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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宋尾:水下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11期 | 宋尾  2022年11月30日08:35

老爸過世三個月后,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幅十分奇特的水粉畫。他對繪畫的興趣大概產(chǎn)生于五六年前,習(xí)作主要可以歸為兩類,也可說兩個不同層次:一是靜物;二是風(fēng)景。后者相對要復(fù)雜一些。最近兩年他也試著寫生,背個水壺,夾著畫板,尋訪古鎮(zhèn)老街,一坐就是一天??倸w來說,仍是以臨摹為主。這幅水粉與他其他眾多習(xí)作截然不同,很孤立,又另類。乍看也是寫實(shí),卻有明顯的抽象意識和超現(xiàn)實(shí)色彩——畫面居中是一個懸空漂浮狀的人,舒展著身體,雙臂非常長,十分柔軟,手心還攥著兩塊什么黑乎乎的東西,人物旁是一個殘缺的建筑,或者說一種未完成狀態(tài)。你說它是一所房子吧,只壘有三面墻,高矮不一,凹凸不平,就像一座蹩腳的積木房子,其中兩面墻上留出不甚規(guī)則的洞口,也不知是用來透氣還是瞭望的。而在畫面左下角,還有個小孩——從形體上判斷應(yīng)該是——遠(yuǎn)遠(yuǎn)朝這邊張望著……我完全不理解它在描述什么,想表達(dá)什么。畫上沒署名。以往他要是畫了什么滿意的作品,總會從微信傳給我,等著我的“打擊”,就像一種默契游戲。但我沒見過這幅畫。憑直覺,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老爸的手筆。對繪畫這門專業(yè)我并不算很了解,畢竟剛進(jìn)報社時跑過三個多月藝術(shù)口,總歸是略知點(diǎn)點(diǎn)。再說,我熟悉他的運(yùn)筆、線條和用色。然而,他遺留的這件作品,或者說完成度這樣高的作品,這么復(fù)雜的構(gòu)圖、以及頗顯怪誕的內(nèi)容,大大超乎了我的經(jīng)驗(yàn)想象。老實(shí)說,這完全不像他能畫得出的,我又確信這每一筆都是他親自涂上去的。這興許是他最后的一件繪畫,不能確定這是不是臨摹,我覺得不是,也僅僅是直覺。這幅作品,細(xì)看之下還是比較粗糙,構(gòu)圖、細(xì)部和線條都存在業(yè)余者的毛病和缺陷,對一個習(xí)畫不久的老人來說,不錯了,算得上一件作品,可以大大方方裝框放在客廳那種。也許正因如此,它不像其他畫紙那樣隨意堆疊在畫室,而是平平整整擱在書房靠窗的書桌上??粗狼澳前旬惓?斩?、孤獨(dú)又饑渴的空椅子,我覺得,在完成這幅作品后、他驟然離世前那段時間,也許他經(jīng)常坐在這兒,靠在椅背上,反復(fù)琢磨、審視和填補(bǔ)。書桌右端,那個紅褐色的顏料盒無望地敞著,那些歪斜在灰塵中的畫筆就像整整一個夏季沒有得到雨水滋潤的植物。我盯著那幅畫看,那上面展現(xiàn)的場景似有相識之感,但沒有任何記憶的依存。這幅畫,也許就是他要給我講的那個事?我們最后一次通話,是他打來的,這并不尋常,一般都是我打給他,當(dāng)我想他了。那天他可能終于知道了我離婚的事實(shí),跟其他很多事情一樣,他總是最后知道的那個人。他給我打來電話,并不是想要安慰我,或者譴責(zé)那個給我造成傷害的人。他只是平淡地說,一條路走到盡頭了,也不是壞事,興許還是好事。又說,你這幾天有空回來一趟嗎?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沒啥重要的事,你要能來最好來一下,好久沒看到你了,我們聊聊。但我錯過了這個機(jī)會。我覺得,眼前這幅畫或許就是他要給我講的那個事,至少是其中一件。其他的,無論那是什么我都不可能知道了。我找來一張報紙將它小心折疊起來,我要把它帶回去,放在臥室,陪著我。

老爸不在了,但老屋還在,每一樣舊物還在,他的影子和氣息仍儲留在房間每個角角落落。我打算至少每三個月來一次。說是彌補(bǔ)也好,說緬懷也行,就當(dāng)他仍在這兒,只是躲藏著,委屈著,不愿見我。而我嗅聞的空氣里有他的呼吸,墻上仍貼附著他未散的鼻息。與母親完全相反,他從不喜歡熱鬧,愛清靜,退休不久就搬回家鄉(xiāng)小城,獨(dú)居在這棟舊宅,也并不特別寂寞。繪畫就是回去之后開始的,他在老年大學(xué)一口氣報了三個班:國學(xué)、書法和花鳥(后來是水粉)。老屋是祖產(chǎn),他在這兒出生長大。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他推掉瓦房重新起了一棟二層小樓,老媽為此跟他吵過一陣,因?yàn)樗竞苌倩貋?。但他很堅決地干了這件事,說這是準(zhǔn)備留著養(yǎng)老的。老媽氣得很,說你離老還遠(yuǎn)著哪!沒想到,這人啊,說老就老了,說沒就沒了。也許這就是事實(shí)吧,他從沒說過但始終存在的一個事實(shí)是,他心里一直戀著這個家,盡管它只擁有空虛。小時我曾斷續(xù)跟著父親回來過幾次,當(dāng)時它在這條街上還算一道景觀,現(xiàn)在它又重新衰老了,時間流逝和衰竭清晰可辯,每一處褪色、殘破和傷痕都寓意著歲月的喪失。這棟房子所處位置不錯,出門隨便往哪兒拐就是鬧市,關(guān)門闃然靜謐。所以當(dāng)他告訴我這個決定時我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這是適宜養(yǎng)老的地方,空氣好,鬧中取靜,生活便利,是他熟悉的環(huán)境,回到這兒讓他感到舒適,我沒有理由反對。當(dāng)時我甚至覺得回到這兒有益于他的長壽。家里只他一個人,整個二樓就被改為工作室,幾年下來堆滿了各種物件:模型、顏料、宣紙、畫框、畫架、畫板,碩大的工作臺和地板上摞起一米多高的廢紙。樓下則是起居室。偶爾我會回來看看他。偶爾的意思是,一年一次,頂多兩次。他倒并不怪我,他總說用不著用不著,你忙你的,你這個年紀(jì)就是正該干事兒的時候。不用專門來,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小娃兒,再說我一個人過得很舒暢,不用多余擔(dān)心。一般他說到這就沒啥話可說了,這是相比老媽我更加喜歡他、從心里更親近他的原因。老媽太啰嗦了,她的問題總是一個接一個。她才不在意你為什么要工作,你的工作為什么這么累,你到底煩什么,需要什么以及不需要什么,她只糾結(jié)于你為什么那么晚還不睡,你怎么總是不吃早餐,你三十多歲的人了不能照顧自己還能照顧別人嗎;還有,黃嬢嬢給你介紹的那個男娃真的不準(zhǔn)備去見一見么……她的嘮叨就像這座城市的雨,下起來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停。我找不到一把足以遮擋那些洶涌言語的雨傘。

開了兩個小時車回到主城,我還不能回家,得先去跟老媽會合。她下午在觀音橋步行街閑逛,找了間日料餐廳,早早發(fā)了定位,說等我一塊吃晚飯。原本出發(fā)前我讓她陪我一塊去,她不愿意。她說不去不去,去了看著傷心。也不知道她是為老爸的驟然離世傷心,還是睹物傷心,抑或?yàn)樽约簜?,也許兼而有之。他們早離了婚。那時老爸即將退休,他們是很平和地分開的,沒提前告訴我,包括具體原因。領(lǐng)到離婚證后,他們分別給我打了電話,幾乎是一前一后,連通報都這么默契。我覺得他們其實(shí)不用離婚,多余,因?yàn)榉珠_后他們還是經(jīng)常聯(lián)系,有時還很頻繁,往往是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比如老爸要問她燃?xì)赓M(fèi)要去哪繳和怎么繳,洗衣機(jī)洗完怎么脫水等等;老媽起初打電話問的是他回不回來吃飯,后來是問他記不記得吃飯,會不會做飯等等。我就說你們何必分開?他們遠(yuǎn)隔一百七十多公里,絕無串供可能,卻異口同聲:你不懂。好吧,我確實(shí)不懂。我承認(rèn)。

今天是折扣日,日料店很打擠,每張桌子上都圍滿人。趁上菜的間隙,老媽問了些老屋的情況,我說還好。又問我房子鎖好沒,我說上了兩個鎖。她說你就作吧,生怕小偷不曉得屋里沒人呢。我沒搭理她。我沒那么寶里寶氣,當(dāng)真掛兩把鎖。再說老屋沒啥貴重物品,小偷去了也只能幫忙打掃打掃衛(wèi)生,不然屁股都擱不下,舊電視、茶幾、柜子、風(fēng)扇包括衣物鞋襪,那些東西如果他們果真需要直接搬走就是,就當(dāng)扶貧,也省了我的力,把貨車喊來了還不知往哪運(yùn)。我們閑扯時她看到我擱在一旁的東西。問這是什么?我說,一幅畫。她說,你爸畫的?關(guān)于老爸畫畫的事情她是通過我知道的,聽說這件事后,她的評價只有兩個字:無聊。她是個歡喜人,討厭清靜,每天必須出門,每晚要去廣場跳壩壩舞,每周都要呼朋引友外出度周末,每月自駕遠(yuǎn)行一次。我說麻煩你自己伸個手,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她以一貫的那種很不情愿的被動神情接過我遞給她的東西,將外面一層報紙剝開,畫就裸露在眼前。我注意到她臉上瞬息的變幻。她又問,誰畫的?我說不知道。她的目光回到畫面上,說,這是你爸畫的。我說不一定,上面沒署名,再說你又沒見過他畫畫你怎么知道?她反問我,你不記得啦?我莫名其妙,記得什么?老媽看著我說,小時你睡前你爸經(jīng)常抱著你給你講這個故事,不過也確實(shí),你那時才兩三歲,沒有什么記憶。一個故事?她這么一說我忽然有了點(diǎn)印象,但那些記憶就像反射在餐廳玻璃門上的碎影。我從她手里接回來畫兒,上下左右審視一遍,問,什么故事?

十二歲(也可能是十一歲)那年夏天,父親被送到外祖父家,這個叫作吳向忠的內(nèi)向少年是頭次來到這個叫做回龍鎮(zhèn)的偏僻地方,那個村落離鎮(zhèn)子還有些距離,是一座島,三面環(huán)水,十七八戶人家,全是木屋,都建在巖坡上,沿河水圍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堡子,背后是山,不算高,但林子很密,蛇、鳥、獸共棲。外祖父家下面是一座老碼頭,下面是一片深凹進(jìn)來、水面平緩的回水沱,就是河流走到這兒突然拐了個彎,水肥得很,魚兒常常嘩然躍出水面。在城里長大的少年哪里見過這般景致,這樣好耍的山水?沒幾天,就忘了來之前的種種不愿和不快。惟一遺憾的是沒有玩伴。男人們一早就劃著舟子出去打漁,婦女們則上后山栽種,村子里曠靜得很,有幾個小娃兒,男娃女娃都有,比他小得多,最大的那個才六歲,鼻涕掛在唇上都干了,玩不到一塊。好在這兒不缺少樂趣,他跟著那些大人學(xué)會了使用夾子捕鳥,用套子逮兔。日落前,當(dāng)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那些灰褲頭的黢黑健碩的漢子紛紛從屋里出來,光禿禿的肩背上搭條舊毛巾,來到碼頭上,下水游幾圈,坐在水里吸煙,吹牛閑扯,最后拿毛巾猛搓一陣,抹干,天也就快黑了。在他們的教育下他學(xué)會了吐煙圈,原本只會一招狗刨式的他,除了嗆水,還學(xué)會了憋氣和扎猛子。不到一星期,他就能橫穿河灣,游個來回。他幾乎每天都要泡在河里,耍水遠(yuǎn)比捕鳥和逮兔更讓他上癮。有時,其實(shí)是很多時候,整個河灣里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那使勁翻騰,跟誰較勁一樣,要從遠(yuǎn)處看會以為是一只浪白條。

在這里待三十多天后,過了最初的新鮮勁兒,那種令人難以言喻的單調(diào)感又回來了,有那么幾天,他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懶得動彈,每天坐在門檻上,聽著聒噪的蟬聲,對著晃眼的猶如刀片反光一般的炙陽,低頭觀察腳底爬行的蟻群。他常常發(fā)呆,還有一種莫名的傷感,與他無意中聽到自己為什么被送來有關(guān)。在外祖父跟街坊用當(dāng)?shù)啬切╇y以辨識的土話攀談的時候,他多少耳聞了些,盡管是一鱗半爪,但其中透露的一些信息是他從不知道也從未想過的。來之前他只知母親要去省城一段時間,沒人照顧,因此只能將他送來。靜下來的時候他喜歡這樣,怔怔的,其實(shí)多數(shù)時刻他在思念一個女同學(xué),坐他前排那個女生,娃娃頭,個頭不高,很勻稱,干干凈凈的,皮膚白皙,笑起來雙頰上露出一對渦,那酒渦就像一個有魔力的漩渦將他瞬時吸了進(jìn)去,魂飛魄散。他并不知道這就是少年的傷感與憂愁,什么都不懂。

在這種情緒中沉湎了幾天,他開始出門尋找新的樂子(也可以說是慰藉)。他特意把活動疆域擴(kuò)大了,往往走很久,到很遠(yuǎn)的地方待著。事實(shí)上只是他不愿到碼頭那里去。他意識到了,很多時候那些大人們坐在水里大聲議論,用那種很難聽懂的方言,實(shí)際上是在談?wù)撍约八募?。他也的確找到了一個更好的地方,在這座山背后,有一汪碧綠的水域,這兒很難有人經(jīng)過,坡很陡,山頂上也沒有房舍,只有連片矮小的樹叢,茂盛的野草把整片山脊都占據(jù)了。這里背陰,空氣濕潤,靠近河邊的山崖下,有個凹陷的石洞,大約一米多深,鋪上草,躺在里面十分涼快。他每天上午就過來,這邊的水比碼頭那邊更加清亮,站在岸上能夠看見水里嶙峋的石頭、魚兒和水藻。日頭大的時候,他便躲在洞里,剝點(diǎn)橘子什么,有時也帶上那本沒了封皮的《七俠五義》,翻著翻著,瞌睡就呼呼來了。睡醒了,下河游幾圈,或者泡在水中,露個鼻孔在外邊。那幾天,像是跟誰賭氣,他迷上了一個孤獨(dú)的游戲:憋氣。他感覺自己屏息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這個游戲另有一個好玩之處,就是自己在靜止或者說靜止時間足夠長的時候,他能看得更遠(yuǎn),看見更細(xì)微的事物,比如一枚懸浮的殘缺的葉片,一些細(xì)小的漂浮生物從眼前慢慢游過。要是堅持得夠久,甚至能看到一只鳑鲏倏地躥過來,一口將漂浮生物吞進(jìn)嘴里。

在水底站久了,他覺得自己也像一株有思維的水草。那一次,他像往常一樣沉潛著,忽然看到一團(tuán)黑影游弋過來。他以為是一條大魚,這條河里不缺大魚,據(jù)說每年都能捕撈到百多斤重的鰱魚或者鯉魚。他瞪大眼,竭力屏住呼吸,依稀能看到:那是一個人,身上沒有一絲衣服,看起來卻不像是赤裸的。更奇怪的是,那個人并不算是游過來而是走過來的,他的雙腳一直踏在水底,只不過走得很快,就像一艘潛艇滑行那么快。那個人幾乎是在他眼前這樣快速經(jīng)過的,對他的存在一無所知,也毫無發(fā)覺。那明明是個人,但雙頰卻一翕一張的,過后他才意識到,那是鰓,他有魚類那樣的一對鰓!并且這個人的雙臂非常長,極為柔軟,就像兩根搖擺的布帶子,也可以說像是章魚的觸須。他在電視上見過那種觸須。而那對開合的鰓和奇特的手臂正是這個人為何在河底行走如此快速的原因。確實(shí)太快了,幾乎僅僅只是一瞬,那個人就走到很遠(yuǎn)處,沿著河心往出河灣口而去。他驚呆了,也徹底蒙了。他下意識想要跟隨過去,甚至也可能驚叫出了聲音,但剛一邁腳,剛一張嘴,河水就倒灌進(jìn)來,他頓時嗆了一口。那時他還不知道什么是腎上腺素上升,只覺得頭昏,胸脹。因?yàn)槠料⑻?,他的身體缺氧嚴(yán)重。在僅剩的意識喪失之前,他依稀看見游弋很遠(yuǎn)的那個人忽然靜止不動了——似乎回頭朝自己張望。隨后他被一股巨大的壓力擠出水面。他躥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息,這樣休整了一分多鐘,用不多的余力游向岸邊,虛脫的手死死攥著水草,終于才找到了那種安全感,不至于讓自己重新滑落到水中。他緊張地望過去,河面十分平靜,連片小小的漣漪都沒有。不知道那個人往哪里去了,但一定不曾上岸。因?yàn)榘哆吽闹軟]有人蹤,連鬼影子都沒有。黃昏前他回到家,忍住沒告訴任何人。除了外祖父,那個家也沒有任何其他的人。

當(dāng)晚他感冒了,有點(diǎn)發(fā)熱,迷迷糊糊的。第二天,第三天,因?yàn)樯 ⒎α?,他一直躺在床上。到第四天,早上醒來他忽然覺得人舒展起來了,精神抖擻。于是他背上水壺,去自己的秘密據(jù)點(diǎn),找那個神秘的水下人。事實(shí)上這幾天睡臥床上他經(jīng)常會想到——也許是夢見,他沒法確定——那些場景,那個長著鰓的在河底行走像潛艇一樣快捷的人,他想起那個人雙臂柔軟又彎曲,飄飄蕩蕩。這個形象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魔力,吸引他去幻想,并沉浸在各種幻想的可能性之中。

連續(xù)兩天,他蹲守在河灣,下水觀察,游動,可不論付諸多少耐心,始終沒有見到那個人出現(xiàn)。包括記憶中他目睹的那個人消失的方向,毫無收獲。第三天,他改變了策略。試著從河灣口往回走,也就是從那個河底人行來的方向回溯。那次他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但不能確定,這兩者是不是有所關(guān)系。

在離河灣口大約一千米距離左右,其間他在河心沉潛時,腳尖似乎蹭到了什么東西,硬硬的。他以為是烏龜,或者是貝殼什么的。這一片水域并不深,他抻出頭,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扎進(jìn)水中,摸到了,是石頭,橢圓的有些滑膩的卵石。他覺得很奇怪,石頭怎么懸空在河中央呢?那不是在河底,離河底至少還有一些距離,于是他努力憋著氣,睜大眼睛,隔了二三秒,他看到了:確實(shí)是石頭,但那些石頭是壘起的,就像積木那樣,從河底壘起來,有三堵,合圍連接起來,就像是屋基,但比屋基高一些,超過一米。他不知道是誰、什么時候,在這兒壘這么多石頭,還特意壘這樣的形狀。

翌日他又去那片水域下潛。這次下水時忽然有點(diǎn)之前沒有的感覺,可能是一種敬畏。但當(dāng)時他尚沒法知道以及理解這個意思。他無聲無息游向河心,找到那堆石頭廢墟的方位,試著把自己放下去,當(dāng)腳踩在河底,他覺得這幾堵石基好像比上次高了一些,只是一種感覺??蓙聿患白龈嗑唧w嘗試來確認(rèn)這點(diǎn)。并且,這也是回到岸上才想到的。因?yàn)樵谒滤茈y集中思考,四面八方都是無形的壓力,屏息時間還是不夠久。休息一陣,有點(diǎn)不甘,便再潛入河底。這回他多了個心,在水下做了個記號,把岸邊的一個貝殼插在石基上?;氐桨渡纤延悬c(diǎn)透支了。幾天后他再過來看,能確定:石基在長高并不是自己的錯覺、幻覺或是想象,而是事實(shí)。這個發(fā)現(xiàn)太過驚奇,同時也太讓他迷惑了。那些卵石,它們不可能繁殖,不可能自己跑來然后依次摞在上面。這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東西,什么人,做著這件隱秘又不知道意義的工程。這是那個水下人建造的什么東西?一切不得而知,這完全超乎了他所有的理解力,越是這樣他就越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也決定要搞清這個秘密。接下來那幾天,他有意將自己藏在石洞里,刻意選擇在更遠(yuǎn)一些的地方下水,并且盡量不弄出喧響。然而,他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些石基再也沒有往上長,而那個水下的人再也沒出現(xiàn)過。這么說吧,整整兩個月,他抱著一塊石頭坐在水底、守在岸邊,緊張密切地張望;然而他一直沒見到那個人。也可以說,那個人始終沒從水里出來過。

餐后水果都吃了,老媽團(tuán)購餐當(dāng)中剩下的幾樣重頭菜,天婦羅和刺身海拼,遲遲沒送到桌上,實(shí)際上我們已經(jīng)不需要它們了。往往就是這樣,有些看似最重要的東西經(jīng)過漫長等待就變得無足輕重了,甚至也許是多余和累贅。這不是感慨而是如實(shí)陳述一件事實(shí)。就如老媽轉(zhuǎn)述父親的這個沒頭沒尾的故事,甚至不算什么故事而只能稱為奇遇。

我問:這是他給你講的?

老媽點(diǎn)點(diǎn)頭。

我又問:你相信不?

老媽搖搖頭。

其實(shí)我并不是想確知這件事的可信性到底有多少,而是我不理解他何以擁有這樣一個故事。我所熟悉的父親,那個男人,木訥,理性,絕對服從規(guī)則,他是那種行動永遠(yuǎn)多于言語的人,要說他有什么明顯的缺點(diǎn),那就是這個。他的話太少了,這使得他看起來毫無感性的成分。但我知道他有。比如我?guī)Щ貋淼倪@幅畫,晦澀,迷惘。我忽然意識到,這幾年他耗費(fèi)全部精力練習(xí)繪畫,也許就是為了完成它,他用畫筆講了一個故事,雖然故事里很多內(nèi)容都被省略掉了。進(jìn)而我回憶起,以往很多時刻,他在我身旁,哪怕很少說話,但那種沉默和陰影就是一種溫柔的覆蓋。遺憾的是,我從未告訴過他這個。

你講的這個故事,我告訴老媽,大概是我知道的老爸身上惟一的浪漫了,像是一個童話。你覺得像個童話?她好像有點(diǎn)吃驚。我說難道不是?其實(shí),我言下之意,這是絕非現(xiàn)實(shí)存在的。她說,我的意思是,你聽到故事的反應(yīng)讓我有點(diǎn)驚訝。我說為什么?她說,因?yàn)檫@不是一個童話啊,不過,你要是看成童話,我覺得更好一些。我有點(diǎn)迷惑,請老媽說得更具體一點(diǎn)。她想了想,說,這倒不是你老爸告訴我的,而是后來我大概從別人那里曉得,他被送到鄉(xiāng)下那年夏天,你老爸的爸爸,也就是你沒見過面的爺爺,死掉了。怎么死的?我問。印象中老爸從未跟我提到爺爺或者奶奶,我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他們一直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從小我都稱為:爺爺、婆婆。這也讓我忽略了一個事實(shí):我還有真正的爺爺奶奶。其實(shí)我也是隨口一問,并不是真想知道具體原因,但我察覺到這里似乎藏著什么——看到老媽臉上猶豫的表情,我就知道了。她咕咕喝了一口柚子茶,放下茶杯,好像是做了什么決定。她說,你爺爺,是被奶奶悶死的。我差點(diǎn)跳起來,??!怎么回事???老媽眼神一厲。你小聲點(diǎn),莫這樣一驚一乍的!接著擺擺手,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你爺爺在外面有情人了,不是當(dāng)陳世美不要你奶奶了,也不是你奶奶跟他有仇,都不是。你爺爺?shù)玫氖歉伟?,痛得沒法忍受,拖得太難受,他知道沒救了,求給他個痛快的。你奶奶照做了。我感覺自己腳趾都抓緊了。這種事情,我問,你說是聽人說的,那別人怎么可能知道?老媽說,你奶奶主動投案的。后來,很多親戚啊,街坊啊,同事等等,都去求情,押了段時間就把人放回來了。但是,她忽然嘆了口氣,等她回家之后,整條街上,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沒一人跟她說話,誰都不跟她打交道。包括你爸,也不跟她言語。聽說她放回來沒幾年就過世了,還是慘啊。嗐!你說怪不怪,來送葬的人還不少,稀奇了!

所以,我這樣想,那個被放逐在寨子,天天到河邊下水的孤獨(dú)少年,應(yīng)該是曉得一點(diǎn)什么的,或者大概猜到了什么的。我把這個疑問拋給老媽,她說這我就不曉得了,他從來沒提到過。她搖搖頭,兀自笑起來。我說你笑啥?她像個少女那樣,捂著嘴,說你不知道,當(dāng)初我就是因?yàn)樗v這個故事才想到跟他在一起的。我隨即振奮起來,對這樣的八卦誰會不感興趣嗎?我說,啊,這個故事催生了新的故事!老媽說,是啊,是啊。我問她,為什么你聽到這個故事就愿意跟他在一起?她想了想,說我也不清楚,就是好暈、好眩的感覺,他講這個事的時候我們在公園,是第二次見。第一次有媒人在場,還有我一個姐妹兒。這次只是我們兩個人,在鵝嶺公園,你知道吧?你可能不曉得,那兒是過去全城年輕人都去耍的地方,當(dāng)時最流行的相親的談情說愛的地方。那是晚上,路燈不多,也不很亮,我們坐在涼椅上,原本隔得有點(diǎn)開,有一句沒一句的,他可能覺得氣氛有點(diǎn)冷,就主動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說可以啊。他講著講著,我有點(diǎn)害怕了,到后來我就慢慢靠了過去,攥著他的手,他馬上把我握住了,握得好緊!別的細(xì)節(jié)我也不大記得了,就只記得他很緊張,手心都是汗,就覺得他像個小動物,好孤單,很心疼,很想抱著他,安慰他,告訴他我在這里,我會陪著他。我情不自禁鼓掌,哇,真的好浪漫呀!后來呢?老媽說,后來,后來就有了你啊。我說,我是說這個故事有后續(xù)么?后續(xù)?接著她會意過來,沒了。哦對,你還是小嬰兒的時候,他晚上都要抱著你,給你唱兒歌,后來你聽膩了,他就給你講這個故事,反復(fù)講啊,我都聽煩了。但你聽得可認(rèn)真了,眼睛骨溜溜地,好像真的聽進(jìn)去了似的。老媽停下來,嘆了口氣,接著說,其實(shí)在鵝嶺那晚上,真正觸動我的,是故事說完后他講的另一句話。我問,是哪一句?老媽說,他說,當(dāng)我離開那個村子時,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少年了,忽然就長大了。事實(shí)上,跟他過了幾十年之后,我才理解,不是這樣的,而是相反,他只是看起來成熟了,但有些東西再也不可能長大了,有時我覺得他一直停在那個地方,一個你看不到的地方。就像他說的那樣,抱著一塊石頭,蹲在水下。

夜已深了,我拖著疲憊的腳跟回到三十三樓的公寓,將手包、那幅畫放在入戶柜臺上,甩掉皮鞋,赤腳走到陽臺,它被一整面鋼化玻璃隔離起來,就像把一座孤獨(dú)的星球與一條無垠的星河隔開。我點(diǎn)了一只煙,注視著窗外,外面星星點(diǎn)點(diǎn),每一顆光亮中都包裹著一種具體的生活內(nèi)容,而我只能見到那些朦朧的光絨。從這里,我只能看到大片的屋頂,它們沿著江畔依次展開,就像是一堆堆漆黑、緘默的積木塊,被刻意碼在那兒,高高低低,看似毫無規(guī)則但又十分嚴(yán)謹(jǐn)?shù)嘏帕性谀莾?,包括那些燈光的距離,也隱隱中是有規(guī)則的。我盯著眼底的這一切,它們,這些盲目的景象,竟然在腦子里與那幅畫漸漸融合一起。是的,這就是那幅畫所展示或說隱含的內(nèi)容。這一瞬我驀然意識到,他,我的父親,所描述的也許就是這樣一種事實(shí)。事實(shí)也許是,在某個時刻,他過早地窺見了人生的秘密。他在那水底所見的并非什么奇異幻景,而是永恒生活里的一種實(shí)質(zhì)。

宋尾,湖北天門人,現(xiàn)居重慶。著有長篇小說《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說集《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等,曾獲紅巖文學(xué)獎,重慶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