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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2年第4期|修新羽:它不是紅色(選讀)
來源:《十月》2022年第4期 | 修新羽  2022年08月02日08:50

修新羽,1993年生于山東青島,清華大學哲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成員,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大家》《天涯》《花城》《芙蓉》等刊。曾獲《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第四屆老舍青年戲劇文學獎、科幻水滴獎短篇小說一等獎等。

它不是紅色

修新羽

婚禮比她想象中更累。仿佛在拼圖,要把無窮無盡的碎片拼合起來,哪片單獨擺著都毫無意義,哪片缺了都讓人一眼看穿。喜糖是費列羅還是高迪瓦?拱門用假花還是鮮花?司儀能唱歌還是能講時下最流行的脫口秀?在策劃公司建議下,請了城北劇團頂梁的皮影戲藝人,關燈后用影偶把他們的戀愛經(jīng)歷演出來。

獸皮染了色,裁出身軀四肢、衣袍發(fā)飾,以竹棍牽動,在白棉布后面或喜或怒,鼓樂齊鳴,熱鬧得很。臺下沒什么人說話,全神貫注地看著。

彩排時跟過兩三遍,徐玥這時就不太能看下去,轉臉望向最近那桌賓客。母親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也朝白棉布凝望。黯淡燈光下,身上那件藏藍連衣裙依舊突兀得厲害,甚至更近似于黑色。

按照城北習俗,婚禮上雙方母親都必須身著紅衣。避免與新娘爭艷,多穿棗紅。婆婆早早就托人定制了棗紅旗袍,梅花盤扣,金絲繡鳳,專門給她看過。而母親則不聲不響,等她催了才拿出衣柜深處那條連衣裙。

這條能穿嗎?中式婚禮,男方家很講究。

講究才不能穿紅色,母親告訴她,你姥姥去世還沒滿三年。

她沒有直接反對母親的決定。但在婚禮前的那個夜晚,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淺眠中,她夢到了那條藏藍連衣裙。它平鋪于他們的婚床上,沉重柔軟,無論她怎么撕扯、拉拽,都沒辦法將它拿起來。

醒來之后,她翻出幾包速溶咖啡,全都倒進一只杯子里,加水加糖,攪了攪就吞下去。水有點兒涼,咖啡也過于黏稠了,有些沒化開,但她沒時間再等了,必須靠這杯東西打起精神。嘗起來一股藥味兒。

婚禮上她是主角。等身照片擺在酒店入口,每根發(fā)絲都飄逸得恪盡職守,有些負責修飾顴骨,有些負責強調(diào)下顎。她的名字被專門請來的書法家,蘸足金粉一筆一畫地寫在簽名冊封面上。書法家不愧是書法家,對字的間架布局很有想法,簡單看起來,不像“徐玥”,更像“你好”。走紅毯時丈夫緊緊捏住她的手,疼得要命,但她還是笑著,被長長短短的鏡頭筒瞄準,向新生活問好。

在剪輯過的視頻和精心挑選的照片中,那身藏藍連衣裙并沒有顯得太突兀,它隱藏起來了,像畏畏縮縮的小動物隱藏在叢林里。但當時她總能準確無誤地感覺到它的方位,她相信藏藍意味著背叛。

兩年前,是母親喊她回去的。母親在電話里哭著說,你姥姥就這幾天的事了,我沒用,我沒辦法。于是她請掉所有年假,乘最早的飛機趕回青島,兩手空空沒帶什么行李,在網(wǎng)店匆忙下單了幾罐營養(yǎng)品。

護士說,疫情時期不允許家屬探望。她去附近花市買了束百合,抱著辦了陪護證。交核酸檢測費時,護士打量了她幾眼,說陪護就要有陪護的樣子。

陪護是什么樣子?其實她不知道。

姥姥瘦了很多,坐在床上朝她微笑,問了問城北的生活,像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于是她像客人那樣坐在床邊,聊天氣,聊晚飯。醫(yī)院布置得很簡單,聞起來卻十分復雜,消毒液味道之外是汗酸味、腳臭味、煙臭味,還有中午時各個病房飄出的飯菜味。百合擺在床頭柜上,花香滲出來,很快被其他氣味蓋住。

姥姥住院,大姨索性也辦了住院手續(xù),便于陪護。除了查房的醫(yī)生,這雙人病房衛(wèi)生自理,閑人免進,只屬于她們。但母親早中晚都要打視頻電話過來,算病房里的第四人。

你是替我去陪姥姥的,掛掉視頻電話后,母親在微信里說,辛苦你了哦。

不是替你,是為我自己。

辛苦你了,醫(yī)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后面跟著三個表情,抱拳,鮮花,笑臉。

每隔幾小時,她都裝作玩手機,偷偷拍點兒照片視頻分享過去。吃藥了,睡覺了,測血壓了,什么都看到了母親才安心。母親自己來醫(yī)院陪護的時候,更是把姥姥喝了多少水都寫到本子上,精確到毫升。

母親就是這樣的,她想,擔不住事。小時候期末考試,她還沒覺得怎樣,母親就緊張到凌晨三點起床,煮荷包蛋,炸油條,逼著她吃下去,說這才是一百分。母親這種人,但凡手里拿了什么東西,總覺得會被別人搶走。

但她們再怎么努力,也沒法把姥姥的命搶回來。

來之前母親叮囑過她,姥姥被病痛折磨久了,有些喜怒無常,很不好照顧,常常把周圍人罵哭。在一場開腹手術和三輪化療之后,不光是姥姥,大家都被這場病折磨了很久,提心吊膽,精疲力竭,覺得命運單單在折磨自己。連著失眠幾個月后,母親甚至直接病倒,發(fā)了低燒,被醫(yī)生勒令居家觀察。

她不一樣,她在城北生活,還沒怎么照看過姥姥。她有著嶄新的耐心。

之前買的貨品們依次送達,營養(yǎng)食品,乳膠枕頭,藍牙音箱。上午打點滴的時候,播放起《瀏陽河》《南泥灣》《游擊隊之歌》。透明藥液慢慢流入姥姥的血管中,大家躺在床上不說話,好像這不是在醫(yī)院,而是在工廠宿舍,夏日午后,睡醒了可以繼續(xù)去工作,機器時刻不停,轟隆作響。

歌單順著往下放,《紅梅花兒開》。她記得這歌詞,但沒注意到里面有那么多不合時宜的句子。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他對這樁事情一點不知道。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長。我是一個姑娘,怎么對他講。

姥姥生病后,許多詞語變得烙鐵般滾燙,落在哪里都能灼出空落落的洞。她差點兒把歌切掉,又擔心太過突兀。她也差點兒就走過去,坐到姥姥床前,緊握住那雙干瘦柔軟的手,把事情全都說出來。

回來的路上,她在電腦里羅列了一長串問題和一長串叮囑,不說就沒機會說的那種。真正來到病房,又覺得都說不出口。太像訣別了,一說出口姥姥就會明白。這是訣別,這絕對不能像訣別。

大家全不同意把事情告訴姥姥。怎么要住這么久?醫(yī)生查房的時候,姥姥也會問,像和熟人聊天,只是順便地,偏巧了,多問一句。男醫(yī)生是剛調(diào)到五病區(qū)的,之前沒見過;但住院久的人往往能練就出一種能力,跟誰都即刻熟稔。

阿姨,這個是慢性病,就要慢慢治,才能慢慢好,就是這么個道理。醫(yī)生把輸液單在床頭夾好,去往下一間病房。他們對自己的劇本已經(jīng)很熟悉了。

她任由音樂響下去,從包里拿出最貴那管護手霜,坐到姥姥床前,握住她干瘦柔軟的手,在手心手背上細細涂開。皮膚柔膩溫軟,看不到什么斑點,誰都會以為這是一輩子沒吃過苦的老太太。但姥姥是實打?qū)嵎N過地賣過菜的,快三十歲才隨軍到城里,只是天性愛干凈,至今每晚都要洗腳。腹腔有積水,吃東西容易吐,需要有人坐在身后捋捋背部。她主動承擔了這項工作,在姥姥的指揮下,用力,更用力,用掌心按住根根分明的肋骨。湊得這樣近,她仔細聞過姥姥身上的味道,什么都聞不出來,連老人特有的酸臭味兒都沒有,干凈得全然無害。

第一夜,她和大姨擠在一張病床上。床板很硬,又無法翻身,醒來就腰疼。第二夜她打聽清楚醫(yī)院的規(guī)矩,租來折疊床,依舊沒睡好。姥姥半夜口渴,她摸索著爬起來,兌好溫開水,遞到姥姥嘴邊。大姨在床上翻了個身,似乎也醒了。

她感到自己像臨時演員,隨時會被導演喊停。像在做一道證明題,正是做到一半,需要畫輔助線的時候,她現(xiàn)在就是在畫那道輔助線。線畫上了,別人才能一眼看出她對姥姥的愛,以及母親對姥姥的愛。然后她將把答案指給姥姥看,帶著批改過的答案回家,告訴母親,姥姥也愛你。

但來之前她沒想清楚,病房里最艱難的不是照顧病人,而是處理好與疾病相關的所有事情。姥姥打點滴時,大姨無事可做,總往隔壁病房跑,不像在住院,倒像來參加病人家屬聯(lián)誼會,誰家兒媳把公婆家房子騙走了,誰出了軌正在離婚,對什么都感興趣。聊完別人的,還會把矛頭掉轉回來,痛心疾首地詢問她。你媽說你在城北都不開伙,每天想吃什么就點外賣,讓人給送到家門口。工資都用來交房租和點外賣了,攢也攢不下幾個錢,是不是?

“點外賣”從大姨嘴里說出來,成了貴族或大資本家才享有的特權。她大聲說,經(jīng)常加班到晚上九點呢,哪有時間自己做飯!又補充道,這次回來不僅把年假都休了,還請了三天事假,月度獎金要扣掉百分之六十。

工作這些年,她早就學會了明碼標價,各自把犧牲擺到臺面上,這樣才是有用的,才能高效地溝通下去。大姨不說話了,把地上的灰塵和頭發(fā)掃進簸箕。

其實對她而言,錢不是問題。在城北,除了房租、飲食,花銷不過是每月買幾本書,偶爾看看展覽和電影。兩年下來,攢了十幾萬,足夠給姥姥買幾千罐腸內(nèi)營養(yǎng)粉。醫(yī)生只讓買三罐。夠了嗎?怎么這樣便宜?有沒有貴的,效果更好的?追著醫(yī)生護士問,人家只是搖搖頭。吃什么都一樣的。

第三天早上六點,保潔員推門進來,生面孔。大姨從床上挺起身,大聲問,怎么換人了?之前的人請假了,我來代班。保潔員自顧自說著,徑自走進廁所,驚呼,怎么這么臟!

不用你打掃。大姨提高聲音,沖廁所喊,你出去!

馬桶圈上都是尿?。?/p>

空氣仿佛在刺啦刺啦地響,字面意義上的烈火烹油。老人身體弱,沾上點兒尿怎么了?大姨站起身,幾步走到廁所門口,出去!滾!保潔員跑出房間,她追到走廊,不像在說話,像在吟唱某種歌謠,每句話的末尾都上升,上升,字句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調(diào)。徐玥在網(wǎng)上的視頻中聽到過類似音調(diào),被交警攔下的女司機蹲在路邊,邊喊邊抓撓自己的頭發(fā),我不是故意逆行的,我迷路了,我好不容易才不用加班,我想回家。所有聽到這種音調(diào)的人,都會出于本能地緊張。

徐玥跟出去,盯著大姨看。隔壁病房陸續(xù)有人出來看熱鬧,自然有勸阻高手,不勞她費心。她退回房間,隨手帶上門,聲音隔著門傳進來。

姥姥側躺在床上,背對門口。她走過去,輕輕撫摩姥姥的肩膀,沒事,姥姥,別管這些。你大姨這脾氣隨我,姥姥說,不去招惹別人,也不能被別人欺負。她在病床前坐下,觀察著,從姥姥臉上看到寬慰的神色,不像目睹女兒跟人吵架,倒像得知女兒在期末考試上拿了滿分。這神色讓她感覺陌生,這就是答案,不是證明題,而是判斷題。只有大姨才是姥姥最得意的女兒,血脈相承,最親最親的嫡系。

大姨走了回來,身邊跟著兩位年輕醫(yī)生。左邊的安慰她,好了,阿姨,我們會抓緊處理。右邊的說,這叫什么事呀,這保潔確實過分了,您消消氣。大姨站定了,握住右邊醫(yī)生的手,說,這保潔嫌棄你們病區(qū)呢,剛才一來就說自己是換班的,說你們病區(qū)沒原來的好,不想給你們干!醫(yī)生們的神色變得晦暗了,對看一眼,開始重復剛才的話。阿姨,我們會抓緊處理的。這叫什么事呀。

保潔沒有說這些。徐玥坐在那里,茫然地考慮著要不要起身反駁。早在剛才大姨嚷嚷的時候,保潔就逃一樣離開了這層樓。反駁給誰看呢?

她沒說話,她整個上午都沒說話。這種沉默讓房間里的氛圍顯得有些尷尬,大姨和姥姥似乎也不確定該說些什么,試探般地,又把話題往她身上引。

“你是來陪護的,要懂事了?!贝笠陶f,“這些天是什么活也沒干啊?!?/p>

“我不會呀!”她想了想,打算講講自己做菜的糗事。疫情時期外賣歇業(yè),她從網(wǎng)上買了半成品雞米花,外面炸煳了,里面竟然還是生的,吃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

“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姥姥突然插嘴。這些話像嘔吐物一樣順暢地從姥姥嘴里往外涌,讓徐玥條件反射般想要伸手去捋老人瘦骨嶙峋的背部。“不愿意伸手干活,以為自己在城里過得多高貴?”

忍住。她想。

患病的人長期身體不適,往往脾氣暴躁,拿周圍人當出氣筒,她早就知道的。不就是被罵幾句嗎,不就是吞點兒委屈嗎?不公平的事情還少嗎?昨晚大姨還繪聲繪色地跟她們講起隔壁病房的事情,五十來歲的糖尿病患者,多吃了一塊糖,腳趾開始感染了,最后不得不截掉一只腳。一口糖換一只腳。

“你也二十七八歲了,也該成家立業(yè)了,哪能只顧自己享受?要好好想一想父母。”

“姥姥,我知道你關心我?!彼舐曊f,用最熱切而感恩的語氣。就好像她此時并非在醫(yī)院,而在什么傳銷培訓現(xiàn)場?!拔抑懒??!毕袷怯腥擞冕橆^扎進她的血管,抽光了所有氧氣和葡萄糖;像是她所有的力氣都變成了一陣旋風,無法繼續(xù)向前,只能在原地轉呀轉呀,留下碎片狼藉。好了,她學著用醫(yī)護人員才有的那種耐心安慰自己,你做得很好了,到此為止吧。

思維渙散開來,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房間里很安靜。努力聽的話,能聽到隔壁病房心跳檢測儀發(fā)出的嗡鳴。像遠遠的有飛機正在起飛,用金屬制成的雙翼飛高,飛高,把地上的一切全都拋棄。

她平躺到床上,深呼吸。

這所醫(yī)院就是讓病人等死的,學術說法叫“姑息治療”,目的是緩解癥狀,減輕痛苦,改善生活質(zhì)量。所以每張床上都有各式各樣的人由于各式各樣的原因去世,每張床的扶手都被不同的手以各種力度抓握過,每張床單都染過嘔吐物、屎尿和鮮血。生命從來無法被預習,此時此刻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預習。在內(nèi)心深處,在堅硬而理智的那部分,她明白自己早晚也要躺在薄硬床墊和潔白床單上,因為長期輸液而靜脈變硬,血管上滿是斑塊。

她感到畏懼。繼而,這畏懼偽裝成了憤怒。表姐表弟都在青島,為什么是她進了醫(yī)院?她付出了時間、耐心、關懷,這些付出能不能得到回報?她想起本科時室友在宿舍里打電話,跟自己的父母吵架。室友父親想讓她把駕照拿回家,為自己頂替闖紅燈時扣掉的分數(shù)。室友站在陽臺上大喊,這是你的事情,不是我的。她們躲在各自的床簾后面,把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也把舍友漲紅的臉看得一清二楚?!安荒苤活欁约合硎?。”享受?她想,醫(yī)院生活已經(jīng)算是她最艱難的日子。她甚至懷疑自己也繼承了母親的惡習,太把別人的事當作自己的事,太過急切地付出,想用這付出換來某些不切實際的回報。

她給父親發(fā)消息說想回家,當天下午他們就開車來了醫(yī)院。

她回憶了很久,記不起自己是怎么跟姥姥告別的。但她記得窗外是灰色的,城市里都這樣,無論城北還是青島,陰天的時候都光禿禿的,高樓的玻璃幕墻上什么也映不出來,灰色連著灰色。

嘗到是什么滋味了吧?母親低燒剛退,也跟著出了門,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從后視鏡里瞥向她,語氣出人意料的平靜,不像心疼,像報復得逞。早跟你說過了,醫(yī)院不是什么好地方。

醫(yī)院挺好的,她說,跟醫(yī)院沒關系。

母親轉過臉看著她,神色警惕,像買賣做成后又聽見對方討價還價。是你自愿進去陪護的吧?沒人求著你吧?

徐玥沒再說話。車里暖風開得很足,暖得人皮膚緊繃,手指麻木。

他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姥姥家。母親買好新鮮食材,準備燉點兒特制晚餐送到醫(yī)院,給姥姥補充營養(yǎng):要持續(xù)燉煮四五個小時,肉才足夠松軟,便于消化。但在醫(yī)院里,大姨五分鐘熱好的雞蛋和火腿腸,姥姥也照樣吃。

陽臺上窗戶開著,有風,不算悶。父親看電視的時候,她在房間里游蕩。姥爺?shù)昧税柎暮D『箝L期住養(yǎng)老院,姥姥也住院后,房間里的各種物件驟然離開了使用者,平添出一種意味,像博物館里那些不再有人使用的古董家具、青花瓷瓶。

沙發(fā)是幾十年前買的,扶手都磨出了包漿。茶幾上壓著玻璃板,玻璃板下壓著幾張發(fā)黃的剪報,“秋冬養(yǎng)生七忌”“食物相克大全”。抱枕和坐墊倒是新的,做工很粗糙,印著皮卡丘和海綿寶寶。前些年帶表妹的時候,姥爺姥姥跟著一起看過不少動畫片,從此留下了習慣,買東西的時候總挑這些眼熟的買。洗干凈的抹布掛在水池旁邊,垃圾桶空空蕩蕩。沒人在乎這些東西了,她坐回沙發(fā),看見剪報旁邊還有幾張照片,分別是表姐、她和表弟小時候的。她坐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很時興的那種飛機模型上,戴著淺黃色毛線帽子,茫然無措地笑。為了躲避這個茫然的自己,她站起身,來到主臥室,依次拉開床頭柜和衣柜的所有抽屜。里面有毛線襪、鵝卵石、棉簽、指甲刀、曲別針、鎖和鑰匙,都是些尋常物件,看起來很舊。最底層的抽屜里有個油布包,裝著姥姥姥爺?shù)慕Y婚證,還有一張一九八一年由青島市氣功協(xié)會頒發(fā)的氣功培訓證書。找到了,她想,她找到了一種新鮮而強烈的悲痛。她和姥姥朝夕相處過三天,對姥姥的了解還不如剛才從抽屜里翻到的多。

“又怎么了?”母親從廚房出來,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不用擺出一副誰欠你的樣子,不用覺得自己做出多大貢獻了,不是應該的嗎——”

“什么應該的,你說得再明白點兒???你根本都不懂?!蹦銥槭裁床幻靼??她想,你生育了我,但我可以不是你的女兒,你也可以不是姥姥的女兒。

電視開著,聽腔調(diào)是在講新聞。母親回到廚房,她留在客廳,各自生氣。唯有父親還在看電視,邊看邊剝開只橘子,一瓣瓣塞進嘴里。父親向來不喜歡說話,好像有天然的免疫力,能把所有爭吵都消解掉,不管給了他鹽或者糖,最后都會溶化成透明液體。她身體里也有一半父親的基因,足夠努力的話,或許可以從內(nèi)心深處也召喚出那種能力,心平氣和地生活。即便都是透明的,她也不會像水,她必須必須像硫酸,能把捅過來的刀子都溶化掉。

父親不怎么說話,說出的那些就很容易被記住。

“最近過得還行?”送她去機場的路上,父親問。不像問候,更像是支咽拭子,檢測核酸那樣檢測生活,讓她喉嚨發(fā)干,還有嘔吐的沖動。

她說,挺好的。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