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2期|劉霄:阿Q的朋友圈
1
阿Q的微信朋友圈,最近迎來了兩件事情,一件讓他很興奮,另一件卻讓他很煩惱,甚而有點惱火。興奮的是,他申請加趙太爺為好友時,趙太爺居然通過了,而且是瞬間通過的,速度像是秒贊。煩惱的是,一個月后,趙太爺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微信,阿Q在第一時間進行了評論,趙太爺沒有理睬。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天空瓦藍瓦藍的,沒有一朵云,連一絲也沒有。阿Q吃過早飯,便蹲在了土谷祠的墻根下,開始撥拉手機屏幕,一只大黃狗見他蹲了下來,也湊了過來,搖晃著尾巴,伸縮著那片細長而薄軟的舌頭,和他并排蹲在了一起,像是一對兄弟。大黃狗與阿Q認識。在未莊這個小地方,除了人與人認識,動物與動物認識,人與動物也認識。比如誰家的?;蚴枪?,走在道路上,別人一眼就會認出來這是誰家的?;蚴枪?,像是一眼就能認出這戶人家的孩子一樣。動物也一樣,它們不但認得自己的主人,也認得別的動物的主人,只不過不愿去說。阿Q也不理會大黃狗,徑自擺弄著手機。大黃狗蹲下后,便不再理會阿Q,眼睛望著前方,想著自己的心思。
忽然,阿Q發(fā)現(xiàn)趙太爺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微信,阿Q很激動。在未莊,像趙太爺這種身份的人,已經(jīng)很少發(fā)朋友圈了。阿Q有一個邏輯,在微信朋友圈,人們發(fā)微信的頻率與地位是成反比的,地位越高的人,發(fā)微信的頻率越低,當?shù)匚贿_到一定程度時,便只看不發(fā)。另外一種情況是,城府深的人,一般不怎么發(fā)微信朋友圈。但小D除外。阿Q認為,小D雖然也不經(jīng)常發(fā)微信朋友圈,但與上述兩種情況無關。小D發(fā)或不發(fā)微信朋友圈,本來與阿Q無關,純屬小D自己的內(nèi)政,但是阿Q看不慣?!皨寢尩?,你以為你是趙太爺了,裝什么裝?”阿Q心里罵道。
阿Q打心眼里是瞧不上小D的,但上次那一架兩人竟打成了平手,這出乎阿Q的所料,他開始對小D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了。如果不是上次那一架沒占到便宜,阿Q對小D在微信里裝高大上,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芭九尽眱捎涰懥恋亩獯蛟谛的臉上,“讓你再裝?”“Q哥,別打了,我再也不裝了,以后我每天早中晚各發(fā)一條微信朋友圈,還不行嗎?Q哥,求求你了,Q哥……”阿Q在腦海里繪制著小D向他哀求的樣子,發(fā)出了勝利者的笑。
阿Q急忙在趙太爺?shù)奈⑿排笥讶ο旅纥c了個贊,點贊的速度,與他目光發(fā)現(xiàn)趙太爺發(fā)微信的速度,只慢了0.1秒。點贊完畢后,阿Q打開了趙太爺?shù)倪@條微信,五分鐘后,他看完了整篇文章。又是一篇心靈雞湯。類似的雞湯,阿Q已品嘗了好多次,沒啥意思,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每句話看上去都說得很有哲理,但實際操作起來,卻一頭霧水,無處下手。在阿Q退出文章界面的一剎那,發(fā)現(xiàn)在文章的下面,已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頭像點了贊,各種不同圖案和顏色的頭像分三行排列著,每行八個,一共二十四個。這二十四個頭像阿Q都認識,他們也都是阿Q的微信好友,如果不是微信好友,阿Q也看不到對方的頭像。
看著這二十四個頭像,阿Q很驚詫,甚而有點驚恐,原來朋友圈里居然有這么多人在手機上刷屏。既而,阿Q又沮喪起來。上次他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集贊的信息,集夠八十八個贊,就可以到土谷祠旁邊的雜貨鋪領一只痰盂,但一個星期過去了,最終只集了三個贊,而他朋友圈里一共有一百八十多位好友。阿Q一直以為,人們沒有幫他點贊是因為都在各忙各的,無暇顧及朋友圈,但趙太爺?shù)倪@條微信,糾正了他的錯誤認識,他們不但在看朋友圈,而且時刻都在看。那只讓阿Q垂涎三尺的痰盂,就因為離規(guī)定的集贊數(shù)相差太遠,就此與他擦肩而過。“媽媽的,這幫勢利的東西,點個贊,舉手之勞的事,都不愿意幫忙?!卑心里罵道。
阿Q認真地看著這二十四個頭像,他驀然發(fā)現(xiàn)了吳媽?!斑@個小孤孀,當年爺只和你說了句‘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又沒有付諸具體行動,只是說說而已,你就哭哭啼啼地鬧騰個沒完,還要去尋短見,害得爺被秀才打了好幾下竹杠,還簽訂了五條不平等條約,弄了半天,你和趙太爺……,女仆人……男主人……,果然……,媽媽的,假正經(jīng)!”
阿Q剛罵完吳媽,發(fā)現(xiàn)給趙太爺點贊的,居然還有王胡子、假洋鬼子、小D、地保、鄒七嫂……阿Q不由得一驚,他們怎么也是好友?平時不怎么見他們往來?。课⑿排笥讶?,這攤水太深!
阿Q有時候也很納悶兒,未莊的人們加趙太爺為好友,似乎都能理解,但自己申請加他們?yōu)楹糜褧r,他們?yōu)槭裁匆捕妓斓赝ㄟ^了?這其中竟然包括吳媽和小尼姑,還有尊貴的趙太爺和錢太爺。莫不是未莊的人們已探聽到了他要革命的消息?如果真是這樣,似乎又說不通,他們雖然都同意了自己的好友申請,但在路上遇見時,眼神和先前一樣,沒有因為微信好友的緣故而發(fā)生絲毫改變?!皨寢尩?,這幫人真怪?!卑心里罵道。
看著趙太爺微信下面這一大片點贊的頭像,阿Q突然有了壓力。他覺得,在眾多的點贊人中,自己只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趙太爺是不會多留意一眼的。若想讓趙太爺高看自己一眼,此事需要動動腦筋。幾分鐘后,阿Q便有了奇思妙想。他在趙太爺?shù)倪@條微信下面,進行了評論,一共是一百零一個字,且滿滿的全是正能量,在文字結(jié)尾處,阿Q又發(fā)了六個表情,前三個是大拇指,后三個是玫瑰花。阿Q覺得,對趙太爺這樣重量級人物的微信進行評論,如果只寫幾個字或者是幾十個字,不足以與趙太爺?shù)纳矸菹嗥ヅ洌獙懢偷枚鄬扅c,就像這一百零一個字,是純字,不含標點符號。阿Q對自己的點贊加評論創(chuàng)舉,很是滿意,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媽媽的,誰比誰傻多少,爺平時是懶得去思考?!?/p>
但遺憾的是,趙太爺對自己香噴噴的評論,居然無動于衷??蓱z的一百零一個字,不含標點符號,就此石沉大海。
阿Q很失落。
2
阿Q的煩心事,竟接二連三。
一天,王胡子在朋友圈曬了一張照片,引起了阿Q的注意。照片是一部新手機,并配了一句文字——“終于搶購到了,土豆10plus,歐耶!” 阿Q一時興起,便在這條微信的下面留了言——“真漂亮,多少錢買的?從哪里買的?”到了第三天,王胡子也沒有給阿Q的評論進行回復,還“拉仇恨”似的在自己的朋友圈又轉(zhuǎn)發(fā)了一條新的微信。王胡子顯然沒有將阿Q的評論當回事。
阿Q很生氣。
阿Q覺得,王胡子不是對自己的評論不當回事,而是對自己不當回事。
這是阿Q無法容忍的。
在阿Q看來,對朋友圈里別人的評論不予回復,就如同迎面走過來一個人,對方和你打了聲招呼,你卻裝聾作啞,拒絕理睬,這是極大的不禮貌,也是對人極大的不尊重。其性質(zhì)之嚴重,已超越了上次王胡子撞擊自己的頭部。王胡子撞擊自己的頭部是對自己身體的侮辱,不回復評論是對自己人格的侮辱?!皨寢尩?,真沒素質(zhì)?!卑心里罵道。
剛罵完王胡子,阿Q忽然又想起了趙太爺。前段時間,趙太爺對自己的評論也沒有回復,就如今天的王胡子?!皨寢尩?,趙……,老東西,真沒素質(zhì)?!卑原本想在罵詞中尊稱一下“趙太爺”,忽而覺得沒有必要,既然是罵,又何必用尊稱?于是急忙將“趙”字收回了口,進而將“趙太爺”三個字直接替換成了“老東西”,于是,整句罵詞就成了“媽媽的,老東西,真沒素質(zhì)?!?/p>
罵完趙太爺后,阿Q又覺得有點不妥,趙太爺和王胡子畢竟還是有區(qū)別的,雖然兩個人都沒有回復自己的評論。他忽然覺得,如果自己連趙太爺都罵,似乎有點大不敬,是對趙太爺大不敬,還是對未莊大不敬,阿Q說不清楚。有時候,阿Q總覺得趙太爺就是未莊,未莊就是趙太爺。
3
在未莊,有些事情,阿Q是不清楚的,就如這微信。
當阿Q給趙太爺?shù)奈⑿胚M行評論時,趙太爺其實第一時間就看到了,但趙太爺是不屑于回復的。在趙太爺眼里,阿Q算個什么東西!回復阿Q的評論,顯然降低了趙太爺?shù)纳韮r,如果兩個人再你來我往地進行語言互動,那將成何體統(tǒng)?豈不亂了秩序?如果再傳將出去,說趙太爺和阿Q在微信朋友圈里聊得熱火朝天,趙太爺還是趙太爺嗎?
其實還有一個小秘密,一直埋藏在趙太爺?shù)男睦?,不便對外聲張,那就是當初趙太爺通過阿Q微信好友申請的真正原因。
那是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趙太爺正躺在床上仰望著明鏡般的夜空,這時身旁的手機突然發(fā)出了微信的提示音—— “噔噔噔”,趙太爺心里一陣不悅,“這么晚了,誰還在發(fā)微信?”一看是一個陌生人的好友申請,微信的名字叫“浮生如夢”,微信頭像是一幅門樓的照片。趙太爺一驚,這頭像好生面熟,這不是村東頭李二家的門樓嗎?這是李二呢,還是李二媳婦呢?看這名字“浮生如夢”,似乎是個女性用的名字,莫非是李二媳婦?趙太爺一陣激動。李二媳婦是未莊的莊花,傾國傾城雖不敢說,因為國有多大,城有多大,未莊的人基本都沒見過,趙太爺也沒見過,但傾村傾莊是綽綽有余的,在未莊,如果李二媳婦說她的姿色只能排第二,沒有人敢站出來說她姿色排第一。趙太爺對李二媳婦的姿色垂涎已久,但又不敢外露,所以一直沒有達到垂涎三尺的盛況,很多時候,涎一垂,趙太爺便趕緊擦拭干凈,所以在未莊,人們一直沒有見到趙太爺對李二媳婦垂涎的樣子。趙太爺終究是趙太爺。趙太爺還有一個邏輯,就是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是不能挑明了說的,一旦說出口,自己就會在氣勢上甚而在道德上矮了半截,就如他對李二媳婦的感覺。如果他貿(mào)然和李二媳婦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后果會有三種:一是李二媳婦勃然大怒,杏眼圓睜,“趙太爺,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我可是把當你長輩尊敬?。空媸菫槔喜蛔?!”;二是李二媳婦礙于面子,不便當面撕破關系,但從此見了趙太爺便遠遠地溜走了,像是見了流氓;三是李二媳婦粉面桃花,婀娜一笑,“趙太爺這是在取笑奴家吧?奴家哪有那份福分讓趙太爺高看一眼了,趙太爺你真討厭??┛?,咯咯……”伴隨著幾聲銀鈴般的笑。
第三種情況,是趙太爺一直幻想的,但幻想終歸是幻想,想想即可。趙太爺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終究不敢去試探李二媳婦的底線。而晚上的這個微信好友申請,讓趙太爺平靜的心又驟然跳動了起來,他感覺到自己呼吸的頻率比以往快了三倍。趙太爺來不及多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擊了“通過驗證”。通過的一剎那,趙太爺有點后悔,他覺得應當問一句“你是哪位”,這樣心里好有個底,如果是李二的話,那就另當別論,如果是李二媳婦,那就求之不得了。但通過驗證后,再去問一句“你是哪位”,似乎有點不妥,感覺自己辦事毛毛糙糙的,缺乏考慮,這與自己的身份有點不符。趙太爺心想,不管是誰,我通過你的好友申請,你肯定要和我打聲招呼吧,哪怕是一個表情了,你也得發(fā)一個了吧?你一發(fā),我就問“你是哪位”,這樣便可以補救一下剛才的沖動。但對方卻沒有了動靜,趙太爺便一直等待著。那一夜,趙太爺破天荒地沒關手機,也沒有將手機調(diào)整成振動模式,他怕錯過了對方的信息。天空中那一輪圓月,也在慢慢移動著,漸漸轉(zhuǎn)向了西邊,月色也不再耀眼,變得越來越溫和。趙太爺?shù)膬芍谎燮ひ查_始曖昧起來,一會兒的工夫,便從若即若離發(fā)展到了徹底黏合。趙太爺被動地睡著了。
一連幾天,“浮生如夢”都沒有給趙太爺發(fā)過一條信息,連一個表情都沒有。趙太爺想翻看“浮生如夢”以前在朋友圈發(fā)過什么東西,好洞察出點端倪來,但這個“浮生如夢”似乎是剛剛開通了微信,里面竟空無一物。歷史信息已起不到任何作用,趙太爺便開始密切關注“浮生如夢”的一舉一動。一個月過去了,“浮生如夢”連一條微信都沒有發(fā)。“事情終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趙太爺想,只不過這一天對趙太爺來說,來得有點慢。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碧空萬里無云的日子?!案∩鐗簟苯K于有動靜了,一張照片赫然出現(xiàn)在了微信朋友圈,這也是“浮生如夢”的處女秀。那是一床又黑又亮的被褥,懸掛在兩處房檐之間的鐵絲上。圖片還配了一句文字“讓被褥也曬曬陽光,補補鈣,聽說還可以消毒呢。呵呵?!壁w太爺將這張圖片在手機屏幕上放大了數(shù)倍,在認真端詳著,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闖入鏡頭里的半拉大門,那是一扇破舊的木門,歪歪扭扭地倚靠在另一扇上?!斑@不是土谷祠的大門嗎?土谷祠?阿Q?一定是阿Q!”在土谷祠,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管祠的老頭,常年居住在那里,另一個就是阿Q。管祠老頭的微信,趙太爺是有的,這是趙太爺?shù)囊粋€遠房親戚?!皨寢尩模,這條死臭蟲!”趙太爺差點跳了起來,再看看那烏黑發(fā)亮的被褥,更佐證了阿Q無疑。趙太爺顫抖的手想即刻將阿Q從微信好友里刪除,但稍稍冷靜后,覺得刪除阿Q后,可能會產(chǎn)生一些不良反應。趙太爺知道,如果刪了阿Q的微信,阿Q那張爛嘴會在一中午的時間傳遍整個未莊,并會扣上趙太爺?shù)呐笥讶尤贿B阿Q這樣的人都容不下的帽子,有損自己的形象,如果再傳到李二媳婦耳朵里,那就極其不好了。雖然從此確認了“浮生如夢”不是李二媳婦,趙太爺卻對阿Q的微信頭像耿耿于懷,他堅定地認為,阿Q的微信頭像一定是那廝趁李二媳婦家沒人時,偷拍了人家的門樓?!鞍這條臭蟲,竟也惦記李二媳婦,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天高地厚?!壁w太爺懷著一肚氣度過了一整天。
4
阿Q那天申請加趙太爺為好友,也是一時興起。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當趙太爺躺在床上仰望著明鏡般的夜空時,阿Q也沒有閑著,他也躺在土谷祠的床上仰望著同一片夜空。雖然他與趙太爺無論是經(jīng)濟條件還是政治地位,抑或是社會威望,都有著天壤之別,趙太爺是天,阿Q是壤。但,上天是公平的,就如那一夜的月色,它普照了整個未莊,既穿過了趙太爺?shù)拇皯?,也照在了阿Q的被褥。
看著這迷人的月色,阿Q竟有點心潮澎湃,一時睡意全無。
阿Q掏出了手機,他要安裝微信了。最近這幾天,未莊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傳說著微信的各種好,說這東西可以互相說話,互相發(fā)圖片,甚至還可以互相視頻,阿Q覺得很神奇,他也要試一試。
微信下載得很順利,一會兒的工夫,阿Q就注冊成功了。他要給自己起一個好聽的名字,最初他想叫“Q哥”,后覺得有點不妥,在未莊,比他年齡大的人有一大把,叫“Q哥”似乎有以小賣老的嫌疑;要不叫“小Q”?也不妥,未莊已經(jīng)有個小D了,若叫了小Q,似乎自己和小D成了平輩,這豈不掉了自己的身價?小D算個什么東西!叫個詩情畫意一點的吧,想想自己先前雖然比未莊其他的人闊多了,但現(xiàn)在已不是從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時至今日,連個媳婦都沒有混上,更別說兒子了,雖然兒子會比他們闊多了。想到兒子,阿Q便想起了吳媽,想起吳媽,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當年就是想有個后嗣,才去找的吳媽,誰知她竟那般德行,弄得整個未莊滿城風雨,還哭哭啼啼地要尋短見,“媽媽的,你個小孤孀,和你困個覺有那么難嗎?你沒和男人困過覺嗎?假正經(jīng)?!奔榷窒氲搅思傺蠊碜?,他本想通過假洋鬼子這條渠道,加入革命黨,但那一日竟被假洋鬼子趕了出來,不準他革命。“媽媽的,你個假洋鬼子?!毕胂敫锩鼰o望,自己所有的理想、前途、命運,瞬間便化為了泡影。本來想革命成功后,第一個就將小D和趙太爺收拾了,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一個不留;本來想革命成功后,解決一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問題,人選也已經(jīng)進行了初步篩選,趙司晨的妹子太丑,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不是個好東西,秀才的老婆眼泡上有疤,吳媽的腳可惜太大……,所有這些美好的規(guī)劃,已難以實現(xiàn),浮生如夢啊。阿Q想到這里,突然靈機一動,浮生如夢,對,微信名稱就叫浮生如夢,歐耶!剛才所有的不快,瞬間便煙消云散了。
等將微信收拾妥當,準備添加好友時,阿Q吃了一驚,在未莊,除了他,其余人竟然全部開通了微信,包括趙太爺?!皨寢尩?,三天不學習,就趕不上高科技。”
在微信頭像的選擇上,阿Q也下了一番工夫。他最早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張獅子圖片,想作為自己的頭像,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上次那一架,如果戰(zhàn)勝了王胡子,他便可以昂首挺胸地行走在未莊的土路上,可惜那一架敗了,敗得一塌糊涂,如果把這張“叢林之王”的獅子作為頭像,免不了要遭王胡子的笑。既而,他又搜索了一張洋槍的圖片,想作為自己的頭像,但即刻又想到了假洋鬼子,假洋鬼子連革命黨都不讓自己入,革命黨手中的洋槍,恐怕也不會讓他用,哪怕是一張圖片,于是便又作了罷。阿Q開始研究其他圖片了,突然一張門樓的照片闖入了他的眼簾,這門樓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見到過,但又想不起來,這門樓比起土谷祠的門樓,闊氣了許多倍,就它吧。正是這張門樓圖片,讓趙太爺一度產(chǎn)生了錯覺。產(chǎn)生錯覺的,不僅僅是趙太爺,幾乎涵蓋了未莊的所有人。也正是這張能產(chǎn)生錯覺功能的門樓圖片,給阿Q帶來了方便之門,在他申請未莊人為微信好友時,竟一路綠燈。
除了趙太爺,在未莊,其他人都成為了阿Q的微信好友。
“在未莊,如果誰的微信好友里沒有趙太爺,整個朋友圈都會掉一個檔次?!卑如是想?!叭绻馨掩w太爺加為好友,誰還敢小看我Q哥?”阿Q心里想。
“要不試著加一下趙太爺?”阿Q在問自己?!霸囋嚲驮囋嚕蟛涣瞬煌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個趙太爺?我先前比他闊多了,我兒子會比他闊得多?!毕氲竭@里,阿Q直接向趙太爺?shù)奈⑿劈c擊了“添加到通訊錄”,等待著趙太爺?shù)幕貜?。世間上的事,有時就是那么出乎意料,趙太爺居然瞬間通過了阿Q的好友申請,速度像是秒贊。阿Q好一陣激動,心臟比平時跳動得快了兩倍,已接近當年跪在吳媽面前時說那句“我要和你困覺,我要和你困覺”的心跳速度。
由于一時激動,阿Q竟不知接下來怎么和趙太爺交談,硬是呆呆地瞅著手機屏幕發(fā)怔,好一會兒的工夫,阿Q才緩過神來,他想說句“趙太爺晚上好”,但看了看時間,離趙太爺通過他好友申請已有半個鐘頭,“趙太爺會不會已經(jīng)睡著了?這樣發(fā)過去,會不會擾了趙太爺?shù)膲??”阿Q猶豫著,終究沒敢發(fā)。而手機那頭的趙太爺卻苦苦等待了一個晚上。那一晚上,李二媳婦莫名其妙地成為阿Q與趙太爺牽線的橋梁,并成全了阿Q的夢。阿Q對李二媳婦的貢獻卻渾然不知。其實,準確地說,是那張門樓的圖片,成就了阿Q的夢。但如果不是李二媳婦家的門樓,換做別人家的門樓,會有如此神奇的效果嗎?
阿Q不會想這么多,因為趙太爺不會告訴他這么多。
5
阿Q一直在研究著微信朋友圈的規(guī)律,他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比如,趙太爺平時不怎么發(fā)微信,一旦發(fā)出一條來,無論什么內(nèi)容,未莊的人幾乎都要給他點贊,但錢太爺除外,錢太爺有時候給趙太爺點贊,有時候不點贊。王胡子發(fā)微信后,無論發(fā)什么內(nèi)容,未莊的人基本都不點贊,只有小D每次給點贊。
但自從革命黨的風聲傳入未莊后,人們點贊時,與先前大不一樣了。趙太爺再發(fā)微信時,未莊的人,似乎統(tǒng)一了口徑,都不再點贊,相反,此時的假洋鬼子發(fā)微信時,卻迎來未莊人的一片大贊,似乎假洋鬼子才是未莊的最高精神領袖。
阿Q很詫異,他覺得微信這東西,有點意思,但具體是什么意思,他說不清楚。他朦朦朧朧中感覺到,微信似乎和革命黨有著莫大的關聯(lián)。
那一天,阿Q聽到一個消息,他便急急忙忙發(fā)到了朋友圈——“革命黨昨夜已進城”。消息剛一發(fā)出,下面已是五顏六色的一大片贊,這其中居然有趙太爺和錢太爺。約莫過了半個小時,未莊的人幾乎都點了贊,只有假洋鬼子沒有點。看著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贊,阿Q有點眼暈。上次集八十八個贊領一只痰盂,就因最終只有王胡子、小D和自己三個贊,讓痰盂花落他家,而這次,并沒有集贊的活動,集贊的數(shù)量卻足夠領幾只痰盂?!皨寢尩?,未莊盡是些神經(jīng)病?!卑心里罵道。
6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正在土谷祠酣睡的阿Q,被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和五個偵探抓走了,罪名是打劫了趙家。
幾日后,到了臨刑時間。畫好圓圈后,阿Q被押上了囚車游街。此刻,阿Q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他有點后悔自己上囚車時,沒有順手拿上手機,否則來一張自拍,發(fā)到朋友圈,讓未莊的人都看到,我Q哥站在了這輛車上,沿著城里的街道在轉(zhuǎn)悠,而街道兩側(cè)是黑壓壓的人群,一覽眾人低,這是何等的威武???能站在這輛車上,沿著城里的街道轉(zhuǎn)悠的,在未莊,只有我Q哥一人,我是未莊的第一人,拋開“第一”后面的“人”字,就只剩下了“第一”,狀元不也是第一嗎?
面對高舉手機拍攝的人群,阿Q淡定了許多,他本想向人群揮手致意,但雙手被手銬緊緊銬著,動彈不得。阿Q便猛地喊了一聲“二十年之后,爺還是一條好漢!”人群中報以雷鳴般的歡呼。阿Q想,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未免要被游街示眾的,就如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未免要被殺頭的。
第二天,未莊的微信朋友圈都在轉(zhuǎn)發(fā)著一張照片,是阿Q的游街示眾照。在圖片的上方,有一行文字——“癩瘡疤昨天被槍斃了”。
也是在這一天,未莊的人們,都在干著一件相同的事,他們打開自己的微信通訊錄,在阿Q名字的右上角找到排列著的三個白圓點,一點,便彈出一欄可選項,有“設置備注和標簽”,有“把他推薦給朋友”,有“設為星標朋友”,有“朋友權(quán)限”,有“加入黑名單”,有“投訴”,有“添加到桌面”,有“刪除”,還有“取消”。在“刪除”字樣前,人們狠狠地戳了一指頭。
劉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詩詞學會會員,主任編輯,高級經(jīng)濟師。出版有《阿Q的微信朋友圈》《狗這一生》《遇見你,所以愛》《最后一任扶貧隊長》,曾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蹲詈笠蝗畏鲐氷犻L》被內(nèi)蒙古文學館收藏,并入選“內(nèi)蒙古文學十年成就展”和“內(nèi)蒙古民族團結(jié)主題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