確鑿無疑的目標:按照圍棋的規(guī)則贏棋。“阿爾法狗”的所有計算都聚集在這個目標之下英勇地展開。如果將這個目標稍作修改——如果設定的目標是“下出一盤讓對手心情愉悅的棋”,“阿爾法狗”的“算法”如何著手?什么叫作“心情”?如何定義“愉悅”?“心情”和“愉悅”是一個常數(shù)還是如同股票那樣在時刻浮動?這些問題未曾明確之前,“阿爾法狗”簡直無法開機。
這個意義上,造就一個超級戰(zhàn)士比造就一個超級作家容易多了——難怪科幻作品紛紛選擇前者。超級戰(zhàn)士的靶子一清二楚,“算法”想方設法擊斃敵手就可以;可是,超級作家目標含混、意圖不明,強大的“算法”甚至不知道要干什么——當他在編織一個眼花繚亂的情節(jié)時,怎么能確定此刻的讀者不是想要一句深刻的格言?這種狀況帶來了兩個結論:第一,哪怕是在科幻文學的想象之中,人們的好戰(zhàn)之心仍然遠遠超過審美的渴望;第二,盡管ChatGPT制造出某種恐慌,但是,考慮到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方向,一些從事機械式工作的人員遠比作家更容易失業(yè)。
最后,我想對于這個問題多說幾句:眾多經典作品成為經典的理由各不相同。事實上,這些理由至少包含了不同的天時、地利、人和。遠古時期無法誕生現(xiàn)今的長篇小說經典。這不僅因為當時語言簡樸、傳播媒介原始,同時還因為單純的社會關系無法提供曲折的情節(jié)作為長篇小說的軀干?!疤鞎r”的意義上,長篇小說的經典只能是近代或者現(xiàn)代社會的產物。“地利”的意義不難理解:一部作品通常首先在某種地域文化背景之中獲得肯定,進而贏得經典的榮譽并且踏上世界文學舞臺。改換一下地域文化背景,初始的成功甚至奇怪地消失了。例如,令人仰慕的唐詩宋詞大約不會在中世紀的歐洲贏得強烈的反響。當然,我最想說的是“人和”。文學離不開“人”的經驗體會、“人”的歷史感受、“人”的不可代替的至親至愛至痛至恨之情,如此等等。這恰恰是ChatGPT所匱乏的。ChatGPT的“算法”能否復制出“人和”——包括形形色色的“個人”——擁有的所有經驗?哪一天如果ChatGPT可以提供眾多經典作品各不相同的理由,那么,文學的人工智能時代就真正到來了。
(作者系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