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7期|傅菲:隱豹
大興離家三天了。他追云豹去了。云豹去了哪里,沒人知道。大興去了哪里,也沒人知道。
云豹是11月3日來到東山嶺的。義慶碰上了云豹。東山嶺距村子三華里,是一個簸箕形的山塢,灌木茂盛,巖石嶙峋。巖石裹滿厚厚的苔蘚,滲甘甜的泉水。村人筑四方水池,三級梯度,儲水凈化,引入村子,供家家戶戶飲水。有鄰居說東山嶺的一節(jié)水管破裂了,水嘩嘩嘩爆出來。義慶是管理飲水的,帶著鋤頭、水管、鋸條、彎口,上山修水管。水管埋在地下,水沖開了泥層,噴泉一樣潽射。義慶接好了水管,填埋泥。這個時候,他聽到樹枝在沙沙沙響,他抬頭望了望四周,沒看到什么。他繼續(xù)填埋泥,樹枝又沙沙沙響,有石塊從峭壁滾下來。他端起鋤頭,望峭壁,看見一張巨大的貓臉從樹椏露出來,張開的嘴巴插著不銹鋼般的尖牙。他被突如其來的、從沒見過的動物,嚇得失魂落魄,癡癡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動。他還沒反應過來,樹上的動物發(fā)出“嗄,嗄,嗄”的叫聲,驚醒了他。他連滾帶爬地下了山塢,走到村頭了,木匠楊阿四見他像喪犬一樣奔跑,臉色刷白,滿頭大汗,光著一雙腳,十個腳趾流著鮮紅的血,拉住了他,問:你跑得喪魂一樣急,發(fā)生什么事了?
義慶站了下來,張開嘴巴,啊啊啊地嚅動舌苔,抖著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他的身子還在哆嗦,一泡急尿射了出來,褲子濕透。
楊阿四往義慶嘴巴里塞了一根煙,點起來,說:緩緩氣,有事慢慢說。
義慶抽完了一根煙,癱坐在地上,說:虎,虎,虎。
什么虎。你睜眼說瞎話。楊阿四說。
老虎,東山嶺有老虎。義慶說。
不可能有老虎,你眼發(fā)花了。楊阿四說。
你不信,你去東山嶺看,老虎還在那里。義慶說。
鬼話不說了,我扶你回家,你褲子都尿濕了。楊阿四說。
你見了老虎,你也會尿褲。義慶說。
當晚,村里人都知道了義慶看見老虎的事。但沒人會相信。在六十年前,有老虎出現(xiàn)在村后的山林,土狼隔了四十年沒見,哪來的老虎。
過了七天,家福去東山嶺砍苦竹,預備開春搭瓜架。他砍了二十來根,用藤條綁苦竹。巖石下有一棵山烏桕,掛滿了藤蘿。他去割藤。還沒到樹下,他聽見林中有樹在晃動,樹梢搖得桑啷桑啷作響。他握緊了刀。這一帶,野豬多,常有野豬下山去田里吃西瓜吃玉米。他站了一會兒,樹不動了。野豬是跑動的,樹連片動??赡苁巧诫u。山雞棲在樹上,一窩好幾只,棲在不同的枝椏上。家福這樣想。他也就沒在意。他蹲下身子,找山烏桕下的藤根,他感覺到有一團烏黑黑的影子,從巖石往下?lián)?,往自己身上撲。他下意識地往身后閃了一下身子,舉起柴刀砍影子。
柴刀沒砍到影子,砍在一塊石頭上。家福站起身,影子朝他躍過來,露出了白白的尖牙。他揮刀過去,揮了個空,影子撲在他的大腿上。他跌倒在地,騰起腳踢過去,影子硬硬的軟軟的。影子落荒而逃。他看清了,影子是一頭三十來斤重的云豹。他感到右腳腿部椎心痛,摸了一下腿部,滿手血,褲腿被撕下了大半。
他瘸著腿,顛著腳,下山了。
大興問家福:你怎么看出是云豹?
天天看央視紀錄片頻道,我怎么會辨別不了云豹呢?身上有云狀的豹紋,大貓臉,尾巴長,腳大腿短,體重三十來斤。不是云豹是什么?家福說。家福抬起被撕了一塊肉的腿,又說:還有什么貓科動物扯得下這么一塊肉?
大興是個經驗豐富的獵人,他曾見過云豹。二十年前,云豹來過后山。云豹吃了后山人家一頭豬仔。他藏身巖石洞,苦苦蹲守了十天,才守到了云豹。云豹從巖石崖躍身而下,到澗坑邊喝水,舔著紅舌苔,呼嚕呼嚕,喝了水,鉆進一片灌木林,消失了。云豹出現(xiàn)不過三分鐘,但大興再也忘不了。金黃色的體毛,如龜背飾紋的斑紋,喝水時蜷伏的安靜身姿,讓他過目不忘。
這只云豹是過山豹?還是動物園里跑出來的呢?家福問大興。
摸不準。是過山豹的可能性更大,靈山、懷玉山、大茅山都出現(xiàn)云豹,我們這里是三座山的夾角地帶。大興說。
從家福家里出來,他拿了一根鋼筋條,去東山嶺了。他相信家福的話,撕下腿肉的是云豹。義慶看到的也是云豹,只是看到一顆豹頭,誤以為是老虎。
東山嶺偏僻,嶺口有十余畝山田,因荒廢三十余年,芒草密密匝匝。山田之上,是礫石雜亂的野生灌木林。灌木林以扇形往山腰之上生長。半裸露的灰黑色巖石,并不高,但一層疊一層,疊出梯級的山崖。山的海拔也不高,約四百米,山峰卻突兀,山巒自南向北綿延。澗斜彎而下,兩邊是高大的闊葉喬木林。澗有三條,從不同的山溝往山底匯聚,在山田形成合流,有了兩米來寬的溪澗。這里有猴群,約十余只,在喬木林嬉鬧。枇杷熟了,桃子熟了,梨子熟了,玉米熟了,猴子進村偷食吃。
云豹會不會抓了猴子吃呢?大興這樣猜測。他爬上了山崖,去找云豹留下的印記:糞便、體毛,或者被殘殺的獵物殘骸。
找了半天,大興下山了,空手而歸。三條澗邊的喬木林,他都找完了,沒看出云豹停留的蹤跡。
第二天,他帶了干糧,又去東山嶺,擴大尋找范圍。他一個山塢一個山塢找過去,他不相信云豹沒留下蹤跡,只是自己沒發(fā)現(xiàn)罷了。找了一天,什么也沒找到。遙遠而神秘的豹。
他不找了。找不到的東西折磨人。給人美夢也給人噩夢。
12月1日,良春去王家山喝舅舅八十大壽的生日酒,他抄山路去。王家山通公路,走公路三十華里,走山路十二里。路在山間飄忽。路不見路,路藏在林中。以前,山路走的人多,砍柴的,挖地的,扛木頭的,采藥的,摘山貨的。走的人多,路面寬,雜草不生百蛇不現(xiàn)?,F(xiàn)在,山路沒什么人走,路面長灌木,坑坑洼洼。良春是個守舊的人,騎不來摩托車,坐班車要倒兩趟,才到王家山。他嫌煩,又耽擱時間,不如走山路。
在肚臍塢,他坐在一塊石墩上歇腳,他看見距自己二十來米遠的一棵山胡椒樹上,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射出精光。眼睛又大又圓,眼膜有一圈黃金色的環(huán),眼眶被黑毛罩著。黑毛像蟒蛇的皮鱗。
他背脊發(fā)涼。他從沒見過這么銳利的眼神,寒光閃閃,直逼人心。他坐著沒動,手伸到地上,摸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緊緊握在手心。良春是個膽大的人。他盯著樹上的眼睛,像一枚釘子。兩雙眼睛就這樣對視著。
對視了十幾分鐘,樹晃動了,跳下一頭云豹,往山溝的斜坡跑去。良春放松了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汗水涔涔,手腳發(fā)涼。他奪路而逃。
在1943年,東山嶺出現(xiàn)過云豹,還咬死過人。
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村人去山里找吃。東山嶺有一棵百年苦櫧樹,結上千斤苦櫧子。苦櫧子和板栗一樣,可以當雜糧吃。在缺乏主糧的年月,雜糧也成了主糧。水亮和長東是兩個結拜的兄弟,去東山嶺撿苦櫧子。
在撿的時候,闖出一頭云豹。云豹撲在長東身上猛咬。水亮抱住了云豹,說:你要吃人就吃我吧,我還沒結婚,你吃了長東,他的兩個小孩怎么辦?
云豹竟然松了口,看著水亮。
水亮說:我知道你餓了,沒東西吃,你再去找找吃的吧。如果明天中午,你還餓著,你來吃我,我坐在苦櫧樹下等你。
云豹走了。第二天中午,云豹來到苦櫧樹下。水亮坐在石塊上。
水亮說:你來吃我吧,給我留一雙腳板,我在世間的路還沒走完,我還得繼續(xù)走。我的世間路太難走。
云豹看著他。
水亮又說:我無父無母,無妻無小,。吃了我之后,你不能再吃人了,你離開這座山。我就葬在這座山。山就是我的墳。
云豹撲向水亮。
東山嶺留下了一雙腳板。
苦櫧樹下多了一座墳。叫腳板墳。
又一年,苦櫧樹死了。豹再也沒出現(xiàn)在東山嶺。
豹吃人的事件傳了三代人。墳還在。長東的兒子還在。
很多人不相信這個事,野獸哪聽得懂人話呢?世上哪有舍身喂豹救人的人呢?但大興信。他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聽過這個事。他到了二十來歲,他向長東求證。那時,長東還健在,雖然老得走不動路了,但神志清醒。大興問長東:“大伯,水亮是真的喂豹了嗎?”
故去的人有什么值得談論的呢?長東大伯說。他從不談水亮。
大興很想看到云豹。據說云豹有非常迷人的眼睛和豹紋。他跟一個老獵人學打獵。學了三年,他一次也沒遇上云豹和狗熊。他不再打獵了。
他去動物園看云豹。他去過南京、深圳、上海、北京等八個野生動物園。云豹是關在鐵籠子里的,在木樁上爬上跳下。野生動物園出來,他便很失望。籠子里的云豹,奔跑不起來。奔跑不了的云豹,不能算云豹。山野的云豹快如閃電,騰閃挪移,躍縱蜷伏,真像一團花霧啊。
他養(yǎng)了好多貓,各種貓。貓養(yǎng)了十幾年,他不養(yǎng)了。貓只要有得吃有得睡,可以伸個懶腰,看見老鼠都怕。
有一年(他還沒結婚),靈山腳下的大山村有了云豹,嚇得村人不敢出門。大興去找云豹了。他像個野人,在方圓十里的大山林轉了五天。他空手而歸。
又有一年(他還沒結婚),犁頭山出現(xiàn)了云豹,一頭家豬被云豹獵殺了。全村人圍攻云豹,云豹跑了。過了半個月,云豹又獵殺了一頭家豬。全村人慌了,出門端銃。犁頭山人養(yǎng)豬沒有豬圈,趕在山上養(yǎng)。三個月下來,家豬被獵殺了四頭。大興去犁頭山,替村人看豬??词亓艘粋€月,也沒發(fā)現(xiàn)云豹,倒是狗熊出現(xiàn)了兩次,追著家豬跑。大興朝天放一銃,想嚇嚇狗熊。砰砰砰,銃響,狗熊站在原地不動,仰頭看硝煙,硝煙散了,繼續(xù)追家豬。
犁頭山是高山,山峰如犁頭翹起,云蒸霞蔚。山峰之下澗水直流,樹木參天。二十余戶人煙散在山坳。大興沒看到云豹,卻守了一個姑娘回來。姑娘叫藍蔥,聰明賢惠。他住在姑娘家里,姑娘對他好奇:一個大男人沒有工錢,替人看守家豬,就為了看云豹,是個神經病啊。他還給姑娘家砍柴挑水。
住了半個月,姑娘發(fā)現(xiàn)大興做事踏實,講信義,有一身好力氣。
姑娘的媽媽私下對姑娘說:有野趣的男人是好男人。
良春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大興又上山找云豹了。他對他媳婦藍蔥說:我去找云豹了,云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找云豹干什么?藍蔥問。
不干什么,我想看看云豹。大興說。
云豹會吃人的。藍蔥說。
我會防護,人不攻擊它,它不傷人。大興說。
餓了就會吃人,野豬餓了還吃人。藍蔥說。
云豹膽小,唬不了我。大興說。
你要看云豹,去動物園看,何必花這么大心思。藍蔥說。
你不知道云豹有多英俊,跑起來太灑脫了。動物園里的云貓沒什么野性,跑不起來,看得不帶勁。大興說。
云豹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你一個上山找,你說說,你是不是得了神經病,讓人莫名其妙。藍蔥說。
想看一眼云豹,就得了神經病?哪有這樣的道理。大興說。
那你說得了什么?。孔屓诵υ挼氖?,就是得了神經病。藍蔥說。
我找云豹,干別人什么事。再說,大冬天也沒事干。大興說。
大興帶了刀、干糧、水壺、煙、打火機、雨衣、手機、老式軍用棉襖,上山了。他從東山嶺進山,翻上山梁,往肚臍塢走。
走了三天,他還沒回家。藍蔥急死了。她請來村主任、族人和娘家人,說:大興三天沒回家了,也沒個消息,沒吃沒喝的,不餓著也凍傷了。
會不會碰上電網了?有人拉電網打野豬,上個月,西瓦窯的王金炎上山抓松雞,被電網打死了。有人說。
電網是晚上拉上的,運氣不會這么差吧?會不會被野豬夾打到腳,走不了路呢?有人說。
你們會不會說話?說得藍蔥提心吊膽。你們不要閑言閑語,放那么多屁話干什么,想辦法上山找人。村主任說。
藍蔥坐在邊上低低地哭,邊哭邊罵:你這個神經病,你不害死人就不省心。
村主任說:我們分十二組上山找人,一組三人,每一組要帶雨衣、刀、干糧、長電筒、手機、打火機、大哨,早上六點上山,傍晚五點半前下山,每組派村干部或村民小組長擔任組長,安全由組長負責,有消息了,立即給村委和藍蔥打電話;藍蔥和所有親戚聯(lián)絡一下,大興會不會去了親戚家里;娘家人不上山,分片去三十華里之內的所有村莊尋人,及時互通消息。晚上,我們把各組上山的線路安排好,各組人員落實好。這樣安排可不可行,集體商議。
翌日,各組按照線路上山了。一天下來,徒勞而歸。第三組在高屋嶺看見了一頭被鐵夾子夾住了后右腿的野豬,野豬有三百來斤重,已奄奄一息。三人殺了野豬,分成三擔,挑了回來。
藍蔥像個沒頭蒼蠅。她仰天自語:這個神經病,什么時候回家啊。我熬不住了。
晚上,天下起了毛毛雨,風刮得呼呼響。北風凜冽。藍蔥望望黑咕隆咚的天,長嘆一聲:天要下雪了。
早晨,大地一片白。還好,雪很薄。但天冷,屋檐掛著錐形的冰凌。田里的積水封凍了。四只麻雀在藍蔥的廳堂跳來跳去,找落在地上的米飯吃。
各組繼續(xù)上山。村主任問藍蔥:大興上山是為了找豹子嗎?不合常理啊。要不要去派出所報案,大興會不會有其他的事瞞著你。
大興是個直腸子的人,一根筋,他還會有什么事瞞我?他又不管錢,又不賭博,沒經濟糾紛。在外面,他沒女人。藍蔥說。
四天沒回家,兇多吉少。今天再沒找到,一定要報案。你要有心理準備。村主任說。村主任嘆氣了一聲,說:世界上,怎么會有大興這種人。
我心里亂死了。我就怕他出意外。你給我拿主意。藍蔥說。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兩樣沒見到,懸著,不踏實。村主任說。
我要崩潰了。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再熬幾天,我會瘋。藍蔥說。
上山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家了,還是沒消息。有人問村主任:明天還要不要上山?山上路滑,義慶在山上摔了一跤,沒有松樹抱住手的話,他落下巖石崖了,那真的出大事了。
找了兩天,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雪結冰,山路危險。我通知各組,明天就別上山了。村主任說。
聽天由命吧,村委和鄰居街坊盡力了。大興即使凍死餓死,也該瞑目了。只是他一句囑咐的話,也沒留給我。我傷心。藍蔥說。
你也不要太悲觀,大興年輕時是個獵人,野外生存能力強,說不定他天天吃烤野豬呢。村主任說。
五十多歲的人啦,他還神經病發(fā)作。這也是我的命。藍蔥說。
有一個叫虛虛的人,自大興上山第二天,他便坐在大興家里等消息。他是個駝子,也是個鰥夫。他和大興同族。他駝得像驢,背上像裝了一個簍子。他是個篾匠,編織簸箕、圓匾、篩子等竹器放在家里賣。篾匠是弓腰干活的。他適合干。
他和善。鄰居稱他虛叔,背后也不叫他虛虛駝子。
他和大興同年。他們是最親切的好兄弟,比同胞兄弟還親。虛叔無子嗣。他在三十來歲的時候,便對大興說:我是娶不了媳婦的人,你哪天過世了,我也哪天過世,你不在世,我在世就很乏味。
怎么說這樣喪氣的話,我們正年輕呢。你有六個親侄子,過繼一個過來,不就有了兒子嗎?大興說。
那個事,我不想。我慢慢活,陪你活到死的那一天。虛叔說。
我有兩個兒子,要不,我兒子過繼給你。我的兒子看著你也是親的。你選哪一個?我們這世是兄弟,下世還是兄弟。大興說。
我也不要。有你這個兄弟在,我不白活。虛叔說。
那你要好好活啊,我很長壽的。大興說。
每天晚上,大興都要來虛叔家里坐坐,聊天。他們的家相距三百來米。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逢年過節(jié),大興接虛叔過去。有客人來了,大興也接虛叔過去,快快樂樂地喝上一杯。
沒想到的是,大興上山找豹子,便沒回來。他在大興家坐了兩天,好言好語安慰藍蔥:大興那么聰明強壯的人,他沒找到豹子才不下山呢。
其實,他心里發(fā)毛。大興臨上山前,來過虛叔家里,說:我要去山上找豹子,我很想看看豹子。豹子來了村里,我心神不寧。我看到了豹子才安神下來。
豹子是好看,那你去看吧,防著野獸傷人。虛叔說。
虛叔理解大興的想法。就像一個年輕人日思夜想心上人,閉在家里不去找心上人,會憋出病。大興沒回家,虛叔心里懊悔:應該勸勸大興,不要上山,至少不要一個人上山,萬一出了大事怎么辦呢?連個幫手也沒有,連個捎話的人也沒有。虛叔又想:一個人去追豹子的人,可能是個和豹子一樣的人。
五十來歲的人,也算是見多了生老病死的人。虛叔接受不了大興為什么還不回家,是不是回不了家。想著想著,他嚎啕大哭了起來:兄弟啊,你還不回家,你叫我怎么活呢?我發(fā)了誓的,你死的那天,我就死。你這個樣子,讓我活得不明不白啊。
五天了,大興還沒回家。雪消融了。風冷冷地刮,不疾不徐。
天暗暗的。天好像都沒睜開過眼,或者說,一睜開眼又耷拉下了眼皮。虛叔也不睡,抱著一個火熜坐在大興門口,裹著長棉襖自言自語。大興的兩個兒子折騰了幾天,實在疲乏了,雖然心里擱了鵝卵石一樣重的心事,但還是睡得死死。門用一條板凳擋著,張開一條巴掌寬的門縫,露出白白的燈光。藍蔥和兩個兒子催促虛叔早點睡,免得凍壞了身子。虛叔很固執(zhí)地說:我熬得住,我得守著這扇門。催促了幾次,他們便不再催了。他們理解虛叔的心情。虛叔的心情也是他們的心情??商撌迨前衙倪M去的人。
虛叔抽的是旱煙?;鹦且幻饕粶纭K诘?,他不相信大興就此別家不歸。門外有腳步聲了,他就站起來,臉貼著門縫,看門外的行人。腳步聲遠了,他又坐下來,抱著火熜吸旱煙。
夜晚到了九點便死寂了。虛弱的路燈靜靜地照著巷子。巷子又深又逼仄。狗偶爾狂吠幾聲。蒙蒙的白霧飄浮。虛叔站著門口,順著燈光,望著巷子盡頭。巷子的盡頭是一條大路,大路可以去任何地方。這些天,晚上一直有細雨。雨絲絲,被風卷著跑。
似乎大興隨時會回來。免得開門,虛叔坐在了門口等。他坐著坐著,又開始埋怨自己:一個駝子邁不開腿,上不了山,找不了自己的兄弟。他罵自己:廢物啊,廢物啊,枉費兄弟待我?guī)资辍?/p>
族人不上山找大興了,大興的兩個兒子帶著自己的內親繼續(xù)上山找。好好的一個人,不能說沒就沒了。
虛叔對藍蔥說:嫂子,我也上山找,你放心,我不會爬很高的山,我慢慢找。我不回家,我住在金山寺。我找三天,再找不到的話,我回家。
你這樣一個走路不方便的人去山里,我和大興怎么擔當得起呢?要死要活,隨大興吧。藍蔥說。
虛叔拎了一副銅鑼,背了個包裹,進山了。當——當——。他一邊走路一邊敲打銅鑼。他的銅鑼聲,誰都聽得出。虛叔在年輕時是看守禁山的,打一聲銅鑼,喊一聲:火種不上山,大樹不下山。
他才不怕豺狼虎豹。任何威猛動物聽到銅鑼聲,拔腿就跑。銅鑼聲具有莊嚴的威懾力。當——當——,整個山谷都震響了。如果大興聽到銅鑼聲,就一定知道我在找他,他就會下山。虛叔這樣想
他捏著硬邦邦的鑼棒,對著鑼心敲:當——當——
金山寺離村約有二十三里地,是一個古廟,但破敗,只有兩間瓦舍。還好,有一個河南來的僧人守了三十余年的廟,把里里外外料理得干干凈凈,光光亮亮。
走了三天,虛叔走了十三個山塢。豬毛塢,大竹塢,大葉李尖塢,老僧塢,落風塢,他都走過了。這幾個塢是極偏僻、林木極茂盛的山塢,野豬出沒。老僧塢還有狗熊出沒。他敲著銅鑼,聲音沙啞地喊一聲:老哥啊,你怎么可以扔下我一個人呢?我活在世上孤獨啊。
他在喊,也在自言自語。
他走走,抬起頭看看天。如果山里有人或哺乳動物死了,天上有烏鴉在叫在盤旋。他沒看到烏鴉。
但虛叔死心了。他不再找了??赡艽笈d落下了山崖,可能被凍死在某一片森林里?;蛘撸笈d真的被云豹或狗熊吃了。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了。虛叔煮了一碗粥喝。喝了粥,又炒了兩個小菜,喝了一杯酒。他開始整理自己的房間、衣物。他去了一趟藍蔥家里,交給她一對銀手鐲,說:這對手鐲是我老娘留給我娶媳婦的,我這輩子是娶不了媳婦了,留著手鐲也沒用,你收著手鐲就是收了我對大興的念想。
藍蔥死活也不收,說:這個手鐲太貴重,又是伯母的遺物,太燙手。
有用的東西才貴重,我留著有什么用呢?留給你孫女以后結婚用吧,大興的孫女也是我的孫女。虛叔說。
孫女還小呢,我不能收。藍蔥說。
送給孫女,也算是我可以給我老娘交代了。我放在箱子里有三十四年了,也夠了。放夠了的東西就沒資格再放了。虛叔說。
虛叔坐了好一會兒,叨念著大興,說:兄弟一場,竟這樣散了。
散得不明不白。大興對不住你這個好兄弟。藍蔥說。
虛叔又好好安慰藍蔥。他回到家里,好好洗了個澡,換了一套從未穿過的白色褂子,上床舒舒服服地睡覺了。
睡著了,再也沒醒來。虛叔服安眠藥睡了。第二天中午,晚飯時間過了,他的侄子三元見他房門還沒開,便敲門。破門而入,發(fā)現(xiàn)虛叔身子都硬了。
虛叔被親屬、鄰居送上了山,葬在東山嶺。
深深的東山嶺是鹟鶯鳥歌唱的地方。天剛吐白,稀稀的白。鹟鶯鳥呿哩咕哩地鳴唱。每棵樹上,棲息著鹟鶯鳥。它們在一天最初的光線里歡聚,組成合唱團。它們以歌聲迎接黎明。對生命而言,黎明多么寶貴。每一個黎明屬于新生,屬于重生。黎明是生命再次開始的時候。鹟鶯鳥在樹上跳動,歌聲也在樹上漂移。靜靜地諦聽,合唱團的眾聲合唱像大海的潮水在洶涌。潮水很快淹沒了東山嶺。
虛叔葬在東山嶺好,鹟鶯鳥天天為他唱歌,活著時他太孤獨凄清。有人說。
為誓言而殉身,是虛叔活夠了。活夠了的人才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有人說。
而虛叔的死,讓藍蔥陷入心之將死的境地。大興下落不明,而大興的好兄弟卻以死表達情誼和絕望。讓她這個活著的人,承受著自責、愧疚、失落,和無盡的傷痛。藍蔥對自己的兩個兒子說:你爸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虛叔的墳當你爸的墳一樣供著。
藍蔥拖著病弱的身子,去金山寺。她不信佛。她信雙手。勤勞的雙手可以創(chuàng)造幸福美滿的生活,是她的信念。短短的幾天,她的心一下子空掉了,空出一個深深無底的窟窿。她兒子陪著她上金山寺。她兒子扶著她,像扶著一攤爛泥。爛泥又漿又沉。爛泥隨時會坍下去,被一陣雨沖垮。藍蔥跪在佛像前,求老僧:請給我念念《往生咒》吧,給我渡渡內心的苦厄。
在金山寺,藍蔥住了兩天。山里冷。霜凍厲害。有水和水珠之處,無不結著厚厚的霜冰。冰凌在瓦檐一柱一柱地掛下來。藍蔥問老僧:山里怎么這樣冷,冷得牙齒咯咯抖,加了一件棉襖還抵不了寒。
老僧說:山里的四季很正常,冬天不冷也就不叫冬天了。冷是冬天的本味。
從金山寺回來,藍蔥緩了神回來,但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因為連日熬夜和失睡,她的嗓子啞得厲害,說話像一只垂死的鴨子在叫。她對她兒子說:讓我好好睡一天一夜,即使有你爸爸的死訊,也別告訴我。她嚎啕大哭: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后半夜,藍蔥睡著了。她夢見自己漂在河上,像一條巨大的死魚,翻出白肚子。激烈的水流撞擊著她。河面上,一群烏鴉在盤旋,嗚啊嗚啊地叫著。她掙扎著,想極力翻轉身子,游泳上岸。她的手被一根繩子綁住了。一個男人跳入急流撈她上岸。一只豹子撲了過來,死死地咬住了男人的喉管。她成了豹子獵殺那個男人的誘餌。她沉沉地漂著,漂得不知所蹤。
醒來,已是第三天。她睡了兩夜一天。她喝了一大碗熱粥,滿身出汗。藍蔥冷靜地對兩個兒子說:當你爸爸死了吧,不然的話,我會被折磨而死。藍蔥摸著脖子伸了伸,說: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有一條繩子,我要把這條繩子解下來,如果不解下來,繩子會越束越緊,自己被吊死了還不知道。
頭七那天,大興回來。藍蔥抱著大興哭。兒子抱著大興哭。藍蔥又是哭又是埋怨:你這個神經病,死到哪里去了,家也不要了,人也不要了,你把虛叔都害死了。
大興木然了。大興跪在虛叔的墳前,抱著土,哭得四肢抽筋。
大興自上山便追云豹。他尋著云豹的糞便和足印,他一直追到了八十里外的大土嶺。大土嶺有一個小林場,只有三個職工。云豹被鐵夾夾住了,被林場的人收了去。大興見云豹關在鐵籠子里,驚慌失措地嚎叫,他懇請林場的人放了。林場的人說:一張豹皮值好幾千塊錢呢,可能放嗎?要不,你買走吧。
大興說,我一個上山的人,哪帶錢呢?
放了云豹可以,你留下來砍毛竹,你砍完半個月順順心心回家,我也順順心心放云豹歸山。林場的人說。
冬季是砍毛竹的季節(jié)。竹林茂密,很容易受雪災,竹子會爆裂或被雪壓死。即使沒有雪,冰凍也會把毛竹壓死。高山霧濃,竹葉蒙著厚厚的露水。露水結冰,竹冠下垂下塌,竹子爆裂而死。毛竹也是林場的主要收入之一。砍下的毛竹用竹條扎成捆,拉下山。
大土嶺是高山地區(qū),只有一條土公路進出,無車輛來往。林場太偏僻,沒有通電,也沒通訊發(fā)射塔,和外界聯(lián)系不了。砍下的毛竹用四輪車拉,拉到山腳,堆在一起。竹編廠來山腳收購毛竹,25塊錢100斤,派東風車來拉。十天來收購一次。大興便托四輪車司機捎口信給東風車司機,請東風車司機捎口信給家里人。東風車司機是個忘性很重的人,竟然忘了。
大興還以為司機帶回了口信。誰也沒想到,虛叔以死了結許諾。
世上還真有以死兌現(xiàn)誓言的人。虛叔更讓人敬重。這份敬重讓大興高興,也讓他活得興味索然。這是無法還的債。他和小兒子商量,說:虛叔也走了,也沒留下個子嗣,以后逢年過節(jié)也沒人供一碗酒給你虛叔喝,這樣吧,你過繼給虛叔,年年歲歲記得他。
已入年關。臘月天,雪花天。
去金山寺拜廟的大頭圓,挑東西送給廟里,有米有面,有糖有果。廟里的吃食,大多由村人接濟。老僧是個很謙和客氣的人,去拜廟的人或過路的人,他都留客歇歇腳。村里有五個人,對老僧非常關愛,送菜送水果送米送油。大頭圓是其中之一。去金山寺,可以騎摩托車,剩下五里石階路步行。石階起始于磨石塢。塢有一塊大石,像磨盤。大頭圓穿著羽絨服,罩著頭,坐在大石上歇腳,抽煙。抽著抽著,他的身子猛然向后倒了下去。大頭圓一看是云豹,揮拳打在毛茸茸的腦袋上,就地滾身子,抽起扁擔,向云豹打下去。云豹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扁擔,向山上落荒而逃。
大頭圓驚魂未定,回到村里,說:村里又來了云豹,以后千萬別一個人進山。他的羽絨服被云豹撕去了一大截,左臂印著五個鋼釘穿肉般的牙齒印。
大頭圓找大興,說:云豹餓了,吃人怎么辦。
大興說:我又不是云豹,問我干什么。
逮住它,送到動物園去。大頭圓說。
野豬也傷人,怎么不把野豬送去動物園呢?大興說。
云豹神出鬼沒,野豬太笨。大頭圓說。
大興不說話了。他是村里唯一和云豹相處了半個月的人。在大土嶺,他給云豹包扎傷口,給云豹喂食。他知道,云豹是謹小慎微的動物,安靜、怕人,見了人就會狂躁,發(fā)出嗄呲呲嗄呲呲的威脅聲。云豹在山野游蕩,孤魂野鬼一樣。它是極其孤獨的動物。他想起了虛虛,喉嚨突然收緊,鼻子發(fā)酸。他的眼睛紅了起來。他拎起半壺酒,去東山嶺。幾只鹟鶯鳥鳴叫,有些冷冷清清。楓香樹只剩下枝枝叉叉,一只樹鵲站在枝頭上,縮著身子,一副很冷很冷的樣子。他站在虛叔墳前,喝一口酒,喊一聲:兄弟,我對不住你啊。豹啊,為什么不來吃我啊。
藍蔥找他來了,奪過他的酒壺,摔得稀巴爛。她抖著嘴唇,說:你要死,就去投河,虛叔替你死了,你還嫌不夠。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