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桃李》
《中文桃李》
作者:梁曉聲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3月
ISBN:9787521218220
定價:56.00元
我在列車上認識了冉。
她成為我妻違背我的人生規(guī)劃。
依我想來,成為我妻的女子,當以二字名為好——這是從生活常識來考慮的。
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領(lǐng)證沒多久,反目成仇之事屢見不鮮啊。據(jù)說,我們“八〇后”的離婚率與上幾代國人相比是的。當然,若與下兩代人相比,那就另說了。
我這人比較傳統(tǒng),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為美德。結(jié)婚了還繼續(xù)拈花惹草的事兒肯定與我無涉,但我怎么能預見成了我妻的女子絕不會那樣呢?就算兩口子都非那種輕佻之人吧,然而蜜月一過,開始在一起過實在的日子了,磕磕絆絆,你我、我你的時候總不會沒有吧?過實在日子,哪一對普通夫妻的關(guān)系能總是卿卿我我而從不吵吵嚷嚷的呢?蜜月還沒結(jié)束,互已成家常便飯,這樣的現(xiàn)象也不少??!
那么好了,如果徐冉不叫徐冉,而叫——比如叫徐×冉,互時我就不至于顯得太過弱勢。
“曉東,你什么意思?!”
徐冉我時,語勢上一向占據(jù)優(yōu)勢。人家叫的只是我的名,沒連我的姓也捎出來,所以那話就在得體的范圍之內(nèi),使我挑不出理來。但是呢,語調(diào)卻可以說出針鋒相對的意味。想有幾分有幾分,分寸全由她自己拿捏著。
而需要一位丈夫固守己見的時候,我的話就難以說出她那么一種氣勢了。
“冉,你什么意思?”
怎么說語勢上都有點弱對不對?
“冉……”單字之名,想不帶出親昵勁兒都不太可能。何況,往往的,我還總會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個“呀”或“啊”;也往往的,話到唇邊偏不想加,可習慣已成自然,還是加了。
某些習慣真難改呢。
“冉,你什么意思啊?”哪位說說看,這樣的話能說出的語勢嗎?連點的意味也難以體現(xiàn)呀。但兩口子之間,身為丈夫的一方,該不,那時說出的話弱弱的,使是妻子的一方聽來似乎已甘拜下風,長此以往,一位丈夫的家庭地位和起碼尊嚴又何在呢?
如果我妻子的名是雙字名,情況就大為不同了。
“×冉,你什么意思?”
這話是不是可以說出不怒自威的意味?因為她的名不叫“×冉”,而只叫“冉”,所以我她的話后邊才往往加一個完全不必要的“啊”——這種情況對于我似乎是“語感條件反射”。
“李曉東,你想咋樣?!”
“徐冉,你又想咋樣?!”
這時,只有這種雙方互時都將對方的姓帶出來了的時候,我倆在語勢上才形成了針尖對麥芒的均衡局面。
但那種時候委實是不多的。兩口子嘛,多了還行?而且,那種時候通常是我先壓下自己的火去。男子漢大丈夫,該讓得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常慪氣對誰都不好,容易引癌上身,這一點我倆都明白。不論是她還是我,誰得了癌對我倆不都是兩敗俱傷的事嗎?
話說2000年,我考上了本省的文理大學。我是哪一省人,這我就不說了吧。某些隱私,我還愿為自己保留一下下。到哪時說哪時,保留不成再說。普通人的隱私那也是隱私,不能因為自己普通,就不把自己的隱私當成一檔子事兒,那不更普通了嗎?這年頭,誰還傻兮兮地做“拉鎖派”啊?
“拉鎖派”是徐冉對無原則的坦誠人士的譏諷。
話又得說回來。我妻可不是不坦誠的女人,只不過她的坦誠講原則,因人因事而異。
通常情況下,她對涉及自身利益之事表現(xiàn)得為坦誠,維護自己利益的態(tài)度從不含糊。對于動了本屬于她那份“奶酪”的人,據(jù)理力爭起來也毫不含糊——正如我在包容她這方面一向做到了“無須提醒的自覺”。
“自己的利益得自己去爭??!現(xiàn)而今,還有那種為了維護別人的利益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的人嗎?”這是我妻對我的經(jīng)常教導。當然,此后話也。
2000年大學新生入學期間某日,在列車上,她坐在了我旁邊。車上人不多,開車后我倆那排座空著一座。她的座位靠窗,確切地說是我坐在她旁邊。
她說:“我暈車,能換一下座嗎?”
我求之不得。不論乘火車還是乘汽車,我都喜歡靠窗的座。慚愧,那年我還沒乘過飛機。
我倆換了座位之后,我問:“你干脆坐邊座行不?”
她反問:“為什么?”
我說:“那空座不就在咱倆之間了嗎?咱倆的包都可以放中間了?!?/p>
不料她低聲然而堅決地說:“不行。”
這我就奇了怪了,忍幾忍沒忍住,以虛心討教的口吻又問:“何以不行呢?”
她面無表情地說:“邊座是別人的座位,我不喜歡亂坐別人的座位,人家下一站有可能就上來?!?/p>
這話聽著似乎挺有道理,但也太死心眼兒了吧?
我猶豫了一下又說:“現(xiàn)在不是正空著嘛,一個多小時以后才到下一站,方便一個多小時也是方便啊?!?/p>
她卻沒再說什么,起身從架上取下自己的背包放邊座上,又從背包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字典和一袋零食,邊吃邊看,不再理我了。
竟會遇到這樣的人!而且還是位“美媚”!而且我剛剛滿足了她的請求!我心里那個氣。
一會兒列車駛?cè)肓艘欢瓮﹂L的山洞。我心里的氣不是因為她死心眼兒不死心眼兒,也不是因為她只圖自己方便卻不肯讓我也沾沾方便的光,而是因為她確實算得上一位“美媚”。不屬于使人驚艷的那類,走在路上回頭率未必會多高,也許根本就沒什么回頭率;她屬于乍看只不過是大眾臉、平常人,往細了端詳才挺經(jīng)看,越看越能看出幾分韻味兒那一類。
我這人吧,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男生,非屬那種“傻多情”類型的“準二百五”。顏值甚高的窈窕淑女,我從不會主動搭訕著套近乎,那結(jié)果往往是自討沒趣,甚至可能是自取其辱。顏值和身材太一般的,我也從不滋擾人家,那干什么呢?豈不是等于無事生非嗎?咱沒早戀過,初高中時向女生“傳紙條”那類事咱沒干過,一向一門心思苦讀來著。如果我高考落榜,估計我媽會得抑郁癥。復考之事,我想都不敢想,那可能會越考越糟,反倒一輩子入不了大學的門了。在我們靈泉那個地級市,高考競爭已近乎白熱化,北上廣深等大城市手拿把掐能考上一所較好的大學的分數(shù),在我們那兒往往連起碼的“一本”都靠不上邊。所以我從初中到高中,一向是心無旁騖的用功學生,為的就是“一錘子買賣”式地拼分數(shù)。在靈泉,“一考定終生”還基本上就是那么回事。
好歹,沒白用功,咱考上大學了,還是省重點。于是呢,精神和精力總算迎來了“雙解放”的好光景,交交女朋友的事隨之可以提上日程了。而徐冉彼女,相當符合我當時的擇偶標準——我的既定方針乃是,適合自己的才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