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團,小刀與墳場 ——關于《基督山伯爵》
1.
整個故事的起點,緣于大仲馬在報上看到的一條新聞:一個修鞋匠即將迎娶美麗富有的寡婦,招來朋友的妒忌,于是被誣陷為保王黨間諜,鋃鐺入獄。出獄之后,他用了十年伺機復仇,數(shù)次得手之后,修鞋匠最終被仇人一刀捅死。這是八卦,也是歷史。而在大仲馬眼里,八卦和歷史都是“那枚能讓我把小說掛上去的釘子”。
怎么掛是作者要解決的核心問題。歷史背景要足夠大足夠亂,一個隨時可以讓人直上青云或者死于非命的時代最適合施展命運的魔法。大仲馬選擇了1814年——在那段時間里,保王黨、拿破侖、革命黨,各方勢力在巴黎上空形成一股股翻涌的暗流。修鞋匠被改造成的水手唐泰斯——意氣風發(fā),對危險渾然不覺,這個起點為后面悠長而跌宕的成長曲線預留空間。
最復雜的陰謀往往始于最簡單的原動力:妒忌。大仲馬只用了四章,就把動機鋪陳完整。會計唐格拉爾在歷史的縫隙中找到了插進一枚釘子的位置:他記起唐泰斯在商船返回的路上繞道厄爾巴島,將一封信交給了拿破侖皇帝,并受托要將另一封信帶往巴黎,送到拿破侖親信的手上。為了將陰謀構建完整,他物色了一組各有擅場、各懷鬼胎的人馬。大局由唐格拉爾掌控,唐泰斯的情敵、“加泰羅尼亞人”費爾南最適合扮演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執(zhí)行者的角色——唐格拉爾的種種虛虛實實的說法,一大半是為了誘導他而設計的,既有正向的鼓勵,也有反向的激將,送完梯子遞刀子,遞了一半又作勢要抽回來。等這些套路全都表演完畢之后,他又話鋒一轉,表示自己不能胡亂冤枉人,隨手把信揉成一團,扔進了角落,然后抬腳便走。他知道,到了這一步,沒有什么再能救回陷阱里的費爾南了。于是,我們看到:“唐格拉爾走了二十來步,回過頭來,看見費爾南正撲過去撿起那封信,把它揣在口袋里?!?/p>
鄰居卡德魯斯并沒有明確的訴求,只是眼紅身邊的人過上了好日子。起初,這只是“平庸之惡”的一部分,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被深度卷入陰謀的漩渦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別的選項。大仲馬還需要一枚關鍵的棋子:代理檢察官德·維爾福。維爾福并沒有加害唐泰斯的動機,大仲馬及時補上一筆——維爾福突然發(fā)現(xiàn)這宗案子里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唐泰斯在巴黎的接頭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如果事情敗露,讓別人知道父親還在為前皇帝拿破侖效力,那他的政治生涯也將前功盡棄。
陰謀就此形成堅實的邏輯閉環(huán)。維爾福一邊假模假式地安撫唐泰斯,一邊下令將他投入伊夫堡監(jiān)獄。
那些炫目的現(xiàn)代敘事概念,故事弧光也好,人物設定也好,都要記著大仲馬的情。人設不是為了設而設,事件不是憑空起的高樓。人物與人物得互相牽制,人物與事件要彼此成全,釘子要結結實實地敲進最合適的位置。
2.
大仲馬很會花錢。據(jù)說出現(xiàn)過他被一百五十名債主追債的盛況。對文學史而言,這也許并不是一件壞事,因為大仲馬直接把入不敷出變成了將寫作產業(yè)化的動力。他在報上連載《基督山伯爵》,精確計算懸念出現(xiàn)的頻率與分寸,享受掌控讀者腎上腺素與故事節(jié)奏的快感。他訓練自己把對話寫長,寫到字字擲地有聲,一半為了讓故事更有現(xiàn)場感,一半為了稿費——當時的稿費是按照行數(shù)來計算的,別人的價碼是一行三十蘇,頂流大仲馬是三法郎。
頂流大仲馬還發(fā)明了相當超前的創(chuàng)作方式。他有雇傭助手的習慣,不是干抄抄寫寫的秘書活,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合作伙伴。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做奧古斯特·馬凱,據(jù)說《三個火槍手》和《基督山伯爵》都有馬凱的功勞。這份功勞到底有多大,如今已經很難確鑿查考,可能性較大的工作模式是大仲馬負責確定主題和故事大綱,由馬凱負責找材料、寫初稿,最后再由大仲馬潤色打磨,付梓出版。大仲馬的角色,與當代文化創(chuàng)意——尤其是流行文學和影視工業(yè)的操盤手兼靈魂人物,并沒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當然,馬凱并不甘心如此,他跟大仲馬為了版權糾紛鬧上過法庭,最后大仲馬支付了14萬法郎,才買斷了馬凱的勞動,后者因此放棄了在所有作品上署名的權利。這個價格實在不能算公道,因為單單一本《基督山伯爵》的稿費就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字,以至于大仲馬能從這筆錢里隨手拿出五十萬法郎來造了一座“基督山城堡”,并且把自己的工作間命名為“伊夫堡”,那是唐泰斯被監(jiān)禁了十四年的地方。
3.
小時候站在讀者的立場上,只顧跟著大仲馬的情節(jié)線往前沖。重讀時,我試著站在作者的立場,揣摩著大仲馬在唐泰斯好不容易假扮成尸體,被獄卒抬出監(jiān)獄,即將獲得自由的那一刻,突然玩了個花招,把他、也把我們這些讀者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寫到這里,大仲馬只用了短短一句話:大海就是伊夫堡的墳場。
先前,作者故意讓主人公,也讓讀者誤以為,尸體將被埋進獄卒口中的“墳場”。我們以為,墳場就是真的墳場,沒想到,在伊夫堡,大海就是墳場。也就是說,唐泰斯剛剛越獄成功,就要被綁上一只三十六磅重的鐵球、拋進大海。他得在海中求生,同時還要計算獄卒發(fā)現(xiàn)真相的時間,逃離他們的再次追捕。當我們站到作者這邊的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好故事的決定性時刻。我們的同情、焦慮,加快分泌的腎上腺素,格外強烈的代入感、宿命感、荒誕感,都跟隨著唐泰斯被獄卒扔進大海的一剎那,達到了峰值。一代又一代的小說家,那些編故事的手藝人,搭建框架、推敲細節(jié),上窮碧落下黃泉,苦苦尋找的,也就是唐泰斯突然要面對茫茫大海的,那一刻。
為了這個決定性的時刻,大仲馬需要及早埋伏一些東西。一、他得先漫不經心地交代監(jiān)獄建造在一座島上,但是這個信息并不與墳場產生任何直接的關聯(lián)。二、他得讓唐泰斯反復演練的周密計劃里偏偏忽略了這個可能性,卻又在扮演尸體時本能地在右手上握好一把刀,能夠幫助他在海中割斷腳上的繩索。三、在更早前的情節(jié)里,我們不要忘記,唐泰斯出身就是一個水手,這為他能最終在海中脫險,奠定了最堅實的基礎。
在整部《基督山伯爵》里,唐泰斯的越獄,其實比后面的復仇分量更重。它不僅構成了整部小說最大的情節(jié)轉折,而且設置了最高的技術難度(封閉空間的密室逃脫需要縝密的邏輯推演)。更重要的是,一旦跨越了這些難度,人物就扎扎實實地立起來了,他的性格蛻變(純真年代死去,冷酷伯爵重生)水到渠成,他與觀眾的情感聯(lián)結也就變得牢不可破。你在想象中跟著唐泰斯一起飛越樊籠、逃出生天,從此他的喜怒哀樂就沒有你代入不了的了。
“越獄”的故事型從未過時。盡管在技術上不斷推陳出新,套路卻保持得相當穩(wěn)定。大仲馬發(fā)現(xiàn)的地道,到了美劇《越獄》里,也還是得再挖一次。至于鉆進裹尸布里“借尸還魂”的橋段,哪一代的故事手藝人也不曾厭倦過。斯蒂芬·金在寫《肖申克的救贖》時,沒有提基督山伯爵,于是改編的電影劇本里替他補上了這一筆:安迪和瑞德在監(jiān)獄圖書館理書,瑞德拿《基督山伯爵》開了個玩笑,聲稱這本書應該歸在“教育”類別下面,兩人由此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之間的同盟情誼與師生關系,一如當年的唐泰斯與法里亞神甫。
4.
唐泰斯的復仇是個大項目。仇人有好幾個,而且個個發(fā)達。有的富甲一方,有的權傾一時,而唐泰斯的個人情感糾纏在其中,構成了一個關鍵的變量。從前期調查,到各個擊破,唐泰斯每一步都得走對才有勝算:
耐心。越獄之后他獲得了寶藏,奠定了復仇的物質基礎。但唐泰斯仍然按兵不動,直到九年以后時機成熟才出手。大仲馬需要為這九年安排充實的內容,讓唐泰斯把所有的人際關系——尤其是他們各自的軟肋、那些互相牽制的關節(jié),理清摸透。
在幾乎密不透風的關系網(wǎng)上找到適合撕開的口子。四個仇人里罪責最輕的是當年的鄰居卡德魯斯,很適合被唐泰斯用來打探消息、調查背景;唐格拉爾夫人與德·維爾福有過私情,還生下了私生子。這樣牽扯了兩個仇家的隱私當然成了唐泰斯手里的一張牌,就等關鍵時刻打出去。后來唐泰斯買下他們倆曾經幽會的別墅,在其中大擺宴席,上演了小說后半部分最重要的群戲之一。單單這個地點的選擇,就足以讓當事人膽戰(zhàn)心驚。埋藏更深的口子在阿爾貝身上。這是唐泰斯舊情人梅爾塞苔絲與他的仇人費爾南結婚后生下的孩子。這個口子一旦撕開,不僅能一舉奠定入局,直接進入宿敵們的關系網(wǎng),而且——從一個比較微妙的層面考量——也是唐泰斯對自我心理的某種壓力測試。畢竟,事關梅爾塞苔絲,這個口子一旦撕開,前景難免有血肉模糊的可能。
入局之前,唐泰斯還需要先將自己的新角色構建完整。他砸錢,買下唐格拉爾家的兩匹馬,反手就回贈給唐格拉爾夫人,還加上一顆鉆石。這個動作,巧妙地傷了唐格拉爾的面子,同時還在巴黎的社交圈里埋下了伏筆,基督山伯爵神秘莫測、富可敵國的名氣開始廣為傳揚。接著,他為這形象及時添上了義薄云天的一筆,命令仆人攔下失控狂奔的馬,救了當年的檢察官德·維爾福的妻兒。這樣一來,整個巴黎都為伯爵的傳奇而神魂顛倒。至此,一切都在唐泰斯掌控之中,他此后在一幕幕華麗場景中的收網(wǎng)、清算乃至遲到的審判,都已經站在了堅實的邏輯基礎上。
接下來,人物和事件的走向將基督山伯爵的人設維護得格外完美。他的復仇計劃天衣無縫,每一步都在意料之中。更重要的是,唐泰斯并沒有直接手刃仇家。他最主要的復仇手段,就是利用這張關系網(wǎng)的結點,洞悉對方的不可告人的污點和他們彼此之間的矛盾,如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地將他們一個個逼進作繭自縛的境地。而卷入其中的無辜者,唐泰斯基本上也都做出了妥善的安置。大仲馬制定的“善惡終有報”的通俗故事法則,直到今天還被好萊塢奉為金科玉律——超級英雄所到之處,哪怕上天入地、槍林彈雨,你也不可能看到一個傷及無辜的鏡頭。不過,比起那些生硬而粗糙的回避來,大仲馬堅持所有的意圖都要用謀略來實現(xiàn),不屑濫用巧合,手段實在是高明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