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勝跡米公祠
襄陽籍的唐代大詩人孟浩然有名句曰:“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與諸子登峴山》),詞意淺淺,卻頗令人玩味。履痕能至襄陽,應該是人生一幸事。襄陽的歷史厚重文華,斑斕多彩,英姿勃發(fā)者車載斗量,唐詩里觸目可及的一個重要符號即是襄陽,僅耳熟能詳?shù)摹短圃娙偈住?,就有三十多首與襄陽有關,《全唐詩》里就更多了。羊祜、杜預的儒將風采,古隆中對的風云際會,三國鏖戰(zhàn)的樓船鐵馬,抗金、抗元的天崩地坼……都令人對這座2700年滄桑歷史的古城生發(fā)無限思古之幽情。還有名揚中國書法史的天才米芾,尊稱的米襄陽、米南宮、米元章、襄陽漫士、海岳外史、鹿門居士,指的都是他。古人以郡望、官銜、字號稱謂,而絕不會直呼其名。稱公者,更非一般人物。我平生履跡,宋四家祭祠除米芾外,惠州蘇軾蘇公祠和中州蘇氏兄弟墓、江西修水黃庭堅黃公祠及墓廬、泉州蔡襄蔡公祠(墓僅路過)均曾拜瞻,唯米公祠尚未仰儀。今能來到襄陽,得入米公祠,實為機緣眷顧。
■ 米公祠是一張名片
米公祠是襄陽不可或缺的地標,米公和他流芳至今的書帖,與大成殿、學業(yè)宮、昭明臺、仲宣樓……皆為襄陽文脈的標志,更是襄陽不可或缺的符號。這到了襄陽就會強烈地感受到。
到襄陽入住碧波環(huán)繞、綠樹蔥蘢的南湖賓館,步進賓館大廳,迎面入眼簾可仰見大幅《研山銘》。研山是一塊奇石,原為南唐后主李煜所藏,因石中有墨池,故名“研山”。南唐滅國,此石流散為米公所得,“抱眠三日”后,在月朗星稀之下,喜而揮寫《研山銘》。惜乎此后流失海外。2002年,知名度極高的《研山銘》出現(xiàn)在拍賣會上。為了讓米襄陽遺墨回歸故里,襄陽市當即呼吁全市捐資買回《研山銘》,并派出十人競買團志在必得,一時傳為佳話。為防止國寶再度流失,我印象是最終由國家文物局以2999萬元人民幣收購,現(xiàn)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襄陽人的情懷令人感動,就如同《詩經(jīng)·周南漢·漢廣》所詠漢水女神的詩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漢之永矣,不可方思”,一紙近千年,情懷何沛然,直似漢水奔流,不可休思。好在米公遺物,終歸中華故土,家山何幸,幸何如之。
《研山銘》共三十九字,每字折合76.9萬元,在當時創(chuàng)下中國書法拍賣的世界紀錄,引起海內(nèi)外震撼!眾目翹首以待之際,隨著拍賣槌的起落,更多的人知道了中國有個地方叫襄陽,襄陽有個900年前的大書法家米芾米襄陽,可見字因人顯、人因字傳的魅力。已故鑒賞家啟功先生見到縱橫沉峻、跌宕多姿的《研山銘》,喜而賦詩:“羨煞襄陽一枝筆,玲瓏八面寫秋深”,真是知音風雅,敬意良多。
凝望著“風檣陣馬”,想起黃庭堅對米公的評價:“如快劍斫陣,強弩射千里”,真是風起壁墻,“沉著痛快”之勢撲面而來!《研山銘》的珍貴,還在于今日流傳下來的米公書帖,大字很稀見,不外《虹縣詩帖》《吳江舟中詩》《湘西詩帖》寥寥數(shù)帖而已。每一個來到南湖賓館的人,都會仰望那“文則清雄絕俗,氣則邁往凌云,字則超妙入神”的氣勢,我看到不止一個人在佇立仰觀,這不是襄陽最優(yōu)雅、最醇厚、最有內(nèi)涵的一張名片嗎?
■ 潔亭·碑刻·寶晉齋
第二天即去瞻拜米公祠。祠與襄陽有名的夫人城隔江相望,穿過臨漢門不遠即到。先見“米公祠”匾額,是歷清道、咸、同、光四朝,文淵閣大學士單懋謙所題,字很好,一望而知就是翰林出身的底子。單懋謙是襄陽人,請他題很得體。只是不知他是否因太平軍回鄉(xiāng)辦團練時所題?匾,其實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信手題寫的,時今當下某些題匾是令人詫異莫名的。
手頭無《襄陽府志》,頭天燈下披閱一些零星資料,猶有未解之處。據(jù)說祠始建于元末,原為米家庵,當是米氏家廟。按建祠的慣例,一般建于故居,是否米公舊宅?亦不可考。因襄陽東北即有米家后裔世代居住的米莊鎮(zhèn),已綿延至二十八代了。祠在明代已被毀,明朝是大興旌表廣立祠廟的朝代,被毀的原因也許與李自成義軍攻破襄陽城有關?所以,清康熙年間逐漸安定后,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才又重建。歷經(jīng)鼎革滄桑,20世紀80年代已僅存牌樓過廳和寶晉齋等建筑,重新修復是依據(jù)米公祠記碑文等史料,增設了一進院,可瀏覽怪山石、墨池;通過“墨園覓勝”門入二進院,立有潔亭,不由得想到米公是有潔癖的人,他的靴子別人摸了一下,居然要反復刷洗,把靴子都刷破了。這有他的手札為證:“朝靴偶為他人所持,心甚惡之,因?qū)蚁?,遂不可穿”,《宋史·米芾傳》特意記上一筆:“而好潔成癖,至不與人同巾器”。放在晉代,這則刷破靴子的軼事絕對是可入《世說新語》的。米公是高潔孤標之士,生活上也極講究整潔,我在沉思中不禁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寫書法難免手上、衣上沾灑墨跡,米公有“一日不書,便覺思澀”的習性,蘇東坡與米芾唱和詩有句云:“元章作書日千紙”,兒子米友仁也說父親是個勤奮的人,每天都要作書,甚至春節(jié)正月初一亦不止。如此日日臨池,那該怎樣刷洗握筆之手和沾墨之衣呢?
《宋史·米芾傳》是官修史書,對米公的潔癖是有曲筆的:“所為譎異,時有可傳笑者”,可見官場上道貌岸然者是看不慣米公行止的,如同《唐書·文苑傳》,將杜甫與鄉(xiāng)村老者聚飲,直斥為“縱灑嘯詠,與田夫野老相狎蕩,無拘檢”。我倒是覺得,以米公襟抱志趣,一定看不慣宦海齷齪,而不如他所鐘愛的各種怪石干凈吧?米公在無為時,鄙視搜刮民脂的上司,百姓稱其為“面老鼠”,常借官廳議事向下級索賄。米公鄙視之,先拜石,說我拜潔石,不拜臟鼠,再換官服去州衙。終惹怒“面老鼠”將米公革職。米公拜石,其實是崇尚清廉,鄙夷貪官。所以,將米公只看成是藏石界的鼻祖,實在是太皮相了。潔亭之寓意,世人知之乎?
踱入三進院,望見四百余歲的銀杏古樹,蒼干參天,蔽日如蓋,這是明代遺物嗎?如按樹齡也許是康熙年間重建時所栽吧?歷史的風煙似乎環(huán)繞于枝葉之間,見證了米公祠的興衰,和不斷來此憑吊祭拜的冠蓋簪纓、綸巾青衫,和無數(shù)不知姓名的人們。環(huán)繞樹下,矗立著五通記事碑,一一數(shù)來,計有《重修米公祠碑記》《米南宮志林序》《凈明齋記》《米氏宗譜序》《米氏世系序》,正好完整有序地記錄了米公祠重建的溯源和米氏一族的傳承有序,是很值得譜牒專家研究的寶貴資料。其中米公十六世后裔米萬鐘所寫《米氏宗譜序》,很引起我的注意,米萬鐘是明代與張瑞圖、邢侗、董其昌名列(排名第三)的“善書四大家”之一,落籍宛平,宗譜稱脈系為“北宛”。鄧拓是很稱贊他的,曾寫文收在《燕山夜話》里。2010年,翁同龢五世孫翁萬戈向北大捐贈明人吳彬《勺園祓禊圖》(又名《米氏勺園圖》),吳彬是應邀為米氏所繪,為翁同龢在光緒年所購。勺園為名園,愛好園林之盛,米萬鐘有先祖遺風。我的興趣當然在兩側的碑廊,這真是一部中國書法縮微史,嵌砌著米氏父子、黃庭堅、蔡襄、趙孟頫等人石刻一百余塊,說是珠璣滿壁并不為過。其中有四十五塊米公碑刻是米氏二十七代后人因祠頹殆盡移藏,在重建時捐獻的,更是彌足珍貴。
天上下起了微雨,不是淅淅瀝瀝,而是婆娑細細,空氣中似乎洇蘊著靜謐的氣息。古人說:“最難風雨故人來”,對米公祠及碑刻而言,我當是喜歡宋四家書帖的迤邐而來一故人,像米公拜石一般來拜觀久仰的碑刻。我一向主張,來書法大家的祠觀瞻碑刻,應須盤桓數(shù)日,潛心指劃,才不虛此行。若是走馬觀花,則必有所憾,而失之交臂。
米公祠里的寶晉齋也引人遐思,其實寶晉齋之名最早出自安徽蕪湖無為縣城,是米公于崇寧三年(1104年)任無為知軍時所建,米公于崇寧五年(1106年)離任,在他逝后,當?shù)厝烁衅淝辶?,在寶晉齋舊址建祠以祭。所以無為也有個米公祠,祠今仍在,可見人心。但也就是在無為,米公因愛石如癡,“私而忘公”遭告發(fā),導致上級察使楊次公嚴詰,幾有褫職之危。寶晉齋其名說是因米公喜晉代書畫,故建齋寶藏。有記載說蘇東坡貶謫黃州,米公去拜望,蘇勸他書法學晉,故始潛心魏晉,以晉人書帖為宗,并尋晉帖甚多,書齋亦取“寶晉”之名。米公善臨名家,幾可亂真,故有“集古家”之名。他臨王羲之的帖,騙過后世的康熙收藏。蘇軾的點撥使米公確有了書道的蝶變?!凹拧保腥顺爸再H,清代書法家王文治詩贊:“天姿轅轢未須夸,集古終能自立家”,道出米公的悟道。米公曾摹習唐帖,但并不盲從,也有批評,如評歐陽詢是“寒儉無精神”,評虞世南“神宇雖清,而體氣疲苶”等等。他評唐代過于遵“法”,所以自己用晉之“韻”來彌之不足,這不乏見地。他又在晉“韻”、唐“法”之后,標新宋“意”,提倡的“意”包括意趣、氣骨、精神等,范圍頗闊大,命名為宋“意”,不失為一種理論。他的《蜀素帖》《苕溪詩卷》《多景樓帖》等是不是有“意”的氣象,那當然是仁智各見了。但米公酷愛晉之書畫在當時確乎遐邇聞名?!皽娼o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米公常載晉人書畫扁舟夜月,他自己詩詠“滿船書畫同明月,十日隨花窈窕中”,何其飄逸風雅。當然,“一船書畫到襄陽”,襄陽米公祠有寶晉齋,也是其來有自。“米家船”與“滄江虹月”已成為過去寫舊體詩常用的典故,米公何其太雅??!
■ 惺惺相惜見高誼
殿內(nèi)懸掛的匾額、楹聯(lián)也是必觀的,“顛不可及”“與孟鹿門號兩襄陽,書傳千古,共蘇黃蔡稱四巨子,顛壓三人”等,是后人對米公斯人與書法、性格的由衷評價,祠里的仰高堂之名應該取“仰之彌高”之意。比如米公的“顛”“癡”之態(tài),常人大有仰高而不可測之感。在米公生前因他愛石成癖,常人驚詫,世稱“石癡”,而他天性自然毫無顧忌,《宋稗類抄》等野史筆記廣有記敘,流傳甚廣,綿延至今,這里不再贅引?!懊最崱敝诿坠凹匆堰h播,連他自己也甚覺不自在,曾請教蘇東坡,蘇笑而只答三個字:“吾從眾。”其實,米公行事若放在魏晉,不過時尚而已。他也有“畫癡”之譽,蓋因他對書畫的癡迷于斯一往情深。我看見有前輩題字刻碑“米家山水”,是說米公繪畫暈染山水,獨具一格,被人稱為“米氏云山”,這可見他的胸中丘壑,云水胸襟,并非癲狂所表象。所以“顛不可及”的匾額,當然包涵了對米公藝術成就的贊譽與敬仰,仰之彌高,望之彌深,庶之無愧,不得不為之嘆服。
至于“顛壓三人”,沉吟許久,不曉何所意指?是寓米公行草技壓蘇東坡、黃庭堅、蔡襄?三人比米公歲數(shù)都大,蘇比米長十四歲,黃長近十歲,蔡襄更是蘇、黃的前輩。但蘇、黃二人極欣賞米公,蘇軾多次夸贊米公,米公也尊重蘇軾。僅舉例證蘇、米交誼之深厚,蘇軾集中贈米公詩多達二十多首,米公也有詩文回報。蘇軾等十六位大名頭西園雅集,是米公特撰《西園雅集圖記》,蘇軾四年后往揚州訪米公挽手憶舊。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蘇軾患病,米公多次探望并送“麥門冬飲子”,蘇以詩謝。是年八月中秋,蘇軾辭世,米公作《蘇東坡挽詩》五首,詩以懷誼,歌以當哭,足見“文人相輕”的偏見是何等黯然失色!名相兼古詩文大家的王安石,有苛拗之名,對米公卻尊揚倍至,將米公詩書于扇面,可見只有半瓶之醋者才會常戚戚,大師之間永遠會惺惺相惜而互相仰慕?!端膸烊珪偰俊分性u價儒生王應麟是“學問既深,意氣自平”,王安石如是,蘇、黃如是,米公亦如是。蘇、黃二人對米公書法及人物性格的詩文評語,今天讀來仍然會感到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由衷贊美,曠達之情真是噓拂而來。蘇軾文人字的推到極致,黃庭堅對草書的貢獻,與米公由唐人尚法過渡宋人尚意的承先啟后的獨特地位——即康有為所說的“唐言結構,宋尚意趣”,構成宋代墨意淋漓的數(shù)峰并峙,風華絕代而不可逾越。
宋四家中據(jù)說“蔡”原列蔡京,因其為奸臣,臭名昭著,故換蔡襄。其實若按前人考證,排序應是蔡襄、蘇、黃、米之序。米公似未如蘇、黃、蔡襄三人,有立功、立言傳之青史。蘇、黃、蔡三人,皆忠直敢諫,都有著被小人詆毀,貶謫外放排擠的厄運,但從不改為民興利的初心,也不改清廉高標守正不阿的儀型。米公雖無立功、立言的事跡,但品行操守與三人一致。
如果米公僅憑技藝奪人,若無品行,也絕不可能流傳后世。如蔡京、秦檜直到汪精衛(wèi)之流,小人多才,書法甚精,但必遭唾棄。米公受后人尊重,不僅是書畫詩文,他潔身自好,清廉不取,不同流合污,不媚迎鄙俗,孤標獨立,是后人欣賞他之處。宋高宗稱贊他的字“沉著痛快,如乘快馬,進退裕如,不需鞭勒,無不當人意”,他也并不受寵若驚,只有不咸不淡地回答:“臣書刷字。”相比孟浩然因“不才明主棄”受唐玄宗詰問,而直言見逐,米公比孟浩然是敦厚多了。誠如明人陶宗儀所贊譽米公是“欣然束帶,一古君子”(《書史會要》卷七)。《宋史》本傳說他:“又不能與世俯仰,故從仕數(shù)困”,米公的不從流俗,在官場上是不得升遷的。宋徽宗欣賞他,也不過賜個書畫學博士,比漢唐時的“弄臣”地位高些而已。他其實內(nèi)心崇尚晉唐之風度,向往心靈之解脫,對后世書法影響殊巨,數(shù)百年出此巨子,堪稱書史之豐碑。米公名列宋四家,當之無愧。其實米公和蘇、黃、蔡的面貌各有千秋,就如同米公的存世書帖,“任意縱橫”,各有風貌!宋代書法史,若無米公,該是多大的遺憾?
■ 風神容止思何是
游米公祠,忽然想起《世說新語》中的一句話“會心處不必在遠”,但腦海里想象不出他的儀容。讀史書筆記,我印象中沒有他儀容的描述,這很奇怪。在祠中也沒有尋見他的畫像(這當然指明、清人所繪畫像)。他的身材偉岸嗎?氣度軒昂嗎?容止瀟灑嗎?《宋史·米芾傳》很簡略,無其容貌具體敘述。我見過清人葉衍蘭所繪米公行樂圖,白衣黑冠,似坐于石上,只見恬淡之態(tài),似欠瀟灑風姿。
葉衍蘭是咸豐六年進士,翰林出身,京宦二十余年,做過軍機章京。但又是詩人、畫家。很有名氣。他歷三十年之力,繪《清代學者像傳》,將清代著名學者繪像達一百七十人。他的孫子是有名的兼書、畫、詩于一身的葉恭綽,亦是與祖父此書的合作者。當然,葉衍蘭也繪過《歷代名人像傳》《秦淮八艷圖》,十分有名。他據(jù)何所本繪的米公像呢?《宋史》本傳有幾句話描繪米公,雖簡略但很傳神:“冠服效唐人,風神瀟散,音吐清暢,所至人聚觀之”,可見米公只要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人們都會圍觀,這樣迥異于常人的風采氣度,怎的一個了得?米公喜著唐服,絕對不是官服,從唐至宋,制度規(guī)定平民衣服基本是白色,唐代是“黃白”,宋代是“皂、白衣”。襄陽詩翁孟浩然一生布衣的典儀,白衣飄飄,應是米公所羨吧?所以我忖度葉衍蘭畫米公著白衣應有所本?米公有時還愛穿大袂寬袖的道衣,有他自己的詩為證:“幕府慣為方外客,風前懶易道家衣”,是與上司宴游之作,可見他的超然于世俗之外的怡然心態(tài)。葉衍蘭所畫他戴黑冠,是道家的嗎?不得而知。
襄陽有后人所建懷念孟浩然的孟亭,“千古高風在,襄陽孟浩然”,米公應該去拜過吧?米公祠內(nèi)也建有潔亭,前后相映,高潔之士心是相通的,要不后人為何將孟、米二人合璧稱頌為“詩書兩襄陽”呢?
米公是崇尚晉唐風度的,他若生逢魏晉,一定是《世說新語》中大書特書的標志人物。一個飛揚大草和豪邁文辭之士,會是葉衍蘭所繪之態(tài)嗎?單就米公書法之氣勢,似不是“溫文爾雅”所可括之。唐代張懷瓘是書論大家,常以兵器喻人書法之勢,排王羲之草書為末位,說他草書“無戈戟铦銳可畏”,評歐陽詢“森森焉若武庫矛戟”,評王珉是“金劍霜斷”,評程邈是“摧鋒劍折”,惜乎張懷瓘與米公不同朝代,設想他假若看到米公書帖,將如何比喻?自宋以降稱譽米公書法者,蘇軾說是“風檣陣馬”,黃庭堅喻為“強弩射千里”,劉克莊說是“神游八極,眼空四海”,朱熹贊為“天馬脫街,追風逐電”,趙孟頫稱為“游龍躍淵,駿馬得御”,等等,翻一翻馬宗霍的《書林藻鑒》,比比皆是,遠勝于張懷瓘的比喻,氣魄雄廓多矣!這樣的氣勢怎樣畫得出?不過古人繪像多為似與不似之間,甚至將前人畫像直接取用。比如《韓熙載夜宴圖》中的韓熙載像,直接被宋人作為韓愈像流布,大概是韓熙載長髯疏朗,相貌軒昂,人們寧信是韓愈。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曾糾正,但后世《辭?!啡韵嘌厝缗f。歷史上流傳的蘇東坡像,多濃長之髯,其實并非如是。米芾《蘇東坡挽詩》云:“方瞳正碧貌如圭”,圭,古帝王、諸侯大臣持玉制禮器,長條形而上尖下方,亦有出土文物為證。可見蘇軾臉長顯奇,并未有髯。再如近年出土?;韬钅沟你~鏡背板上的孔子像,是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孔子像,清瘦、長須,與后來朝代的孔子像皆有所不同。其實像與不像一點也不重要,也不必苛責古人。葉衍蘭自有胸中所仰的米公形象,米公在人們心中一定有各種各樣的神態(tài),我相信在今天,會仍然凝固在襄陽人的心中,會永遠飄散在襄陽的煙云山水之間。襄陽市被中國文聯(lián)、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聯(lián)合授予“中國書法名城”稱號,成為湖北首個、全國第九個“中國書法名城”,從魏晉以來書家輩出,也是其來有自,也必將遺其久遠。比鄰米公祠的米公小學,書法也成為孩子們的必修課,真是崇文厚教,一脈于斯。但愿襄山高兮,可以滌襟抱;襄水清兮,可以洗筆端。
行拜米公祠,感慨良多,心曲九轉(zhuǎn),積習不改,成詩詠記,并用襄陽人孟浩然吟詠故里的《與諸子登峴山》詩為韻腳抒慨:
不可及堪昧,癲狂氣鑠今。
四家常憾缺,千里幸趨臨。
雨外穿廊嘆,風拂抱樹深。
唐衣生筆意,后世寡胸襟。
詩不見佳,僅述仰慕之意。末句是感慨后世的文士還會有米公高潔的胸襟嗎?明人王思任的《梅譜序》中說“天下有必傳之心,無必傳之人,何也?心可以入萬世,而人必不肯出百年。試擺列一世之人摘看一世之心,卑者逐無涯,高者命不朽。至百年之外,其人與心,俱血俱土也。熒然一點如火之傳薪者,無幾也?!蓖跛既渭词且浴拔嵩侥藞蟪鹧u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地”之句,而受魯迅欣賞的會稽名士。王思任的語意是說世人不過百年,但卻一定有可流傳萬代的精神;人事代謝,但必將有薪火相傳者。我當然相信,“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漢湯湯,江漢浮浮”,襄陽還有眾多的名人薪傳,江山勝跡,“其人與心,俱血俱土”,像燦爛的天河,群星閃耀,光芒四射,與米公祠交相映照;像波涌不息的漢江,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永遠潤澤故土,永遠波涌天際,匯入萬里長江,奔向遼闊的海洋……
朱小平,中國僑聯(lián)《海內(nèi)與海外》雜志社主編。北京市政協(xié)十二屆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特邀委員,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專家組成員。中國作協(xié)、北京作協(xié)會員。北京市西城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隨筆:《像蜀錦一樣絢爛》《多少樓臺煙雨中》《聽雨樓隨筆》《燕臺舊墨》;長篇紀實:《誰該向中國懺悔——抗戰(zhàn)勝利反思錄》《軍統(tǒng)內(nèi)幕》《從軍統(tǒng)到保密局》;人物傳記:《張大千》《鬼才范曾》《我所知道的顧城》《蔣氏家族全傳》(合作);《朱小平詩詞》等詩集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