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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6期|于曉威:緩慢降速器
來源:《十月》2022年第6期 | 于曉威  2023年01月09日06:33

于曉威,1970年生。一級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任《鴨綠江》雜志主編。在《收獲》《中國作家》《鐘山》《上海文學》《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部。著有小說集《L形轉(zhuǎn)彎》《勾引家日記》《午夜落》《羽葉蔦蘿》《陶瓊小姐的1944年夏》、長篇小說《我在你身邊》等。曾獲遼寧省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第九屆全國“駿馬獎”等,作品被翻譯成日、韓、西班牙等多種文字。

 

緩慢降速器

于曉威

那一天,單位請來了當?shù)氐南啦块T人員,來給大家講解防火安全意識。大家被提前召集到一個能容納五六十人的會議室里——其實這個人數(shù)也正是肖明他們這個測繪公司里,幾乎所有的員工人數(shù)——大家懶懶散散的,不得不去聽。其實誰都知道,類似此種宣講活動,哪里是單位主動請的?是對方職能和工作所需,命令或指定相關單位做好準備,前來宣講的。

在上樓梯的時候,肖明正巧與測繪室的汪馥瓊走在一起。汪馥瓊穿了一件蛋青色的T恤衫,白色的齊膝裙,肖明不經(jīng)意間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一種好聞的香水味兒。像是蜜奶的味道。瞬間讓他想起夢幻般的童年。而那件T恤衫,說實話,肖明見到有蛋青色的T恤衫還真是不多,所以就未免多看了兩眼。

消防員來了兩位,一男一女。都是現(xiàn)役消防員。只不過,那位女的,應該是文職,在機關搞宣傳或是什么的吧。肖明記得他的一位鄰居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也報考過消防員。聽她談起過,女性消防員,沒有在一線去救火的。

他們例行講了許多知識,還有案例。演講臺上的背板是圖像課件。那許多失火案例的圖像,讓肖明感到觸目驚心。

最后,兩位消防員照例為大家推薦一些消防產(chǎn)品,滅火劑啊,阻燃布啊,逃生鐵錘啊什么的。有一種阻燃布,肖明產(chǎn)生了一點興趣,廚房的臺面萬一著火時,用這種布一撲就會滅,而且不必事先用水打濕它。不過肖明繼而又想,自己又沒有女朋友,更沒有結婚,還輪不到考慮廚房里的事兒。他去年買了一臺二手車,平時去父母家可以開,想到車里還沒有滅火器,于是他就跟消防員商量買哪種滅火器。

“當然是干粉滅火器或水基型滅火器好啊?!蹦俏慌绬T說,一般車里不能用二氧化碳滅火器,因為它不適合為車滅火,并且放在車里,夏天通風不好,還有高溫爆炸的危險。

不說的話,肖明還真不知道。以為滅火器跟滅火器不會有什么不同。于是他就買了一個水基型滅火器。

但是臨結束宣講時,消防員最后拿出了一個鐵皮盒子,讓肖明眼前一亮。消防員說:“這是緩慢降速器。”

幾乎所有臺下的聽眾都不知那是干什么的。只有肖明說:“這個好。高空逃生用的?!?/p>

肖明看過那個著名的美國電影《史密斯夫婦》。就是由道格·里曼執(zhí)導的、翻拍自希區(qū)柯克的舊作。布拉德·皮特和安吉麗娜·朱莉在里面做主演。影片一出場,朱莉飾演的特工,在高樓里殺人若干后被圍追堵截時,從容鎮(zhèn)定地憑借手持的設備,從高樓的窗口安全地使自己降落到外面數(shù)十米高的地面。

安吉麗娜·朱莉手持的那個設備,就是“緩慢降速器”。

不消說,肖明在眾目睽睽之下,又買了一臺這個東西。

大家都嘲笑肖明。肖明買了一臺緩慢降速器,簡直迅速地在測繪公司大樓里傳成一個笑話和談資。令大家不解的是,一個家庭一輩子能遇見一次著火嗎,而且是連房門都被堵住了的那種大火?你花大價錢買個高空逃生的東西,不是很可笑嗎?

同事們最開始打趣肖明的時候,問他為什么買這個東西,肖明比較認真地說:“這是為了萬一家里著火,人被困住,可以通過它來逃生?!?/p>

結果同事們笑得更厲害了。

再有同事打趣時,肖明干脆就說:“不為什么,就是好玩?!?/p>

有一天,大家都在食堂吃飯,不知誰開始議論一個手機新聞,說是一個男人,大白天跑到一個相好的家里私會,結果女人的丈夫回來了,男人情急之下,竟然半裸著身子從六樓窗口的雨水管往下爬,想重新回到地面,結果一失足,從四樓的位置掉下來摔斷腿了。因為那個新聞配著視頻,所以大家都感慨原來還真有這樣的事情。之前還以為類似的事件都是傳說。感慨之余,不知誰插了一句,唉,這個男人如果買一臺肖明那種的緩慢降速器就好啦!

給大家笑得。笑聲使食堂瞬間變成了快要爆炸的鍋爐房。

肖明的臉紅得不行。

又有不知哪一個同事,說,據(jù)肖明說,美國一個電影里表演過這東西,可那畢竟是電影啊,有許多特技的,現(xiàn)實里咱可沒見過,也不知肖明買的這個東西好使不?萬一關鍵時候不好使,還不如爬雨水管安全哩。

大家把飯都一齊噴了。

肖明不惱,他慢慢地說了一句:“咋能不好使?”

“那讓咱見識見識唄?”

“就是就是,肖明你親自演示一下嘛?!?/p>

“我們大家每人湊二十塊錢給你,算是觀看費,四十多個人,你就從這里往外跳一下,幾分鐘的事,八九百塊錢你不賺啊?”

“對啊對啊,演示一下大家看嘛!”

同事們七嘴八舌的,氣氛越來越熱烈??吹贸龃蠹乙泊_實都滿懷好奇。

一股熱血涌上肖明心頭。肖明說:“演示就演示。”接著又說:“別拿錢惡心我。”

肖明回到辦公室,拎回來那臺緩慢降速器,大家一下子都靜悄悄的。說到底,當玩笑開得真了,大家心里也沒底。而肖明呢,肖明心里也沒底。不過肖明是這樣想的,畢竟這個小小的設備,不是在非正規(guī)的市場里買的,而是在消防局那里買的,資質(zhì)肯定是沒得說的,也不可能不安全。唯一不同的,是肖明自己也從來沒試驗過。這一點,他其實跟大家一樣懷著好奇。他甚至感謝大家,如果沒有大家的慫恿,他不可能獨自一人找一棟樓房,從高空中往下試驗,一個人難以有那種勇氣。是啊,反正這東西買在手里,就是注定要用才行,否則還不如買只花瓶擺著好看。

食堂是五樓。五樓正好,太高了,會眩暈,不敢。除非是死神真正降臨,那就從八樓九樓甚至十幾層高樓賭一把。二樓呢,二樓太低了,試驗不出效果。再說了,二樓的話,肖明就直接跳下去好了。

肖明還真的不怕從高處跳。從小學一直到初中,肖明都是個淘氣的孩子。他小時候迷戀武俠小說,從大刀王五到霍元甲,從楊露禪到無崖子,他通通佩服得不行,尤其他曾夢想練習飛檐走壁。在他小時候的生命里,有長達四個月的時間,肖明每天上學時,都故意扔掉父親剩給他的那臺老舊不堪的自行車,褲腿里偷偷綁著一副五斤重的沙袋,一路小跑著去上學。等到放學后,利用母親做飯的當口,他就扔下書包,偷偷地去到老宅后面的舊戲臺那里練習飛檐走壁。說是飛檐走壁,其實首先就是練跳高,看你憑借自身生理而不是憑借外界條件,能否做到身輕如燕。猛地卸去了腿上的沙袋,肖明還真是覺得整個人不跳也要飄。那個老戲臺有八十公分高,這個高度,肖明站在它面前,是正好平齊到自己的襠部。別看這個高度,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如果不采用助跑,就那么原地立跳,是跳不上去的。而肖明可以深蹲一下后,原地立跳上去。練習到三個月的時候,肖明在那個老戲臺上面摞了三塊厚木板,這樣高度達到了一米。一米是他的腰部位置了。就這個高度來說,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是原地跳不上去的。肖明跳上去了??墒窃诮酉聛淼囊粋€月,無論肖明怎么苦練,他原地跳不到一米一高。一米一的高度幾乎是他的胸口位置了。肖明不服氣,為此好多次,他的兩條前腿分別被戲臺邊緣撞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后來肖明只好放棄了。他身材不高,一米七,能原地起跳到一米,就算是很對得起他四個月的苦練了。

不過肖明這人做事還是聰明,要么就是武俠小說的影響對他太大了。僅僅過了幾天,肖明轉(zhuǎn)念一想,去他老兒喲,我不能練習飛檐走壁和跳高,我練習從高處往下跳還不行嗎?

于是肖明就練習從高處往下跳。墻頭,屋頂,柴禾垛,都成了他下跳的平臺。有一次放學,幾個同學路過一棟未建好的樓房時,好奇地鉆進去玩。來到一個三樓的陽臺時,幾個人往下一瞅,都躍躍欲試往下跳,可是誰也不敢。肖明看著外面的地面,還好不是水泥地,是土地。另外,三樓的陽臺,其實也就是二樓的樓頂。但也足有五米多高了。肖明說,我跳。他運了運氣,讓身體找好平衡,“呼”的一下就跳下去了。

跳下去,全身安穩(wěn),毫發(fā)無損。

所有同學都驚呆了,佩服不已。

那是肖明長到這么大,往下跳得最高的一次。

肖明打開食堂五樓的窗戶,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外面的水泥地面顯得無比空闊,蟬鳴聲像細雨一樣在地面來回跳蕩,綿延不絕。肖明打開緩慢降速器的鐵盒子,從里面一一取出物件。一根環(huán)形掛鉤,一個速差自動調(diào)節(jié)器,一根航空鋼絲繩,一件吊帶安全服。

正好窗戶旁邊有一條暖氣管,肖明將環(huán)形掛鉤死死地扣在上面,又用力拉了拉,發(fā)現(xiàn)無比牢固。接下來,他將吊帶安全服穿在身上,手里攥著安全服連接到掛鉤那里的鋼絲繩,起身站在窗臺上。就在他即將往下跳的一瞬間,他的胳膊被拽住了。

是門衛(wèi)老李。老李斜著眼,看起來有點令人恐怖。他的一只眼睛經(jīng)過一次手術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卡扣沒系?!崩侠钫f。

肖明低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他雖然穿著安全服,但是安全服上面的卡扣竟然忘記了拉死,這樣穿著安全服,簡直形同虛設,如果跳下去,后果不堪設想。

當然,圍觀的同事們,除了老李,誰都沒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

肖明嚇出了一身冷汗。

將安全服的卡扣重新歸位并系好之后,肖明背著身子,面向墻壁,從五樓的窗臺向外輕輕一滑。他感覺自己像一只大鳥一樣,在空氣中柔和地下降。

不到三分鐘,他雙腳站到了地面。

“我喜歡養(yǎng)花。我家的院子里,我養(yǎng)了許多花。”在一爿很洋氣的咖啡店里,肖明與老李相對而坐。老李頭上的布質(zhì)草帽忘了摘,加上暗黑起皺的面孔,再加上斜眼,看起來像是一個美國西部老牛仔。

“我?guī)啄昵耙蚕矚g養(yǎng)花,可是現(xiàn)在不養(yǎng)了,我總是把花養(yǎng)死?!毙っ髡f。

“花需要精心來養(yǎng),養(yǎng)花又不是養(yǎng)狗。”老李嘿嘿地笑起來。

“我也許是太精心了吧,”肖明說,“我養(yǎng)的花不是干枯而死,是經(jīng)常被水澆死了?!?/p>

“那你是太精心了。”

“還需要點什么?”肖明問老李,“再來份多士?”

“不要不要,這樣就很好,喏,這么多的牛排。”

小時候,在胡同里跟別家的孩子們打架,肖明總是打不過對方。他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身體不夠靈活,力氣也不是很欠,可為什么總打不過人家。有一天,哥哥把他叫到院子里,讓肖明看著他。肖明看著笑嘻嘻的哥哥,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哥哥突然臉色一變,一拳就打在肖明的下頜上,給肖明打翻在地。哥哥臨回屋時給他撂了一句話:“熊樣,再在外面打架吃虧別找我,我都膩味了!你想打架的話,一要主動出手,二就要狠!”

肖明的臉腫了三天。再跟外面的孩子打架,肖明總是被父親事后領著去對方家里道歉。他不是把對方牙打掉了,就是把對方的頭用石頭砸出血了。他再也沒有吃虧過。

有一次,父親又領著他去人家家里道歉。人家正在屋里吃飯,桌子上擺著一種肉,聞起來很是香味誘人。肖明從沒見過這種肉。主人倒是很客氣,待肖明道完歉之后,隨手夾起來一塊那個東西,給肖明吃。

肖明回家的路上問父親:那是什么東西?。?/p>

牛排。父親說。

牛能吃?肖明驚訝地問。因為從小到大,他家里連豬肉都只是在過年時才吃,平時哪里吃得到?他以為牛只是耕地的。

你以后別打架了。我給你買牛排吃。父親說。

走了一會兒,父親又說,我給你打架包賠人家的藥費,夠你每月吃一回牛排了!

肖明把這個往事講給老李聽。又補充了一句,事實是,我吃了牛排之后,打起架來更有力量了。

老李靜靜地聽著,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只有笑起來,才看不出眼睛是斜的。因為都瞇在了一起。

肖明感覺老李使用起刀叉和鋪墊巾的手法其實很專業(yè),包括他倒咖啡的姿勢。肖明其實不太熟悉老李,老李是去年才來的。之前聽說,他是給一家企業(yè)開卡車的。退休后,來到了這里做值班門衛(wèi)。

肖明只去過老李的值班室一次。好像還是臨時跟老李借什么工具。老李的房間被他收拾得很干凈,印象突出的是,陽光非常強烈。老李的房間布置得很簡樸,一張桌子,一部電話,再就是依墻有兩排收發(fā)報紙和信件的架子。在里面的臥室里,肖明記得床頭放茶水的矮柜上,放了一個相框,照片上的人是老李的妻子。

這么大年齡了,還把妻子的照片擺在眼前,肖明多少感覺有點好笑。

此時,老李的眼前浮現(xiàn)出妻子的面孔。肖明在講他的往事的時候,老李有點溜號了。老式放映機。他想。他手里有一盤幾十年前他和妻子結婚時錄下來的結婚錄像帶。自兩年前妻子去世后,他有一天突然想起這盤錄像帶,可是令他茫然無措的是,錄像帶雖然找到了,那是他用心保存在柜子里的,但是播放錄像的機器卻早已壞掉了。這是他無法預知的事情。事實是,那個早已壞掉的機器,在更早年間的某次打掃衛(wèi)生時,被他給扔到廢品站了。這兩年,老李跑遍了這座城市的所有家電行,找了無數(shù)的人,想買一部能播放這部帶子的新的放映機,可是人家說,這種機器早已淘汰,全世界也看不到誰在生產(chǎn)了。

“怎么會?”老李經(jīng)常喃喃自語。

后來,經(jīng)人家指點,老李又去電腦行請人把這部帶子轉(zhuǎn)制成碟片保存,據(jù)說那樣既可以重新播放,又可以永久保存。但是同樣是跑了無數(shù)的電腦行,對方經(jīng)過萬般嘗試,都搖頭說,這個錄像帶的磁粉都已經(jīng)掉光了,帶基已經(jīng)嚴重侵蝕了,無法修復。

老李想重溫舊夢的想法徹底實現(xiàn)不了了。他多想好好看看當初跟妻子結婚時的場面。后來,老李的這個想法,漸漸被一種強烈的內(nèi)疚所壓倒。他覺得很對不起妻子。妻子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來唯一的活動的影像就是這了??墒牵瑓s跟沒有一樣。

眼下陪著老李的是一條柯基犬。棕色的,夾雜白花紋。老李很愛他的這條柯基犬。

臨告別時,老李說:“你知道梔子花最喜歡什么肥料嗎?我保管你能養(yǎng)好?!?/p>

“什么?我從來沒養(yǎng)過梔子花啊?”肖明說。

“你剛剛不是問我了嗎,梔子花怎么養(yǎng)?!崩侠钛劬Φ傻煤艽?。他這么一瞪,肖明就覺得有點恐怖。

“我真的沒問過你梔子花的事?!?/p>

“哦。”老李顯得很是失望。

“到底怎么養(yǎng)?”肖明只好問。

“梔子花最喜歡野雉雞的糞便,用野雉雞的糞便來養(yǎng)它,梔子花就不會死?!?/p>

“哦,”肖明說,“我真沒養(yǎng)過梔子花的?!?/p>

“我本想送你一盆。”老李說,“但是算了,現(xiàn)在的野雉雞糞,你根本找不見?!?/p>

夜晚,將要躺下休息時,單位測繪室的汪馥瓊終于給肖明回了手機短信。肖明拔掉正在給手機充電的電線,半倚在沙發(fā)上,借著屏幕的熒光跟汪馥瓊對話。

“你還沒睡?”汪馥瓊問。

肖明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我覺得還是不行。”汪馥瓊說,“我確實盡力了?!?/p>

肖明知道,他倆之間的關系,終于面臨一個分岔口。過去相處的一年多,看來要變?yōu)榛貞浟恕?/p>

“主要是,”汪馥瓊看到下面好久都沒回話,只好說,“我父母對我太嬌慣了,也不想讓我這么快就找男朋友。他們跟一般父母不一樣,他們總想讓我多陪陪他們?!?/p>

其實理由只有一個。肖明知道,他在她父母那里過不去關。汪馥瓊的父母,一直覺得肖明的經(jīng)濟條件太一般,尤其是,肖明的父母都是下崗工人,只有很微薄的養(yǎng)老金。加上身體又不好。

肖明回:“其實,這個結局我并不意外?!毙っ髡f的是實話。肖明見過她的父母,不是汪馥瓊專門領他見的,是肖明跟汪馥瓊有一次吃飯,碰巧遇見的。做父母的一見女兒跟他吃飯,加上他倆當時的神情,就明白了七八分。

肖明曾問過汪馥瓊兩次,她父母對他的看法,汪馥瓊都給話題轉(zhuǎn)移過去了。

汪馥瓊見手機長時間沒動靜,就回:“對不起。”

肖明說:“沒什么?!?/p>

他們互相道了晚安。臨熄屏時,汪馥瓊最后回了一句:“你那天從大樓窗戶降落的姿勢,真是帥呆了?!?/p>

肖明苦笑了一下。沒回。

汪馥瓊不久就嫁人了。肖明提前買了一條項鏈給汪馥瓊作為禮物。但是結婚現(xiàn)場,他沒有出現(xiàn)。

過了不到半年,或者頂多大半年吧,汪馥瓊工作調(diào)走了。她的公公和婆婆據(jù)說有點門路,把這個兒媳調(diào)進一個更好的電力國企里面。

沒有了汪馥瓊的測繪公司,肖明覺得日子過得真是單調(diào)。而那時候,作為私營企業(yè)的測繪公司的業(yè)務,也越來越不好做。肖明漸漸懶得跟任何人說話。

有一天,肖明開車進單位大門時,發(fā)現(xiàn)開移動柵門的人不是老李。一打聽,原來老李被換到夜班值班了。眼下這個值白班的是個年輕人,個子很高,看人的表情有點傲慢。

又過了幾個月,肖明聽說,單位裁員,老李被裁掉回家了。回家就回家吧,肖明想,他年齡也不小了,該頤養(yǎng)天年了,每天熬夜值班又是何苦。只是不知道,他的那些花兒養(yǎng)得怎么樣?還有他說過的那條柯基犬,越來越老了,呼吸道或是肺有毛病,每天晚上睡覺時,劇烈的喘息聲搞得他睡不好覺。

但是,有一天,肖明被一個突然的消息驚呆了:老李跳樓自殺了!

?。吭趺磿??肖明百思不解。

單位的人都在傳說老李自殺的事。他是在一個夜晚,從一處廢棄的鐵路家屬樓十一樓的樓頂跳下來的。據(jù)說,他一句遺言都沒有,只是,因為是夏天,天氣太熱,他住的是帶院子的平房,本來很涼快,但是他擔心那條老狗喘息費勁,別給熱死,于是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通風,一個人鎖好門走掉的。

整整一天,肖明的心里都非常難過。不過,也僅是難過一整天而已。肖明不了解老李,說到底,他們不過是生命軌跡毫不交互的人。就比如說,如今的汪馥瓊對于他來講,似乎也成為這樣的人。盡管他十分愛她。生活那么漫長,那么隨意,何必刻舟求劍。

不久,肖明也結婚了。他沒告訴汪馥瓊。肖明以為自己會從此打一輩子光棍,可是沒想到真的結婚了。是別人給介紹的。他們買了新房。肖明再也不用過那種租房子、吃快餐的生活了。結婚兩年后,他漸漸胖了一些。他和妻子的生活基本是非常規(guī)律的,每周利用周末逛一次街,回父母家吃一次飯,再就是每半年還能夠出去旅行一次,在旅行途中的賓館里,他們也做愛。

不過他暫時還不想要小孩。

到了結婚的第九個年頭,肖明的女兒長到六歲了。有一天,肖明收拾家,他到處翻揀家里犄角旮旯里的雜物,是想給女兒找一本自己小時候讀過的彩色兒童書。猛然地,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鐵盒子——那個有點兒銹蝕的、完全陌生的、里面裝著緩慢降速器的鐵盒子。

他幾乎都不記得它何時來到這里。

是啊。九年來,他只用過它一次,還是在別人的慫恿下,才用過一次的。他當初買它,到底是為什么?現(xiàn)在想來確實多么滑稽。

他把它拎在手里,耳邊猛然響起一個聲音:

“卡扣沒系?!?/p>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老李。那個斜眼的老李。肖明眼淚差點出來了。老李多疼啊,肖明想,他是從十一樓跳下來的。十一樓,十一樓,肖明想。

肖明覺得有點眩暈。站在女兒身邊和溫馨的房間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原來有一種說不清的恐高癥。

他拎著那個緩慢降速器,親了親女兒,獨自下樓鉆進車里。在車里,他打開音樂,路邊經(jīng)過的商店櫥窗給他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沿著公路開出很遠,幾乎比郊區(qū)還遠。他們一家三口都沒有開出過這么遠。他爬上了一座山。費力地沿著小路,登上了一處野樹叢生的山崖。

那座山崖有幾百米高?,F(xiàn)在,他站在了崖邊,遠處云靄繚繞,深不可測,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絲聲響。

肖明用一只手,死死地攥住那個鐵盒子,后退半步,掄圓了胳膊,然后一下子將它從空中扔了出去。

那個緩慢降速器,像一枚刀子一樣,又像是一只大鳥一樣,只一會兒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