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2年第6期|王平:粒米大如須彌山
粒米大如須彌山
多年前父親去世,留下來幾本日記,還有一摞書信與賬簿。粗略翻翻,鮮有什么感興趣的東西。
尤其日記,內容幾乎全部與工作有關,事無巨細,不厭其煩,讀來乏味。當然還有一些政治學習的心得體會,應該是他當時的真實感受。不得不說,父親的思想算是改造得非常徹底。
但在一九六一年的那本日記中,我意外發(fā)現(xiàn)有兩件父親親手繪制的表格,值得過細探究一番。
先說其一。表格抬頭為“長沙市城鎮(zhèn)各類人口、工種口糧定量標準”,共計十七頁。首頁右上角有“61年一季度”的字樣。
這份口糧定量標準分類之詳盡與精妙,實在令人嘆為觀止。當然,這也反映出其時國家糧食短缺到了何等地步,而那些掩藏在背后的標準炮制者,亦是如何煞費苦心,殫精竭慮。我很好奇,他們是些什么人呢?
表格共分為:采礦冶金、土木建筑、水上運輸、市內運輸、公路運輸、機械、手工業(yè)、輕化工、公安、交通、郵電、文藝、學生、居民、兒童、服務、其他、干部腦力勞動及其他腦力勞動等十八大類。每大類下面又分若干小類,小類下再細分為若干工種,再就是每個具體工種的糧食定量標準了。
共計各行各業(yè)、各色人等約三百七十余種。原則上是按勞動強度的高低來定量口糧之多少(計量單位均為市斤)。
我首先關注的當然是最高定量者,屬采礦冶金類的井下挖掘工及井下運輸工,每月52斤。勞動強度看來最高。其次是井下支柱維修工,每月50斤。定量50斤以上者僅此三個工種。
最低定量者則是一歲以下兒童,每月8斤。這很好理解,年紀小,吃得少。
但我發(fā)現(xiàn),此份表格亦有重大缺陷,即所有工種及人員定量標準之依據(jù)與說明,均付之闕如。再細讀數(shù)遍,仍百思不得其解。
如:搬運裝卸工共有四個等級。甲級搬運裝卸工48斤,乙級搬運裝卸工44斤,丙級搬運裝卸工40斤,丁級搬運裝卸工36斤,勞動強度之區(qū)別在哪里?
又:家務勞動亦有四個等級。重家務勞動(甲)26斤,輕重家務勞動(乙)25斤,一般家務勞動(丙)24斤,輕家務勞動(?。?3斤,其勞動強度之區(qū)別又在哪里?
再:制香燭鞭炮工25斤,紙盒工(裱糊、襯殼、金花工)26斤,制發(fā)夾工27斤,磨刀剪工28斤,制紐扣工28斤,修理眼鏡、鋼筆、收音機、鐘表及打字機修理工28斤,制繩索工29斤,制雨具工(含雨具修理)29斤,制鞋工(修套鞋、皮鞋、布鞋工、打鞋底工)30斤,制樂器工30斤,修縫紉機磅秤工31斤,制肥皂工(制香料工)32斤,膠輪車修理工33斤,手工攪螺絲工34斤……
如此最少相差不過一斤的細分,理由何在?
也實在想不通,憑什么糊紙盒子的要比制香燭鞭炮的每月多一斤?制發(fā)夾的要比制紐扣的每月少一斤?磨刀剪工與修理眼鏡、鋼筆、收音機、鐘表及打字機的為何又都是28斤?
令人驚訝者,還有類如制燈泡工的工種定量之細分程度:吹大泡、拉管、坩堝制造工為33斤,玻璃和料、吹山泡、割頭、鋸管、封口排氣、蕊柱、喇叭、退蘭(似應為退藍)光工為32斤,玻璃燙珠裁桿、繃絲、裝鉤、掀頭、接導絲、選蕊柱為28斤,燈泡剪絲、驗光、打印工為27斤……
此外,抬埋運柩者(即抬棺材的)38斤,人力屠宰工(即殺豬的)35斤。
“文藝類”亦品種繁多。例如劇團內細分到電影演員、布景、管樂、弦樂、服裝、美工、電影錄音、剪接、攝制,等等,但均為29斤,這便令人有點替吹管樂者抱屈了。無論如何,鼓起腮幫吹嗩吶總比拉二胡費力氣,難道不能多加一斤嗎?另,武功雜技演員與專業(yè)舞蹈演員為35斤,這倒可以理解。此外,其中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文學工作者(即所謂作家)的定量標準,不知何故。
凡此種種,難以盡述。
且以為,在那個饑饉的年代,糧食定量標準乃每個人至關要緊之事,倘稍有不公,會不會引發(fā)群體矛盾甚或工種之間的爭斗?但居然從未有所耳聞。
父親對數(shù)字有一種天生的熱愛,尤喜記賬。他的賬簿里,金額最少為一分錢(兩擔自來水),次之兩分錢(一盒火柴),最多至五十四塊五(每月工資)。印象最深的是有關買火柴的記載。每次買回一盒火柴,必定要數(shù)火柴根數(shù),并記在賬本上。這倒也罷,更有甚者,旁邊還有條備注,云:
上次一盒總計九十五根,此次一盒總計九十一根,少四根也。
想起父親好歹也是民國時期名牌大學統(tǒng)計專業(yè)的高才生,后來淪落到只能以統(tǒng)計每盒火柴根數(shù)來發(fā)揮特長的地步,不由得讓人啼笑皆非。
即便讀古書,父親也要逞其所長。他保存的一本《訓詁諧音》,乃民國四年長沙謙善書局的版本。扉頁的左上角用鋼筆寫下“共8707字”。目錄中的記數(shù)更加詳細,對“平上去入”四類諧音字全部進行了精確統(tǒng)計,分別寫下“3435”“1790”“1984”“1498”,并且用標準算術格式予以相加,得出總數(shù)為“8707”字。不可思議的是,父親對該書正文中每個字的諧音,亦全部數(shù)了一遍,且同樣予以相加,以印證目錄上諧音總字數(shù)的準確性。
與父親驚人相似者,便是我的姑媽,一位守了一輩子活寡,獨自將兒子哺養(yǎng)成人的苦命女人。且姑媽吃面條的故事,與父親數(shù)火柴根數(shù)的故事堪稱雙璧。“苦日子”時期,姑媽雖然跟我們家同住倒脫靴十號,但自從祖父去世后,就一直單獨開伙。那時的面條屬配購品、稀罕物,姑媽吃面吝嗇至極簡。鹽少許,醬油數(shù)滴即可,連蔥花都不舍得放。每次從糧店買回一筒面條,必定要數(shù)根數(shù)??上矣洸蛔【唧w數(shù)字了,大約在六七百根左右。煮面條之前,姑媽必定細細過數(shù),每次一百根,半根都不許多。倘若發(fā)現(xiàn)有半根甚或三分之一根者,則必定將其細細拼攏,不到一根按一根計。
偶爾也聽見姑媽自言自語地哀嘆,這筒面比那筒面又少了多少根。
其實姑媽的書讀得也不錯,還會背不少古詩詞。記得表哥曾回憶過,姑媽最愛吟誦的是唐代詩人元稹的《遣悲懷》。每每讀到“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時,眼淚便奪眶而出,感傷自己所遇非人。
在后來的漫長歲月里,姑媽的日子盡管過得很苦,但我行我素的性格始終不改。我親眼見她做過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將一只雞蛋放入一只特制的布袋中,貼身掛在胸前,試圖孵出小雞來。過些時日讓我攏近去聽,里頭果然發(fā)出嘰嘰的叫聲??上ё罱K脫殼時,小雞的翅膀仍粘在蛋殼上,出不來,死了。姑媽因此傷了好一陣心。
父親與姑媽一樣,也喜歡讀點古詩詞,偶爾還寫幾首打油詩苦中取樂。有段時間,某鄰居養(yǎng)了十幾只雞,卻不關養(yǎng),任由它們閑庭信步,隨意拉屎。其他鄰居只得睜只眼閉只眼。父親卻用粉筆題打油詩一首,寫在堂屋的木門上。詩曰:
雞婆進房,跳上水缸。屙屎屙尿,不得清場。
來往同志,請你幫忙。喂雞喂鴨,請用籠關。
其實姑媽與父親這對姐弟,因種種緣由,平時相處得并不太好,但兩個人的某些秉性及日常行為卻如出一轍。我有印象,兩人連在臉盆里搓毛巾的動作都一模一樣。一般人是左右手互相搓,但姑媽與父親不然。他們永遠只用一只手搓,另一只手攥著毛巾不動,換只手亦然,且發(fā)出一模一樣古怪的、咕嘰咕嘰的聲音。
至于那年父親得了水腫病,姑媽竟然也得了水腫病,這便只能說是命運對他們姐弟倆的過分撥弄了。正所謂一事無成百不堪。此即為我的父輩在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
再說在父親的日記中,另外一份他親手繪制的表格,即一九六一年為全家制定的用糧計劃安排表。近六十年過去,這份表格應該屬于一件特定時代的特殊文物了。
此表格系用圓珠筆墊拓藍紙復寫而成。如今拓藍紙應該瀕臨淘汰了,但從前的用途極為廣泛,尤其是單位開具發(fā)票保留存根之必備。
如圖所示,表格最左邊為我們全家人名字的簡寫。往右依次是每人每月的糧食定量指標及折合兩數(shù)、每日的平均兩數(shù)、每日安排的用糧兩數(shù)、全月合計兩數(shù)、尾數(shù)、每人保留八兩作為周轉糧后的實際找尾兩數(shù)。從備注中還可看出,該年九月我即滿十周歲,定量將增加一斤,由25斤變?yōu)?6斤了。
另需說明,因父親當時在坪塘石灰廠工作,屬集體戶口,且每周只回家一次,不在此表計劃之列。但他要求全體家庭成員必須嚴格按此表用糧,絕對不能超量,以免月底斷頓。
從此表中亦可看出,當時的計量單位還是沿用一市斤等于十六市兩的老秤。而父親竟然將全家每人每日安排的用糧數(shù)精確到兩、錢、分、厘、毫。如我二哥每日的平均用糧數(shù)為13.9354兩。
看著這張表格,我不禁大聲朗誦起來:十三兩、九錢、三分、五厘、四毫。于是疑惑也隨之而來,尾數(shù)的“四毫”,有幾粒米呢?且自然而然地,終極追問來了:
一粒米,到底有多重呢?
那時我正讀小學三年級,算術成績雖然不好,但喜歡鉆牛角尖。上述提問一時令父親有幾分難堪。但他到底不愧為學經(jīng)濟的高才生,此等問題于他不過小菜一碟。轉眼之間便對我說,這個問題雖然無聊,但我還是告訴你一種方法。
我趕緊洗耳恭聽。
父親說,方法其實簡單。先數(shù)出一百粒米或者一千粒米,稱出它們的重量,再除以一百或者一千,不就成了?
我大悟,摸摸腦袋,嘟噥說,我原來光想到把一粒米放到秤上去稱。父親便有些不屑,說如今哪里找得到這樣的秤呢?除非用戥子。先前我從不知道什么叫作戥子。那次算知道了。原來這是一種發(fā)明于宋代,專門用來稱金子、銀子、人參、燕窩之類貴重物品的精密小秤。
但我們的討論隨即遭到母親的譏諷。她說我們這是花子窮快活,并且不無挖苦地批評了父親精心炮制的用糧計劃安排表,竟然算出一斤后面的四位數(shù)“毫”來,卻根本不去考慮能不能具體執(zhí)行,終究不過紙上談兵。
父親不以為然。他認為母親根本不懂得統(tǒng)計學的價值與意義。
當然,我也再沒打算去數(shù)一百粒米、一千粒米,還要去稱,去除。餓肚子的人,畢竟干不出吃飽了撐的事情來。
至于計劃用糧,最后還是按母親的辦法做了。她將家庭成員每人每月的糧食用一桿老秤分別稱好(絕對沒打算精確至“毫”),分發(fā)給每個人自行保管,除開兩個妹妹。每人每月八兩周轉糧預先扣出另存,以防不虞。且用細竹筒做了幾只小米升。做飯時由母親親自監(jiān)督,可少不許多,各自將自己每餐用量小心翼翼舀出來,放在屬于自己的那只碗里,誰也不占誰的便宜。
七八只形態(tài)不一的各式飯碗,由母親分作兩層放入一只生鐵爐鍋里蒸。每天放學歸家,必定聽見爐鍋底部的瓷瓦碴子因水開發(fā)出啵啰啵啰的響聲,煞是誘人。
記得母親還采納過一個被到處推廣的“先進經(jīng)驗”,即在蒸飯時加入少許食用堿,效果果然不錯。蒸出來的飯呈半透明的淺黃色,顯得比平時多很多,既軟且爛,口感也好,幾乎不用下飯菜,三扒兩嚼便進了肚。母親暗暗高興。不料吃了幾頓不行了,肚子比以前餓得更快。后來才明白,堿是刮油的東西。那時我們肚子里本來就毫無油水,再用堿這么一刮,更加餓得發(fā)慌,遂很快中止了這個自欺欺人的把戲。
幸虧作為城里人,我家尚未如鄉(xiāng)下一樣餓到吃樹皮、吃觀音土的地步。不過直到小學畢業(yè),我的身高僅為一米二六,體重才五十二斤。這是我的一本小學生手冊里面記載的,應該不會錯。
回憶至此,居然還是不知道一粒米到底有多重。想想,餓肚子的年代畢竟已經(jīng)過去,我亦干過不少“吃飽了撐的”事情,何妨再干一件。不過沒有打算去找一斤等于十六兩的戥子。太麻煩。最便捷的辦法是先上網(wǎng)去查。不料網(wǎng)上也有人認為這個問題“極度無聊”。即便如此,此君還是無私地公布了他的研究成果:
考慮到每粒米的重量不可能絕對相同,南方出產的大米與北方出產的大米亦有差異,只能取其平均值。一粒米的大致重量為0.01859克。
未料剛剛了卻此番夙愿,腦子里卻無端跳出一句偈語:佛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這樣想來,哪怕面對的是一粒不足0.02克的米,亦絕不能等閑視之了。
失而復得的“萬元戶”
岳父是位名老中醫(yī)。很多年前,在小古道巷自家屋里開了間兒科診所,尤擅小兒痘麻科,遠近聞名,醫(yī)術十分了得。
雖說是位觀念極為傳統(tǒng)的老中醫(yī),但老頭子從來西式派頭十足。雪白的頭發(fā)整整齊齊梳向腦后,額頭極高,且泛亮。出門必定西裝革履。盡管步伐矯健,仍虛持拐杖,以示風度。尤其春秋兩季,端坐于診室內開方號脈,玻璃(即尼龍)吊帶西褲,配雪白紡綢襯衣,領口袖口皆扣得嚴嚴實實,手臂上竟然還戴著袖箍。在小古道巷內,儼然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無奈一九六五年打擊投機倒把運動時,岳父被列入打擊對象而抄家,且抄了個底朝天。
被查抄物品之清單原件共計七張,現(xiàn)存我處,乃從岳父的遺物中覓得。老頭子活了八十九歲。清單的抬頭為“沒收與抵交罰款補稅的現(xiàn)金及實物收據(jù)”,每張清單均蓋有“長沙市整頓市場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的鮮紅大印。七張清單的開具日期分別為: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三月八日、三月十八日、四月一日。
令人費解的是,岳父無非開間私人診所,何至扯到投機倒把上去了?
茲摘錄若干查抄存單、現(xiàn)金及實物如下(收據(jù)數(shù)目均為大寫):
1、銀行存單十四張,伍仟玖佰元
2、現(xiàn)金玖佰元
3、公債貳佰壹拾伍元
4、英納格手表叁個(其中25鉆壹個)
5、金戒子陸只(未計重量)
6、銀行存單六張,叁仟貳佰元
7、光洋壹塊(折合肆拾伍元)
8、小古道巷十七號房屋土地契約書共肆張
……
另有“金耳環(huán)、金牌子、碎金片子、座電扇、留聲機、唱片、大木柜、醬色毛線、藍色呢褲、毛料、舊湘繡被面、舊皮背心”等,不一而足,甚至包括“舊皮鞋”一雙。據(jù)老婆后來回憶,岳父原本還用純金打了一尊毛主席像,重約二兩,收據(jù)中卻未見提及。
可堪慶幸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有關部門給岳父徹底平了反,且一次性退還了一萬二千塊錢。轉瞬之間,岳父又成了彼時人人艷羨的“萬元戶”。
支票是岳父本人去領回的。但其所屬銀行乃工農橋支行,不能異行提現(xiàn)。岳父家住在小古道巷,距離較遠,頗有不便,故只能取出全部現(xiàn)金,轉存至離家最近的南門口支行。
這便構成了一個比較驚險的問題。要取出的,可是整整一萬二千元現(xiàn)金。那時候,人民幣最高面值為十元。即便全部為十元一張,一萬二千元也有一千二百張。其時,我在一街道工廠謀飯,每月工資只有三十二塊五角。連整帶零不過四五張。再過細一算,更嚇人了:一萬二千元,超過我三十年工資之總和。
我的天!
所幸小舅子剛好退伍不久,帶回來兩套軍裝兼兩只軍挎包。我心生一計,說,何不一人穿它一套,再系根軍皮帶,斜背軍挎包,儼然作軍人狀,哪個小偷扒手敢攏邊?小舅子拍手叫好。遂各騎一輛單車,一路威風凜凜,直奔工農橋銀行,提取那筆巨額現(xiàn)金。
動身前卻有個小插曲。小舅子天生英俊,穿上軍裝更顯相貌堂堂。待我上身,那副模樣卻引得老婆笑得直不起腰來。她笑說看你這副樣范,一副近視眼鏡戴起,穿得三不六齊,哪里像個解放軍?像個打入我軍內部的特務分子還差不多!無端遭她一頓譏諷,我惱羞成怒,把軍裝一脫,說,老子不去了!小舅子只好拼命打圓場,方才作罷。
頭一次面對如此多的現(xiàn)金狀如小山般堆在眼前,喉頭不免發(fā)緊,且分明聽得見心跳。小舅子細聲說,我們一個人數(shù)一遍,好不?我說好。我們一個人數(shù)一遍。結果數(shù)錯一遍,再重數(shù)一遍,腋窩里都暗暗沁出冷汗。
退賠款悉數(shù)到手后,岳父特地買了套西裝犒勞我。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套西裝。當時卻暗忖,老頭子送我西裝,恐怕還藏有試圖改變我的形象之意吧。
年輕的時候,我委實不修邊幅,甚至故作玩世不恭狀。冬天穿件爛棉襖,還故意把破洞摳大,讓棉花露出來更多。當然這是結婚之前的派頭,談戀愛以后必得收斂,但仍不喜正經(jīng)穿著。拍結婚照時固難免俗,總得穿套西裝,卻是從照相館里借的,背后還印有“凱旋門”三個好大的字,形狀極為滑稽。
岳父雖然后半輩子吃虧不少,仍積極追求思想進步。晚輩當中有誰入團入黨,包括入少先隊,他必有獎勵。若有誰偶爾講幾句落后話,必定遭他斷然制止。不過我卻聽他自己在背地里咕噥過,憑什么只退一萬多塊錢?利息恐怕都不止哦。還有那個金毛主席像,肯定被哪個私吞了,估計是那個戴眼鏡的!
并不顧忌旁邊的我,也戴了副眼鏡。
曾經(jīng),我還保存了岳父的一張地契。此張地契也有些意思。其正式名稱為“土地所有權證”,上面鈐有長沙市人民政府一方大印,且確為方印,并有長沙市人民政府市長及房地管理局局長的親筆簽名。簽署日期為“一九五二年四月三日”。個人以為,此兩人的毛筆字應該臨過些碑帖,堪稱上乘。
雖然地契上只有區(qū)區(qū)“零畝壹分貳厘玖毫”,但據(jù)此應該可以證明,當時土地仍明確屬私人擁有。數(shù)十年后,小舅子從事房地產開發(fā),且小有成就。我覺得這張地契由他保存更有意義,便轉交給他了。
從那些清單可以看出,岳父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便頗有些家底。老婆后來也常?;貞?,小時候,岳父經(jīng)常叫兩部人力車,一家大小去甘長順吃寒菌面,去玉樓東吃湘菜,去長沙盆堂洗澡,去蘭陵劇院看《劉海砍樵》《追魚記》。即便后來的“苦日子”時期,她家也沒吃多少苦,還經(jīng)常有豬肉罐頭吃。
并且在幾個兄弟姊妹中間,岳父也最寵愛她。
比方說,岳父經(jīng)常會預先在每間屋子的門角彎里丟幾枚硬幣,然后動員她去掃地,并暗示她,門角彎里也要掃干凈啊。結果當然可想而知。尤其令人震驚的是,岳父逼她喝牛奶,她不喜歡,竟然趁其不備,將喝不完的牛奶偷偷倒入廚房里的煤槽內,再用煤耙子將煤和勻,以徹底滅跡。
自從被抄家后,老婆家里元氣大傷。雖然生活仍能將就,岳父從此卻變得小心翼翼。又過兩年,老婆已然成了待業(yè)青年,或稱社會閑散勞動力,“閑”在屋里,很會料理家務了。有時去碧湘街買回一大把干酸菜,想剁成碎末炒大蒜辣椒,再放幾粒瀏陽豆豉,是一道既便宜口味又極好的下飯菜。老婆做事麻利,可左右開弓使兩把菜刀,上下翻飛,目不暇接。但岳父偏偏不準她剁,只準她切。說是讓隔壁鄰居聽見,以為家里還有錢買肉,在剁肉餅子,又去街道上反映。
搞得老婆生悶氣,其實她只打算剁干酸菜。
反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老婆家的日子比我家豈止好過一點。何況到了八十年代初,鬼使神差,一夜之間又成了萬元戶呢?愈至晚年,岳父愈喜懷舊,尤好憶吃。有一年,岳父七十大壽,合家前去玉樓東聚餐。老頭子用筷子指著發(fā)絲百葉跟醬汁肘子,頗為不屑地說,如今哪里還找得出那時候的味道?
我倒覺得實在好吃,乃大啖。發(fā)絲百葉果然細如發(fā)絲,既鮮且脆,醬汁肘子落口消融。
所以結婚后老婆仍嘲笑我,說,你們屋里,窮得要命。我亦只能解嘲,說有人愿意上當呵。試舉一例。跟老婆談戀愛時,穿得出去的唯有一件滌綸襯衫,沒有換洗。周末偷偷約會,白天得將其洗凈掛在竹篙上晾曬,又生怕不干,時不時去看看。太陽移到哪里,便將衣服移到哪里,跟著太陽走。
一則老啟事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二日,長沙《大公報》第一版刊登了一則“湖南電燈公司”的啟事:湖南電燈公司啟事
敝公司鍋爐房每日所出之煤渣覓主出售,如有愿承銷者,請至敝公司稽查課或材料課接洽可也。
原文繁體豎排,未斷句。
此則近百余年前的啟事,令我頗感興趣。因湖南電燈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陳文瑋,乃我祖母的父親,即我的曾外祖父。
據(jù)查,當年湖南電燈公司的三臺水管式鍋爐系從德國瑞記洋行購置(同時購入160千瓦發(fā)電機組三臺),為正宗進口貨,號稱“洋爐”。但如今看來,即便洋貨,彼時設計與技術亦不成熟,煤炭燃燒不甚充分,效率較差。所幸大量煤渣仍可堪利用,這便有了“煤渣覓主出售”一說。
我所以感興趣者,是從這則廣告中,似可解讀出當時湖南電燈公司在其運營管理上,已然具備強烈的“廢物利用”意識。這應與時任湖南電燈公司總經(jīng)理的陳文瑋不無關系吧。
曾外祖父少時從綢緞莊小伙計起步,個人商業(yè)頭腦從來精明,在長沙還開過一家叫頤慶和的錢莊。
可惜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文夕大火”中,位于南門口下碧湘街的湖南電燈公司辦公樓、發(fā)電廠機電設備、器材庫、沿街線路及電燈等俱遭焚毀。
世事如棋。二○○四年,有關部門在湖南電燈公司的舊址建了個紀念墻。此為長沙市首個以“文夕大火”為題材的紀念性建筑,坐落于現(xiàn)今湘江風光帶與勞動路交匯處。
我還專門去看過一次,拍了幾張照片。
某日偶然翻書,瀏覽岳麓書社出版的《湖湘文庫》書目時,看到有本《湖南近現(xiàn)代實業(yè)人物傳略》,便想,既然曾外祖父是湖南電燈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可能會收入其中吧。便找來一翻,果然有也。
一本《湖南近現(xiàn)代實業(yè)人物傳略》,僅收六十三人,曾外祖父陳文瑋忝列其中,也算不錯了。
陳文瑋(1855年-1935年),字佩珩,晚號遁奧,長沙人,為近代實業(yè)家、詩人和畫家。曾捐湖北補用道,未赴任。后在長沙開設錢莊及綢緞莊。其詩曾被民國總統(tǒng)徐世昌選入其著述《晚晴簃詩匯》。一九○五年與周聲洋發(fā)起成立湖南總商會,任會長,是粵漢鐵路廢約自辦運動的主要領導者。創(chuàng)立商辦湖南全省鐵路有限公司,發(fā)刊《湘路周報》雜志,反對清政府出賣路權。
一九○九年初,在長沙的外國商人運來大批洋油,在大西門及太平街一帶開設商鋪零售。市民爭購洋油照明,外商大獲其利,且進一步謀劃在長沙開辦電廠,意圖壟斷湘省的電力行業(yè)?!凹眻D抵制”外商的陳文瑋深感不安,遂與另兩人發(fā)起組織湖南電燈股份有限公司,擬集股二十萬銀圓(股息八厘),安裝電燈一萬盞,并呈報清政府農工商部立案,請準予專利。陳文瑋親撰為開辦電燈公司所呈農工商部之文件,一九○九年某日的《長沙日報》副刊曾全文登載,情理并茂,值得一讀。
茲節(jié)錄一段:
竊長沙自開商埠,外人爭先恐后,絡繹而來,凡湘中自有之利權,每為攘奪而莫可挽救;華商勢微力弱,往往落人之后,后悔已噬臍。頃又有洋商在小西門外議辦電燈,擘畫經(jīng)營,不遺余力,若不急圖抵制,匪特利源外溢,損失遍及于湘垣,抑且交涉日多,糾葛蔓延于官署。職道等各有保商之責,勢難放棄地方自有之權利,拱手而讓之他人?!ㄓ汹s辦電燈,職等組織于前,政界維持于后,他日電燈普遍,洋油輸入之數(shù),必然銳減于前,非但預杜覬覦,不使利權旁落已也。爰約同志,主持自辦,眾議僉同,擬集股本洋二十萬元,設備電燈一萬盞,一面籌辦機廠物料,妥議章程,一面予省城先立公司,遴派諳習工師及早部署,以為先發(fā)制人之計。惟此項公司與他項公司迥別,必得援照北京、鎮(zhèn)江、漢口各電燈公司成例,準予專利。嗣后華商只準附股,不得另設,方可保全。為此公懇大人俯賜批準,先行立案,并請援照湘省礦產不許外人開采定案,咨請外務部轉照各國政府,所有湘省電燈,概歸本省紳商自辦,外商不得仿設,以保利權而省交涉。一俟開辦有日,再將詳細章程稟呈察核批示祗遵。
如是,農工商部很快予以批準,批文如下:
據(jù)稟已悉。該總協(xié)理等擬集股在湖南省城設立電燈公司,系為自保利權、振興公益起見,所請先行立案及援案歸本省紳商專辦之處,均應照準。仰即妥訂章程,招集股份,迅速籌辦。除咨外務部及湖南巡撫備案外,合行批飭該總協(xié)理遵照可也。此批。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發(fā),清政府瓦解。同年五月一日,湖南電燈公司廠房裝機竣工,正式發(fā)電。發(fā)電時間從晚上六時至十二時,最初供應長沙城內照明燈兩千盞,至一九一九年已達兩萬盞,且二十四小時供電。自此,長沙市民開始用上電燈,逐步告別了“洋油燈”時代。
此舉應視為長沙步入現(xiàn)代化之重大歷史事件,曾外祖父功不可沒。
是年十月,革命黨人焦達峰、陳作新乘機發(fā)動新軍起義,長沙光復。曾外祖父旋即受任為湖南都督府財政司司長,負責清理大清銀行湖南官錢局事務。但不久即自請解職,仍理商務。一九一二年,國民黨湖南支部成立,曾外祖父被推為評議員。袁世凱復辟帝制后,軍閥混戰(zhàn),湘政不安,乃退職家居,在長沙筑晚香別墅,從此不再干預政事,僅寄情于書畫。
據(jù)我一位表哥回憶,此棟別墅頗具規(guī)模,上下兩層,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不說,廁所里還裝了抽水馬桶。這在二十世紀初期的長沙,恐怕首屈一指,領風氣之先了吧。
又查孔夫子舊書網(wǎng),亦有《陳佩珩先生人物畫冊》(畫八幀,照片一幀),《陳佩珩先生紀游圖詠》(畫十幀,照片一幀)之介紹,云“其畫以山水人物見長。上追宋元,下及四王,對陳老蓮筆意領會頗多”。
此兩種畫冊均是曾外祖父八十歲那年,分別由長沙市萬福街藻華印刷局及長沙市長治路鴻飛印刷所膠版影印。一時名家,如夏敬觀、談月色諸家,多至幾十人,均為陳氏題詠贊歌。此兩種集子均由徐楨立題簽。徐氏善畫,亦是近世知名學者。此兩種集子雖屬晚近,然存下來者并不多見,可作研究鄉(xiāng)賢的好資料。
另有《晚香別墅題詠》一冊,系曾外祖父在居所與眾多湖湘名士會聚,友人或贈墨跡或吟詩題詠之匯編。內有楊廷瑞、吳士萱、王運長、徐博立、徐顯立、徐楨立、徐閎立、余肇康、李澄宇、傅熊湘、袁德宣、夏敬觀、袁思亮、程頌萬、陳夔龍等名士之墨寶。
此冊題詠,孔網(wǎng)標價六千八百元。因不事收藏,望梅止渴也罷。
一九三五年,曾外祖父在長沙去世。終年八十歲。
我手頭僥幸殘存曾外祖父膠版印刷之山水畫作散頁十幀,應為《陳佩珩先生紀游圖詠》,但已經(jīng)記不清是如何到我手里來的,推測應該是祖父居住在倒脫靴時,留存在什么柜彎箱角里被遺忘了。其中若干張畫意題款都蠻有趣味,錄其《湖堤試馬》一幅之題款如下:
余少有馬癖,鄉(xiāng)居尤便畜牧。多方物色幸得一駒,調良善走。每值夕陽西下必騎繞湖堤一周。有時棄鞍轡以手足御駛亦能馳騁如意。遠近之有同嗜者聞得良馬,無論識與不識,咸策騎登門請與馳逐。往往并轡疾馳吾馬常先于諸馬,皆嘆譽以為神駿。忽忽六十余年尤仿佛憶及之。
我幼時也喜歡馬,亦喜歡畫馬。當然遠不及曾外祖父,可“幸得一駒”,且為“良馬”,還有人找他比賽。
卻記起在倒脫靴老屋的墻壁上,我也用毛筆畫過一幅關公騎馬圖,持青龍偃月刀,高約兩尺,墨汁淋漓,令母親哭笑不得。后用石灰水重新刷墻,此畫仍隱隱可見。母親晚年曾寫過一篇回憶文字,其中還特地憶及此事。借此摘錄,以為懷念。
王平四歲就自學畫……特別會畫馬,倒脫靴巷內小有名氣。有一天下班回家,看見房內門旁墻上他用毛筆畫上一匹尺多高的大馬,馬上還騎著手持大刀的關公。我望著真是啼笑皆非。那匹馬直到幾年后刷墻時才刷掉。他有畫的天才,可惜我沒有能力培養(yǎng)他……
再說曾外祖父之胞兄,即我祖母的伯父,叫陳啟泰(1842年-1909年),為同治七年(1868年)進士,亦值得一提。
據(jù)《湖南省志·人物志》載,光緒六年(1880年),陳啟泰任監(jiān)察御史(類似現(xiàn)今的巡視組組長),以反貪腐著稱。曾奏劾浙江巡撫任道镕庸鄙猥瑣,難勝重任;奏劾湖廣總督涂宗瀛、巡撫彭祖賢侵吞公帑,搜刮百姓;奏劾云貴總督劉長佑及糧道崔尊彝、知府潘英章勾結京官周瑞卿貪賄,事涉軍機大臣、戶部尚書王文韶等,因起大獄,被罷官八十余人,令朝野瞠目。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升任江蘇巡撫。后又奏劾蘇松太道蔡乃煌貪瀆虐民,兩江總督端方使蔡行賄慶親王奕劻,然其所奏未得批準,由此積憤成疾,于兩年后去世,時年六十七歲。
難怪有后人嘆曰,陳氏“直言朝政缺失,被目為清流黨,聲名遠播。惜遭時忌而不能久居其位”。
另,陳啟泰的獨生女兒叫陳征,嫁給了袁世凱的第六個兒子袁克桓。
某年冬天去北京,遠房表哥告訴我,成賢街內的孔廟里,有個明清進士碑林,找得到陳啟泰的名字,遂一起去找。那日剛好大雪過后,入孔廟,在大成門及先師門兩側,有偌大幾進碑林院落,極安靜,僅聞檐角偶有寒鴉聒噪。因石碑字跡原本模糊,且多為雪花遮蔽,得一一拂去,殊不易,只好作罷。
此后便再未去過。
王平,湖南長沙人。湖南出版集團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書屋》雜志創(chuàng)始人之一。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雨打風吹去》《王平小說》《倒脫靴故事》等。主編、策劃、編輯文藝類圖書《全國小說獎獲獎及落選代表作》《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周作人散文全集》《鍾叔河集》《鍾叔河師友書札》等一百余種,逾千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