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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11期|朱婧:貓選中的人
來源:《雨花》2022年第11期 | 朱婧  2022年12月07日08:48

朱婧,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出版有小說集《譬若檐滴》等,獲江蘇省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

 

貓選中的人

朱 婧

陽臺上的那只貓是妻子先發(fā)現(xiàn)的。他們居住的那套房子是90年代初的建筑,連接主臥的陽臺做了密封,陽臺窗外延展出去,安裝了不銹鋼的防盜窗,頂上加蓋遮雨棚,形成了一個外陽臺的空間。冬天的一個午后,那只貓出現(xiàn)在外陽臺,躺在閑置的棉布墊子上,長長久久地睡了午覺。妻子取了貓糧和水端過去,剛推開陽臺窗,那只貓閃電一般地逃走了。

妻子拍了那只貓的照片發(fā)給他,貓頭歪著靠在布墊上,一只耳朵露出來,身體團住,在妻子手機的人像模式的細膩成像里,它的毛發(fā)顯現(xiàn)出毛茸茸的質(zhì)感,幾乎可親可近。妻子和他都喜愛貓,他尤甚,但也不是那種講求品種、研究喂養(yǎng)的精細喜愛方式。從獨居時代就養(yǎng)的那只橘貓“小老頭”,是他在馬路邊貓販子那里買回來的。“小老頭”消失在它應(yīng)當消失的時候,妻子高齡終于懷了女兒,他們猶豫著要不要把它寄養(yǎng)一段時間,它某日趁著開門的空當就跑掉了,沒有再回來,他們在小區(qū)附近走過好幾圈喚它,貼了好幾輪招貼尋它,終究還是沒能找回它。一晃女兒出生長到八歲,他們就有八年沒有養(yǎng)貓。家中也常備貓糧,他和妻子出門偶爾帶一點,順手喂喂野貓。

那只貓走了之后,妻子在陽臺放了兩只瓷碗,一只放貓糧,一只放清水,碗上面也是貓咪圖案,家中這類與貓相關(guān)的物件總是很多,找出幾件并不費勁。形而上的貓崇拜在他們家始終存在,甚至影響到女兒。女兒正處于最熱愛母親的年紀,出門看到與貓相關(guān)的物件,像是有貓圖案的本子、貓的瓷偶,總要買回來給媽媽。女兒十分可愛,手指是可愛的,腳趾是可愛的,牙齒是可愛的,連掉落的牙齒也是可愛的。很不容易守住撿到幾顆她換落的乳牙,他把它們收在小信封里,放在錢夾內(nèi)隨身攜帶。幼物的可愛是相似的,極具迷惑性。某日他與妻子看到路邊紙箱內(nèi)兩只出生不久的小狗,于是駐足,守在一旁的年輕女孩連聲問:“你們要不要養(yǎng)它?”那柔軟的兩只幼崽,毛發(fā)柔軟到顱頂看著潤濕,心臟的跳動帶動身體輕微顫動,它的柔弱和它生命的新鮮袒露至此。當年見到“小老頭”,也是在路邊,籠子里有三只貓,另兩只毛色相近,頭臉圓潤,黑灰花色,攀著沒有蓋住的籠子往上爬。它瘦小,輪廓缺乏柔和,敏覺的耳朵都顯得更尖銳一點,它虎蹲著,有節(jié)奏地叫喚,聲音響亮。恰有大只的野貓路過籠子,它弓起身體后傾,耳朵垂貼腦袋,作警惕和威嚇狀,卻絲毫未有退縮,另兩只幼貓早已停止爬越,躲到籠中一角。他買了它回去,那一年,他剛剛畢業(yè)離開上海來到深圳,雖似有無限前程,但亦孤星一人。將女兒抱在懷中,手指摩挲她的肚子,指尖的觸感柔軟,和撫摸一只貓是類似的。他從未能知道,世俗生活平庸的幸福種種,能像如今這般真實真切地靠近他。

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那只貓是一個周末午后,那段時間連綿陰雨,下午他在沙發(fā)上看書睡著了,醒來后膝蓋疼痛,留在沙發(fā)上繼續(xù)躺了一會兒,轉(zhuǎn)頭看到外陽臺的白色薄簾后,一只貓睡著的身影。他勉強起身想去看它,推開陽臺移門,靠近窗戶,剛剛拉開窗簾,它驚覺回顧,閃越消失。再看外陽臺上妻子放好的貓糧已經(jīng)被吃干凈,水也只剩下一點。次日中午,再次看到那只貓的到來。他早將陽臺的窗簾拉開了,此刻它的身形清晰,那是一只玳瑁色成貓,毛色很難說好看,顯得隨意甚至邋遢。他趕緊喚妻子,妻子從廚房來到臥室,在門口停住。貓很快注意到他們,和他們兩兩四目相對,在它圓圓的眼睛瞪視之下,妻子和他像僵住一般不敢動作。那目光既不聰明,也沒有感情色彩,它似乎猶豫了一會兒后作出了判斷,低頭開始吃貓糧、喝水,但并未再留下睡覺,而是吃完就離開了。這次它沒有跳開,它從容地穿越欄桿走向鄰居家的外陽臺,從他們跟隨的視線中消失了。這以后他沒看到它幾次,妻子放的貓糧總是會消失,但是卻沒法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過來吃完的。

一日晚間在微博看到新聞,他早年喜愛的一位昆劇名家逝世,對方年歲已高,本也是自然。當晚他找出那位名家早年在南京錄制的昆曲《牡丹亭》電影和妻子一同觀看。那些唱段,他再熟悉不過,剛剛結(jié)婚時,妻子有興致時會在家中唱《牡丹亭》的選段給他聽,她著先前在戲校時穿的舊衫,粉色對襟單衣,只領(lǐng)口袖口以紅色金線繡緄邊,妝容清淡,眼眸清潤,微微頷首,幾分嬌怯,盤起的發(fā)髻留下兩鬢碎發(fā)微微翕動,總覺得有微風吹向她。影片到末尾,是《離魂》一段,麗娘病境沉沉,由春香攙扶,向母親作別,唱道:“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彼闹袗砣唬@位名家和他早逝的母親是同一年生人。

他在上海讀完小學,本預(yù)備升學,因母親的病加重,父親申請調(diào)職回了家鄉(xiāng),他也離開了原來的生活?;厝ズ蟾赣H在縣城工作,每周返家一次,他在鄉(xiāng)間讀書,伴著母親和弟弟。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是造化弄人的結(jié)果,父親插隊到母親家所在的村莊,一直堅持不婚,為有一日能夠回城。而母親則是貧窮農(nóng)家的獨生女,因父母久病遲遲未嫁。陰差陽錯,父親入贅,這兩個人終究成了一對,生下他時都早過了而立之年。他出生不久父親就得了返城工作的機會,獨身領(lǐng)著他到上海生活,后來出生的弟弟則留在母親身邊,似扮演父親給母親的承諾和安慰。這種兩地生活長久,他也只在寒暑兩個假期,由父親領(lǐng)著還鄉(xiāng)。他對母親的印象,始終是光線昏暗的偏屋床上一個久臥的形象,屋頂留有一塊方形的玻璃天窗,光的斑塊投射到母親的床褥上,隨著日影移動。父親身量不高,白皙瘦弱,母親高大微豐,即使在病中,身形也未見萎小下去,她只是變成了柔軟胖大的一團,難有形狀,在他心中腦中更難以具體。少年的他,滿心滿腦是他失去的升學機會,是他曾經(jīng)偷偷跑去看過幾次的初中校門和操場;他失去的是城市熟悉的道路和樹木,是周六早晨穿著清清爽爽的白色襯衫的父親帶他去熟悉的店鋪,坐下來等候一屜熱騰騰的小籠包的氣定神閑。他第一次走進地面裸土的鄉(xiāng)村教室,他的白襯衫和白色球鞋都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引起同學的好奇或嗤笑。他尚不能理解多年后了然的現(xiàn)實,不能理解被捆綁在土地上的人宿命般的奉獻,層層疊疊的恐慌和怨恨都只聚焦在母親身上,除去上學前和放學后的招呼,他很少進母親的房間,心思單純的弟弟承擔了大部分照顧的責任。三年后,待他去縣城讀高中,母親離世。很長時間,他很少想起母親,她在他的人生留痕太淡。年歲既長,他即使努力去想,也無法想起具體的母親。他不記得這個帶他來到人世的人的形貌長相,他不知道她喜歡吃的食物、她做過的事,更不了解她曾有的喜怒哀樂,這個本應(yīng)最親密的人和他之間未能有機緣建立一種強烈的聯(lián)系。

視頻里,著月白衫子的麗娘唱問:“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被秀睍肫?,多年前,他去蘇州探望妻子,在傳習所的練功教室,一群女孩正跟著老師在排大戲——新版的《長生殿》。他一眼看見她,妻子頭顱小巧、臉龐清麗,大衫收攏的簡潔圓領(lǐng),愈顯得她的脖頸秀頎,脖頸之下,隨著氣息的變化胸部起伏,是寬松衣衫下面極妙美的線條,她正在最好的年紀,擁有被歌頌的美與青春。如花美眷,正應(yīng)如此,可似水流年,也是必然。妻子第一次出現(xiàn)白發(fā)是五年前,女兒剛剛讀幼兒園,她從專注的育兒生活中稍微解脫,一日晨起她驚呼著來找他,向他展示被拔下的白發(fā)。后來再出現(xiàn)幾根,她就習以為常了。妻子很難說對容貌多留意,她每日生活規(guī)律忙碌,以女兒和他為中心。晨起煮咖啡、切面包,作為他的早飯,做三明治或煮餛飩湯面作為女兒的早飯,送他出門,送女兒到學校。她回到家中打掃衛(wèi)生、清洗衣物。其他日常還有訂購補給、分類歸置;買花剪枝、插花放瓶;清潔魚缸、換水喂食。下午買菜備晚飯,整理家務(wù),健身或購物,接女兒放學,做飯等他回家。晚飯后陪女兒寫作業(yè),給女兒洗澡,陪著練琴閱讀,哄睡。他聽到女兒房間她倆每日的例行對話。“媽媽,今天講這五本故事書就好了。”“不行,只能講一本。”“四本啦?!薄皟杀?。”“三本好不好?”“好吧,只能三本哦?!迸畠旱睦L本中有很多關(guān)于貓的故事,他印象深刻的是其中有一本封面上有一只張牙舞爪的悍貓。他問過女兒:“故事說的是什么?”女兒回答:“故事說的是一只公貓遇見一只母貓,生下小貓,后來終于死掉了?!蹦潜緯拿纸小痘盍艘话偃f次的貓》。

喂養(yǎng)了陽臺上的玳瑁貓半年有余,從深冬轉(zhuǎn)初春到盛夏將至。很少見到它,偶爾碰到它來吃飯,他與妻子甚至驚喜,悄聲彼此招呼,遙遙看住。它依然冷漠,不逗留,不回應(yīng),他們就取笑喊它“渣貓”,喊順口了就喊成了“渣”。炎熱天氣帶來蒼蠅三兩只圍住貓食盆,他們的熱情卻漸漸消退,他讓妻子不要再在陽臺放貓糧,這事件就如此過去了。一日,他同妻子照例趁著女兒入睡下樓散步,竟在樓下車棚和建筑之間的花槽旁,看到它的身影。新鋪設(shè)的平闊水泥地擺放了深棕色花槽,內(nèi)有薔薇類植物,在公共道路和樓棟之間形成自然的隔斷,為樓棟周圍留下一些獨立空間,除去被電動車占去的車棚空間,常有老人小孩在此逗留。這是近來小區(qū)出新的結(jié)果,他們?yōu)榕畠鹤x書搬來這個90年代末建設(shè)的小區(qū)已快兩年。那是晚間十點鐘,它的身影在路燈光影下甚是朦朧,他喊它,用呼喚貓咪最平庸的方式喊它“咪咪”“咪咪”。它居然轉(zhuǎn)過身來,動作松弛,甚至悠閑,全沒有先前在陽臺上的警惕。他停住向它走近,同時讓妻子回家去拿貓糧。在花槽和樓棟外墻形成的角落,他選了一處干凈的地方,放好水和貓糧,它湊上來,吃起貓糧咯咯作響,那聲響很熟悉,同它在陽臺時一模一樣,常讓他擔心是它牙齒太差而貓糧太硬。他們按習慣保持安全距離看著它,它好像瘦了一些,顯得身體和手腳分外長。它吃一會兒糧,喝一會兒水,聽到他逗弄它的叫喚,時不時還回顧。那位置靠近路燈,他們終于第一次清楚看到它的臉,比印象中更不好看。像是造化漫不經(jīng)心弄墨,留下一大片黑色斑紋穿越它瘦而尖的面孔,合著它本身的混雜毛色,一些滑稽一些落魄。后來一周又好幾次遇到它,依舊上樓拿糧喂它。直到一天,晚上下樓散步時,他拿起貓糧,灌好水,同妻子說:“走,我們?nèi)ノ埂!必埣Z裝在女兒的塑料零食盒里,下樓后他晃動盒子,貓糧顆粒碰撞發(fā)出聲響,如此他召喚著“渣”,它很快出現(xiàn),繞在他腳前腳后,他們的關(guān)系,自它從陽臺落到地面后突飛猛進。它尾巴豎起,不是緊張地豎直,而是有彈性地立起,走動帶來有節(jié)奏感的搖晃,它依舊那么瘦,身體顯得輕軟,總有要倒向一側(cè)的傾向,他在哪里,它傾向哪里。他們一起走向那個角落,當他蹲下放置水和食時,它終于湊上來,以頭蹭住他的腿,給予他兩次柔軟的接觸,他只覺得安詳?shù)臐M足。每日下樓喂它,如此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晚上女兒睡著后,是他們的自由時間,他們下樓散步喂貓的時間總是不敢很久,怕女兒突然醒來。女兒性子天真,膽子卻很小,長到八歲從未自主入睡且不能獨睡,都需要母親陪伴。妻子變化的不僅僅是頭發(fā),還有漸漸圓潤的肚腹和大腿。戲曲學校出身的妻子曾經(jīng)是能夠輕松完成橫叉豎叉、大胯小胯這些標準動作的,她的發(fā)胖最初是因為懷女兒。她長久不能順利懷孕,好些年中醫(yī)西醫(yī)檢查調(diào)理、吃藥注射,終于懷女兒到安定期后,她幾乎臥躺完了整個孕期,體重增加了近一倍,孩子的預(yù)期體重也過大。提前兩周剖腹生下女兒,從保溫箱抱出來摟在懷里,她才安下心來。妻子漸漸豐潤的肚腹像柔波,他枕在她的胸腹之間,總是安寧,讓他想起生命的早期,和母親相處的短暫時間。母親在農(nóng)田做活,他被放在田壟邊上,看著她和鄰人一起勞作,在水田里插秧,或是拍落螞蟥,或是摸出水蛇,遠遠地扔掉。長大些,在田埂上奔走,稻子收獲時節(jié)的傍晚,嫣紅云彩迤邐半個天空,收割過的田地里碎落麥穗被母親收攏成一小堆,燃起小小的野火,繼而熄滅,利用余溫烘烤,母親從灰燼里摸出美味給他吃,炸裂的稻粒一半灰褐谷殼,一半雪白爆米花,滋味清甜。

妻子年紀小上他近十歲,妻子漸漸走向人生中年也不過是提醒他衰老到來的必然。走向鏡前看到的頭上霜降,他早已熟睹不驚。他和妻子相識很早。他本科考到南京讀書,課余帶家教,有個小老板在湖南路賣豬頭肉,家中大小兩個兒子,一個初三,一個初一,他和同宿舍同學一個人教一個。那家住在月牙湖一帶,離他的大學有相當距離,當年他倆結(jié)伴騎自行車去,疲憊不堪,家長為了表示感謝,每次多給他們一塊錢。妻子是豬頭肉老板鄰居家的小孩。80年代早期貧富差距不大,但在吃食上分別已鮮明。老板家兩個兒子愛吃烤鴨,家里幾乎每餐不斷,兒子也養(yǎng)得油光水滑。對門那家的小姑娘,雖不說面有菜色,但總不是滋潤模樣。家中沒有母親,父親在外地工作很少回來,她與奶奶一起生活。老板家寧愿被罰重款生下第二個孩子,本是想要個姑娘,卻又得了一個兒子,對女兒的期待之心不免移情到了對門與小兒子年齡相仿的這個小姑娘身上。他給他家小兒子上課時,姑娘有時來串門,或借點油鹽醬醋,或拿點小菜過來,穿著色彩鮮艷的人造絲連衣裙的身影輕巧地從客廳閃過,這家母親會留她吃零食喝飲料,看會兒電視。他見過那孩子幾回,她雙眼間距略寬,額頭平闊,鼻梁不高卻也秀挺,臉的下半部收攏起精巧的下頜線條,一張臉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對稱帶來的均衡感。相處久了更熟悉些,這家母親在臨到期末的復(fù)習課上,就把小姑娘也領(lǐng)到書桌前和她的小兒子一同聽課,他也不推,就一同教了。學習四聲,背誦古文,她資質(zhì)不比這家的小兒子好,基礎(chǔ)可能還更差一點。碰到不會寫的地方,她遲疑著不敢動作,藍墨水染到關(guān)節(jié)的手指緊緊捏住筆,甚至微微顫抖。聽這家母親閑談,說小姑娘升高中大概是難的。后來他停止家教,專心準備考研,與這家再無聯(lián)系,他也完全忘記了這個孩子。

研二時,虹口區(qū)文化館有場昆曲演出,是蘇昆和上昆聯(lián)合的一次大型演出,他那時趣味已成,演出表里有他心儀的那位名家,自然早早訂票過去。那次壓軸劇目是《長生殿·小宴》,返場謝幕幾次后,激動未定,他與同伴由上昆的熟人帶著去了后臺,想著若能遇到名家有機會要一張簽名照片。亂哄哄的卸妝換衫、穿梭來去的人群里,一個女孩突然站定在他面前,身上是《小宴》里宮娥所穿的青色裙衫、桃紅云肩,她臉上的妝已卸干凈,眉目疏淡,黑烏烏的眼眸凝定,嘴唇略微緊張地抿起,忽地笑開,露出很多顆牙齒的笑容把孩子氣又帶回了這張端正到典雅的面孔。他認出了那個孩子,記起聽那家母親說起過鄰家女孩后來去讀了戲曲學校。她匆匆告訴了他學校安排住宿的招待所,跑去和同學匯合。他當晚買了一些水果,送到賓館門口,那孩子下來取了東西,兩人站在門廊也沒有說太多話,他問了問她家里怎樣,問了問她學校怎樣,似乎還有些話想問,卻沒有問。進進出出的人中常有相識的同她招呼,但帶她離開去別處說話又十分不妥。四年過去,那孩子長高了不少,表情透著克制和柔順,她沒有同齡孩子的無拘無束或者幻想力帶來的張揚。分開時,他只問了:“東西重,塑料袋勒手,要不要我?guī)湍闼蜕先??”她連說不要了,向他揮揮手輕快離開。走進門后她回頭看了一眼,她以為他已經(jīng)走了,其實他只是走遠了兩步,站在門廊臺階下面看她。如此她一回頭,他們目光迎上了,只是那么一瞬她又轉(zhuǎn)過頭去。

一天下樓去喂貓時,它一反常態(tài)躲在附近的車下面始終不出來,無論妻子和他如何輕呼慢喚始終不動,深色皮毛在黑暗中凝成一團,只有眼睛亮晶晶。待他放好食后,它身體從車下探出來,試圖靠近食盤,步子猶豫頓縮,他正困惑于它的一反常態(tài),另一只貓的身影閃動到他腿邊,又走向車旁的它。路燈下,兩只幾乎一樣的貓如此同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仔細分辨,前一只體格要大出一圈,肚腹結(jié)實,后一只瘦而四肢纖長。前一只膽怯謹慎,后一只有浪蕩子一般的悠閑,又有天真氣。他頓時理解,大的那只是他在陽臺喂了半年的“渣”,而小的那只是他一直在樓下喂的“渣”,他是把在樓下遇到的貓當作陽臺上出現(xiàn)的貓喂養(yǎng)了。妻子驚嘆又幾乎笑出淚來,因為“渣”在陽臺上始終與他們保持距離,神秘出沒,其實他們并沒能看清楚過,只有個朦朧印象。所以在樓下遇到相似的貓后,誤以為是“渣”,就一廂情愿地喂了下去。這次兩只貓同場后,陽臺上的野貓“渣”沒有再出現(xiàn)。在同一小區(qū),野貓也都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疆域界限,那次出現(xiàn)似乎就是為了向他擺明這個事實。于是他們稱后來喂養(yǎng)的這只野貓為“小渣”。

整整再一年后,他才再次得到那個孩子的消息。研三那年,頻頻南下尋找工作機會的他,經(jīng)常不在校內(nèi)。一次回校,在他宿舍門上貼的簡易信件箱里,他拿到一張留言紙,白紙對折,簡單寫了幾句話,說來找他他并不在,告訴他自己換了宿舍,宿舍里安裝了電話,留下了電話號碼。細弱無力的幾個字寫得不好看,署名正是那個孩子。那時他住的研究生宿舍區(qū)的正門在政肅路,向東過了國權(quán)路,一大片都是教師宿舍。宿舍區(qū)后門出去是密云路、松花江路,向虹口方向有公交車123路,他有時乘坐這趟車到外灘。那一帶當時還沒有建設(shè)成熟,交通也不便利。他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一路找到學校、找到他的宿舍,她自小并不算多伶俐的。他就讀的學院在邯鄲路北面校園的西南角,后來失火燒了,搬到校園東側(cè)靠國定路邊上。學校持續(xù)擴張,研究生宿舍北面的荒地上又建起了大片宿舍,那整個區(qū)域也漸漸成為城市新的副中心之一。讀研考回上海并不容易,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留在這里,他曾到當年準備升學的虹口中學看過,那里已讓址給了第一人民醫(yī)院,學校遷到了比較偏遠的地方。貫穿少年的經(jīng)久的執(zhí)念突然淡去,變得無足輕重。臨近畢業(yè),父親已退休在家,弟弟沒能讀書出來,在鄉(xiāng)下過活,卻又早早結(jié)婚生子,生活窘迫。他想得更多的是賺錢分擔家累,南下的選擇已很明確。辦理好畢業(yè)事宜,打包托運好了各種物件,在機票的最后日期前,他去看了那個孩子。戲曲學校畢業(yè)后,她獲得了到蘇昆進修的機會,他們約在了蘇州見面?;蛟S已經(jīng)不能稱呼她為孩子,他身高不算矮的,她個頭已經(jīng)到他的耳畔位置,長手長腳,端肩直背,齊肩黑發(fā)簡凈地在腦后束成一束,乖覺地伏在肩背上,時時移動彎曲,像小獸的尾巴。比起同齡人,她總?cè)毙┗顫姎猓粗墒煲恍K谒媲?,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講話少些,多是聽他說。他也算善談,可對著她卻只能泛泛講些對誰都會閑聊的內(nèi)容,談話好像總是不能抵達重點,但也好像只能談到這里。他知道也許她也是如此,她白潤的脖頸微微顫動,好像要將想說卻又沒有說出的話語咽下去。

那個長大的孩子,過于端正的眉眼有超越性別的神性,難于引發(fā)欲念,卻能引起深沉牽戀,甚至依賴。無言沉默卻未說起告別,代替語言的是漫長的散步,他們從十全街走到閶門外,走到山塘街南段沿河岸的道路,暮色四合,沿河道邊每隔開一段距離,人散落著,蹲下往石縫中插香點燃,有孩子對著香合掌祈愿。道路另一側(cè)民居的門栿上、屋檐下皆插著點燃的香棒,有老人坐在門口涼椅上折錫箔。那是奇遇一般的光景,他們碰上的是江南農(nóng)歷七月三十“插地藏香”的日子,蘇州人俗稱“燒久思香”,供的是地藏菩薩。他也去道邊的香鋪買香,老板娘問他要不要蠟燭燈,他說買一對吧,老板娘告訴他:“蠟燭要買兩對的,天一對,地一對?!币乖缴睿鰜睃c香的人越多,放眼望去,滿街地縫、墻角,河岸邊燃著星星點點的香,流光明明滅滅,像一個巨大的幻境,秋蟲在耳,香煙的氣味彌散于空氣,虔誠的氣息亦密布于無形。他定的南下計劃不至動搖,但從心底萌生的愿望漸漸成形,愈發(fā)清晰,在他離開兩年后,終于經(jīng)由電話向她表達,他問她,是否愿意過來深圳同他一起生活。他那時租住在一幢高樓的十三樓,身邊只有“小老頭”陪伴,夜間聽蔡京《西江月》,“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無家。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闕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幾度宣麻。止因貪此戀榮華。便有如今事也”,也是要嗆出無用的悲懷的。他已給弟弟翻修了舊屋,在鎮(zhèn)上置了商鋪,托了舊日同學給他在鎮(zhèn)上加油站安排了工作。他給過往生活的缺憾一一畫上句點,他嘗試探出一種可能,去與一個真實具體的人建立強烈的聯(lián)系,從而去聯(lián)結(jié)自己的未來,這是他沒有機會從早逝的母親那里學來的人生經(jīng)驗。那個女孩迅捷地處理了家中和工作的事務(wù),很快來到了他的身邊,成為他的妻子。他甚至一直不知道,妻子是如何選中他,又是從何時開始眷戀他。

他們依舊每日喂養(yǎng)“小渣”,由春入夏,突然發(fā)現(xiàn)它肚子大起來,四肢依舊細弱。他們猶豫猜想它究竟是胖了還是懷孕了。他們能下樓喂“小渣”的時間總要晚一點,因為女兒睡得晚。有時就碰到“小渣”已被喂過了,那個喂貓的墻角留下裝在白色飯盒里的貓飯,是紅湯的小魚拌飯。即使這樣,他搖糧喚它,它也會出來,怎么也吃上幾口,即使不算積極;再身體搖曳著跟隨他,腦袋歪過來蹭他幾下,伸手伸腳來個標準的“貓式伸展”,好像一日功課完成。有一天,他喚了很久“小渣”仍不出現(xiàn),另一個喂養(yǎng)者此時也過來找貓,于是與他短兵相接。對方也執(zhí)著四下尋找,走到更遠處呼喚,終于“小渣”出現(xiàn)了,它肚子又大了很多,步履緩慢了些。它走近了停在路燈下,在兩個喂養(yǎng)者之間來回看,似在思量抉擇,他倆一個端著貓飯,另一個拿著貓糧盒子,都密切注視著它,甚至略微諂媚地叫喚著它。拿著貓糧盒子的他竟產(chǎn)生了必勝之心,當即想在路燈下布食喂它?!靶≡憋@然不是如此想法,它走向花槽,本想如從前一樣跳躍過去,到那個熟悉的角落,大概發(fā)現(xiàn)碩大的肚子已令它跳不過去,它繞開花槽,走到他腳邊,輕蹭了他一下,又走到角落站定等待他的投喂。它到底選擇了他。他心內(nèi)狂喜,表情尚需端莊。另一喂養(yǎng)人提著貓飯騎車走了,受傷到不愿和他多說話。五分鐘前,他們多少還交流了幾句“小渣”的情況。這位喂養(yǎng)人對于小區(qū)的流浪貓相當了解,清晰指出了在小區(qū)各個方位會出現(xiàn)的野貓的種類花色,甚至健康狀況和脾性。如此勝績后,妻子笑對他說:“你是貓選中的人?!彼膬?nèi)倒確實甘美。

三歲時,父親帶他去上海,送到里弄的托兒所上學,拜托了鄰居阿婆接送照應(yīng),下班時去阿婆家接他回家。年輕的父親立志要給他的大兒子原本該有的生活。母親跟隨父親到上海送他安頓下來,就沒有怎么來過。她始終懼怕城市,她眼睛來不及看,手腳不能安放,話不敢說出口。每年假期,他會回家鄉(xiāng),但回去的時間漸漸變少。假期里他身邊孩子們做的事情,父親一律不想讓他錯過,無論是少年宮的活動,還是合唱隊和露天電影。夏天有漫長的白日可以消磨,穿著藍色?;晟篮突疑萄澋乃?,早晨陪阿婆和一些鄰居在路邊打太極,近午隨阿婆拎著竹籃子去面店買半斤面條,她給他做蔥油拌面,自己卻用剩菜剩面做點爛糊面。午睡醒來后他去少年宮的圖書館看書,偶爾可以喝上一瓶橙汁汽水。暑假再回到鄉(xiāng)下家中時,他更像一位客人。母親總有忙不完的田地里的事情,天性勤勞的她,還常常給鄰里幫忙做工,往往到了傍晚才能歸家。弟弟和村里的小孩玩在一起天天不見人影,只在他剛回來的幾天,對他穿的鞋子、用的文具表現(xiàn)出一點興趣。弟弟天性不愛讀書,很難理解不能上樹、不肯下河游泳、總是抱住書本的哥哥,甚至覺得無聊。晚飯是三人難得可以聚到一起的時刻,母親清掃場院,將落葉歸攏,搬出折疊桌撐開,桌下點上蚊香,桌上是米粥饅頭,玉米毛豆,菜地里采摘的黃瓜豇豆莧菜。蚊香的煙氣營造出一種昏沉的安寧,青色的夜幕漸漸落下,母親吃得有味而松弛,似也在緩緩消解一天的疲憊,在室內(nèi)散漫出的微弱光線中,她的形容輪廓顯得更加濃重。那時,母親尚且康健,她有敦厚穩(wěn)健的外觀,他的高大身材遺傳自母親,只是,他無法再具體地回憶,母親的圓臉盤上的五官如何,母親穿著什么衣服,甚至母親和他說過什么話,他無法從記憶里尋到。幾年后,親戚鄉(xiāng)鄰聚在偏屋內(nèi)外,等待母親最后時刻的到來,母親已被移到了一扇卸下來的門板上,他們突然推他進去,一個眼目渾濁的老婦讓他和母親最后說說話,他陷入安靜而昏沉的疲倦,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母親旁邊,在眾人的指引下握起母親的手,那雙曾經(jīng)結(jié)實到指腹?jié)L圓的手,如今已經(jīng)連同手臂皮松筋露,他機械地搓摩母親的手,只因感到那雙手實在太冷了。很快,以一聲女性的銳叫開始,室內(nèi)的哭聲驟起,他被拖離人群中央,無數(shù)雙手幫他穿上孝服。饑寒此日無人問,落上靈前愛子身。自那日起,他做了沒有母親的人。凡愛皆以心感心,以情動情,激于至誠的孝全必起于愛。他所遺憾,并非未能在年長獨立以后奉獻母親,而是始終未能和母親建立一種母與子的聯(lián)系,推而對于親密關(guān)系始終缺乏想象,甚至故意地以鈍感隔絕。

他每年總要接父親來同住一段時間,從初到深圳時租住的高樓,到后來在關(guān)外置的新居,父親至多住兩個月,總要回去。他經(jīng)年在老宅獨居,弟弟一家早已搬到鎮(zhèn)上的商品樓居住。父親老了愈發(fā)白皙瘦小,灰褐色的老人斑點點團團由面孔延至手臂,性情依然如年輕時一般少言寡語,在客廳單座沙發(fā)上面對陽臺,一坐能好久,既不打開電視,也不看書報。他路過喚父親一聲,父親也就回頭看他,點點頭,含混不清地招呼一下,聲音似無氣力。父親即使夏季下樓買早點,白色襯衫里也要穿白色背心,衫尾系進褲腰,腰帶扣得工整。無論性情或外觀,他很難從父親身上找到自己的蹤影,但父親成為他唯一可以忠誠回報的對象。父親喜愛妻子,結(jié)婚后他們?nèi)讼嗵幍臅r間里他見到父親少有的歡顏,父親會打趣妻子,會在細小的事情上和妻子撒嬌式地糾纏,比如菜的口味咸淡、散步的路線,更會真心實意地疼愛妻子,好的吃食總要藏私給她,妻子不再讓他做飯洗衣,他卻總眼明手快地把看得到看不到的零碎家務(wù)做了。妻子在廚房,他要到移門旁邊,做點可有可無的摘菜的活,以便和她聊天。妻子年歲偏小一點,父親又年歲偏長一點,兩人的相處有時就有了祖孫輩的那種依賴感。父親的舊日故事有時經(jīng)由妻子向他道出,他也幾多驚訝。在上海的早年生活,也是父親很多美妙回憶的來源,他當時只在意自己的世界,并不了解父親。可是母親,母親如何和自己相關(guān)?他讀更多書,走到更多地方,看似控制著人生命運,他在智識上的優(yōu)越,甚至容貌上的優(yōu)勢,如何和那個已經(jīng)面目模糊的鄉(xiāng)村女性聯(lián)系?她的貧瘠曾經(jīng)令他恐懼甚至厭惡,那出身似無法掙脫的泥沼,讓他在最富于幻想的年紀被壓迫和限制。第一年高考填寫志愿的時候,因為對藝術(shù)的興趣,他報考了中戲,甚至訂閱了一年中戲的刊物《戲劇》,他以為理想中的生活像印在紙張上的每個字、每一種在召喚他的創(chuàng)造之熱力那般近,但落榜的事實告訴他,其實相當遙遠。再一年報考,他安全地報考了師范類的院校,他要走的是坦途??墒恰稇騽 贩饷嫔系哪莾蓚€字,像當年“虹口中學”門牌上的那四個字一樣鮮明深刻,多年留駐于他的記憶。他還是會想,當時如果留在上海,這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生病,甚至如果父親是更果決的人,父親如果真的和母親分離,而不是因為道德或情義始終保持著這個家庭外觀的完整,如果分離后父親帶他落戶做一個真正的那個城市的人,他的故事會不會重寫?也許只要不想起母親,只要去忘記母親,就可以忘記怨恨,也忘記愧疚,長久以來,他是這樣以對抗或者阻隔,將死亡造成的無法解決的矛盾拒之身外。

連續(xù)幾天他下樓都沒有喚到“小渣”。幾分擔憂,幾分胡亂猜想。直到一天,它出現(xiàn),肚腹已空蕩蕩,身體更瘦到脫形。他的“小渣”原來去生完了小貓,做了一個母親。那些天,他給“小渣”加了罐頭補充營養(yǎng),差不多兩周以后,才見它稍微恢復(fù)了一些。“小渣”認識了他家的樓道門,有時中午下樓會看到它在樓下徘徊,看到他時,它會繞到他腳前。他上樓取糧,喂它。它躺在地上放松露出肚腹,喂養(yǎng)小貓的痕跡呈現(xiàn)。

樓下飯店的老板告訴他,“小渣”把兩只小貓生在了他家樓棟對面,一樓院子里閑置的冰箱后面。他忍不住好奇去看。紙箱內(nèi)有兩只小貓,細小柔弱的身體依偎著,鼓鼓的腦袋互相觸碰著,它們的眼睛微瞇成細縫,時不時張開粉紅色的嘴巴,露出輕軟的舌頭和幾顆精巧的牙齒——這些牙齒讓他想起他隨身帶著的女兒換牙時掉落的細小乳牙。出生在冰箱后面的野貓“小渣”的孩子們看起來那么乖巧,它們既不會要求,也不會抱怨,以為這逼仄、饑餓和匱乏是世間平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