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手稿文獻的五重價值
手稿在古籍中是專門的學問,叫“稿抄校本”,即稿本、抄本和批校本,是僅次于宋元本的珍稀文本,具有文獻價值、文物價值和藝術價值。甚至有些稿本的價值,勝過宋元本。古籍中的稿本分為清稿與草稿,草稿可見作家的修改過程及思想發(fā)展;清稿即古人自定稿,常常是以極具個性或精妙的書法,精楷寫定的自己的作品,是一生心血之所凝聚,幾乎可以等同于甚至超越一己生命之價值。2019年出版的《沈祖棻詩學詞學手稿二種》,其中記涉江詞人在抗戰(zhàn)烽火之中曾自問自答:“設人與詞稿分在二地,必有一處遭劫,寧人亡而詞留也。”人亡稿存,正是對手稿精神生命價值最莊嚴的確認。此外,所謂精神生命,蘊含特美的人格魅力,作者親筆書寫的著作,帶著作者的體溫、呈現作者的性格和展示作者的文化素養(yǎng)等,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是作者的文字肖像,甚至就是作者本人。它以真實和生動的方式,演示了一種著作的創(chuàng)造過程,對于了解作者的獨特思維和個性心理具有重要作用。所以,手稿甚至是一道原始的、豐富的和留存著作者生命信息的文化風景。
手稿在當代,特具一份書寫價值。中國美術學院的許江教授曾為王元化先生在上海美術館辦過一個手跡展,他的序名為《敬正的風神》,寫道:“王元化先生是我們尊敬的一位著名學者。他以一種溫厚的筆法,書錄他的著作語要,書寫敬正風雅的文人氣息,文質而彬彬,可謂形美、義真、而入自在與感心之境。這種重書寫內涵、重書之風神的學者書藝,正應為今日學界所推崇。”當今,機器寫作時代、信息洪流時代所導致的粘貼重復、抄襲風、圖片化,甚至口水化、粗暴化,跟大學生不注重敬正的書寫,錯字連篇,廢話滿紙,整體寫作能力下降、獨立思考能力下降,內在是有關系的。正如林毓生教授指出:“當代年輕人在聊天軟件里快速反應,即時回復,時間久了容易形成‘淺碟子思維’。手寫時代的寫作品質正在被侵害?!币苍S我們無法抗拒新的書寫方式席卷天下而來,然而我們仍然堅信書寫本身強大而持久不衰的生命力。這個時代是雙刃劍,我們希望能重視收藏手稿,在書寫方式發(fā)生重大改變的時代,再認敬正真誠的書寫傳統(tǒng),回應中文寫作的問題危機和契機,珍惜寫作、守護中文。
手稿包括文稿、書信、書法、日記、筆記等,尤具學術文獻價值、文物價值、藝術價值。
所謂學術價值,指手稿蘊含著另一套未曾明言或未欲人知的作者思想,是作者的隱潛世界。“萊布尼茨具有代表性的兩種哲學體系:一種是他公開發(fā)表的,樂觀、正統(tǒng)、不切實際,而且膚淺;另一種是近代編訂者從他的手稿中一點一點發(fā)掘出來的,其中呈現的哲學思想,深刻淵博、條理清楚,以斯賓諾莎主義為主,極富邏輯性。”(羅素《西方哲學史》,商務印書館)隨著近年來海德格爾思想日記,也就是俗稱“黑色筆記本”(Schwarze Hefte)的陸續(xù)出版,歐美學界已經開始重新看待海德格爾后期思想,將海氏政治哲學的解釋路向,從左翼回轉到右翼。近期有關胡塞爾手稿與耿寧教授苦心經年的編著權,更是激起學界對手稿研究與整理學術價值的重新重視。
我曾在撰寫《宋辯才法師年譜》時,為蘇軾與辯才法師的唱酬詩系年,因為未能看到手跡,只是根據查慎行《蘇詩補充注》,大致揣想推理,系于元祐四年(胡曉明《宋辯才法師年譜》,《傳統(tǒng)中國研究》第五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然而后來在看到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東坡贈辯才法師書跡,落款明明寫著元祐五年!
年代悠久的手稿,當然不僅具有學術考證的價值。像東坡贈辯才詩稿,兩個高人相聚于西湖龍井,名公、書法、思想、山水,美美與共,更具有宋代文明的重大文物的魔力價值。
手稿是有生命印跡的特殊文獻,是見字如面的文字照片,是焚膏繼晷的歲月留痕,是心靈交談的現場記錄,是儲藏隱秘的時間膠囊……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城市有沒有文化,就看它有沒有老房子老街道;而一個學校有沒有重要的學術傳統(tǒng),就看它有沒有豐富、厚重、淵深的手稿。這都是她的文物價值的體現。
手稿最映入人們眼簾的莫過于其藝術性,當我們看慣了出版物中的印刷體,以及電腦中了無修改痕跡的定稿,再回頭看看那些手稿,就能體會到作者的心路歷程了。稿書或許可稱為中國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王右軍蘭亭、顏魯公祭侄文稿、蘇東坡寒食帖,點畫涂抹,一任天性,行間增刪,皆屬自然,思想的自由使作者的性情和精神得以流露筆端。一旦我們在閱讀手稿中與作者共情,就能夠參與到他們的書寫和思考過程中,或是擊節(jié)稱賞、或是悲痛不已。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所藏的手稿往往伴隨作者的多次修改,點畫涂抹、倒置插入、整段刪除,不厭其煩,展現了作者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心路歷程。作者的字跡隨著思想的延伸,最終一瀉千里,傾倒在稿紙之上,筆落而驚風雨,下筆如有神助,曲盡文辭和思想之妙。我們也能透過作者的手跡知道他們書學的來源,發(fā)現他們習字的成長過程。
在現代信息社會,傳統(tǒng)的書寫活動已經日趨減少,計算機和手機的普及使用仍然在不斷加劇手稿的生態(tài)危機。妥善保存現有手稿,搶救瀕臨湮滅的珍稀手稿,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這也是我們建設手稿館的初衷,希望能激發(fā)諸君關注手稿、保護手稿、捐贈手稿的寶貴熱情。
此外,江南歷來是文獻名邦之地,藏書家比比皆是,除了擁有珍本古籍外,所藏文獻資料中也有稿抄本、尺牘等珍貴手稿。而當代圖書館在新時代的引領下,需要在文化傳承上做出守正創(chuàng)新的成績,就需要研究、收藏、保護、闡釋和展示這些文化遺產。
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由于互聯(lián)網時代數字信息漸取代紙質文獻的大勢,以及書寫方式的根本改變,手稿幾乎成為不可再生的稀有資源,成為亟待加以保護的文獻生態(tài)。我們時常聽到這樣的傳聞:某某教授的藏書,整車整車地交給了收廢品的人,或某某教授的書信成為孔網上的賣品。因此,在這個書寫方式發(fā)生巨大變革的時代,搶救這些承載著記憶和溫度的珍貴紙張,便成了一項極其重要的事情。圖書館人清楚認識到,數字智能時代的云計算與古典時代的手稿館,不是一種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關系。圖書館作為人類文明一項古老而聰明的發(fā)明,歷劫不死,自有其三生之精魂,自帶其不朽之氣場。如果說圖書館的使命是文明傳承,應該從珍惜一張紙開始。手稿館,似乎又從云端回到土地,人們在這里相聚而流連,重新去尋找過去的記憶;回到一張紙、一行字、一支筆,回到紙質的時代,好像又成為一個時光的游蕩者,一個收集往日歲月的收藏者、穿越者,一個彎下腰來的拾稻穗者——反者道之動,停下奔跑的步子,暫時返回到那樣一個紙質書寫的時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