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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王向明:穿過胡同擁抱北京
來源:《長江文藝》2022年第6期 | 王向明  2022年06月27日11:56

北京的臘月比江南冰冷許多。凌晨三點半,沉睡中的大柵欄胡同被一聲“吱呀”吵醒。這是我住進百順胡同后,每天雷打不動聽到的聲音。開門的動靜并不算大,卻很準時,硬生生地把我從睡夢中給拖了出來。

這是每天大雜院里的第一個響動。開門的是在胡同里開飯館的老韓。這是他生活的常態(tài),也是這條胡同的常態(tài)。星星還滿天鋪在夜空里,月亮也高懸在頭頂,整座城市,包括我們共同居住的百順胡同,都還沒有睡醒。其實,老韓自己也沒有睡醒,鬧鐘響了三次,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得起來了。

老韓來自安徽,和老伴、兒子經(jīng)營著一家川湘菜館,今年快六十了,平時喜歡戴個帽子,帽子底下,是白了一大半的頭發(fā)。戴上帽子人會顯得稍微年輕些。

老韓的飯館位于北京大柵欄一條名叫鐵樹斜街的胡同里,順著鐵樹斜街徑直走下去,就是聞名的前門大街。前門大街也是胡同,不過胡同和胡同不一樣,前門大街商業(yè)氛圍濃厚,是北京有名的小吃一條街,店面裝修考究。尤其到了晚上,各種顏色的燈光和大紅燈籠亮起來的時候,喜慶又熱鬧。相比之下,鐵樹斜街則是老北京的民居胡同,灰磚灰瓦、樸實無華,人流量和前門大街相比,也相去甚遠。

老韓的飯館原本只做中午和晚上兩餐,今年受疫情影響,客流量大幅減少。雖然房東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也相應減免了房租,但飯館的經(jīng)營還是有些慘淡。為了增加點收入,他和媳婦商量,早上加做早點,能多掙點就多掙點。

老韓的飯館不大,擺滿了也只能放六張四人座的桌子。這六張桌子和這間位于鐵樹斜街的小館子,像是一條紐帶,二十多年來,把老韓一家跟北京城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熬粥用的米和做豆?jié){、豆腐腦要磨的豆子頭天晚上已經(jīng)泡上了,老韓打開火把粥煮上,這邊就開始和面,媳婦負責磨豆子。面積不大的廚房里,只能容下兩個人轉(zhuǎn)身。夫妻倆忙得熱火朝天,要不了多久,油開始在鍋里翻滾,一根根泛著金黃的油條被老韓用一雙長長的筷子夾出來,放在鍋邊沿的金屬簍子里;粥、豆腐腦和豆?jié){也做好了,熱氣騰騰的,被老韓媳婦從鍋里倒進保溫桶,等待第一個掀開飯館門簾的客人。

沒在胡同住下之前,我總會覺得北京寸土寸金的地方,各種花銷都貴得離譜。去了老韓飯館之后,才知道北京的早餐遠比江南便宜許多。粥盛得滿,油條個頭也大,各來上一份,也才五塊錢,基本上能把人吃飽。要是點上兩根油條,到中午飯時候,都不知道餓是怎么回事兒。

也正是因為味道好,價格實惠,老韓飯館的早餐要比中午、晚上熱鬧許多,客人來來往往,老韓忙忙碌碌。點餐與結(jié)賬的人中間,有地道的京腔,也有東北、陜西、四川、湖北、河南等天南海北的聲音。因為一頓早餐,他們在胡同里相遇,短暫相聚之后,穿過一條條胡同,又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融入北京。

胡同是老北京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演繹著這座古都獨特的風情和韻味。在一條胡同里,有氣勢顯赫的王府大宅深院、富人商賈的四合大宅院、平民百姓的四合小院,也有像我和老韓租住的大雜院。人們熟知的南鑼鼓巷,是北京最古老的街區(qū)之一,明清時期則是達官貴人的聚集地,里面的每條胡同,都有著豐厚的文化積淀,每間宅院里,都訴說著一個個老故事。緊挨著南鑼鼓巷的帽兒胡同,作為京城十大胡同之一,每一扇木門背后都暗藏乾坤,末代皇后婉容、明代將領(lǐng)洪承疇、北洋軍閥馮國璋都曾在此居住。

相比這些富貴之地,我還是喜歡大柵欄一帶的民居胡同。沒事的時候,我就騎著單車逛胡同?;覊彝叩暮粭l連著一條,一條挨著一條,不僅僅是城市的脈絡,更是老北京居民生活的場所和京城歷史文化發(fā)展演變的舞臺。它記錄了歷史的變遷、時代的風貌,蘊含著濃郁的文化氣息,像是一座座民俗風情博物館,烙下了人們各種社會生活的印記。每次在胡同里騎行或是漫步,都有一種想在這里住上幾晚的強烈愿望,問了幾個房屋中介,昂貴的租金又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國慶節(jié)后的第二天,天氣出奇地好,既有秋季的清涼,也有晴日的溫暖。陽光灑在胡同灰色的屋頂和墻面上,有陽光的地方溫暖如春,上了年紀的老北京人坐在門口的陽光里打盹,門前籠子里的鳥叫喚累了,也跟著瞇起了眼。原本快節(jié)奏的北京,在那一刻,突然間慢了下來。

路過陜西巷一家小賣店,原本想買瓶水,卻看到冰柜的拉門上貼著一張紙,寫著“平房出租”。我問老板娘:“房子還在嗎?”老板娘說:“租房信息是一個朋友貼上的,前腳剛走,你打電話問問?!?/p>

房子所在的胡同叫“百順”,與胭脂胡同、韓家胡同、陜西巷、石頭胡同、棕樹斜街、朱家胡同、小力胡同并稱為“八大胡同”。而百順胡同,在其中名氣最大。當年,京都名伶大都在附近幾條胡同居住。至今,百順胡同的一處宣傳墻上,還雕有“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唱戲的不辭百順、韓家潭”的石刻。

房子位于百順胡同36號,院子里密密麻麻十幾間房,對稱地排列在兩邊,中間是僅容一個人行走的狹窄巷道。每一間房子面積都不大,大點的十幾平,小點的七八平。負責管理這個大雜院的,是來自吉林榆樹的東哥。東哥具體叫什么,我沒多問,或許是跟我認識的很多東北人一樣,名字里有個“東”字,就下意識被人喊了“東哥”。

我看到房子的時候,東哥正拿著瓦刀在墻上抹水泥。東北人自帶豪爽派,東哥一張口,就聽出是好打交道的人:“兄弟,我也不瞞你,這房子昨天剛騰出來,墻皮脫落得厲害,我重新抹一下,反正就這條件,你看行你就租?!?/p>

房間里除了一張床,就只有一個貨架,新的水泥抹在墻皮脫落的地方,像是一個針線活不好的婦女在一件舊衣服上縫了一塊又一塊補丁,針腳粗糙不勻稱,一點賣相都沒有。房子很小,只有兩米寬,床放進去,床頭床尾都頂?shù)搅藟ι?,滿打滿算不到十平方。

東哥說:“這里前一天還住著一家三口。一對三十多歲的河北夫妻帶著個五六歲的孩子。男人送快遞,女人在家?guī)Ш⒆?。孩子小的時候,三個人勉強睡在這張兩米寬的床上,孩子稍大一些,就顯得擠了。后來,孩子父親在床尾裝了一個三層的貨架,上面兩層放快遞,下面一層成了孩子的床?!?/p>

男人負責百世快遞大柵欄一帶的攬件和投遞,每天騎著三輪車穿梭在各個胡同之間。早上走的時候,孩子還沒睡醒,中午飯基本上是在外面隨便對付一口,有時候單子少,也會到老韓的飯館里要一碗炸醬面或是點一盤餃子,蘸著辣椒油和醋吃得滿嘴流油。不過,他覺得最幸福的時候還是晚上收工,該派送的單子派送完了,疲憊了一天回到家,女人已經(jīng)把菜做好了。菜其實很簡單,三個人,一葷一素一碗粥,再打開一瓶牛欄山二鍋頭——北京人叫它“白牛二”,一斤裝的叫“大白?!?,半斤裝的叫“小白?!?。生活在這個院子里的人大都好這口,據(jù)說每年的銷量驚人。

這一家人在這里住了五年。孩子從出生到五歲多,所有關(guān)于北京的記憶,都跟這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有關(guān),他在那個用貨架做成的床上,或許做了很多有關(guān)北京的夢。不幸的是,孩子在一次頑耍時摔折了腿,北京的醫(yī)療成本遠比河北老家要高,跨區(qū)域報銷幅度也會少很多;外加孩子快要上小學了,北京的教育資源他們享受不到,夫妻倆一合計,退了房,帶著孩子回老家了。

房子條件不好,價格自然也相對便宜,我如愿住進了北京的胡同。

上大學之前,我曾在建筑工地做過民工,住宿條件簡陋,工棚里連上下鋪的高低床都沒有,鋪蓋鋪在木板上,就成了床。胡同的這間小屋,條件并不比建筑工地強到哪兒去。門朝北,沒有窗戶,燈熄后的一瞬間,整個世界沒有一絲光亮,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

睡在胡同里第一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沒有廁所,洗澡不便,上一個租客,還有住在這個大雜院里的左鄰右舍,他們是如何長期在這里生活的?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在遙遠的家鄉(xiāng),一些三線或是四線的小城市,擁有舒適的居住環(huán)境,單元房里有寬敞的房間,敞亮的客廳,有24小時熱水的家,卻為了尋求夢想,選擇放棄舒適,漂在北京,煎熬著生活的苦。

一個朋友說,不管是哪一類人,不管是什么層次的收入,都能在北京生存下去。在這里,能看到很多階層差別的不公平,也能瞬間在這種不公平之中找到相對的平衡。你感嘆生活艱辛,也會不經(jīng)意間在馬路上看到一個你在電視里見到的某個明星。比如說,在我原先生活的那個江南小城,想聽上一堂文學名家的課,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還真不一定能有機會。而在北京,經(jīng)常能在周末去聆聽獲得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名家的創(chuàng)作分享,不要門票,甚至不用提前報名。對每一個追夢的人來說,這是北京的魔力,也是北京的魅力。他們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而來,以不同的方式擁抱著北京。

我擁抱北京的方式,就是穿過一條條胡同,感受這座城市的人間煙火。

關(guān)于胡同,老北京人說:“有名的胡同三六千,沒名的胡同數(shù)不清?!庇惺妨嫌涊d,“胡同”是蒙古語,街巷的意思,南北向稱為街,東西向稱為胡同。街相比胡同要寬些,臨街的建筑商鋪較多,比如楊梅斜街、櫻桃斜街以及老韓開飯館的鐵樹斜街。這里的每一條胡同,每一個小院,都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

在大雜院里,住我對面的,是兩個給超市送貨的年輕人,六七平方的小屋里,放下一張兩米寬的床,就幾乎沒有什么活動空間了。兩人擠在一張床上睡,他們挺知足,條件好與不好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省錢。一千五六的房租,兩人平攤一下,一個人七八百塊錢,就可以在北京的胡同里擁有一處遮風擋雨的小屋。

有一次,我聽到他們中間的一個年輕人給家里打電話,語氣里帶著十足的自豪:“你知道我住的這是啥地方嗎?這可是國粹京劇的發(fā)祥地,乾隆當皇帝的時候,徽班進京,那春臺班就住在我這個百順胡同,梅蘭芳當年就住在這旁邊?!?/p>

一個送貨的年輕人,對北京的胡同竟如此了解,讓我心生佩服。胡同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年輕人打電話嗓門也大,聽著跟站在我旁邊說話差不多。

我生在豫北,工作在江南,聽到他濃重的鄉(xiāng)音,一下子讓我有了親切感。我問他:“你是河南的?”他轉(zhuǎn)身,先是憨厚一笑:“啊,河南周口咧?!崩相l(xiāng)的身份,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頭一次見面的陌生感瞬間也淡然無存。

我說:“啥時候你不忙,我請你喝酒,把屋里那個老鄉(xiāng)一起喊上?!?/p>

“中!”他答應得很爽快。

從我們居住的百順胡同出發(fā),穿過陜西巷,沿著鐵樹斜街走上幾百米,就到了老韓的飯館。在這條胡同里,老韓的菜館并不出眾,我第一次去他那里吃飯,是因為他的那句吆喝:“進來吧,好吃不貴,不好吃不要錢。”

我起初并沒有打算進,像路過之前的幾家店一樣,準備只做一個過客。他的這句吆喝,讓我改變了主意。做生意就得吆喝,要不人家不知道你是干嗎的,這點我深有體會。

我小的時候,父親種了很多韭菜。韭菜要一茬一茬割,該割的時候不割,一旦長老,就賣不出去了,也會影響下一茬的生長。父親一個人賣不完,眼看菜要老在地里。我那年十一歲上小學四年級自告奮勇對父親說:“爸,要不我放學幫你賣吧,不過賣的錢得讓我自己存著,將來交學費用?!备赣H沒拒絕,第二天我就挎著菜籃子出發(fā)了。

沒出發(fā)的時候信誓旦旦,一走出家門,心里立馬就虛了,我挎著菜籃子只顧走,臉紅到脖子根,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一斤菜也沒賣出去。村里的一個嬸子問我,你挎一籃子韭菜弄啥去?我說:“賣?!眿鹱诱f,你不吆喝,人家知道你是干嗎的?

如今,老韓的吆喝,與我二十五年前的記憶碰撞在一起,牽著我的思維徑直走進了他的飯館。店里生意不好,我邊吃邊和老板閑聊。他說,算上今年,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了,最后悔的事,就是當初沒買房子,到現(xiàn)在還租住在胡同平房里,夜里上廁所得跑七八十米遠,被窩里攢的那點熱氣一進一出全折騰沒了,從屋里到外面,人一下子給凍精神了,深更半夜的還睡不著了。

由于疫情,街面上不少店都掛了轉(zhuǎn)租的牌子。老韓算是比較幸運,房東免了不少房租,外加自己前些年的積蓄,勉強還能撐著。不過,中、晚兩餐生意維持不了開銷,只能硬著頭皮把早餐也做上了。每天凌晨三點半起床,早餐賣完準備午餐,午餐到晚餐中間的空檔,可以回胡同里睡上兩三個小時,然后再熬到夜里十一二點,第二天早上凌晨三點半起床,如此周而復始地奔波于住地跟飯館的胡同間。那時候,我才知道,每天早上那聲“吱呀”聲來自老韓。相比之前影響自己睡覺的抱怨,內(nèi)心對他投去的,更多是憐憫與佩服。如果能安享生活,誰又愿意為了生存疲于奔命?

打那以后,只要我回到胡同,不管是早餐午飯還是晚飯,哪怕是吃一碗炸醬面,我都會選擇去老韓的飯館。

這一次,我和住在對門的兩個老鄉(xiāng),在老韓的飯館要了幾個硬菜,兩瓶“白牛二”。打電話的老鄉(xiāng)叫田野,另一個叫李子濤,兩個人來自同一個村子。酒至酣處,我問田野,你對胡同挺有研究的嘛。田野臉一下子紅了,有啥研究,胡同的墻上都有介紹,一天跑多少趟,兩天記一個字也會背了。李子濤說,田野喜歡歷史,小時候家里窮,初中就輟學去廣州打工了,但內(nèi)心一直向往北京,這里是首都,有歷史,也有文化。

李子濤這么說,田野還有點不好意思,端起酒杯說,啥喜歡不喜歡的,就是沒事瞎看看。我敬他酒,讓他給我講講百順胡同,他舉起酒杯,推脫說你一看就是大學生,我能給你講啥。我執(zhí)意要他講。他把酒喝了個底朝天,說那我就隨便扯扯閑篇:陜西百順石頭城,韓家潭畔弦歌聲……說的就是咱這大柵欄的八大胡同。不過,現(xiàn)在人說起“八大胡同”,就只想著野史中那些青樓妓院、煙花女子,其實不準確?!鞍舜蠛笨刹幌抻谶@八條,而是前門一帶多數(shù)帶有妓院楚館的煙花柳巷;再有一個,“八大胡同”當時因為風月場出名,最初實際上是京劇班子頻繁駐扎才紅火起來的,所以說這里是京劇的發(fā)源地。鐵樹斜街101號,就在這飯館不遠處,就是梅蘭芳出生的地方。咱住那隔壁34號,是京劇之父程長庚故居;斜對面不遠55號,是青衣泰斗陳德霖故居;咱住那個,是著名武生遲月亭故居……

話匣子一打開,田野頓時變得滔滔不絕,像是壓抑許久突然找到了可以交流的對象。話越聊越投機,酒也越喝越多,回去的路上,田野突然問我:“你說人虛榮不,咱明明住的是這小破房子,兩個大男人睡一張床上,連個窗戶都沒有,回家打電話的時候還吹得天花亂墜。”我摟著他的肩膀,說你那是孝順,不想讓家里人擔心。他突然抱著我哭了,哭聲在夜晚的胡同傳出去好遠。

其實不只是田野,李子濤,包括我也一樣,一個人漂在北京,牽扯著一個家庭的思念。在這一點上,管理這個大雜院的東哥更是深有感觸,他已經(jīng)七個月沒回家了。有疫情的原因,有工作的原因,也因女兒的一句話。上一次他回去,臨走的時候,女兒對他說:“爸爸,你以后別回來了,我已經(jīng)習慣你不在家了。你半年不回,回來待兩天又走,我會更想你,還不如不回!”

我和東哥簽下租房協(xié)議后,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為了多年以后尋找這一年我在北京的痕跡,也為了慶祝在偌大的北京城,我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盡管簡陋,卻是我擁抱北京的陣地。

能住在前門附近的胡同,不少人覺得是一件特別豪氣的事情。他們和我最初的感覺一樣,北京的胡同身價都高不可攀,即便是租住,也要付出昂貴的租金。這是因為,人們總是習慣于抬起頭往上看,追崇高貴富裕的生活,卻經(jīng)常忽略,再發(fā)達的地方,都會有一些靠下苦力生活在城市角落的不起眼的小人物。就像老韓,在這座城市里,他的飯館連同他自己,其實都是可有可無的。但每次回到老家,鄉(xiāng)親們聽說他在前門大柵欄的胡同里開飯店,都認為那一定是腰包鼓得裝不下的大老板,從來不敢想象他為了多掙下一點錢,早點在北京買上一間小屋,每天只能睡上三四個小時。

妻子把我的朋友圈拿給母親看,老人家很快就把電話打來了,問我是不是跑到鄉(xiāng)下租房去了,怎么連個暖氣都沒有?我說這可不是鄉(xiāng)下,是皇城根下。母親問,那兒離天安門,離毛主席紀念堂遠不遠?

母親生于五十年代末,那個時候,群眾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毛主席無限崇敬、熱愛。不管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即便是像我母親一樣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孩子,都最聽毛主席的話,最聽共產(chǎn)黨的話。家家戶戶堂屋當門的墻上,都貼著毛主席的畫像。在母親眼里,毛主席是讓她吃飽穿暖的恩人。

六十多歲的母親,跟土地打了半輩子交道。早些年,農(nóng)業(yè)尚未實現(xiàn)機械化,播種、灌溉、除草、收割、入倉等一系列農(nóng)業(yè)活動,全靠人力勞動。從開春到秋收,每天起早貪黑跟土地較勁,到了冬天沒有農(nóng)活的季節(jié),為了能給我們掙點學費,又會像男人一樣出去攬些苦力活。母親生我的前一天,還挺著肚子在田里除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度勞累,母親腰腿疼痛的癥狀越來越嚴重,不能多走,也不能長久站立。

在我走出農(nóng)村之前,縣城是母親去過最遠的地方,見過最大的城市。我參加工作后,想趁著母親腰腿還算可以,帶她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每次母親都說,外面有啥好看的,城里的樓都一樣,我這腿也跟不上趟兒。其實,這都不是根本原因,主要是看我那時候還沒在城里安家置業(yè),母親不想讓我花錢。

這次我到了北京,每次跟母親視頻,她都問我:“去天安門了沒,去看毛主席了沒?”我說看了,天天坐地鐵從那兒過。母親說,你給我拍張照片看看。我把站在天安門前的照片發(fā)給她,母親問:“毛主席的呢?”我說毛主席紀念堂不讓拍照。母親“哦”了一聲,語氣里有點失望。我說:“媽,下次我回去把你帶回來,你親眼來看看天安門,看看毛主席。”母親眼里立馬有了光,隨即又暗淡下去,那來回路費得花不少錢吧?

母親雖然心疼錢,但因為是來北京,最后還是同意了。為了省錢,母親堅持住在我租的那間平房。母親說,這房子這么破,政府咋不拆了蓋樓。我說別小看這小平房,距離天安門兩公里,一平方賣二十多萬。母親聽了先是一驚,隨后又變得平靜:“離天安門這么近,難怪賣這么貴?!?/p>

兩公里路程,對正常人來說,閑逛著就去了,對于腰腿不好的母親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從胡同去天安門的路上,我擔心母親身體吃不消,要打個車。母親堅決不同意,說以前毛主席領(lǐng)兵打仗,爬雪山過草地,兩萬五千里長征都過了,咱這幾里地算啥。

母親沒上過學,是個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北京和她關(guān)聯(lián)的,不是故宮、長城、頤和園、南鑼鼓巷,只要能去一趟天安門,能親眼看看躺在水晶棺里的毛主席,對她來說,就是擁抱了整座北京。

出發(fā)之前,母親特意換上了新買的衣服,路上走得很堅決,一步也沒停歇。在天安門前照相的時候,她先摸摸衣領(lǐng),再拽一拽衣角,我讓她笑一笑,她依然一臉嚴肅。在母親內(nèi)心,與天安門、與毛主席合影,是一生中必須完成的使命,嬉笑不得。

參觀毛主席紀念堂的人很多,隊伍排了幾個來回,時間長了,母親手撐著腰,我說要是吃不消就回吧。母親說,沒事,吃得消。直到一個小時后走出紀念堂,母親才找了一個臺階坐下來歇會,她說:“看毛主席躺在那兒,總感覺他只是睡著了?!蔽蚁胝f毛主席雖然走了,但他的思想還在,想想又打住了,沒必要在母親面前故弄玄虛。在母親那代人看來,毛主席一直都活在他們心中。

在北京的日子,我經(jīng)常背著包從胡同出發(fā),前往天通苑、回龍觀、通州、大興、皮村,乃至地理位置隸屬河北廊坊的燕郊,體驗北漂聚集地的真實生活。他們?yōu)閴粝攵鴣?,工作在城里,租住在市郊,上班單程最長的時間兩個半小時。

地處北京北五環(huán)外的天通苑,是亞洲最大的社區(qū),三十萬的固定人口,六十萬的北漂,他們每天迎著城市的第一縷陽光開始奔波,在夜幕沉沉時才回到棲身之所。站在天通苑地鐵站的天橋上,即便是在晴好的日子,依然看不到小區(qū)的盡頭。

和天通苑一樣,回龍觀、北京像素、河北燕郊,這些北漂們闖進北京最初的落腳點,因為房租相對便宜,安放著千萬個北漂人不安的現(xiàn)實和果敢的夢想,有人在此啟航,也有人在疲于奔波中黯然神傷。他們向往的北京太美好,他們擁有的北京太艱難,他們想依托這樣的過渡,實現(xiàn)擁有理想中北京的愿望。

我時常躺在胡同的床上,回味遠途上班跋涉的艱辛和疲憊,慶幸自己在皇城根下?lián)碛羞@樣一間小屋,剛好容下對北京、對文學的癡念與向往。我也時常會站在僅容一人行走的巷道里,仰望頭頂湛藍的天空,讓文學的夢想飄向朝陽區(qū)最東端那個叫皮村的地方。

皮村,一個北京市郊的村莊,地處北京與燕郊交界地帶。公交車在村口的環(huán)島邊上停下,環(huán)島向西,筆直的馬路通往繁華的北京城區(qū),向北則是皮村,是租住在此的兩萬多名外來打工者眼中的另一個北京。

我慕名前去皮村,是因為那里的文學小組。那些戶籍在農(nóng)村卻早已不在老家種地的外來務工人員,花上幾百塊錢,就可以在這里尋找到一處棲身之所。他們分布在城市的角落和夾縫之中,其中有很多懷揣文學夢想的人,他們需要文學陣地,需要精神撫慰,需要被肯定、被鼓勵。但主流的文化陣地對他們來說,太過遙遠,于是他們抱團取暖,在那個偏遠的、本不為人所知的小村莊,成立了自己的文學小組。白天他們是建筑工、裝修工、電工、瓦工、裝卸工;夜深人靜,他們圍聚在一起,就是文學的追夢人。他們用手中的筆,書寫城市的角落和工人們的喜怒哀樂??匆娝麄?,我就會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在建筑工地的空地上,捧一本文學書籍,在文學的世界里感知路遙、陳忠實、二月河、賈平凹。也正是文學的力量,讓我從一名建筑工人重新燃起求知的欲望,走進大學的校門,并拿起筆,書寫發(fā)生在祖國大地上那些動人的故事。

我從胡同一次次出去,去往前門、天安門、故宮,去往房山、昌平、門頭溝,去往懷柔、密云、平谷、順義,去往我沒有去過的北京的每一個角落,用腳步丈量首都的博大與深厚,然后拖著疲憊的身體重新回到胡同。那間簡陋的不能再簡陋的小屋,是我擁抱北京后精神和肉體的歸宿。

柿子在桌子上放軟的時候,我離開了胡同。

那是我剛住進來的時候田野給我的。那天,他騎著三輪車送貨,一棵生長在公園邊上的柿子樹,黃澄澄的柿子掛在枝頭,像是一個個小燈籠,熟透之后從枝頭落下,腐朽成泥土,成為樹木生長新的肥料。果子是樹的作品,被人摘下是一種認可,農(nóng)村出生的田野再明白不過。就像是家里種的麥子、玉米、大豆,它們傾盡了生命里所有的能量孕育出的果實,如果不被采擷,不被加工,對莊稼本身來說,就是一種遺棄。

田野把樹上能夠得著的柿子摘下,帶回家里。那天,他打完電話,我和他打招呼,他把柿子送給我,算是老鄉(xiāng)初次見面的禮物。

走的那天,我把被褥留給了田野和李子濤,燒水壺留給了老韓,掛衣架給了東哥。我們在這里短暫相聚,很快又在這里分別。他們?yōu)榱藟粝?,長年在這里生活;我不過是尋找一份體驗,成為這里一位短暫的過客。

“晚上喝酒吧,我請,算是為老鄉(xiāng)送行。”田野說,“還去老韓的飯館?!?/p>

飯館生意依舊不景氣,老韓剛好得以有空陪我們一起坐下來喝酒。菜并不豐盛,酒還是“白牛二”。窗外寒風肆虐,零星飄著雪花,屋內(nèi)推杯換盞,幾個為夢想打拼的北漂人,經(jīng)歷著屬于自己的狂歡??爵~的托盤下,酒精爐燒得正旺,托盤上面熱氣騰騰,寒冷的夜里,我感受到了別樣的溫暖。

我挺慶幸在那條胡同里,遇見和我一樣的他們。酒喝多了,他們給我講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那里有鄉(xiāng)愁,有牽掛,有歡喜,有無奈。我把他們的故事記在心里,準備以后寫成文章,成為傳播他們故事的文字。

田野請客,老韓不肯收錢,我還是偷偷掃了店里付款的二維碼。田野聽到錢到賬的聲音,跟我急眼:“明明是我喊請客的嘛!”老韓也不高興:“起碼要打個折嘛!”

出了飯館,就意味著告別,和胡同告別,也和新認識的他們告別,和這條街巷歷史里的故事告別。這些皇城根下彎彎繞繞的胡同,低矮、破舊,每一條卻都有自己的說頭兒,都有自己的故事。它們輝煌過、屈辱過,在中國人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下,又開始了新的復興。住在胡同里的人,不管是長居于此的老北京,還是像田野、老韓、東哥一樣的外來務工人員,正是一個個小小的他們,撐起了大大的北京。他們和生活在天通苑、回龍觀、北京像素、皮村以及河北燕郊的北漂人一樣,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里,讓北京這座擁有兩千多萬人口的城市正常運轉(zhuǎn)、日漸繁華。站在城市的高樓上俯視大地,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們渺小得如同螻蟻,但也正是這些看似渺小的他們,讓中國尊、中央廣播電視塔、國貿(mào)等一座座城市地標拔地而起;也正是這些看似卑微的他們,在疫情期間,拔掉自己菜地里的蔬菜,義務捐獻給疫情重災區(qū),傾囊助力祖國打贏疫情防控阻擊戰(zhàn)。

和他們告別后,我又走過百順胡同、陜西巷、鐵樹斜街,走過前門,走到天安門廣場,寒風素冷,我又想起母親,想起她拍照時一臉嚴肅的表情。她來北京不是旅游,而是一次初心之旅,這座城市躺著那位讓她吃飽穿暖的老人,減免農(nóng)業(yè)稅、發(fā)放糧食補貼、危房補助等一系列助農(nóng)惠農(nóng)的政策,從這座神圣的城市里出臺,讓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一年比一年富裕。

我感謝那條胡同,感謝胡同里那間只有一張床的小平房,它容納了我的夢想,承載著母親在北京的美好記憶。與其說是與胡同告別,不如說是換了一種形式的擁有,它早已和夢想一樣,深藏在內(nèi)心深處。許多年以后,想起北漂的日子,就會想起那條胡同,那間小屋。我曾經(jīng)從小屋出發(fā),穿過一條條胡同,擁抱過整個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