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詩言志”新論
有一個討論,預測人類未來將留下什么,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也許是一種稱為精神的東西。”
精神,似乎虛無飄渺,但又真實確鑿,我在疫情居家期間,就充分感受到了這一點。每天大部分時間呆在狹窄的書房里,專注精神埋頭苦讀,安心隔離自得其樂,好像忘卻了身邊的現實。這段時間我過得很充實,每天讀圣賢書,感覺歷史上那些偉大的人物都和我在一起,孔子、老子、莊子、孟子、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韓愈、蘇東坡……我每天和他們對話,從他們的文字里吸取精神營養(yǎng),浩然之氣油然而生。我甚至覺得,這應該是我讀書最專注精神最飽滿的一段時間。一方面是因為出不去,干脆一切放下,另一方面,我覺得一種精神力量自遠古而來,灌注到我心靈,讓我內心充盈精神振奮生機蓬勃。
那么,真的有精神這樣一種東西存在嗎?我就結合詩歌談談我的體會和理解吧。
在我看來,中國詩歌精神的密碼就在這么一句話里:“詩言志”。朱自清先生曾稱之為中國詩歌的“開山的綱領”,但我覺得還不限于此,這應該是詩歌的最高標準和黃金律令。
“詩言志”在很多古代典籍中都有記載,“詩以言志”(《左傳》)、“詩以道志”(《莊子》)、“詩言是,其志也”(《荀子》)、“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尚書》)、“詩,言其志也”(《禮記》)?!霸娬?,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毛詩序》)……可見,在先秦前后,“詩言志”已成為詩歌共識。
那么,如何理解“志”?許慎《說文解字》曰:“志,意也。從心,之聲”,志可以理解為意愿、意向、意義、思想等等意思,總之,屬于精神性范疇。也有把情志即情感和思想統一起來理解的,唐孔穎達稱:“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但我以為,相對而言,情是個人性的,志就包含他者及社會的視角。情是個人發(fā)動,志就有指向,有針對性,需要對象,需要協調,需要方向,還需要接納?!爸尽备吖残砸蛩?。所以,我覺得“詩言志”,可以理解為表達情懷、理想和志向,倡導某種價值,弘揚某種精神。
“詩言志”,詩來源于情感,但應該超越于一般情感的。超越,建立在情感之基礎上,本身就包含了情感元素。詩是文字的最高形式,不能等同于一般的情感抒發(fā)情緒宣泄,詩應該有更高的使命,那就是“詩言志”。這就像郭店楚簡里稱:“道始于情”,我覺得不言自明的應該還有一個判斷,那就是:道高于情,或道超越情?!霸娧灾尽遍L期被看作儒家過于重視教化功能的僵化思維結論,就像“尊道守禮”一度被認為與人情世故的日常生活方式相對立一樣,其實,“道”和“禮”本身就是建立于生活實踐基礎之上的。
因此,我們可以如此論斷:詩緣情是詩之基礎,詩言志才是詩之超越,或者說詩之要求,詩之標準?!暗朗加谇椤?、“道生于情”,精神的源頭其實是情感。情感不加控制,就流于欲望本能;情感經過疏導,就可能上升為“道”或者“理”,并可能最終轉化為精神。因此,唯有“詩言志”,詩歌才能成為精神的傳道者和弘揚者,成為精神性的來源,并具有繁衍能量和升華能力。
屈原就是踐行“詩言志”的典范,是中國詩歌精神的最早代表人物。詩人是世界的立法者,屈原為這個世界立法。他追求靈魂的高貴和人格的完美,為了理想拒絕同流合污,寧愿舍生取義,其詩歌所傳遞的價值觀,顯現強大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感染力。
屈原的《離騷》最能體現這種高貴而昂揚的詩歌精神,詩人從自己的出身、姓名以及愛好談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屈原憂國憂民:“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屈原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自我發(fā)現自我確證自我肯定,并不斷自我修行,超越自己:“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表達自己堅定的意志和決心:“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通過《離騷》等詩歌,最終呈現出一種理想人格的典范,體現了詩歌精神的力量,實現了“詩言志”的真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