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3年第3期|弋鏵:獨一無二的烏娜
我是最后一個才知道消息的人,說是烏娜已經回國,想和我們聚聚。
聚會安排在市中心的一家粵菜館?,F(xiàn)在市面上流行粵菜和杭幫菜,小碟小盤,考究的器皿,精致的菜肴,不咸不辣,吃的就是個品位。包廂有些昏暗,暖色調的光,襯托著歐式的布局,顯出由里到外的高級感,所謂不張揚的奢侈,不顯山露水的華麗。
包廂不大,擺著六副碗筷,其他人都到齊了,只主賓位虛著。東道主說:“我通知她的是半個小時后的時間點。等她的工夫,我們先聊著,大伙兒好久不見!”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笑,氣氛慢慢熱絡。
“烏娜是兩千年走的?后來我就再沒見過她?!?/p>
“烏娜是我發(fā)小。她從前的事,我都清楚。后來我們宿舍樓拆遷,她爸媽搬到開發(fā)區(qū),就再沒聽說過她的事了?!?/p>
“烏娜和我當時挺要好的,拿現(xiàn)在的話來說,也是無話不談的閨蜜了。她去南方后,我們還通過兩三次電話。后來,慢慢淡了。再后來,一點消息都沒有了?!?/p>
這樣說起來,我是見過烏娜最后一面的人。大家興致盎然,問,哪一年?
“2008年。那年汶川大地震,再是北京奧運會,記得不?我出差去深圳,單位搞的培訓活動,在一個海邊的培訓機構里。那么巧,海濱浴場人山人海,我偏偏撞見她。烏泱烏泱的人群,她穿一件紅色的兩截式泳裝,不不不,不算比基尼,就是兩截上下分離式泳衣,身材真是好!到底沒生過孩子的人,一點沒走樣!和她的男朋友,大笑著跑過沙灘?!蔽以诨貞浿兴阉鳎苋菀紫肫鹗嗄昵暗漠嬅?。“我記得和你們說起過,是個老外,稍有點禿發(fā),身上的肉皮松垮耷拉,戴副墨鏡,看不太清楚眉眼?!?/p>
大家都集中在我這里了:“天吶,2008年?當時她也快四十了吧?真行啊!”這嘖嘖連聲的感嘆,不知道是說四十歲了,還在大庭廣眾之下穿兩截式泳衣秀身材?還是說她那會兒的男朋友是個白種外國人?
2008年,我的孩子上初二,正值青少年叛逆期,每天我絞盡腦汁和他斗智斗勇。家里還有個正往上爬官、卻已經有點疲累的先生,終日里眼神渙散,壓力沖天。而我自己,也處于事業(yè)的瓶頸期,卯足力氣,想擠掉對手,站穩(wěn)腳跟,更上一層樓。那次的深圳培訓,正是我掙扎著排擠掉現(xiàn)在在座的各位,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次機遇。
“我記得她年輕的時候,掀起過一陣陣波瀾的。”有人岔開話題,大約都不太愿意談及那次我的深圳之行,把回憶又往前拉了十多年。
“她一直是個風云人物?!庇腥烁袊@。
“挺特別的,怎么說呢?我們雖然全是同齡人,她就是和我們不一樣?!?/p>
“是的。真是不一樣。如果標注形容詞,大概可以用上這個成語:獨一無二!”我們點頭,全體附議。
烏娜到單位來的時候,是以中專生的學歷和國家干部的身份分配過來的。她長得不算非常漂亮,但五官立體,身材較一般女孩子豐腴,皮膚挺白,像粒飽滿的小蒜瓣,放在一眾同齡人中,是很特別的存在。那個時候我們不太懂,現(xiàn)在回頭看,烏娜確實對男孩子或者男人,有著某種強烈的肉欲般的吸引力。
她很容易就戀愛了,和我們單位一個瘦瘦長長的男生,黃志壯。黃志壯是真的非常瘦,就像截竹竿,用勁往泥里一戳,一條直線,隨風擺來擺去,提心吊膽會不會折斷。黃志壯的瘦,比這截竹竿還讓人擔心,他撐在衣服里,隨著衣服的擺動,在空氣里游走,讓人會疑惑,他的肉體會不會被衣服消磨至無形?
烏娜說:“黃志壯是有智慧的男人?!?/p>
我們那時候,不太懂得智慧意味著什么。聰明嗎?比聰明要有深度。機智嗎?比機智卻要有內涵。那么,這種智慧有什么用呢?
烏娜說:“‘有用’可不應該是對人的評價,‘有用’也并不意味著人的價值?!?/p>
黃志壯雖然瘦削,卻有很多愛好,他愛好看書,讀報,還有聽流行粵語歌曲,看港臺錄像片??磿?,讓他感覺自己的視野比我們寬闊,讀報,讓他感覺他比我們的見聞要廣博。他會哼唱很多流行粵語歌,知道許許多多港臺電影大明星,所以,黃志壯講起話來,我們一般都屏息靜氣地傾聽,覺得他確實有見識,一樁新聞,只要黃志壯分析,就被梳理得脈絡清晰,頭頭是道。
但饒是這樣,上頭也不怎么待見他。幾次提拔干部,黃志壯都不在被考慮中。第一,他業(yè)務不行,第二,他文憑也不行,第三,他還在領導面前擺臭臉,自傲,目空一切,好像不得了一樣,從不見他巴結的嘴臉。
烏娜老是為他忿忿鳴不平,認為單位小瞧了她的男朋友。黃志壯多少有點懷才不遇吧?但他可能覺得命不該此,或者說,他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前程總有一天會自動地飛黃騰達,所以,他篤信無為而治。他的工作態(tài)度吊兒郎當,對人,對同事領導或者上級,態(tài)度毫不勢利。這點,在我們看來,算是一個優(yōu)秀的地方。雖然我們自己,向上是巴結領導的,向下,也有點欺凌和霸道。社會撲面而來,有時候,局面就像洪水,帶著你流動,你無法不融入潮流。
我們看著烏娜和黃志壯,兩個并不般配的身影,出雙入對譜寫著愛情的甜美贊歌。眼見著,也快到時機,婚姻似乎要提上正式議程了。
但是,打臉的事很快過來。當時傳得沸沸揚揚的,并不是他們戀情的突然終結,而是一個社會上有點隱晦卻流行極廣的詞:青春損失費。
傳聞,烏娜和黃志壯就分手的事情,談得并不如我們一般分手時爽快。我們戀愛終結時,很平常,很慣例,一拍兩散,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自此蕭郎是陌路。而烏娜,竟然,索要,青春損失費?
這是什么意思?這意味著什么?
鋪天蓋地的風言風語,席卷而來。有關對一個女性最明朗的侮辱,也從這個浪漫的詞組里,怒海翻江地奔騰而出。
她和黃志壯睡過了!
我不知道其他戀愛中的人是怎么樣的?反正那個年代,兩個相戀的小情人要找一個你儂我儂的地方,還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沒可能明目張膽。女孩子們,永遠都羞答答地在新婚的洞房里,告訴鬧房的人,自己是第一次。
她竟然和黃志壯睡過了?!戀愛終結后,還這么張狂地索取,青春損失費?
傳言越來越清晰,版本越來越具體。我們從這筆要價不薄的費用中,慢慢聽說了烏娜以前的成長史,原生家庭的故事。
烏娜是外省人,自小失怙,還有個哥哥,和寡居的母親一同嫁到本地。繼父有一子一女,兩位重組的新夫婦,又再接再厲生下兩個孩子。這么復雜的關系,聽著都頭痛,烏娜在此環(huán)境下生活,夾縫中求生存,確也不易。好在她讀書長進,但依家庭條件,理智地退出高中求考大學的奢望,初中畢業(yè)后以優(yōu)秀的分數(shù)被國家中專錄取,這樣,為將來找份安定的工作,也為自己早早脫離復雜煩難的家庭,做出正確的選擇。
她個性非常矛盾。和同學相處時,恃強凌弱過,卻也膽小怕事。有時候為著一件小事會和同學翻臉,破口大罵,卻又因為對手彪悍,而馬上敗下陣來,認錯服輸,自找臺階,順勢而為。
她在中專時,就處過一個家境不錯的男同學。那位男生在食堂的飯票上,還有家常的衣著中,給烏娜有過不小的幫襯。作為感情回報,烏娜會在學校宿舍的大洗浴間里,水籠頭下,一件一件賣力地洗濯男生的衣衫。她還偷偷地越過舍監(jiān)的火眼金睛,給男生宿舍收拾床鋪,打掃衛(wèi)生。
這不算交易,本來也是相戀的人之間的互補互助,但是因為此次“青春損失費”的驚人之舉,讓原本純真的愛情,追根溯源地顯出不道德的一面。
烏娜的不純潔,早在中專時期,就已經顯山露水過。這次和黃志壯的不歡而散,也成為以前的注腳,標清了本來面目。
她要的還挺多的,談戀愛三年,要了黃志壯三年半的薪水。
據(jù)說中間人調停過,顯然不是為終結的戀愛當“和好如初”的說客,而是為這明碼實價的費用追問其出處。
烏娜理直氣壯:“我的三年時光,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女性一生中最美麗的年華,就這樣告終了?以他一句話,就結束了我三年時光的付出?他用一點金錢來補償,又算什么呢?”
中間人說:“感情不能用時間來衡量?!?/p>
烏娜說了當年很時興的一句話:“時間就是金錢!”
之后,黃志壯很利索地給錢,一分沒少。他給出的還有許多其他資訊,譬如烏娜的肉感,烏娜的貪婪,烏娜的狐臭手術后遺癥,烏娜的毛發(fā),等等,我們哂笑之余,也為黃志壯“智慧”的形容,為他博覽群書的詞匯儲備,感嘆后引起小小的反胃和惡心,驚詫這瘦瘦的身材里傾泄出厚積薄發(fā)的惡毒。
我們也是在那個時候才清楚,黃志壯的家境和背景,難怪他肆無忌憚地橫行于我們單位,大官小吏都不入他法眼,樹立起他“智慧”的形象來。
黃志壯很快調離,到一家更有前途的單位任職,半年后,和門當戶對的一位姑娘結婚,據(jù)說他們兩口子有自己獨立的單元樓,關起門過著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羨煞我們一眾小平頭老百姓。
黃志壯應該是膩味了和烏娜的交往,再加上一點來自家庭的阻攔,順水推舟地和烏娜做個了斷,只沒想到,烏娜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殺敵一萬自傷八千的豪邁,用可觀的金錢為自己扳回一點局面。
烏娜好像對此打擊并沒有深受其創(chuàng),她仍舊豐腴,結結實實的豐滿,讓她每一寸雪白的肌膚,都在陽光下泛著油脂的光芒,誘惑著喜歡她的男性們。
她拿到手的錢,置辦兩套時尚的衣裙,其余都放進股市,當年剛剛進入我們城市里的新興產物,她抽著上班時的閑散空隙,站在巨大的滾動屏幕下,每天看著她投入的原始資產,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長,她臉上的紅暈蕩開來,似乎看到自己光明的前景。
她是我們當中第一個毫不臉紅地,眉飛色舞地,充滿著強烈欲望地,談賺錢的人,女人。
大家有點憐憫她,也多少有點鄙視她,誰讓她自小生活在那樣一個原生家庭里呢?她是多么渴望沖出原生家庭的束縛,沖出她那逼仄而空氣混濁的娘家,沖出她繼父對她嫌惡的嘴臉,沖出她兄長對她欺凌的眼神,也沖出她姐妹對她嘲笑的口吻。她一直在找尋一個掩體,一個避難所,一個遮風蔽雨的地方。那個中專時期的男同學,這個黃志壯。都以為她是胡亂戀愛的嗎?她是早打聽好,人家的家境,人家寬裕的住房,人家可能會給她的一點空間。她一直有備而來地談著戀愛,期冀用婚姻實現(xiàn)自己的空間自由。
她終于如愿以償。
小包廂臨街,巨大的落地窗透過薄薄的細紗,展露出外面世界的一角來。天光忽然明亮,像缺氧的魚兒擺動尾巴,竭力掙扎著最后一絲呼吸。順著鋼筋水泥雕琢出的地平線,在遠遠的街角,呈現(xiàn)出回光返照的落日鏡像,那抹明黃的亮光,倏忽暗沉下去,籠罩住過往行人的身體和臉面。都是焦灼的,憂慮的,心事滿懷的,全是匆忙的腳步,停不下來的追趕和被追趕。
我們悠閑地喝茶,談論彼此的近況。這幾年,大家見面少了,特別是單位里人事重組,調動頻繁,大家臨近退休前都有一絲焦慮和茫然,不太想談及各自的公事,不愿涉及到靠近風暴中心的波瀾。
離給主賓設的時間點還有十五分鐘,莫如我們還是回憶從前,更安全,更靠譜些?
是的,我們年輕的時候,確實喜歡毫無忌憚地聊天,管他是傷人還是自傷,嘴上先討個快活才好呢。
那會兒,社會風氣和現(xiàn)在真不一樣。似乎對貞操,在整個社會層面,不管男女老少,都有一種黏膩的堅執(zhí)。如果婚前和男方有過肌膚之親,倒也無話可說。如果婚前和其他男方有過肌膚之親,大約怎么都會想盡方法瞞著這個要和之舉行婚禮的男方。
這是非常簡單的常識,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識,你懂我懂的常理。但是,烏娜,可能她的原生家庭太忽略她,讓她一直自生自滅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游魂一般,飄到哪里算哪里,她缺少了對這個知識點的掌握。
“青春損失費”事件之后,單位里好多單身男性,都沒什么興趣和烏娜談場真正的戀愛了。揩油的事情倒挺多,拉著她去黑暗的電影院情侶座,拖著她去陽光燦爛的游泳池,請她去“隨同的女士免票”這樣的舞廳跳場交際舞,或者約她到旱冰場溜溜冰。他們訕笑著講述自己觸摸她肉嘟嘟身體的感覺,以及烏娜自身的反應,笑得鼻斜眼歪,似乎每一個男人都有權利對烏娜的身體行使自己的主權。
“她能和黃志壯睡,憑什么不能和我睡?”他們一式的腔調,一模一樣的口吻,男性之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連橫合縱,在對待烏娜的態(tài)度上,聯(lián)結成完全一致的盟軍。
烏娜對在單位里找個伴侶的想法死了心。
她很著急地想把自己嫁出去,那種急切的心態(tài),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肚子里有了動靜?其實只是,她在原生家庭里火烤般的焦灼,那小小房間,擠滿五湖四海的家庭關系的逼仄和擁堵,她疲于招架,力所不逮,只想逃離。
她很快通過中間人介紹,相識到一個不錯的男子。
男子在另一個區(qū)工作,家境優(yōu)渥,有一個妹妹,在本市念大學。父母剛退休,都曾是國企高層。最重要的,在男子的工作區(qū)域內有一套商品房,父母退休時買下的,就是為著男子的婚姻而賦予的加分項。
烏娜很容易贏得公婆的喜歡。她手腳勤快,嘴巴甜潤,長相也符合老年人的審美,臉龐軟乎乎,身材圓滾滾,永遠都堆著燦爛的笑容。她很快成為男方家庭的一位成員,下班后急匆匆地趕到男友家,買菜,做飯,洗衣。另外,男方家里還有一位癱瘓的老奶奶,自打烏娜上門后,她便承包起老奶奶的料理,洗澡,喂飯,剪指甲,推著輪椅車去公園曬太陽。
婚事在戀愛后十個月定下來。那場婚禮挺熱鬧,雖然排場大,酒店還算中上品,但菜式的呈現(xiàn),很明顯看得出男方家的算計,油膩而粗糲的大路貨,大魚大肉的裝盆,堆砌的硬菜,簡直無法相信是這家酒店的出品,連上菜的服務員,臉面都掩飾不住的輕慢,重手重腳的服務,在聒噪的嘈雜聲中,完成了婚宴。
我們在那場婚禮中第一次見到了烏娜的新郎,理解了條件完美的新郎為什么會娶我們內心里訕笑的烏娜。
所謂的條件完美,只是他個人的工作背景,也有他自以為得意的家庭背景,畢竟在那個年代,能有套時尚的商品房,和父母分開而過自己的小日子,簡直是“萬元戶”一般的財力了。
男人個子不高,幾乎才夠到穿著高跟婚鞋的烏娜的鼻梁處,還挺肥胖的,是有些病態(tài)的壯,仔細看眼睛,透過他的黑框眼鏡,也能察覺到他的斜視。我們嘆口氣。感慨烏娜離開黃志壯,那位瘦瘦高高還兼具“智慧”的前男友,也不能這么物極必反地找位這樣的終身伴侶。
烏娜婚禮當天挺漂亮。在多盞昏黃的枝形吊燈的照耀下,她又白晳,又美艷,五官在濃妝的覆蓋下,更有了古希臘雕塑般的立體感。她的身材,因為穿著合身的禮服,顯得特別高挑,可能因為婚前的準備使她勞累過度,她的身子瘦削了,敬賓客酒水時,她替換的那套緊身旗袍,更襯出她凸凹有形的身條來。
她的雙眼滿含笑意,是那種發(fā)自內心的笑容,掏心掏肝的幸福感,從此以后有了美滿生活的憧憬感,那種前程一定是金光大道的滿足感。
我相信她最終還是嫁給了愛情。在相親初始,可能會有一點物欲的作祟,夾雜著利益的比較,但終究在日日耳鬢廝磨的相處中,兩個人一定擦出火花,而摒棄所有對男方外表的嫌惡,一路走到她所認為的盡頭。幸福的盡頭。
她是真心想把好日子過下去的。
不然,不會心甘情愿地把癱瘓的婆家老奶奶接到自己的新房,從此在小家里,擔起公婆本應承擔的責任和贍養(yǎng)義務來。
旁人議論紛紛,認為這是婆家的交換條件。也許開始是有吧?但烏娜在戀愛期間和婆奶奶的親昵相處,讓她感受到一種親人的陪伴和相互慰藉,讓她享受到從沒有享受過的家庭溫馨。婆奶奶每天對她的期盼,讓烏娜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家庭的親密融入,也讓烏娜感受到在這個家庭的不可或缺。
新婚后三天,烏娜回單位述職返崗。她的眼眶紅紅的,臉面稍顯疲憊和茫然。她應付著自己的工作,把訂的英文版《中國日報》,悉數(shù)在午間休息時間里,翻得沙沙作響。——是的,她一直訂那份英文報,無可理喻地喜歡著明顯看上去毫無用處的英語技能,我們單位既沒有涉外崗位,也用不到任何英語翻譯,大家都不太理解她對英語的執(zhí)念。
她笑著說:“只是培養(yǎng)一個愛好。初中時,我的英語成績很好,老師看我備考中專后,都說可惜了。中專沒有英語課,但我一直喜歡英語,從沒放棄過?!?/p>
我們轉頭偷笑。她有時候真的挺“作”,和旁人不一樣的特立獨行,也并不在意人家譏諷的眼光,就像饒上那筆“青春損失費”一樣,根本把人家對她的嘲弄和鄙夷,拋諸腦后。哦,對了,聽說她在股票市場賺了不少錢,買進賣出,每日里研究股市,都快成為理財專家了。
我們不太清楚她到底掙下多少錢。婚后的日子,她似乎遵從兩點一線的生活,單位,家,家,單位。在這兩點中,她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呢?
婚后一年,我們這批結婚的,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像集體行動一般,差不多時間結婚,差不多時間生孩子,差不多時間考職稱,差不多時間加級漲薪,就像一個整齊的隊伍,大家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步驟,命運和社會交給你的步伐,齊步走,向前進,沒有任何差池。
烏娜沒有動靜。她始終沒有懷上身孕。
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她陷入焦急的狀態(tài)中,四處打聽治療不孕不育的療法和偏方。
她的家庭開始有了小小的危機。老公會在口角時動手扇她,從大學畢業(yè)的小姑子,也不免有刻薄的譏諷。
傳聞再次甚囂塵上。老公清楚了她的過去,認為她是不貞的臟婦,堅持認為她的不孕是她亂糟糟的私人生活所得到的懲罰。小姑子堅決不肯伺候婆奶奶,每次去哥嫂家打牙祭,烏娜想讓她幫忙給自己的奶奶洗個澡,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堅稱嫂子才是最會打理祖母的唯一人選。
小姑子說:“婚前都是你干,婚后也都是你干。怎么我好不容易過來一趟,你就逼著我去給奶奶洗澡?要是當初你沒干,我就不會覺得你是有心故意討好著做這些,只為嫁到我家了?!?/p>
烏娜氣不打一處來,牙齒咬得咯咯響。沒辦法,老公和小姑子是一伙,公婆也翻白眼,數(shù)落當時結婚前就說得清楚明晰,婆奶奶讓烏娜伺候,現(xiàn)在反倒要推卻自己當初力擔的責任了?連婆奶奶也不給烏娜好臉色,身體不如從前,脾氣卻比以往更大,婆奶奶要死要活,說孫媳婦每天給她吊臉子,她兒子孫子孫女的養(yǎng)育費,給烏娜可是足足的。
這么一地雞毛,聽著雞皮疙瘩起一身的繁瑣家事,陷于其中的烏娜,倒有心在工作時還能堅忍不拔地考評職稱,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達成一項項的指標,在事業(yè)里成長起來了。
她升級,調到辦公室,處理和負責一片工作事務。那年房改,她終于得到機會,置下一套屬于自己名下的單位房改房。年終時,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后,她搬離曾經的小家,義無反顧地離婚,開始了離異女性的單身生涯。
這以后,她性格沒太多變化,還是喜歡笑,講起話來語速極快,工作倒是因為成為小領導后,變得雷厲風行。但是怎么說呢,就像我們的老師傅告誡我們的:“女孩子千萬不要隨便離婚。和誰結婚,到最后都是一樣過日子的,所以不要輕易離婚??纯次覀儯际谴蚰贻p時過來的,哪樣風雨沒經歷過?忍忍,熬熬,習慣了,什么都順應了。要記住,離婚前,是一個男人欺負你。離婚后,就是整個世界的人都在欺負你!”
真是金玉良言啊。我們一直銘記在心!感謝我們身先士卒經歷過生活磨礪的師傅。哪個家庭沒有點一爭半吵?誰家夫妻不有個一斗二鬧?
有次在工作磨合中,我們里面一個最厲害的女子,和烏娜吵翻了天。本來只是工作的事情,看法不同,但那個潑婦樣的女子,用最尖酸刻薄的嘴臉,點著烏娜的鼻子大罵:“你就是個破鞋!黃志壯用舊了的,甩脫給你老公接的盤。一個肚子也大不起來的女人,難怪被你婆家掃地出門。你還想耀武揚威,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脫光了也沒男人要你?!破公交車一輛,還是頭不下崽的母豬!”
烏娜當時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做聲。我們沒人過去勸,一則不想惹火上身,都知曉那潑婦的厲害,何必沾惹她?二則,人家說的似乎也沒錯,雖然話講得丑陋些,到底卻是事實。
最重要的,我們也并不同情烏娜。真的,路是自己走下來的,留下口舌給人家,也是自作孽。何況,她比我們混得好!她已經是領導,我們的上級,她還挺有錢的,她甚至還有套自己的房產!是的,也該有人滅滅她的氣焰,不能讓她得意囂張下去!
服務員過來給我們添壺熱水,再次問我們喝什么茶?座中的五位,都對飲水有自己的理論,主要還是深恐影響晚上入眠,便都有自己的習俗,茶水就各有各的講究。有的堅持喝熱白開,有的喝熟普,有的喝小種紅茶,還有的需要養(yǎng)生功效,喝八寶果茶或者大麥茶。和前一次服務員咨詢后的結果一樣,過了五十歲的中老年婦女,在茶水問題上仍舊沒能達成一致,假意從眾的妥協(xié)中卻又帶著自己的堅持。東道主說,那就拿你們這邊剛打的玉米汁吧?話音剛落,又有人問,有南瓜汁嗎?服務員肯定地點頭。東道主這次堅定些:“拿一壺熱玉米汁,一壺熱南瓜汁?!狈諉T喜上眉梢, 退下。仍有個聲音追著高喚:“給我還是拿白水吧?!贝蠹疫@才在飲料上,不致七嘴八舌,定奪不下。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從熱情洋溢青春勃發(fā)的年齡,走到如今頭暈眼花渾身不適的養(yǎng)生時節(jié)。年輕時,冰的凍的都不分時辰季節(jié)往肚里灌,現(xiàn)在,人手一個保溫杯,銀質的,陶瓷的,紫砂的,不銹鋼的,外形林林總總,里面卻是清一色的內容,枸杞西洋參片是標配,再添上自己稀缺的要素,每天灌進腸胃,維持著健康。
上世紀的最后一天,我們六個一起度過。那天是傳說甚廣的世界末日,千年蟲似乎已經解決,秩序看來不會崩塌,就等著第二天能否再見早晨的太陽。
第二天是元旦,單位放假,明亮的陽光吸吮著大地的寒氣,家家戶戶吃著早點,罵著孩子,穿衣著鞋,享受假日時光。
烏娜的閨蜜接到她打來的電話,清冷冷的語氣,平平靜靜的聲調,訴說自己將動身去南方。
我們從前一晚狂歡的宿醉中驚醒,不知道這種消息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公布?昨晚難道是她意料中最后的絕唱?不聲不響把這樣重大的消息掩埋在心底,只為新世紀來臨再給我們一記悶響?
求職是半年前就做準備了。從開始辦理離婚的時候就著手同步進行著。烏娜甚至請休假過去面試,一切穩(wěn)步進行,直到那邊手續(xù)辦妥,她頭也不回地遞交給單位離職報告,風一般地離去。
沒有關系轉移,沒有檔案調動,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調職,烏娜像逃命一般,只身前往那座陌生的城市。
是家外資公司,她良好的英語儲備技能,讓她在求職時得到青睞。薪水是不消說的,讓我們聽聞都瞪圓眼睛,據(jù)說還發(fā)放港幣,我們沒見過的花花綠綠的鈔票,還能去香港,或者澳門。哇!……
我們大多是艷羨她的,畢竟能去往遠方,那些我們還沒涉足過的地域,我們當中只很少的人去過南方的城市,描繪過那邊綠油油的街景,描繪過那邊永遠夏日的四季,描繪過時髦的姑娘,描繪過說著我們耳熟能詳卻無法理解的鳥語。
我們又聚集著議論她,就像曾經議論她討要的“青春損失費”,就像議論她的結婚離婚,就像議論她不懼人言每天看的“CHINA DAILY”。我們也聚集著分析她,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烏娜:她的原生家庭使她義無返顧,她的夫家使她孤注一擲,她沒有孩子拖累使她破釜沉舟,她在熟人圈的名聲使她背水一戰(zhàn)……所有這些,皆因她的不幸,她的不幸造成她和我們的不一樣,造成她的決絕,造成她的冒險,也造成她的死馬當作活馬醫(yī)。
她除了離開這讓她飽受非議的地方,除了割裂這讓她沒有得到幸福的地方,她也只能換個環(huán)境,簡直似逼上梁山的林教頭,鋌而走險,垂死掙扎。
我們似乎在羨慕她走出我們地盤時,又全體釋然了。出走,并不意味仰天長嘯的王者之風,卻真可能只是敗軍之將的抱頭鼠竄。
“其實,她在南方,真過得挺好的?!蹦莻€她從前最相好的閨蜜,小小地抿一口剛上過來的玉米汁,淺淺地說一句。
烏娜在第一家公司站穩(wěn)腳跟。她學會廣東話,也在工作之余,開始戀愛嘗試。她真是不愿意單打獨斗地過一生,一心向往把自己再次嫁掉。那時候她還算年輕,剛過三十歲,正是女人最美麗的時光,像一顆熟透的葡萄,飽滿而又鮮潤欲滴。圍在她身邊的,有港臺同胞,也有外國友人。她周旋在他們身邊,像獵人一般,找尋自己的目標。
她確實不太自信,但每段戀愛,卻也實誠相告,她的前一段婚姻,她不知原因的沒有子嗣。但這些,并沒有成為她的減分項,她反而在這些男人中如魚得水,成為香餑餑。有個英國人杰夫對她柔情蜜意地低喃:“我從不喜歡沒結過婚或者沒談過戀愛的女性,一來,要么她們年齡太小以至于‘純潔’,我和她們淺薄的見識簡直毫無共同語言,二來,如果年齡到足以談過好幾段戀愛的年紀卻是空白戀愛史,那一定是沒有任何魅力的,一定是任何男性都沒有被征服過的。我能和這樣毫無長處的女性,擦出火花嗎?”烏娜在這方樂土,顛覆了壓在她頭上心尖上的折磨。這些人,這些人的思維,和她曾經生活成長過的故鄉(xiāng),是多么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會在意貞操,不會在意婚史,甚至根本不會考慮她的子宮能不能為他們傳宗接代,他們在乎的是和她相處時的激情與快樂。
雖然如此,烏娜骨子里還是一個傳統(tǒng)的女性,在一眾追求她的異性里,她優(yōu)先選擇的還是來自內地的未婚男子。怎么說呢,烏娜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極具敏感性,她在戀愛場上是翻騰過幾個跟頭的,不是隨便哪些人說些甜言蜜語,她就會不加分析地誤入歧途,成為別人的笑柄,也成為她消耗不起的時間內的祭品。她只是在那種被男性包圍和尊重的環(huán)境里,獲得了超前的自信。
她捋一捋袖襟,整裝待發(fā),她和彭生談起嚴肅的戀愛。
彭生是北方人,身材高挺,相貌堂堂,某家大型電子公司的商業(yè)代表。他是烏娜覺得此生見過的最英俊的男生,而且性格儒雅。她為他的一切而著迷。彭生爽朗,豪氣,還有些浪漫,對烏娜出手相當大方,逢節(jié)假日,總會給烏娜帶來些意想不到的驚喜。在各個方面,彭生似乎都是烏娜此生的靈魂伴侶,也是命中之人。兩個人享受著在陌生城市里親人般的慰藉。這樣一來二去地過了兩三年,彭生新年時拎著大包小包地回家探親,烏娜在旁邊也幫著打點給對方父母親戚的禮品,但彭生一次也沒提過,帶烏娜回自己老家看看。
烏娜有點心急,畢竟戀愛是朝著婚姻的目的而去,她希望能有良緣。但彭生沒松過口,一再地搪塞。直到烏娜問:“那我們結婚,總得先讓父母見見吧?”彭生大笑:“結婚就結婚,為什么讓父母干涉我們的事情?是我和你過日子?還是我父母和你過日子?”話講到此,沒法再糾結下去,烏娜等著彭生求婚,求一個只有他和她過下去的日子。
彭生后來得到北京的一個職務,據(jù)說是父母托求老親戚找來的,工作穩(wěn)定,是家國企。彭生說:“我得回去,離父母近一點。而且這些年我也在南方見識過了,世面足夠。不過這樣混下去,我父母著急。還是回家,有個安穩(wěn)的工作,對自己的將來也好。那份北京的職業(yè),既體面,又舒服,是我父母求了好多年得來的,我不能對不起他們的厚望?!迸砩{頭離去。烏娜后來回想,他們連抱頭分別的柔情都沒有,斷得干干脆脆,一點沒拖泥帶水。
烏娜的上司調往香港總部,她便被提到銷售總監(jiān)的位置。她的收入一下子漲薪好幾成,便在華僑城的麗水佳園租下套兩房一廳。房間裝修不錯,浴室內還有個長方形的浴缸,夜深人靜之時,她放舒緩的音樂,慢慢挪進泡泡浴中,放空自己的腦袋瓜,緩解那些她想不通的事情。
她去過婚戀市場,見識過那些得意的男人,在幾乎五比一百的男女比例的大型婚介會,得意洋洋選妃般地驕傲著自己的抉擇權。她也托過好心的阿姨,給她介紹的男性,已經開始進化到拖著上中學孩子的離異男,五十歲的小微企業(yè)家,還有一個,是剛退休的文化局干部,人確實挺和善,但烏娜馬上搖頭,六十歲的年紀,她怕和人家根本沒共同語言。
她其實還想要一段真正的愛情,還想要一段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還想要這美滿婚姻中誕生出的孩子。
她不想和別的女人不一樣。至少,不能和我們,她曾經的同學們,曾經同事過十年的這種女性們,不一樣。
她又結識了趙工,是家科技企業(yè)的工程師,人雖然長相一般,看著老實厚道,有些許木訥。但木訥是表面的,兩個人見過三次以后,就著急忙慌地上了床。在床上,趙工顯出木訥的對立面來。烏娜心下大爽,她的整個身心都被調動起來,在她曾經的經歷中,從沒有過這樣身心合一的幸福。
趙工還對美食有研究,他勤快,愛廚事,對待菜肴像對待自己手下的電路板一樣認真、細致。他一絲不茍地切絲批片剁塊,蒜蓉蒸,剁椒燴,濃醬燒,一盤盤一碗碗一碟碟地端出來,像藝術品一樣,呈到烏娜的眼前來。
烏娜在他家,也是租的房間里,拿過帶來的紅酒,盛進玻璃杯,兩個人晃著杯樽品呷著美酒,細品慢咽趙工出鍋的美味佳肴。
趙工的屋子沒有烏娜的大,但小而精致,作為男人,收拾成這樣,真是不錯了。他的家具都是房東的,他一直用得挺愛惜,自成一世界,也是神仙光陰。
有時候,烏娜也帶趙工去自己家,她和趙工不一樣,她不喜歡房東的家俬,她全是自己置辦,床啊,柜子啊,餐桌餐椅啊,還有一些電器。趙工笑著搖頭,用理科男直來直去的算計來審視烏娜的租屋:“你這樣的話,受控于房東,他想漲價就漲價,他想趕你就趕你,到時,你這滿屋的家俬,就麻煩了?!?/p>
烏娜笑:“到時再說到時的事吧。我喜歡自己的東西,這樣,才有靈魂篤定的感覺。每件器具,都裹脅著我的靈魂!”
趙工笑笑:“你真是個感性的女人!”
交往很熱絡地進行著,兩個都是大齡青年,再過些日子,都奔中年而去。烏娜小心地問:“咱倆搬一處吧?不然,花兩份租金,也不劃算。”
趙工沉默,半天才說:“這事就大了。你讓我想幾天吧,等幾天,我來找你?!?/p>
三天過去,趙工沒有消息,五天過去,趙工仍舊沒有半點音訊。烏娜打電話,手機關機,再打到單位,說是已經離職。烏娜嚇一跳,跑到趙工租的房間,房間已經被物業(yè)收了,物業(yè)管理處告訴她,租客前幾天退租,房東正在找下家。烏娜問,有沒有房客的聯(lián)系方式?物業(yè)說,沒有,就是有,也不能告訴你啊。
單位也查不到趙工的聯(lián)系方式。趙工這個人,和南方這座城市的好些傳奇一樣,可以自然而然地從人間蒸發(fā),一點水汽都尋摸不著。
這之后,烏娜的房東讓中介帶了好幾撥人來看房,當時房價不錯,房東想盡快賣掉,烏娜被吵擾得不勝其煩,撥電話給房東:“你直接賣給我吧?我們都省掉中介費了?!狈繓|立馬過來簽約。烏娜去銀行,取出攢下的錢,又跑貸款,把房子買下來。房產證上的名字,更改為烏娜。她心里的烏云散去一半,畢竟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她雖然仍舊形只影單,卻有了自己安穩(wěn)的家。
“那個趙工就那樣消失了?一個大活人,青天白日地不見了?”我們聽得目瞪口呆。
“聽說那邊很多這樣的事情。早些年,好多人的名字都是假的,身份就更別提了,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么人,說不定是殺人犯或者強奸犯呢?,F(xiàn)在是不可能,大數(shù)據(jù)上來后,沒辦法作假。”烏娜曾經的閨蜜放下玉米汁,不再喝。
“怕是早有家室的。到那邊,離開妻兒,和隨便哪個女人做露水夫妻?!蔽覀円黄鹋袛唷!翱礊跄缺苹楸频镁o,趕緊一走了之。也不知又有哪個女的上當受騙?現(xiàn)在有個挺惡心的說法,小年輕還當口頭禪:白嫖?!?/p>
我們點頭,都覺得是這個道理。
烏娜雖然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事業(yè)上也做得風生水起,但她的執(zhí)念,還是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生孩子,當母親,成為我們所信奉的“完美的女人的一生”。我遇到她的時候,那個在海邊和老外一起嬉戲游水的烏娜,已經把婚戀對象擴大化,到更廣闊的天地去尋找契機。
她的身材本就火辣,又穿一襲兩截式鮮紅的泳裝,她還沒算太出格,把近中年的身材用比基尼去包裹,來和一眾青春少女搏個高下,她還是有自己的底限,有自己的紅線,在世俗的層面,盡量不去犯規(guī),不去惹眾怒和麻煩。
“我一定得在四十歲之前就把自己給嫁掉。”她坐我身邊,對著遠處她的異域情郎,咬牙切齒地說。
經過幾場戀愛的折磨,烏娜把視線放到四海之外。故鄉(xiāng)的男人對女性的要求太高,再年老的男人,也希望自己的下一個老婆是青春勃發(fā)的少女,紅袖添香夜讀書般知書達理的陪侍。她沒辦法也無能力回春,不可能達到他們對求偶的要求。她想起在外資公司工作時那些鬼佬對情愛的態(tài)度,她覺得她這種離異又有年齡的女性,也許在海外男人的婚戀觀下,還能有些市場。對了,現(xiàn)今,她早已經辭去外資企業(yè)的工作,她加入一家新興的包裝材料公司,全面負責對外業(yè)務,也是公司的主要合伙人。
烏娜下載一個國外的交友網站,很快,遇到皮特的反饋,兩人在網上相談甚歡。皮特五十多歲,離異,一女一子早已成年,皮特獨居在華盛頓州的一個港口城市,塔科馬,有自己的企業(yè),看他秀出的生活圖片,境況還不錯。一個多月后,在一天天網上頻繁的互動后,皮特提出來中國面見烏娜。
烏娜去香港接的他。接機,過關,再帶他來自己所在的城市,自己置辦下的家。兩個人火速地云雨,探索彼此的身體,也在默契中妥協(xié)自己的習性。皮特比網上顯得老一點,但身材保養(yǎng)得還不錯,人也挺善良大方,那種西方白人的傲慢或多或少地顯現(xiàn)出來,給保安的小費,給路邊乞丐的現(xiàn)金,都是用美元換成的紅艷艷的百元人民幣去給予的,烏娜被他毫無節(jié)制的大方驚嚇到,走哪都不許他再度這樣出手闊綽。皮特嘆:“中國真是個好地方??!”不知是贊揚這個東方文明古國對他的待客之熱情,還是慨嘆這個正在飛速發(fā)展中國家的生活費用之低廉,皮特相當喜歡這個陌生的東方國度,也喜歡這個待他溫情脈脈的姑娘。
他們彼此對“見光”后還算滿意,再下一步,慢慢接近婚姻安排。然后,烏娜很快辦下簽證,飄洋過海飛去大洋彼岸,走訪和考察她將要嫁給的異鄉(xiāng)男人。
她多少有些失望。雖說在塔科馬,實際皮特居住于一個遠郊,前不著村后不落店,讓處慣大都市生活環(huán)境的烏娜有點落寞。而且,皮特所謂的企業(yè),只是自己居家的小作坊,專事生產那種能在織物上繡出名姓的小機器,產量不大,當然,銷量也更是微不足道,和烏娜所以為的企業(yè),完全天上地下。況且,皮特的房屋又老又舊,一層,三間房,哪兒哪都顯出一種乏善可陳的簡陋和破敗。最讓烏娜糟心的,皮特帶她去住所附近的沃爾瑪,在一家小首飾柜臺,選中一粒小鉆石,鄭重其事地向她求婚。
烏娜愣半天,在柜臺以及周圍看客的起哄下,卻也堅定著自己的信念,沒有當場答應。她囁嚅很久,看眼里冒著熾熱火光的皮特,感覺他是給予自己一個慷慨,如同他在國內時,對待那些保安以及路遇的乞丐,所給予的某種他自以為的慈悲。烏娜窘在那里,不知進退。幸好旁邊有一位華人姑娘,打破尷尬,知心地邀約烏娜去她家玩玩。
那姑娘是四川人,早年香港求學時,和夫君相識,嫁到香港,然后因事業(yè)拓展,兩夫妻又輾轉來到美國。她很知心地聽著烏娜和皮特的相識,直截了當?shù)剡M言:不要嫁給皮特!她認識好些微軟波音還有亞馬遜的職員,星巴克總部也在西雅圖,高管里有不少單身人士,她和夫君因為醫(yī)生的身份,和他們好多人都相熟。
好姑娘要嫁給好男人!我們不是逃難過來的,干嘛要選擇這種白人looser?長點咱們中國姑娘的志氣!四川女人鏗鏘有力地給烏娜打著氣。
烏娜搬離皮特家,住到西雅圖的一處酒店,在熱心四川女子的安排下,見過好幾個單身男人后,把眼光鎖定到一個各方面和自己都很契合的男人身上。
“所以你那次碰到的,海邊和烏娜在一起游水戲浪的,才是她的真命天子?”在座的四位忙不迭地打聽。我認真地點頭。
年齡和烏娜相仿,不太愛講話,有點靦腆,在微軟總部做軟件測試,不算級別大的高管,但收入相當不錯,而且,他是真心喜歡烏娜。
“怎么喜歡法?”在座的四位齊聲問。
“小皮特眼神不錯地盯著烏娜,”我說,“對了,他也叫皮特。烏娜管上一個皮特叫老皮特,這個叫小皮特。你在一旁能很明顯地觀察到,他非常依戀烏娜,而且,也非常尊重烏娜,他連買一頂玩具風箏,都跑過來征詢?yōu)跄鹊囊庖姟N液蜑跄仍诤_吪加龅哪谴?,被他無數(shù)次打斷話頭,就是因為他每做一個決定,就問烏娜可行嗎?那種骨子里散發(fā)的敬愛,一般男性,很少具備吧?”
我們五個人沒有做聲。自己的男人,自己心里有數(shù),他們都太喜歡做決定,而且一意孤行,大男子主義。在外面,也能表現(xiàn)出謙讓有禮,尊重其他女性或者老人,在家里,就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本性,婆母一向把他們視作寶貝,他們但凡有妻在家,絕對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看著電視里的國際動亂形勢,看著侃侃而談軍事分析的節(jié)目,完全比肩政治家軍事家的雄才大略,心中裝天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將才。
但是小皮特不是這樣的。他具體到非常細微的小事,都需要聽取烏娜的意見,眼神專注,全神貫注,讓全世界都知道,烏娜才是他的中心和重點。
“就是愛情!我從他們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久違了的愛情?!蔽已a充道。大家愣一下,全噗嗤而笑,轉而,笑得放肆起來,前仰后合,眼淚都差點蹦出來。
我有點不好意思,深悔自己用了這么個嚴肅而戲謔的詞匯。
我們的愛情,基本在進入婚姻后,或者最遲在孩子出生后,已經煙消云散了。我們最愛說的,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或者,婚姻是親情的開始以及延續(xù)。唯獨,不再有愛情的存在。
那年快到四十歲的烏娜,她怎么配談愛情?她和皮特的相吸相引,最多只是文化差異上的彼此好奇,也或者,只是陌生肉體間追逐新鮮的欲望。
可是,不管怎么樣,烏娜說,皮特是她的真命天子,她看到他,總會怦然心動,那是愛情的信號,就如當初和黃志壯,和她的前夫,她一樣會因為看到他們時怦然心動,而明確知道自己絕對陷入了愛情。
“祝我好運!”她俏皮地對我說,穿著那套兩截式的鮮紅色泳衣,和皮特手牽手沉入茫茫的人海中。
后來輾轉聽到的消息,烏娜果真和小皮特締結連理。她返回來辦理一切相關事宜。涉外婚姻本就繁瑣,但烏娜忙前忙后,整張臉煥發(fā)出勃勃的生機。
她辭職。老板挽留許久,甚至作為合伙人,希望她能把業(yè)務帶到美國去,美國是巨大的市場,亞馬遜雖然當時還只是小露頭角,老板卻看到了一線商機,畢竟是深圳,所有的事情都能和賺錢聯(lián)系到一起。烏娜婉言拒絕。她已經找到一家印度人開的商貿公司,因為流利的英語和粵語水平,她做起了向大中華地區(qū)兜售跨國產品的業(yè)務,也就是我們這邊所稱的進口貿易。烏娜認為,這種事業(yè)更寬更廣,而且,對她自己而言,視野更開闊許多。她說還報名了一個西班牙語學習班,上班的同時,她學習這門世界第三大語言,為融入海外社會,也為將來進軍拉丁美洲市場,給自己鋪下起點。
小皮特也有套自己的房產,是個小HOUSE,一層,也只三間房,比老皮特的居所稍微新一點,位置倒是不錯,離西雅圖微軟總部挺近的,生活和工作也都方便。烏娜卻著手他們的新家。
她手上積存著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金錢。這些年的積蓄,她在理財產品上的投入,深圳公司的分紅以及退伙時的償付,還有那套貸著款的地段不錯的商品房——那會兒房價開始上啟,走勢頗好。烏娜有條不紊地變現(xiàn),托付掮客,買進賣出,換成現(xiàn)款。她已經看上郊區(qū)一所相當不錯的學區(qū)房,兩層半的HOUSE,五間臥房,四個衛(wèi)生間,前院和后院,最主要的,地段不錯,離DOWNTOWN近,也離小皮特上班的地方近,更離自己在職的公司也不遠。
小皮特說:“哈尼,我們沒有那么多錢。要不,先把我的房子賣掉,再看看我的貸款?嗯,你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呢?我們就兩個人住呢?!?/p>
烏娜答:“哈尼,我們不賣你的房產,我們也不要貸款。你的房子留著租給別人,每月還可以得到額外的進項。我需要買下這處房宅,我們將來要有孩子,我們要給孩子們留些空間?!?/p>
小皮特說:“哈尼,我注意到你用‘孩子’這個詞,是復數(shù)的表達。你想生幾個呢?”
烏娜答:“至少兩個?!?/p>
小皮特說:“哈尼,好的,那我們積極備孕吧。但是,最大的問題是,哪里有錢買下這么漂亮的房子呢?”
烏娜答:“哈尼,我有錢,用我的錢。”
這件事情最有名的結果是,小皮特的同事,那些微軟里面的單身男性們,全部驚詫于這位年輕中國女性的財力。那是他們第一次看到身邊有同事,通過一個神秘東方發(fā)展中國家來的弱小女子,住到他們夢寐以求的豪宅里。他們非常勤力地向烏娜打聽,她還認識些別的中國單身女性嗎?能否毫無保留地介紹給他們這些單身漢子?
烏娜笑笑,不置可否。她的心里非常得意,自她始,美國中產階層,終于開始驚嘆中國獨立女性的能力,而不是像他們根深蒂固的思維設想的那樣,這些國家的女性,是靠和他們美國人的婚姻來實現(xiàn)幸福生活的進階。
“她還為國爭光了呢!”我們驚嘆著,卻也帶著不無酸楚的嘲諷。
“她一向膽大妄為。當時聽說她出國嫁掉,還以為她被騙了。那么一把年紀的女人,卻還真被當成了寶貝!”東道主嘴巴一咧,道出我們所有人的心里話。
門開啟,服務員躬身迎著進來的客人。我們安靜下來,五雙眼睛刷地一起整整齊齊地射向來者,有兩個,又馬上架起放在一邊的眼鏡,仔細地瞧著進來的人。
她穿一件藏青色的有領POLO衫,收腰款式,下身是條奶白色的直筒運動褲,腳踏一雙純色小白鞋,肩上挎一個印著草繪建筑圖案的帆布袋。身材確實保持得不錯,這種裝束,完全把自己約束管理有方的身形毫不遮蔽地顯示出來,那多少有點過于隨意甚至樸素的穿著,把我們五個盛裝打扮的、準備一較高下的心思,暴露無疑。我們全穿出自己最名貴的衣衫,拎著場面上拿得出手的大牌包包,個個搭配著奢侈的首飾,來見這位已移居國外多年的海外同胞。
我們交換眼神,有點鄙夷烏娜的隨便,她這身隨意出門買個菜的打扮,也有點生氣自己的盛裝,所為何來?
她的頭發(fā)短在脖頸處,是種不經意的零亂,透出一股這種年齡段的中老年婦女少有的決斷。她露齒一笑,弧度恰到好處地顯示出八顆細密的白牙,健康整齊的牙齒宣告她的富貴,那是我們五個人所沒有保養(yǎng)過的水準,到她這種程度,每年至少要花費小十萬來維持這類健康的皓齒。我們喉頭咕嘟,看她完全沒有客場的矜持,一一對著我們念出名姓來。她全身上下沒什么多余的飾品,項鏈,手鐲,耳環(huán),全沒有,只腕上套一只小小的金鑲鉆手表,東道主識貨,抽一口冷氣,驚嘆:“你這江詩丹頓的,怕要幾十萬元吧?”
烏娜眼睛一圓,嘴角彎成兩撇向上的弧度,打趣道:“你還認識江詩丹頓啊?我以為你們只知小金勞?”
這話我們不好接茬,氣氛明顯冷下來。東道主變了臉,鼻孔里哼一聲:“你把一輛卡宴都戴在胳膊上了。還真是嫌棄我們沒見識?!?/p>
烏娜忙岔開話頭,掃我們一圈:“哎呀,都多久沒見了,真是太難得了,你們可一點沒變呢!”
我們不好讓氣氛僵持,紛紛迎接她的話,訕訕地應對。
有人問:“怎么回來了呢?這再出去,怕是很難見到了吧?”
烏娜說:“我繼父不在了,回來奔喪?!彼龘u晃面前的紅酒,“你們知道我父親是繼父吧?我們家挺復雜,兄弟姐妹雖多,但和我血肉相連的也就一個哥。我媽年紀大,她這輩子碰到這最大的事情,我不能不回來陪陪她。”
曾經在單位里,年輕時的烏娜絕口不提她的家庭關系,好像那是她掩藏的秘密,或者一種恥辱?,F(xiàn)在年紀大了,便不把這些“家丑”當正事了,說起來,反而平和自然得多。
有人又問:“孩子多大了?”現(xiàn)場一片安靜,大家都覺得問的人有些促狹,卻全感覺一種報復的爽快,那人接著揚高嗓門:“哎呀,不好意思,我都沒想過你……”
“我有一兒一女。女兒大一些,十一歲,兒子小兩歲,今年九歲?!睘跄却驍嗳思业谋福澳銈兙秃枚嗔?,孩子都成人了吧?我這兩個,還在培養(yǎng)階段,正是操心的時候?!?/p>
我們果然有了興致,馬上要求她把照片給我們?yōu)g覽。烏娜拿出手機,調出一幀幀圖片,給我們看那些賞心悅目的畫面。
都是漂亮的混血兒,可能像父親多一些,全是洋娃娃的模樣。背景里,我們最在意的是圖片的環(huán)境。有的一看就是在家里拍的,還有的像是在學?;蛘吲嘤栔行?,另外就是出門在外的戶外活動,海邊游泳,或者高山滑雪,還有騎著小馬,另外有拉小提琴,或者學習油畫的瞬間捕捉??偟膩碚f,是兩個被寄予厚望而不在乎金錢去陶冶身心的富貴少年。
“你還是真不錯的!聽說,你四十歲才結的婚,就接連生下兩個娃娃?!”有人問出我們的好奇。
“第一胎,女孩子,我是試管生的。各方面都挺順利,排隊也快?,F(xiàn)在試管很發(fā)達,成功率高。當然,我的體質還不錯?!睘跄群芨吲d地解釋,“到了男孩子,就是自然懷孕的。真是奇怪,我們沒想過還能再生下孩子,根本沒避孕,以為就一個獨苗兒了,卻真是老天開眼,上帝保佑,又給我們送來一個孩子?!睘跄鹊南矏偘夭蛔。v起自己的孩子來,和我們所有人一樣,眼睛里都發(fā)著光,“我當時都四十二三歲了,絕對的高齡,但受孕到生產,沒什么并發(fā)癥,很順利地自然分娩,生完就打道回府,從產房到車庫,我還是自己走的路,連輪椅都沒要呢。”
嘖嘖,我們稱奇,都婆婆媽媽地回憶起當年自己生孩子的痛苦和撕心裂肺來。問到特別的細節(jié),對國外坐月子的好奇,確是真沒和國內傳統(tǒng)的那樣,烏娜生產完后就自如地出門,開車去訓練中心,做產后恢復運動,從身體到身材,全面復蘇。她沒有婆婆的幫襯,也只能歸功于她所在地方的育兒環(huán)境的成熟,孩子的撫養(yǎng)并沒有讓她極度操心,很麻利地一拖一帶,就把孩子養(yǎng)到現(xiàn)在。然后,一個月過了,她又重返工作崗位。
哇!
“在國外,工作并不會好找,特別是要找到順遂自己心愿的,其實真挺難。還有文化差異,你會覺得在和外星人溝通。但好在,我適應性特別強,很容易就入鄉(xiāng)隨俗,掌控了局面。”烏娜有點得意。
我終于說出自己的好奇:“你那照片里,孩子小的時候,我看到有你先生的畫面,我記得見過他的,眉目沒有多大變化。我還記得,他叫‘皮特’吧?可是后面的相片里,那個男人,不大像皮特???那位是誰?”
烏娜又高興起來,是的,不只是笑容的顯現(xiàn),她的情緒明顯是歡快,甚至多少帶點興奮。
“那是我的男朋友,他也叫皮特。天哪,怎么這樣多的人叫皮特?我算是和皮特結緣了。”她夸張地用雙手比劃一下,有點老外的裝腔作勢,然后,把手中的筷子放下,滿足我們好奇心般地,講述她在國外的故事。
和小皮特的婚姻生活,生下兩個孩子以后,也和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一樣,充滿著雞毛蒜皮。烏娜當然是有底氣爭執(zhí)的,在結婚前,就接受那位四川妹子的建議,做下詳細的婚前財產協(xié)議。倒不是她對皮特心懷戒備,烏娜是對自己的資產有保護心態(tài),畢竟人生地不熟地到了這么遠的地方,旁邊全是文化差異巨大以及成長背景迥然不同的陌生人,她首先想到的是,要守住自己的財富。
這一生,在她雞零狗碎的原生家庭里,在她踏入社會所遇到的紛紛擾擾中,在和黃志壯索要“青春損失費”撕破臉面時,在和前夫離婚經歷的劍拔弩張中,她一直明白,她是孤身作戰(zhàn)的,她是要一人面對其他要侮她欺她傷她打她的團體,那些以男性的利益為第一要素的條條框框和世說紛紜,她除了得到金錢的保護和眷顧,一切都是浮云。
而這些年,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賺下的金錢,是給自己安身立命的保障,是給自己避風遮雨的避難所。
所以,在她提出離婚之時,小皮特不敢接口,不像她的前夫,恣意妄為地羞辱她,像摒棄一塊破抹布一般,隨手將她掃地出門。這次婚姻的主動權,牢牢地掌握在烏娜的手心里。
因為小皮特的犯錯,更讓烏娜絕對地占據(jù)上風。
小皮特也有過婚姻前史。是位留學過來的東歐姑娘,家境還算不錯,輾轉從東歐到美國后,不想回去,簽證到期,和小皮特做了交易,用婚姻完成身份的永久居留權。
小皮特是真心地熱愛那位姑娘,兩人在商討婚姻的目的之前,是戀愛過的,至少,小皮特陷入了對戀愛的狂熱歡愛之中。他用盡自己的積蓄,來完成東歐姑娘對美好前景的向往,也用自己工作的努力,來滿足東歐姑娘曾有過的在故鄉(xiāng)的舒適,以及適應異國他鄉(xiāng)的孤寂和彷徨。
但是,這一切,還是讓這段有目的的婚姻火速地駛入終點。那位東歐姑娘最終抵御不了自己內心的矛盾,她無法在這么年輕的時光,把用一切青春和所有冒險而爭取到的自由,完全背負在一個她根本不愛的男人身上。
她決絕地離開,冷冷地給小皮特一個“謝謝”的吻,她需要在自己一心向往的新世界里,開疆拓土,找尋人生的歡娛,享受人生的美好。
烏娜和小皮特相親之時,正是小皮特人生最難受的時光,他還沒有走出對東歐姑娘的柔情蜜意,在失落的愛情里孤獨地墜落,直到飲鴆止渴般地相遇了烏娜。
這些,在結婚之前,或者說,在烏娜滿心歡喜地購置他們的豪宅之前,也或者說,在烏娜生下那兩個愛情的結晶,以為生活可以順順當當?shù)剡^下去,以為在遠離故土的大洋彼岸,她終于可以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她畢竟有了一套房子,面向大海,春暖花開,還有兩個那么可愛的寶貝,環(huán)伺膝下。這簡直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也是她一生中從來沒敢奢望過的日子,在眼前如花般綻放開來。
她在那家索拿馬廚具專賣實體店里,見到了那位東歐姑娘。
烏娜一下子灰透了心。
她沒法和那位絕世美人比,就像現(xiàn)在的我們,也沒法和她比。
真的是絕美的佳人?。∧w白,貌美,大長腿,長長的金色卷發(fā),被一只黑色的卡子別在腦后,雕像般立體的五官,被她們民族固有的冷漠而渲染得越發(fā)高貴而神秘。這么些年,別說小皮特忘不了她,每一次家里添灶具加廚具,都樂顛顛地跑去照顧她的營銷,就是烏娜,也被這位冷艷的東歐姑娘釘住,久久都回轉不了眼珠。
烏娜回家,冷靜地過著日子。她早起做全家的早餐時,看著狼吞虎咽的小皮特,覺得他在想她。她看到小皮特抱著兩個孩子去托兒所時,她覺得他會去索拿馬賣場。她去公司上班時,會在工作中忽然停下,不知該做什么了,因為她想象小皮特和東歐姑娘在熱烈地擁吻。她晚上關燈睡覺,小皮特向她求歡,她閉著眼睛,覺得小皮特的每句呢喃都是在輕喚那美麗的東歐姑娘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有問題,她知道她原來并不是這樣的人,她是那種抗壓能力本應超強的人,她是那種直面暴風驟雨的人,她是那種縱有刀山火海,也能奮勇向前的人。她怎么會在自己追求到手的一切幸福面前,被一個個虛幻的場景給生生地打敗了呢?被一個雖則美艷,卻數(shù)年來還只能在賣場做著柜員的年輕女孩給征服了呢?烏娜完全無法理解自己了。
她為挽救自己的婚姻,收復自己的領地,重新過上美滿幸福的日子,她一生為之努力的目標,更為重拾自己的理性,用盡各種各樣的方法。她求助心理醫(yī)生,和小皮特一起去婚姻咨詢尋求解答,全家安排去夏威夷去大溪地去威尼斯,陪著孩子們到博物館到迪士尼到山野露營,在種種舉家嬉戲的日子,在頻繁的全家團圓的日子,烏娜的心魔仍舊高漲不下,她毫無能力再把這段婚姻維持下去。
“作吧?又沒任何實錘,也沒有捕捉到兩人任何曖昧的畫面甚至短信,我就是無法信任他了,沒辦法過下去了?!睘跄鹊卦V說著自己的婚變。
我們聽著她一點點把美好的生活自我毀滅,完全無法理解她的精神狀態(tài)。是的,不是神經病就是精神病。她到底想干什么?終于有了幸福的家,終于有了一雙夢寐以求的子女,她還想要什么?
“后來我明白了,我已經不愛他了,不愛我的先生,我孩子的父親了?!睘跄让蚩诩t酒,眉頭輕輕皺起,她的手開始有規(guī)律地轉起高腳紅酒杯,怡然自得地說著話。
“就從你見到他所謂的前妻開始?”我們真是大惑不解,杯弓蛇影的猜忌,如果不是自己自作自受,把好好的日子非要折騰著過,哪個女性會有這樣莫名的感受?在四十五歲的時光,要結束自己的美滿婚姻和和睦家庭?
“那可不知道,我也不確定?!睘跄鹊谋舆€在有規(guī)律地旋轉,里面腥紅的液體隨著她的把玩而怒海翻江?!拔掖_定的是,我沒辦法再愛他了。”
婚,很快離下來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歸屬到烏娜名下,財產很容易解決,因為有婚前協(xié)議,房產以及大量的資產和現(xiàn)金也歸于烏娜,甚至,她還獲得每月不低的撫養(yǎng)費,從皮特的收入中按時間有規(guī)律地獲取。
她反而比離異前更有錢了。也是在這時,她的商機來到,她一直付諸努力而學習的香熏制品,得到市場極高的評價,她創(chuàng)立的公司,在這些年的不斷經營下,隨著好評如潮的反饋,她簽下大筆的批量合同,直供給中國大陸市場,很快輻射到幾乎整個亞太地區(qū)。
我們當中有人笑笑:“這些年,海外同胞可賺了不少大陸同胞的鈔票啊。”
烏娜把杯中紅酒啜一大口,低頭從隨身帶過來的帆布包里找尋著。我們的眼神,齊刷刷地全體掃過去,審視著。她的頭發(fā)非常輕盈,伴著她腦袋的扭動,舞出迷人的姿態(tài)來。有彈性,有光澤,而且造型的打理,絕非一朝一夕,我們是真的羨慕她的發(fā)量和發(fā)質,在這種年齡,還能擁有如此質地的頭發(fā),真是羨煞我們。她很快從帆布袋里拿出幾只小小的精油來,傳給我們看她的產品。
像一般市面上的精油一樣,深棕混墨綠色的瓶身,在昏黃的燈光下,除了我們不太識得的那些扭曲的外文單詞,我們看不出和普通的精油有什么不一樣?烏娜就是用這種東西賺得盆滿缽滿?
“U_NA?”有人輕輕地,遲疑地念出那印在上面碩大的LOGO標記。
“烏——娜?!睘跄燃m正著發(fā)音?!斑@是西語,西班牙語,西語里的‘U’發(fā)‘WU’的音?!?/p>
“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樣?!彼靡獾匦ζ饋?,嘴角向上揚,露出的皓齒又讓我們再一次驚嘆她的白牙,這整齊而細密的牙齒,要費多少精力和金錢的打點,才能造就出如此如縞似玉。
“U-NA,在加泰羅尼亞語里,代表的是唯一的意思,在威爾士語里,意思是漂亮和浪漫,在凱爾特人的語言里,代表的是白色波浪的意思?!睘跄仍敿毥o我們這些懵里懵懂的人科譜了一段詞匯的溯源,“但是實際上,在英語語系里,作為女性名字的意義,其實是,獨一無二!”
我們看著她,默默地點點頭。
我們其實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我們的知識儲備,我們的見識,怕是無法和現(xiàn)在的她相博弈的,除了瑞思拜,沒有別的情緒能代表我們的真實感受。果然,她成為主場,伶俐地展開對我們井底之蛙的引導,把我們拉向她開闊的世界體系。
烏娜大獲成功。
“現(xiàn)代人最大的煩惱是什么?不是沒錢,不是沒胃口,而是無法進入深度睡眠?!睘跄乳_始侃侃而談她的產品理念。我是對治療失眠有深厚的興趣,自從四十歲過后,十多年里,我們在座的都飽經失眠的苦惱。當然,還有不言而喻另外的原因,這兩年,我們進入女人最尷尬的階段:更年期。更年期讓失眠的癥狀更加顯著,也讓我們更加無助,所有更年期到來的征兆,預示我們作為女人這一性別的終結,而成為一個雌雄莫辨的中性人種,成為接近衰老接近生命終結的預兆,我們愁苦而心懷忐忑地接受生命的規(guī)律,多少有點不甘心。
“哇,那你們,”烏娜環(huán)顧我們,詫異地瞪大她美麗的雙目,“還能夠,愛嗎?”
我們面面相覷,既而尷尬地大笑。我們收復失地,重振河山待后生。
“天啊,都老夫老妻了,就是安穩(wěn)地過日子唄!”我們全是夫妻原配,中間有多少雞零狗碎,也敗給崢嶸的歲月。我們得意的就是,我們老老實實地過著自己和和美美的日子,有驚無險地準備過完這一生。不需要烏娜那樣的動蕩,那樣的精彩。我們和原配的夫君,有著共同的記憶和流年。
她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捂住嘴巴,似有少女的羞怯。我們唯一能與她抗衡的戰(zhàn)場,變成為她取笑的滑稽之地。
“皮特,前天還向我求婚來著。我一直拒絕,已經三次了。”烏娜收住笑臉,認真地說,但眼里的笑意卻像窗外的湖水,蕩漾著,波光粼粼。
哪個皮特?前夫嗎?還是之前的老男友?
“都不是,是英格蘭人,在德國的埃森參加博覽會時認識的。一看到我,就再也不肯從我的宣傳攤位上移步了。就這樣交往下來,快有兩年了。”烏娜慢慢地講述她的羅曼史。
這位皮特,我們叫他新皮特,三十大點的年紀,英國南邊某個郡的,是地道的鄉(xiāng)下,一望無際油綠綠的草地,幾十頭俯首吃草的黃牛,他仰躺在草地上,頭頂藍天白云。是純種的英格蘭人,祖上五代,都在那個郡里娶妻生子,生生死死,沒有和其他種族甚至外郡的人通過婚,他們自然也出去讀書,見過世面,就像新皮特的祖母從小對他說的:“你一定要看看世界!走到世界盡頭去?!毕褡约合矚g旅游的祖母一般,新皮特去過將近五十多個國家。他喜歡的國度都在亞洲,特別是東方,神秘而古老的東方,文明而典雅的東方,他受東方強烈神秘感的召喚,讓他對出生于東方國度的烏娜有了極為濃厚的興趣,接觸日久,竟然滋生出情懷來,那是一種有別于對其他女性的愛情,是一種探索,一種尋寶,一種歷險,一種產生高濃度多巴胺的情緒。他無法自拔無可救藥地愛上了烏娜。
我們看到烏娜手機里新皮特的照片,確實是個帥氣小伙子,頭發(fā)濃密,胡須繁茂,個頭挺闊。兩個人有許多合影,不算特別親密,但也絕不疏離。不想做出親密的姿態(tài),看得出是烏娜的矜持,中國人不習慣在鏡頭前或者說是人前秀親昵的那種保守。不過,仍舊覺察出照片里的男人對相擁著的女人的愛意。
我們放下烏娜的手機,無法言語。是的,再怎么說,烏娜和他,是有著二十歲年齡的差距。
“他是純種的盎格魯人種,從他而上,追溯到五代以上都在他的故鄉(xiāng),從沒離開過。英國有好多的雜交人種,歐洲比較雜糅,互通往來的婚姻,”烏娜每次說到這些,我們如墜五里云霧,“連他們的首相和前首相,都不算真正純種的英國人。純種的英格蘭人,很少見了?!彼僖淮螐娬{新皮特的血源,是顯示其高貴的身份嗎?
“其實純不純的,也是沒見過世面。沒出去過的人,說到底,就是鄉(xiāng)下人。十代以上都居住在農村的,不也是純種的?”有人笑笑地說。
“那是。我倒為你擔心,你若答應他的求婚,不壞了人家五代還是六代的純英格蘭血緣?”我也認真地詢問。
烏娜竟然點頭言是,告訴我們:“所以,我沒打算和他結婚?!彼畔率謾C,尋找著一片辣椒,細嚼慢咽后,滿足地享受著舌尖的刺激,然后咂咂嘴,“我就是享受戀愛的過程。”
“自小皮特以后,我是說,你和小皮特離婚以后,你又戀愛過多少次?”我是真的好奇。像我們這種年齡,大約在十多年前就斷絕戀愛的能力,不只是和先生的愛情,就是偶或對外的心動,好像也止于心力交瘁的庸常。
“不多,也就兩三段吧。戀愛嘛,總是要付出心力,還是挺傷筋動骨的。畢竟得全情投入到里面。情緒的波動,喜啊,憂啊,悲啊,思啊,念啊,總之,還是蠻費心盡力的?!彼坪鯂@一口氣,眼神蒙眬,不知道回憶起哪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這時候她的手機響起來,她的臉部表情一下子生動了,兩個人用英語繁瑣地交流,烏娜嬌羞,撒嬌,過后,臉面嚴肅,最后,嘟一下嘴,直接掛機。我們靜觀,待其變,馬上,鈴聲大響,烏娜看一眼來電顯示,又掛斷電話,三番五次以后,連我們看客也極不耐煩。烏娜把手機強行關機了。
“挺煩的,他說坐今早的飛機馬上到我這里來。我們現(xiàn)在的時間,是他那邊的早晨。我不想讓他過來?!睘跄冉o我們解釋。
大家都不吭氣,只有我打破沉寂,解圍:“你在美國,他在英國,你們相處也不容易?!?/p>
烏娜笑道:“這沒什么難的,我是世界公民,他說他也是世界公民。身高不是差距,體重不是壓力,距離就更不是借口了?!?/p>
東道主終于發(fā)聲:“烏娜,你覺得你這樣過日子,是真值得炫耀嗎?在我們面前,在我們都知道各自底細的舊友面前,你覺得你的日子,是真比我們都好嗎?”
我們都不敢發(fā)聲了。只有東道主,她像從前一般,說話完全直抵人的痛處,毫不在意對方的反應。
烏娜說:“我沒有炫耀,我只是過著我的日子。離婚的女人,不該談個男朋友嗎?我又不是老處女,也不是怨婦!”
東道主說:“不是說,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就是耍流氓嗎?對男人是這樣,對女人,也一樣的標準吧?你不是最崇尚男女平等嗎?”東道主就有這種本事,把罵人的話,語重心長地講出來,倒像是關心你到骨頭里。
烏娜說:“權利和金錢是愛情的春藥。這是哪個偉大的哲人說的?我沒有多少權利,但我有金錢,大把的金錢,我自己賺來的真金白銀的金錢。所以,我說,我懂這句話?!?/p>
我們淡淡地聽著她的講述,看她強壓住那種成功女人的喜悅。是的,她以為她是成功的,至少在我們面前,在我們曾經經歷過她的青春,旁觀過她的失敗戀愛失敗婚姻以及失敗生活的際遇,牢牢記著她的一切負面過往。她想在我們面前扳回她的局面,她那難堪而致難以回首的從前,那無法更改卻早已銘刻在我們心頭的昔日歲月。
但是,她現(xiàn)在有了足以安身立命的事業(yè)以及由此成功的事業(yè)帶來的富足的金錢,她奔波一生的背景里,不為人知的酸甜苦辣咸,還有,我們再也無法和她一同回到從前的巨大的溝壑,橫亙在我們與她之間。我不清楚,這是她最好的命運,還是我們的命運強過于她?她的豐富,我們的貧瘠,她的多彩,我們的蒼白,她爬過千山涉過萬水,我們卻是四通八達康莊大道。或者,就像她的名字的所謂含義一般,她是那么的獨一無二!未來不可預知,而我們卻平平無奇,從二十歲起就知曉了自己的人生。
飯局在蕭肅的氣氛中結束。大家在烏娜風一般地離去后,都多少有點后悔此次的相聚。各人手里拿著她送的那瓶精油,那個設計怪誕的U-NA,像個詛咒一般地提示著我們的無聊和平庸。
服務員過來幫我們續(xù)茶,東道主喚她買單,服務員笑意融融地告知我們已經有人結過賬了。
我們受夠了!
這最后的屈辱,終于把我們五個的憤怒,在臨門一腳的點射中爆發(fā)開來。我們又結成同盟,開始謾罵這個無良的女人,從她聞名遐邇的“青春損失費”說起,到如今和一個兒子般年齡的男性如火如荼的約會,我們細數(shù)她一生的敗績,像紅字一樣本該受到詆毀的一生,卻如今在我們面前,得意洋洋,囂張跋扈,而我們的氣,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口,怎么也尋不到出路,只能強忍著再咽下去。
這是獨一無二的烏娜給我們最后的挑釁!我們又得耗費至少十年的時間,在每次相聚的時候,嘮里嘮叨地說到她反客為主的搶著買單,說到她最后對我們的集體羞辱,說到她,成為我們這群人里真正的傳奇。
我們再也繞不開她的名字。
烏娜!
【作者簡介:弋鏵,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大瀝杯”小說獎,出版有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雜志選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