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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紅樓隔雨:開口的第一句話
來源:《雨花》 | 潘向黎  2022年05月19日08:55

對紅樓主要人物,曹公有個基本路數(shù),即大多按照“人品衣服、禮數(shù)款段”來寫。自然好看。

而每個人開口的第一句話,也各自有趣,而且不簡單,或渲染氣氛,或彰顯身份,或刻畫個性,或體現(xiàn)稟賦,或暗示命運,因此不可任其輕松滑過。

第三回,黛玉進賈府,自然是先說“拜見外祖母”“拜見大舅母、二舅母”之類的話,但都未細寫,曹公寫明白的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什么?眾人看出她身體不好,問她:“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回答:“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边@是黛玉的第一句話。她的自幼多病,可想而知。后面提到癩頭和尚要化她出家,又說如果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不能好,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也不見外姓親友,這些是在“點”讀者,要讓我們想起第一回的一道一僧,想起黛玉仙界的來路。于是我們想起來,黛玉下凡為人,是要用一生的眼淚來還寶玉(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的,所以她肯定要和寶玉相見,肯定要經常為寶玉哭,也經常惹得寶玉哭。所以“不見外姓親友”“總不許見哭聲”這兩條都絕無可能,那么,黛玉的病,就是一生都不能好的了。此時黛玉尚幼,也許七歲,也許十一歲,但一開口,就說出了這樣驚人的預言,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這預言一定會成真。

鳳姐的第一句話是伴隨著笑聲而來的——

只聽見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

在黛玉驚訝的目光中,眾星捧月般的,打扮得“恍若神仙妃子”的鳳姐亮相了。她說的第一句話,很像名角在九龍口的叫板,原是要引人注意的。說明她很有身份,而且在榮國府地位不同,同時深受賈母和王夫人寵愛,所以這樣高調而不拘禮數(shù)。此時的鳳姐,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因此渾身都是流光溢彩的生機和春天的芳香。第一幕就告訴我們,這個人有三大特點:她很美,她打扮得非常華美,而且她總是笑著說話。這還了得?用現(xiàn)在的話說,她是大女主,她自帶背景音樂和燈光,一出現(xiàn),就令氣氛為之一變。

鳳姐忽喜忽悲、又轉悲為喜、又表態(tài)、又關心的熱鬧過后,以端上茶和水果宣布她的“高定版”寒暄告一段落。這時候王夫人才等到機會開口,她問鳳姐:“月錢放過了不曾?”這是王夫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過去讀到這里,只覺得王夫人一開口就很無趣,這次讀到這里,不禁笑了起來:什么叫一秒出戲?王夫人干這個簡直太專業(yè)了。前面賈母和后來的鳳姐,一起營造的充滿感情的氛圍,多么溫暖,多么感性,甚至帶著幾分私密(賈母當著兩個兒媳婦,居然說出“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這樣的話),而王夫人根本不在那個情境里,感覺她一看到鳳姐就想問的,只是按捺著,等鳳姐在賈母和遠客面前必須做的規(guī)定動作完成了,她就要談自己關心的其他事務了,而她關心的就是月錢,所以她就那么光禿禿、直別別地問:月錢發(fā)了嗎?多么現(xiàn)實,多么自顧自,多么無趣!鳳姐是在感情和現(xiàn)實兩個世界穿梭自如的,所以她馬上回答已放完了,然后主動說昨天王夫人讓她拿出來的某種緞子,她在后樓上找了半天,沒有找到。王夫人表示沒找到不要緊,這時候,請大家想象一下黛玉與賈母“禮貌中不失尷尬的微笑”,大概是連王夫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歪樓”(偏離主題)了,所以趕緊補救——

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

這種話本來是她一開口就應該說的,卻放在她說錯話把氣氛弄成冷場之后才說,也是醉了。而且說黛玉,不說“我這外甥女”偏說“你這妹妹”,分明透著不親。如果說王夫人就是一個感情不豐富的人,那么你錯了。薛姨媽帶著薛蟠、寶釵到的時候,“喜得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姐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备星樨S富得很。

“因又說道”,四個字看似“閑”到可有可無,其實卻不“閑”,曹雪芹在寫她的呆笨。開口第一句寫她的無趣,這四個字寫她是個不靈透的人——看一看鳳姐說話的行云流水、滿室生春,賈母的幽默風趣、湊興圓通、一撥就轉,就知道了。王夫人一開口就把氣氛弄冷了,接著把天聊死了,終于自己也意識到,然后才想補救的話,多么用力,真是笨啊,曹雪芹看在眼里,也寫給我們看。王夫人的努力,效果如何?賈母和眾人似乎都沒了興致,沒人再說什么,很快就散了。黛玉進賈府的這場廝見,氣氛由熱轉冷,就是從王夫人問月錢開始的。

有趣的聰明人又如何?無趣的笨人才是厲害呢。

寶玉正式說的第一句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照應兩個人的來歷和夙緣,也可以理解成一見如故、一見鐘情。黛玉的感覺和他相似:“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她當然沒有說出來,因為內心受到沖擊,她也不可能笑,而寶玉這句話是笑著說出來的。

相近的感受,男子是輕松的,對女子而言卻重大和凝重多了。在感情之中,似乎總是如此。

賈政開口的第一句話,不那么引人注意,在第四回里,薛姨媽母子三人到了以后,賈政派人對王夫人轉達了他對這幾個親戚的安置意見:“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閑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痹捳f得周到而溫厚,同時理性而板正,是賈政聲口。想想薛蟠臨行前惹出的人命官司,就知道賈政在擔心薛蟠再闖禍生事,想對他有所拘束,這番考慮是有道理的。這幾句話,就該正統(tǒng)家長賈政來說。

賈政這個家長不好當。林徽因的父親曾說過,做天才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這句話,賈政應該有深切的同感。面對寶玉這個天才兒子,背負著門第的重負,賈政夫婦這對父母太難了,一上來就立于必敗之地。

平兒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叫他們進來,先在這里坐著就是了?!彼屩苋鸺业陌褎⒗牙褞нM來。這句話,說明她是鳳姐身邊得力的人,可以做一些主的,同時,她待人也還不錯,并不勢利。

寶釵說的第一句話,很奇怪,不是和賈母說的,也不是和王夫人、寶玉說的,居然是和周瑞家的說的。周瑞家的到梨香院找王夫人,到寶釵房間,寶釵正在描花樣子,見她進來,就“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寶釵的第一句話是和一個下人說的,一方面可知寶釵出場非常低調和內斂,住下后也非常嫻靜本分,沒有什么特別的話值得一記;另一方面,對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下人尚且如此謙和有禮,對待賈母、王夫人等賈府長輩會如何恭敬自抑,則不用多說了。

周瑞家的給姑娘們分送薛姨媽送的宮花,送到惜春這里——

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里呢?”

將來“剃了頭作尼姑去”——惜春開口說的,就是這個。太虛幻境惜春的判詞是:“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倍约哼€要這樣一開口就頂上一句,讓讀者明白:她人雖年輕,心卻不年輕,眼下的日子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還有人送宮花來為繁華錦上添花,而她心里的花已經謝了,春天已經空了。故事一開始,她就有了出世的心思。

李紈的兒子、寶玉的侄子賈蘭,如何?在賈府義學里,一眾小廝、少爺打成一團的時候,賈蘭按住了同桌賈茵想抓起來打回去的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從小沒有父親,受孀母管教,懂事而安分,小小年紀就懂得明哲保身、息事寧人。

賈璉第一句說的什么?記得是在第十六回,林如海去世,賈璉護送林黛玉回府,鳳姐對他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睘槭裁唇兴麌??因為在賈璉不在家期間,元春晉封為賢德妃了,所以作為她的堂兄弟,賈璉也可以寬泛地算國舅了。這是無人時的鳳姐,是一個伶俐可人的少婦,她殷勤地取悅著丈夫,同時也開著玩笑,輕松而溫馨。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边@是對鳳姐半喜悅半調侃的致詞的回答,也是半客氣半玩笑的。這應該是賈璉說的第一句話,說明他的口才和反應都不錯,但是在鳳姐面前,他總顯得有點被動,透露了一點這家子和別家不同的“消息”:在鳳姐面前,賈璉這位“爺”居然是落了下風的。但是賈璉有的是輕松反擊的辦法,這是全世界大多數(shù)男人都會的招數(shù)——他很快說到了美麗的女子,他剛才去見姨媽,突然遇見了一個年輕的小媳婦,“生得好齊整模樣”,他想不出這是誰,就問了薛姨媽(居然忍不住當面問!),才知道是香菱。于是賈璉說:“開了臉,越發(fā)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污了他?!边@才是璉二爺真正主動說的第一番話。賈璉一開口就是說美女,而且當著妻子的面,把對美人濃厚的興趣表現(xiàn)得很充分,以至于引來了鳳姐“眼饞肚飽”的挖苦,其為人和格調可見大略。

湘云出場與眾不同,不同在幾乎沒正式寫,為什么?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湘云和寶玉自小熟悉,所以記不清她何時、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另一方面也許是湘云身上有股爽朗的英氣,而寶玉身上卻是一片溫柔細膩,這兩個人注定沒有異性之間來電的感覺,不來電,就沒有哪一個瞬間銘心刻骨、值得大書特書。因此,湘云的出場便是隨隨便便地那么一寫——

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薄灰娛废嬖拼笳f大笑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

然后黛玉因為寶玉剛才去找寶釵而生氣,走了,寶玉跟過來解釋和勸慰,這時候湘云來了,她說:“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边@是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湘云有點咬舌頭,總是把二哥哥說成“愛哥哥”,這聲口嬌憨可愛。她的抱怨有沒有道理?有道理,這是人之常情。但是,寶黛兩個人都是不在人之常情之中的人,他們之間也不是人間尋常會遇見的感情,所以黛玉一來,所有的姐姐妹妹都靠后了,有什么辦法呢?寶釵如果也覺得這樣,她一定不會抱怨,而湘云就會說出來,湘云沒有復雜的心思,心里不藏話。湘云的第一句話,寫出了她的率真性格,寫出了她和寶玉關系很近,和黛玉也不錯,這是顯的;背后一層是隱的,淡淡地寫出了在搬進大觀園之前,在寶玉那里,湘云她們的重要性已經不能和黛玉相比了。在少男少女的世界里,愛情一覺醒,親情和友情自然就遠遠靠后了。

迎春是十二釵里存在感比較弱的,也是賈府四個“春”里最無聲無息的一個,有“二木頭”的綽號,她的第一句話藏在第二十七回里。黛玉在怡紅院嘗了閉門羹,在家傷心,第二天是芒種節(jié),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和丫鬟們都在園中給花神餞行,順便玩耍,獨不見黛玉。這時候迎春說:“林妹妹怎么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她第一個注意到,并且說出來了。到這時候才主動說一句話,可見她真是低調、沉默而黯淡。所以這句話就值得從角落里翻出來仔細看一看。這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卻至少說明三點:第一,迎春和黛玉相處得不錯,至少,迎春是喜歡黛玉的;第二,這時候是迎春一生中心情最好的時候,她很輕松、很愉快,以至于隨口管起了閑事,一點都不“木”;第三,迎春是個善良的小姐,她眼里、心里是有別人的。在自己高興的時候,根本不去關心別人,甚至不關心別人死活,這樣的人,世間很多,但二姑娘迎春不是這樣的人。

若有人特別老實,死摳字眼,懷疑迎春在說黛玉“懶”,甚至暗戳戳地在指出黛玉不合群、不湊興,是不是也說得通呢?當然說不通。迎春是非常小心壓抑的一個人,根本不會非議和挑剔人,況且當時在那么美妙的園林,有那么愉快的節(jié)日氣氛,“懶丫頭”云云,純粹是親熱的口氣。最重要的是,迎春是真心喜歡黛玉的,而且敬重她的才華。第三十七回,探春發(fā)起,眾人結海棠詩社,寶玉說早該起個社的,黛玉說此時也不算遲,但是你們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這種自謙,其實是變相的驕傲,明明她最有資格,偏偏說沒資格。這時候迎春的反應又很快:“你不敢誰還敢呢!”她的意思是,你寫詩的才華是最高的,如果你都不敢寫,就沒有人敢了。好個迎春!不聲不響,卻有眼光。說到才華,李紈經常在黛玉和寶釵之間騎墻、玩中立,迎春倒是真心實意地推重黛玉,她自己缺乏詩才,但她不妒忌,只是敬慕有才華的黛玉。和她一貫懦弱自保的為人處世對照起來,她當眾說出這句話,倒也不容易。第一百零一遍重讀《紅樓夢》,發(fā)現(xiàn)迎春起初的兩句話竟然都和黛玉有關,這位二表姐確實如黛玉的第一印象那樣:溫柔可親。

說到《紅樓夢》里嘴巴最厲害的,一般一想就想到鳳姐,或者想到黛玉。

黛玉的嘴厲害,一半是對寶玉使小性子,一半是調侃、挖苦人,前者雖然常常有點過分,但不過是戀愛中的女孩子需要更多安全感,況且再過分也只折騰寶玉一個人,和其他人無關;后者也只是一個天資過人、反應敏捷又口齒伶俐的少女的即興發(fā)揮,沒有什么目的和心機,有時候是忍不住淘氣,有時候是無端炫技。

鳳姐嘴巴才是真厲害,不論是罵人還是為取悅賈母而搞笑。她罵人,一方面什么都敢說,毫無忌諱,一方面自帶氣勢,拉開陣仗,罵得洋洋灑灑。比如第二十回當著趙姨娘的面罵賈環(huán)(也罵趙姨娘)——

鳳姐向賈環(huán)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么個樣兒!”賈環(huán)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兵P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后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你明兒再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fā)人告訴學里,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焙让骸叭チT!”

鳳姐占據了家族倫理、為人處世和審美的幾重優(yōu)勢,把猥瑣的賈環(huán)罵了個體無完膚。她的優(yōu)勢足,所以心理上完全是降維打擊,罵得起承轉合、酣暢淋漓,把趙姨娘和賈環(huán)一起教訓了一番,最后還威風十足地一聲喝退,過癮。雖然厲害得有點過了,但總體而言,她是對的。趙姨娘母子實在沒有道理,而且時有害人之心,所以曹公判定鳳姐的行為是“正言彈妒意”。

鳳姐在賈母面前承歡取悅,那是她發(fā)揮口才的巔峰時刻。所以賈母說只要有她在,一個人抵十個人的熱鬧。確實,賈府家宴上,只要鳳姐不在,就立即顯得冷清。她的幽默有天分,無風三尺浪,張口就來,而且真的讓人開懷。只看第五十回,薛姨媽說要擺酒席請賈母賞雪,鳳姐馬上開始了——

鳳姐笑道:“姑媽仔細忘了。如今先秤了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了。姑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辟Z母笑道:“既這么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里不快,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丫頭倒得了實惠?!兵P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北娙硕夹α?。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該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樣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兵P姐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姑媽,若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臉來拿我做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姑媽要銀子,竟替姑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包攬閑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賈母和鳳姐簡直像說雙口相聲的,而且說得又自然,又有邏輯,嚴絲合縫,卻和事實形成強烈反差,這兩個人看似在自黑、互嘲,實際上是別致的“凡爾賽”,總之是“搞笑,我們是認真的”,因此眾人笑倒在炕上,我也是看一回笑一回的。

除此之外,鳳姐也經常三言兩語平息風波,比如——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賬,聽得后面一片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fā)了,排揎寶玉的人?!邓駜狠斄隋X,遷怒于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jié)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guī)矩,在這里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币幻嬲f,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蹦抢顙邒吣_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guī)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后面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拍手笑的,應該還有曹雪芹本人吧。畢竟他深知,只靠寶玉“魚眼珠子”那樣文學化的指責,是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和終止此類混亂場面的。

但鳳姐的口才還是不如一個人——誰?寶釵。

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寶玉說寶釵像楊貴妃,“體豐怯熱”,惹得寶釵大怒,于是用三句話作出了很到位的還擊。第一句是冷笑著說:“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第二句是指著一個來找扇子的小丫頭靛兒說的:“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這火發(fā)得很大,而且明顯把黛玉帶了進來。寶姑娘還沒有收手,又在回答黛玉的問題時說自己看的戲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其實她是故意挖了一個坑,故意不說這出戲的名字。寶玉不留神,馬上進了坑,說姐姐怎么不知道,這出戲叫《負荊請罪》。于是寶釵說了第三句:“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寶玉和黛玉頓時羞紅了臉。因為他們吵了架,寶玉剛剛去幾萬聲“好妹妹”地和好了,寶釵這時候當眾說“你們才知道負荊請罪”,確實挖苦得非常狠。

寶釵的厲害,第一在于她知識儲備豐足,人情世故的洞察力強,就這樣她依然不輕易開口,而是忍過情緒最狂暴的幾分鐘再采取對策,同時她是見機行事、借力打力的高手,能夠完成精準打擊。第二在于她段位高,大家小姐的風度和體面維持得很好,沒有一個不合適的字眼,玩的全是話里有話,損人的話表面上都有正常的由頭,一般人不留意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不會落得小心眼、刻薄的把柄。第三,“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很動人,也很無情,寶釵是可以翻臉無情的,而且哪怕是她借居的賈府的主人寶玉,不小心得罪了她,語言之間觸犯了她的底線,她也絕不會隱忍,既不寬厚,也不淡遠,更不“裝愚守拙”,而是這樣當場、當眾非常厲害地反擊。(其實寶玉說她像楊妃并沒有對她的人格侮辱或含沙射影的不尊重,只是指她體豐怕熱這一條,其實楊妃還是大美人兒呢!但在寶姑娘眼里,楊妃的道德污點和悲慘結局肯定是壓倒其美貌和一度擁有的榮寵的。)

寶釵大獲全勝。寶玉和黛玉都非常尷尬,寶玉無精打采,然后糊里糊涂地做下一連串的事情:招惹金釧兒,導致王夫人把金釧兒趕出去;雨中看齡官在花下用金簪子一遍遍寫“薔”字,看得自己被大雨淋透;飛奔回怡紅院,又因為丫鬟開門遲了,而踢了開門的一腳,卻偏偏踢傷了襲人,導致襲人吐血……

第二天,是端陽節(jié),酒席上寶釵對寶玉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這個態(tài)度也厲害,說明昨天的怒氣還未全消,也說明寶釵堅持“嚴正立場”、不會輕易緩和,這是繼續(xù)給寶玉壓力。這個節(jié)日的宴席,大家都沒什么興致,“無興散了”。這時候。曹雪芹這里又玩了一個障眼法,他寫道,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寶玉喜聚不喜散,所以心情不好。其實不是。寶玉這一次,主要是因為寶釵挖苦和冷落了他,而且通過一次節(jié)日的聚宴也沒能緩和;而黛玉之所以淡然處之,是因為寶玉和寶釵不和,正中她的下懷。然后寶玉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房中,就發(fā)生了另一件事——晴雯不小心弄壞了他的扇子,寶玉一反常態(tài)地對晴雯發(fā)了火,兩個人莫名其妙吵得很厲害,最后是寶玉、晴雯、襲人都哭了。

晴雯說寶玉“近來氣大得很,行動就給臉子瞧”,一向憐香惜玉的寶玉居然踢了襲人、罵了晴雯,這說明他心里窩了一腔火。這時候黛玉已經和他和好,而金釧兒還沒有跳井,寶玉之所以這樣,主要就是被寶釵擠兌出來的。黛玉那么經常和他吵架,他最多是要砸玉,從來沒有遷怒于別人的,想必是潛意識里也知道,和黛玉的爭吵是戀愛的必修課,苦惱中自有甜蜜;而寶釵這樣,純粹是擠兌他,戳他的心了。這一次,寶玉確實被氣著了,也確實非常沒面子。

寶釵真厲害。她不比鳳姐,鳳姐是出了閣的少婦,而且是賈府的當家少奶奶。寶釵是個閨閣千金,又是客居在此的親戚。而且寶玉是賈母最溺愛的孫子、這府里的鳳凰,潑辣如鳳姐從來對寶玉都是和顏悅色、照顧妥帖的,而一貫號稱嫻雅端莊、豁達隨和的寶釵卻這樣“開銷”他,把他激得方寸全亂、大失常態(tài)又有苦難言。最妙的是,寶玉再動怒,怡紅院里再不得安寧,也只會有人說寶玉浮躁,或者再拉上晴雯,說晴雯輕狂,沒有一個人會怪到寶釵身上,她的好名聲絲毫無損。

寶釵的厲害,實實地在鳳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