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專欄·生涯瑣記 《雨花》2023年第3期|郜元寶:狂童之狂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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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三歲記事起,到五歲半上初級小學,這兩三年我基本上被大人們“放養(yǎng)”,到處瞎“l(fā)ie”(隨便玩耍)。如果“l(fā)ie”得過了頭,也會引起大人們注意,加以適當管束。
先是在家里想出各種玩法。無奈條件有限,一共三間草屋,角角落落很快翻遍,一覽無余,也就沒啥好玩的了。
“玩具”更談不上。倒是有天晚上,夢見媽媽從走村串戶的貨郎擔上買了兩只嫩黃嫩黃的塑料小鴨,擺在床沿給我玩,然而早晨醒來,蹤影全無!
嫩黃嫩黃的塑料小鴨子??!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愿承認那只不過是一個夢。
在我們的幼年時代,哪個男孩不曾在饑餓的驅使下尋找過食物?我當然也不例外。媽媽的床頭柜,奶奶的衣箱,但凡可能藏東西的所在,無論是否上鎖,遲早總要撬開來徹底檢查一遍。米缸里有沒有捂著青柿子?床后小甕中除夕做的“炒米糖”還剩多少?堂屋條幾抽屜里有沒有姑媽們孝敬奶奶的零食?這些小秘密,全家沒有誰比我更清楚的了。
皖南農舍,主體木架子結構上隨便鋪幾塊隔板,便美其名曰“閣樓”。有幾次趁大人們都出門去了,梯子又正好放在“閣樓”旁邊,我就慢慢爬上去一探虛實,結果大失所望。除了一些老舊農具廢棄的零件,就是厚厚一層積灰,嗆鼻子,沾上身還很難撣干凈。
大哥二哥的幾本“小畫書”也早已翻爛。勇敢的小英雄雨來眉毛有多濃?憤怒的小常寶鞋幫有多高?武功蓋世的呼延贊鋼鞭有幾節(jié)?我都了然于胸。但翻來覆去就這幾本,看到后來也有幾分厭煩了——雖然百無聊賴之時,還得找出來翻一翻。
其實直到小學畢業(yè),除了幾本土紙印刷、幾乎每頁都能看到尚未降解的谷物外殼或稻草的教科書外,別說其他書籍,就連一張像樣的紙片也難得一見。我小學好幾年的作業(yè)本都是爸爸收集一些香煙盒子,展平之后,讓媽媽用針線裝訂而成。
如今隔了五十多年回望,益發(fā)醒覺,如果單從“文化”的角度看,我生命的底色是何等荒涼啊。許多人可以隨便拉出童年和少年時代看過的一長串書單,然而“書”對我最初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F(xiàn)在我的住處書滿為患,一天到晚就是看書寫書,但眼力精力體力早已令我不得不盡量減少這種腦力勞動了。每次看到寫到腰酸背痛老眼昏花之際,總是不禁會想起我自己幾乎跟書無緣的“人之初”。
按說我是有資格抱怨小時候“精神食糧”的匱乏的,但我不得不承認這匱乏感是長大之后才逐漸被強化起來的?;氐疆敃r,固然因為無書可看,因為沒錢購買人民公社供銷社玻璃櫥柜里那些誘人的“小畫書”,而常常落入些許的惆悵,但一轉眼也就淡忘了。
膽子和腳力稍大一點之后,我就開始以自家為中心,逐漸向周邊拓展活動半徑。沒有書,還可以從其他地方尋找樂趣。那些樂趣,卻絕不是書本所能提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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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跟鄰居家差不多大的學齡前兒童們“l(fā)ie”。
我天生路盲,上初級小學的前幾天還在本村迷過路,如果“出遠門”去“l(fā)ie”,就必須跟鄰居“學慶你”搭伴。他大我一歲,非常機靈,“鬼點子”特別多。但我們跑遍全村,也并沒幾個玩伴。左右不過“衛(wèi)紅你”“福運子”“陳專政”“大肚子”(不知生來得了啥病,大腹便便,卻也并無大礙)這有數(shù)的幾位。本村“鬼頭”如“建國你”“小虎子”早已經(jīng)上學,要等我們這群“小鬼”進了學校,方才歸入他們麾下,由他們帶著繼續(xù)“l(fā)ie”。在此之前,我們都是自己“l(fā)ie”,跟“鬼頭”們無關。
最主要的“l(fā)ie”法,是請“學慶你”的爺爺“講古典”。
這老頭很能模仿江湖說書藝人談今論古(只缺一副快板和一面架子鼓),他的拿手好戲是“瓦崗寨”。老頭脾氣怪,有時會主動問我們:“要不要聽瓦崗寨?。俊庇袝r卻又架子極大,任你如何央求,就是不肯,只顧笑呵呵抽旱煙,“吧嗒吧嗒”沒個完。
他還特別怕兩個人。一是“學慶你”的奶奶。這不奇怪,我們那里都是男怕女。二是“學慶你”他爸。這就怪了,我們那里總是兒子怕老子,“學慶你”爺爺卻怕自己兒子。只要“學慶你”奶奶在旁邊,或者擔任公社副書記(不脫產)的“學慶你”爸一回家,老頭就裝模做樣找個什么事忙乎著,再也不理睬我們了。
其次是輪流去各家玩。翻箱倒柜,看有什么好吃的、好“l(fā)ie”的。但各家的情況大同小異。略微一翻就知道,都是“空空如也”。即便擴大范圍,到這幾位鄰居的鄰居家去翻,也不會有什么驚喜。
漸漸地,我們對各家各戶“藏寶”的興趣消磨殆盡,更多的時間還是去戶外“l(fā)ie”。
冬天,看大人們喝一口老酒,脫光下身,跳到荷葉完全枯萎的水塘“采藕”。正如大人們批評的那樣,我們就像“樹樁子”似的矗在那里,一動不動,一看就是大半天。
或者某戶人家請了親戚們“挑河泥”,我們也趕去看熱鬧。過年之前,生產隊抽干一些水塘,竭澤而漁。春水沛降之前,這些水塘就一直干著。趁著農閑,各家各戶可以從塘底取土,墊高宅基。這本來沒什么好看的,但請來的親戚通常都是外村的,聽陌生人嘻嘻哈哈、說說笑笑,也挺有趣。盡管許多內容我們都似懂非懂。
或者約齊了,去田間地頭“撿豆芽”。這是“小鬼”們能給家里所做的主要貢獻。夏秋收獲季節(jié),總有零星的黃豆遺落在泥土里。在接種的冬小麥尚未破土之前,豆芽會這里一株那里一株冒出來。“小鬼”們目光如炬,隔三岔五就能將滿地豆芽“撿”得一顆不剩。拿回家去,是一道不錯的小菜呢。豆芽過不了幾天還會再長出來,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差不多可以撿上一個冬天。
但媽媽不讓我多去。太冷,不僅棉衣外罩破綻百出,棉絮也早已板結,根本不能御寒,每次去“小圩”的地里撿豆芽,回家都要感冒流鼻涕,嚴重的時候,必須包著頭巾,整日躺在床上,不管“學慶你”如何在窗外呼喚,也不允許爬起來了。
春夏兩季,則一天到晚跟在大人后面,在“大圩埂”爬上爬下不知多少遍,為的是看大人們忙乎各種農活。
我們那里說是長江邊的“圩區(qū)”,但一般都用一條數(shù)十米高的“大圩埂”分出大圩和小圩?!靶≯住本o靠長江,只有零星幾戶人家住在“小圩埂”比較寬闊的那一段。小圩主要是旱地,“大圩埂”以內的“大圩”則是大面積水田。絕大多數(shù)人家住在大圩,或者如我家,緊挨著“大圩埂”形成比較松散的自然村落,或者是“圩心里”(大圩稻田中央地帶)若干歷史更悠久的村落,其中有些依然是分散的自然村,有些則是人口稠密的江南小鎮(zhèn),兩排住家一戶挨著一戶,中間有一條貫穿全鎮(zhèn)的青石板街道。
我初中之前的活動范圍主要在小圩和大圩埂,大圩則僅限于緊鄰本村(生產小隊)的那些水田,很少去“圩心里”的那些村子和小鎮(zhèn)?!佰仔睦铩蹦切┤思移鋵嵕驮谝曇爸畠龋瑓s總是只能遠望,不敢(也沒有理由)走過去看看。它們就像我幼年和少年時代生活畫卷的遠景。那里的人們怎樣生活?很長時間里這對我都是個謎,直到上初中,學校就在“圩心里”一個小鎮(zhèn)的隔壁,謎底才算揭曉:那里人們的生活原來跟我們一模一樣。
在小圩旱地,“小鬼”們能做不少事,比如學大人的樣子撿棉花,掰玉米,或者在大人挖松的花生或紅薯地里撿花生紅薯。如果你是初學乍練,自然免不了鬧笑話。比如一開始我總以為“撿棉花”就應該是跟在媽媽后面,爬在一人多高的棉花樹底下,撿拾掉在地上的棉花。一壟棉花撿到頭,大人們收獲了好幾口袋,我卻只撿到一小把。掰玉米也有訣竅,如果你不是先剝開玉米的包衣,再左手穩(wěn)住玉米桿,右手以適當?shù)膭诺拦麛嚓?,那你很可能吃力不討好,容易將玉米稈弄斷?/p>
做這些活計,媽媽肯帶著我,因為旱地比較安全,省得放在家里奶奶管不住,又去玩水了。我也喜歡去小圩玩。首先,站在大圩埂上,小圩里花色極為豐富的旱地作物盡收眼底,頓時讓人感到心曠神怡。走下大圩埂,那一眼望不到邊的綠油油的麥浪就更不用說了,間種的芝麻開了花,黃豆結出飽滿的豆莢,紅薯和花生的藤蔓相互糾纏,無不令人喜愛。就是鉆到棉花和玉米的下面,熱得渾身是汗,也很開心,滿眼五顏六色的莊稼實在可以在少年人心中激發(fā)無窮的歡喜。再說紅薯和花生多半種在“小圩埂”旁邊,甚至“小圩埂”外面的沙地上,等到收獲紅薯花生的時候,還可以看到浩浩蕩蕩默默東流的長江,以及長江對岸那些神秘的村莊呢。
我們鄉(xiāng)下在1970—1980年代有一種風尚,就是每逢除夕,家家戶戶總會買一些年畫貼在墻上。這些年畫大多是描繪祖國壯麗河山的,雖然年畫上的山形地貌跟我們小圩相差太大,但我相信全國人民喜愛自己家鄉(xiāng)的心是相通的。村里的大人們整天早出晚歸,去小圩的旱地里干活,也會享受像我那樣的一份說不出的歡喜、也會覺得自己就是年畫中的主人公嗎?
我可從來也沒有問過他們。
到了大圩水田,小孩子們就插不上手了。那里的農活勞動強度太大,也更講究技術,比如插秧、割稻子,以及站在“河桶”邊脫粒。
“河桶”,是用堅固的厚木板做成的四方形敞口大桶,兩米見方,下面裝兩道木撬,可以在水田里到處滑行?!皦褎诹Α保ㄓ心杏信┝⒃凇昂油啊彼闹埽舆^同樣是“壯勞力”川流不息遞來“一把抓”的“稻捆子”,用力拍打在“河桶”四沿內側,打下來的稻粒就自動堆積在河桶里,隔一段時間就舀出來,裝進麻袋,由一些壯勞力挑到“小隊屋”前面的打谷場去晾曬。這些農活,“小鬼”們都插不上手。甚至你要下水田,也會被斥為“搗亂”。于是我們將各家的飯菜開水送到田邊,交給大人之后,就只好去打谷場看機器脫粒。既然有一臺機器日夜不停地“脫?!?,為何還要“打河桶”?大人們真怪。但自從專門負責給脫粒機“喂食”的“前進你”被機器卷去一只手,這種熱鬧也不許我們看了。
剩下的只能是在剛剛曬干的草垛上翻滾,鉆進鉆出,被干草芒子撩得渾身發(fā)癢。
如果誰家請了裁縫做衣服,請了木匠“打家具”,我們也在一旁呆看。這就不止一兩天了,非要看到裁縫或木匠完工不可。
倘若誰家挖地基、造房子,那就肯定吃完飯丟了飯碗就跑,用奶奶的話說,“整天不歸家”了。
看鄉(xiāng)下各種匠人干活,可以欣賞其中極高的技術含量,絕對不同于普通“看熱鬧”。邊看我會邊猜想:匠人們?yōu)楹巫哌@一步?下一步該怎么走?會不會失手?裁縫會不會把布匹裁剪錯了?木匠“解(鋸開)木頭”時,用“墨斗”拉線會不會不那么精準?泥瓦匠會不會把墻頭砌歪?他們正在做的活計,是否就為了悄悄糾正上一步的錯誤?
當然,最吸引小孩子的還是裁縫手里的衣服、木匠手里的家具、一大群泥瓦匠(包括少數(shù)木匠)手里的房屋怎樣從無到有,一步步被打造、被建構出來。
這個過程實在迷人。
如今住在城里,到處是建筑工地,各式各樣的高樓拔地而起,工程技術之復雜遠遠不是鄉(xiāng)下造房子、做衣服、打家具可比,但我為何就一點沒興趣觀看了呢?就連自己偶爾裝修房子,也懶得每天去監(jiān)工,情愿全權委托監(jiān)理公司,只在最后驗收階段把一把關。為什么?僅僅因為年歲漸長嗎?但為何幼年時代養(yǎng)成的另外一些興趣至今還保持著,卻唯獨喪失了觀看各種建造活動的興趣?
3
小孩子們在一起玩得久了,難免“犯猴”,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不得不承認,“學慶你”比我更“猴”,在我們被鬼頭“建國你”“小虎子”等收編之前,許多“犯猴”的點子都是“學慶你”首先想到的。
有一次我們路過“衛(wèi)紅你”家門口,看見“衛(wèi)紅你”一歲多的小弟弟坐在有四個輪子的木頭小推車上玩,“學慶你”突發(fā)奇想,二話不說,推起小車就跑。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聽見“衛(wèi)紅你”奶奶從屋子里沖出來,在我們后面大聲叫喚:“你們要把我孫兒推到哪里去?”我不敢轉身看后面,只能跟著“學慶你”瞎跑。
后面追趕吼叫的人越多,“學慶你”跑得越快。轉過一戶人家,看見大片甘蔗林,他就一溜煙推車鉆了進去。我別無選擇,只能緊隨其后。
這甘蔗林真大,我們鉆進最稠密處,追兵就看不到了。“衛(wèi)紅你”小弟大概覺得被人這么推著很有趣,一點也不哭鬧,瞪著大眼睛看著我們,偶爾還咧嘴微笑。但外面可就沸反盈天了,不僅“衛(wèi)紅你”全家出動,還叫來我和“學慶你”的父母。他們一個勁地叫我和“學慶你”的名字,要求我們趕緊從躲藏之地出來,把小孩子還給“衛(wèi)紅你”家。
我倒很想立馬就出去,但“學慶你”警告我稍安勿躁,說這時候出去,肯定被打死。過了一會兒,追兵遠去,“學慶你”果斷決定我們悄悄走出甘蔗林,從村后一條小路繞回“衛(wèi)紅你”家,悄悄地連人帶車放回原處,然后大吼一聲(算是通知他們領回小孩),再拔腿狂奔,一直奔到村頭孤零零的“大肚子”家,躲到天黑,才各自回家。
這次“綁架事件”結局如何,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和“學慶你”被各自的父母“剝打一頓”(“衛(wèi)紅你”奶奶口頭禪),肯定免不了。只記得我有一陣子都不好意思走過“衛(wèi)紅你”家門口了,盡量繞道而行。但我也感到委屈,整件事由“學慶你”主導,我只是稀里糊涂做了從犯而已。
但幾天之后捉弄“大肚子”,卻完全是我出的點子。
“大肚子”總是習慣吃過晚飯,等天黑了才洗澡。我和“學慶你”好幾次勸“大肚子”早點洗澡,這樣可以天黑之前出來玩。但他很固執(zhí),就是不肯。我和“學慶你”經(jīng)常等他洗澡等得心焦,于是決定教訓教訓他。
我的辦法是,先跟“學慶你”各自準備一捧草木灰,躲在“大肚子”家柴火堆后面。等他擺好澡盆,兌好熱水,進屋拿衣服的一段時間空隙,趕緊將草木灰傾倒在澡盆里,再躲在柴火堆后面靜觀其變。
只見“大肚子”把干凈衣服放在澡盆旁邊的小椅子上,脫得精光,坐上澡盆沿口,非常愜意地用毛巾攪拌澡盆里的熱水,然后輪流搓洗前胸后背。但他很快便覺出異樣,用手仔細一摸,突然大叫起來:“啊——”
我和“學慶你”在柴火堆后面看得真切,不敢弄出任何聲響,怕被“大肚子”發(fā)現(xiàn),只好憋著一口氣悄悄溜走,一路上差點沒笑岔氣。
之前我們也并非沒有捉弄過“大肚子”,比如夏天趁他在涼床上睡著,就用一根小木棍偷偷替換他手中的蒲扇,然后看他怎樣迷迷糊糊拿木棍當扇子,使勁擊打自己的臉。但這種小計謀,比起“讓他用草木灰洗澡”,自然不算什么。
我因此頗為得意了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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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慶你”他們幾個并不總有時間陪我玩,有時我不得不一個人去冒險。
主要還是“l(fā)ie水”(玩水)。我們那里畢竟是江南農村,雖然不像長江下游蘇南農村那樣動輒大河大湖,但小河(尤其大小“水塘”)星羅棋布,屋前屋后,村頭地尾,隨處可見。一到夏天,對于還沒有學會游泳的小孩來說,沒有比水塘更具誘惑力的了。但大人們最擔心的也正是這些水塘,竭力防范。然而他們要起早摸黑下地干活,給孩子們“管管水”的責任,自然就落在失去勞動力的老頭老太們身上。
偶爾去鄉(xiāng)下走走看看的城里人會以為,“老頭老太”聚在一起曬太陽,拉家常,是鄉(xiāng)村亙古不變的一景。但至少在我小時候,如此一景只有在農閑時(比如年前年后的太陽底下)才能看到。老頭老太失去勞動力,并不等于百事不管,“吃現(xiàn)成飯”,有許多輔助性勞動等著他們呢。
比如“看場”。生產隊打谷場和各家屋前屋后平地上曬著稻谷、玉米、黃豆之類,只要天氣好,就需要老頭老太們終日照看著。
中青年主婦們隨時要下田地干活,沒時間去自留地“興”菜園(“興”有種植栽培之意),也顧不上每天擇小菜,拿回家做整理、清洗之類的粗加工。自留地里的活計,甚至許多人家洗衣做飯的家務,也都由老頭老太們包了,因此他們即使有責任“經(jīng)管”小孩,也常常百密一疏,鞭長莫及。一不留神,“小鬼”們就逃之夭夭,不曉得去哪口水塘“l(fā)ie水”了。不出事還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在中青年夫婦和老頭老太之間,就會發(fā)生激烈爭吵。
我爺爺過世得早,從我記事到上小學之前,負責對我“管管水”的只有奶奶。奶奶先前還負責洗衣做飯,后來實在體力不支了,媽媽就從生產隊請假,做半天工,半天回家操持家務。奶奶這才有更多時間照看我。
奶奶是小腳,走不快,也走不穩(wěn),又有痰疾,終日“咳咳哆哆”。她對我“管管水”,多半只能借助言語。如果我在家玩,她就在我前后左右不停地轉悠,說下一大篇告誡的話。如果我跑得不見蹤影,她就屋前屋后大聲呼喚,讓全村人都曉得我又去“l(fā)ie水”了。
其實有時也很冤枉,因為我并不總是“l(fā)ie水”,而是有許多正經(jīng)事要做。
“大圩埂”外面的小圩里有不少川流不息的小水溝,我斷定里面多少有幾條魚,便從家里偷偷扛出鐵鍬和大臉盆,在水溝的某個適當位置筑起一道水壩,然后頂著烈日,忍著饑餓,花上大半天時間,硬是用臉盆將壩內的水舀干。
等到溝底污泥終于露出水面的時候,還真有幾條黃鱔,幾尾鯽魚,在污泥里活蹦亂跳。然而當我渾身泥漿,向奶奶獻上這些戰(zhàn)利品時,她非但不表揚,反而說我又去“l(fā)ie水”了!我能不委屈、能不感到冤枉嗎?
尤其令我難堪的是,每當爸爸媽媽(還有大哥、二哥和四姐)收工回家,奶奶總要向他們告狀,訴說我這一整天的劣跡。因此每當暮色四合,也是我最苦惱之時。我真希望奶奶突然忘記一切,將我的所作所為一筆勾銷!
大人的態(tài)度也有不同。大哥就比較欣賞我抓魚,只是說以后不要一個人抓魚,要跟“學慶你”一道,并且要知道水深水淺,而且在大太陽底下不能不戴草帽。但二哥就不分青紅皂白地附和奶奶。他還給我加了一個新罪名——“吃干飯的”。父母顯然默許二哥對我的批評,有時甚至在全家吃午飯時,勒令我一個人立在門口餓肚子。
聽到堂屋里碗筷聲此起彼伏,我所有的怒火都集中在二哥一人身上了??匆婇T口曬著他一雙布鞋,就拎起來放在門前水塘,狠狠地浸泡一番,水淋淋地丟回原處,然后氣沖沖地站在大門口,宣布這一壯舉!奇怪的是大家并無怎樣的反應,只有二哥跑出來,看了我一眼之后,就將那雙布鞋掛到我夠不著的樹丫叉上,又返身進屋,繼續(xù)吃飯去了。
我簡直怒不可遏,決定干一件大事。這時候我家唯一的那頭肥豬“呼哧呼哧”踅了過來。我靈機一動,打開廚房邊上新辟的菜園的柴門,把豬趕了進去,立即就看見它大口大口咀嚼起香萵筍、卷心菜、大白菜來了。它吃得那么歡,令我不免有些害怕,只好再次立到大門口,報告菜園里發(fā)生的悲劇,并且老老實實招認:這都是我干的!誰叫你們不給我飯吃!
出來的還是二哥。他急忙將豬趕出菜園,關好柴門,然后定睛看著我氣鼓鼓的樣子??粗粗?,他居然“撲哧”笑了起來:“好了好了,快進去吃飯吧!”
二哥的表情有些古怪。他是覺得對我的懲罰已達到目的,不宜再讓我餓肚子了,還是覺得單純的懲罰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刺激我進行更加嚴重的破壞?反正打那以后,二哥再也不罵我“吃干飯的”了。至于我自己,似乎也覺得賭氣搞破壞有些過分。
5
但我對奶奶仍有意見,因為她居然告狀告到姑媽們那里去了。
奶奶有四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四個姑媽,都嫁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我沒見過鄉(xiāng)下還有比我姑媽們更孝順的女兒。一年四季,未必“逢年過節(jié)”,她們不知要跑我們家多少回,而且每次來我家,都不會空著手,隨身的籃子里,總有一些時新的土產,比如煮熟了的花生、菱角、玉米和鮮藕,或者從公社供銷社買來的桃酥、餅干、果脯、“雞蛋馓子”(薩其瑪)。她們名義上是看奶奶,其實也是看我,為的是對我說:“三寶,要聽奶奶話啊!”姑媽們對我都非常好,孝敬奶奶的東西,總有一份指明賞給我。但我有時也不免懷疑,她們可能并非真心喜歡我,只是希望我對奶奶好一點,聽奶奶話。
小孩聽話天經(jīng)地義,但說多了也令人厭煩。我之所以喜歡跟奶奶玩各種惡作劇,除了天性不夠純良,客觀上或許也是父母和哥哥們的訓斥、姑媽們的叮囑起了反作用。
奶奶經(jīng)常抱怨我“一天到晚神頭鬼臉”,就是說我整天沒個正經(jīng),變著法子瞎玩。“神頭鬼臉”一詞對我很有刺痛感。好,你說我“神頭鬼臉”,我就偏要“神頭鬼臉”給你看看!
本來去水塘玩水,奶奶不會知道,但我回家時故意將頭發(fā)弄得透濕,這樣她一眼就看出來了?!昂冒?,又去玩水!”我就“神頭鬼臉”地“哈哈哈”,似乎獲得了什么額外的滿足。
在大太陽底下捉蜻蜓,也是奶奶不允許的。好幾次屏氣斂聲,差點快要捏住蜻蜓尾巴了,被奶奶一聲頓喝,前功盡棄。我只好去“學慶你”家小菜園抓蜻蜓,抓到之后,故意汗流滿面地跑在奶奶面前,“神頭鬼臉”地“哈哈哈”,似乎又獲得了什么額外的滿足。
去菜園摘小菜,奶奶非要我也跟著去。菜園固然有趣,但絕不像魯迅筆下的“百草園”那么好玩。家家戶戶所種蔬菜差不多,去了一兩回,就興味索然了,何況沒有“學慶你”他們陪伴。但我必須跟著奶奶去菜園,否則大人們收工回家,這又成了一項罪狀。我心有不甘,就又想出惡作劇。那天奶奶將枯干的幾棵老芥菜挖出來,背回家當柴燒。當她將老芥菜背到廚房門口卸下,拍拍衣服準備進屋時,我忽然大叫:“奶奶,你背上有個大大大大的毛毛蟲!”
姐姐不久前剛被毛毛蟲害得全身瘙癢,皮膚都抓破了,因此奶奶這一驚可不小,急得原地轉了好幾圈,拼命拍打上衣,直到見我“神頭鬼臉”地竊笑,這才醒悟過來。但她只橫了我一眼,顧不上跟我計較,因為做飯的時間到了。
上述惡作劇無傷大雅,但另外有兩件事,就特別惡劣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確切,我們那里究竟何時通上有線廣播。總之幾乎一夜之間,家家戶戶堂屋的立柱上都裝了一個碗狀小喇叭。每天除了“新聞和報紙摘要”,還有其他不少節(jié)目。小喇叭下面有拉線開關,但一般不會有人使用,因為播放時間只有固定的一兩個小時。每當小喇叭響起,我都會豎起耳朵仔細聽,生怕漏掉一個字。盡管大多數(shù)內容并不能懂,但那字正腔圓、鏗鏘有力的語調實在值得欣賞。多謝小喇叭,我后來去城里讀高中,一開口就能撇開鄉(xiāng)音土語,像模像樣地說“普通話”,就是長期收聽有線廣播的成果。我甚至認為自己的語文能力(尤其“語感”)的培養(yǎng),小喇叭的功勞,或許也要超過小學和初中課堂上的“語文教學活動”。
然而奶奶特別害怕小喇叭。明明是“新聞和報紙摘要”,她偏說是通知開“批斗會”。不管怎樣解釋,都說服不了她。她甚至會悄悄拉下開關的繩子,讓小喇叭變成小啞巴,以圖耳根清凈。我當然不樂意,就跟她較上勁。只要她拉下開關,我必然再拉上。為了嚇唬她,我還故意趁她立在小喇叭下面時,冷不丁突然拉開開關,讓“新聞和報紙摘要”排山倒海傾瀉而下。這種小計謀每次都能把奶奶嚇得臉色煞白。后來我才知道,她害怕小喇叭是因為“成分高”。有幾次針對他們那一類人的“批斗會”,直至后來的“摘帽大會”,確實都是通過小喇叭發(fā)出通知的。
還有一次,我陪奶奶坐在堂屋門口的條凳上低頭摘菜。時間長了,都需要站起來直一直腰,然后再坐下去繼續(xù)摘菜。我跟著奶奶站起來時,突然心生一計,偷偷用腳將條凳往后推開好幾步,然后雙腿暗暗用力,慢慢懸空“坐”下(類似蹲馬步)。奶奶毫無防備,放心大膽,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我沒想到她居然那么容易上當,頓時也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了,也不敢再“神頭鬼臉”,趕忙將她攙扶起來。奶奶并未察覺是我使壞,她大概以為自己站起來時,不小心挪動了凳子吧。
我當時沒勇氣承認,過后也無從說起。但五十多年前突然打開小喇叭、偷偷挪動條凳那兩幕,始終歷歷如在眼前。
都說本村的鬼頭“小虎子”是“攪屎棍”,他也確實教給我許多鬼點子,但我那時根本還不認識“小虎子”,怎么會無師自通,想出那些惡作劇來的呢?
每念及此,我都倍感沮喪。原來自己生命的底色中,不僅有似寒灰之荒涼,也竟有如茵陳之苦毒。
奶奶在我讀大學二年級時去世了,享年八十三,在鄉(xiāng)下也算高壽。再后來,孝敬奶奶的我的父母和四位姑媽,也都先后離開了這個世界。
愿上帝永安他們的靈魂,也原諒我的過犯吧。
郜元寶,1966年生,安徽銅陵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專攻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現(xiàn)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拯救大地》《在語言的地圖上》《魯迅六講》《說話的精神》《惘然集》《漢語別史》《時文瑣談》《小說說小》《不如忘破綻》等專著和論文隨筆雜集。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