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年
十年,好可怕的兩個字,它倆在詩詞里是固定搭配,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十年朝夕淚,衣袖不曾干;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辛苦不尋?!荒?、九年都不行,九年壯士就歸不來,九年的辛苦就等閑了尋常了。
我剛好是十年之前開始寫小說的。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是莫言,全體漢語言文學(xué)愛好者和從業(yè)者集體感受了一次大戶人家總算生出兒子的揚眉吐氣。那年我的中篇小說處女作《荔荔》和短篇小說處女作《吻癮者》在雜志刊發(fā)出來,拿到稿費,算一算,感覺照這個產(chǎn)出速度,稿費能抵足上班拿的月薪,遂辭了職,棄班不上,結(jié)束了長達兩年的坐班經(jīng)歷,正式開始自由職業(yè)者的生活,自謂從此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仰天大笑回家去,我輩豈是通勤人。
為了感受自由職業(yè)的優(yōu)越性,我先跟小薛去法國、希臘玩了一圈,把本來就不多的積蓄花個精光,愈發(fā)給寫稿提供了精神驅(qū)動力。2012年的稿酬標準,能拿到千字三百便算是“匠價”,這是我心里給取的名兒,合格匠人的價格,表示行業(yè)對你手藝的認可。除了寫小說,我還寫些影評,賺點零花錢,影評也差不多是這個價。
2012年尚無微信公眾號、短視頻,影評可供給傳統(tǒng)紙媒和門戶網(wǎng)站。對當代青年來說,電影電視劇也是保存時間感的重要容器,翻翻那一年存留的電影票根,我看了兩遍《少年P(guān)i的奇幻漂流》,認為是那年最棒的電影;諾蘭的《蝙蝠俠》三部曲上了第二部,《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情侶偶像劇進度條走到了第四章;首部《復(fù)仇者聯(lián)盟》登場,托尼·史塔克、史蒂夫·羅杰斯、洛基·勞菲森/奧丁森都值青春盛壯,漫威推出這第一臺狗血中二美式春晚,堪稱流行文化里程碑。電視劇方面,那年《權(quán)力的游戲》推出第二季,正漸入佳境,開談不說《冰與火》,觀盡美劇也枉然,還有《唐頓莊園》《摩登家庭》《絕命毒師》《廣告狂人》《國土安全》等等,都踏著堅實步伐走在封神路上,還記得一邊寫稿一邊下載資源,完成當天任務(wù)字數(shù)之后,火速擺好零食飲料看起來的一個個晝夜,啊,我好羨慕那一年的自己!十年過去,到2022年,暮光男入主韋恩大宅上任新蝙蝠俠,而貝爾蝠成了漫威宇宙的新反派(《雷神4》里的屠神者),《絕命毒師》衍生劇完結(jié)了,《權(quán)力的游戲》前傳《龍之家族》昨天(8月21日)上線了第一集……
十年了,時光如水,歲月如割(此處不是錯別字)啊。
我是萬萬不敢說“十年辛苦不尋常”,因為這十年并不辛苦,非要說苦呢,不得不自我閹割的憤懣時刻是有的,感覺文檔如茫茫雪地、孤立無援的時刻是有的(后來我把文檔底色設(shè)成了淡綠、淡藍,就算孤立無援,立在草地和海水里還是舒服一點),整日枯坐而無尺寸之功,寫了一堆再全選刪除,覺得自己沒資格吃飯、沒資格活下去的時刻,也有,但這些都不辛苦。最辛苦的,是把人生花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與所熱愛者晝夜共處,耳鬢廝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好比任盈盈跟令狐沖在山洞里,令狐沖道:“從現(xiàn)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婆婆),這一生也不枉了?!笔ス眯纳袷幯瑢に嫉溃骸爱斦娴媚芎退麖P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笔昀锇俜种攀脑绯?,我是懷著約會的心情走向書桌的,打開昨天寫到一半的東西,心道,當真能與此事廝守六十年,從現(xiàn)下寫起一直寫六十年,這一生也不枉了,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
回望那個寫作生涯開始的年份,我還不太確定要寫點什么,沒有成系統(tǒng)的計劃,只有充裕的時間精力和一股表達、創(chuàng)造的狂熱。廚師一時不知道做什么菜,也沒人點餐,就先做個自己愛吃的鍋包肉吧,那時我最優(yōu)先的欲望是雙腳離地,造出跟現(xiàn)實世界完全不同的幻想空間,于是寫了幾年幻想題材小說,穿插著寫一些編輯約稿的散文,十年間攢出了六本書,比自己規(guī)定的三年兩本的速度稍慢了一點,不過再想想還有一個已完成的書稿壓在硬盤里兩年沒舍得嫁出去,產(chǎn)量堪算達標——僅僅是達標,及格水準,我知道這絕不能稱優(yōu)秀,因為大部分作者白天還有正職要干,我可是整天都在干這個呀——書稿質(zhì)量,因受能力限制,也稱不上優(yōu)秀,上升空間還很大。
十年間還出門開過一些會。每次收到這種邀約,都會猶豫幾天,出于社恐本能,是要躲閃的,但每次總說服自己:見見人是好事,本來就沒同事,不能再連同行都不見。去了之后每次都暗自慶幸,幸好來了(不過下次還免不了會猶豫)。每次都能遇到早就心儀的可愛同行,討論許多平時絕無機會聊出口的話題。各自心里拜的神祇、腳下走的道路雖有不同,某些角度又出奇相同。登山者只要遙遙望到另一條山路上、另一登山者的身影,亦足增添慰藉,為之振奮,再繼續(xù)攀登時,兩腿仿佛更有力量。
從2018年開始,我能拿到千字千元這種標準的稿酬了,匠價沒有降價,說明這行業(yè)還愿意容納我干下去,可喜可賀。這五六年我也嘗試寫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人若問起,會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嗨,總要長大嘛。近三年整個世界因新冠疫情而發(fā)生巨大變化,要不要寫、怎么去寫這樁改變,是擺在每個創(chuàng)作者面前的問題。如果許愿有用,我希望下一個十年我能更系統(tǒng)地讀書學(xué)習,把寫作技藝磨煉得更嫻熟,爭取讓產(chǎn)量和質(zhì)量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