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fēng):身著燕尾服的門
“喂,老頭兒!起來!”
他被港警約翰生喊醒,故鄉(xiāng)井上吱吱的轆轤聲,一睜眼煙消云散。他又一次被那只“巨大而仇怨的手”抓住,像鷹爪下的一只海鷗,幾片羽毛在空中飄旋。
回望一眼身后的燈塔,他搭上每天給他運送食物和淡水的小船,離開那個形影相吊的孤島,到了禮拜日穿起銀鈕扣制服,戴著勛章去做彌撒的阿斯賓華爾,見過曾迫不及待地錄用他,現(xiàn)在又要解雇他的法爾岡孛列琪領(lǐng)事,然后乘輪船前往紐約。隨著輪船嘶叫,“新的流浪的旅途又已展開在他面前”。
風(fēng)燭殘年的他,從認識他的那天起,我就祝愿他到達紐約后,厄運就此罷休,永遠獲得他渴望的那份“安靜”。即使回不到“另一個半球上的故鄉(xiāng)”,至少可以放心大膽地做夢,行走在“被各種作物染成彩色斑斕的田野上”,“滿身都洋溢著說不出的幸福”。
我是30多年前認識他的,在與他相距遙遠的東半球,一個喇叭褲還在流行的小縣城的新華書店里。我?guī)籽劬陀涀×怂惺房ㄣ胨蓟?,一個年過古稀的老頭。海浪淘著他的一雙藍眼睛,海風(fēng)吹拂著他的滿頭白發(fā)。
那是1980年代末的一天,初夏的陽光至今澄澈,像佛端坐在殘垣環(huán)繞的小城上空,普照著偏居一隅的眾生。早晨剛下過雨,大街上的水一汪一汪,像家丁一樣的吉普車,一副老爺派頭的伏爾加,四只叫轱轆的腳蹚過時,嘩地濺起一片碎玻璃。還有生動活潑的驢車,驢尾巴甩打甩打的,得便就撒一泡黃尿或糞便。驢糞常撒在積水邊,讓一泡變成兩泡,被陽光沖淡了的熱氣,帶著鮮勃勃的糞味,撩逗著穿花裙的姑娘。
新華書店坐南朝北,陳舊的洗砂門面,兩扇大把手對開門。偌大的書店內(nèi)沒有幾個人,在從東到西的大半圈柜臺前,或瀏覽書架上一層層的書,或低頭看玻璃下面柜臺中擺放的書。書架上的書,有的碼得緊湊整齊,有的碼得松散凌亂,都靜靜地充滿期待,散發(fā)出撩鼻的書卷氣。一絲一絲的黃或白,黃的帶著陳舊氣,白的夾著油墨味。
隔會兒有人進來,隔會兒有人出去,書店內(nèi)始終維持著幾個人。有人進出時,門彬彬有禮地吱呀一響開了,然后彬彬有禮地吭騰一聲關(guān)上,就像今天酒店大堂門口身著燕尾服的迎賓。如果門開得幅度大了,或開門的動作粗魯,兩扇門就失去禮貌,像被冬天的風(fēng)忽悠著,半天才會平靜下來。門打開的一刻,外面的光跟著人進來,或迎著出去的人進來,爭先恐后的樣子,撲到對面的柜臺上,撲到柜臺后面的書架上。一排排的書,書脊上的字一下眼亮了,瞅著進來的人,或者目送出去的人。
在此之前,我好久沒來縣城的新華書店了,因為來了就想買書,尤其是心念已久的書,如果不買下就后悔,特別是再去買時,書被別人買走了,會后悔得手中空余半截大辮子。但這樣的事,總免不了發(fā)生,原因是囊中羞澀。那時每月掙幾十塊錢,工資一到手就花光了,甚至未發(fā)之前就指派完了,等發(fā)下來再去一一還債。所以不敢輕易走進書店,怕書已擺在面前,溫情脈脈地看著你,是那么情投意合,自己卻掏不出錢來,或錢不夠而難堪。
這天,我是同一個外地朋友走進書店的,走進書店之前,兩個人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他來我們縣出差,辦完事出來轉(zhuǎn)一轉(zhuǎn)。我是進城辦點事,辦完事正準(zhǔn)備回去,碰上后一起來到新華書店。都沒有非要買書的意思,他只是逛一逛,我只是陪陪他而已。
與以往走進書店一樣,虔敬之心油然而生,把臉上的皮肉,衣襟似的抻一抻,仿佛步入千佛殿。書架上一本本的書,便是壁龕里一尊尊的佛。書店里既涼快又安靜,角落里的悄悄氣,長了十八條腿,順著墻根一蠕一蠕地竄。兩個小年輕伏在東邊的柜臺上,面前擺著一本打開的書,邊看邊相互拿嘴咬耳朵。女孩跟男孩喁語時,像拿鬢發(fā)撩撥男孩的耳朵,男孩跟女孩喁語時,像對著女孩的耳朵哈氣。
朋友順著大半圈柜臺,從西到東瀏覽了一遍,然后又返回正面的柜臺前,細看起與門正對的書架上的書來。幾層書擺放得有點亂,大多是文學(xué)作品,錯雜著其他方面的書??吹礁信d趣或熟悉的書,朋友就雙手托住柜臺邊,上身朝柜臺里面前傾了,把書脊上的書名瞄個仔細,怕看錯了似的。他從柜臺邊騰出一只手,指著那本書對我說,這本書聽說寫得不錯?;蛘呤栈厣韥韺ξ倚Φ?,這本書他看了,寫得挺勾人的,一進去就不想出來了。
書架上的幾層書,他看過來看過去,我站在他一旁,也看過來看過去。我的目光跟著他的目光,在書架上徘徊。許多書名已忘卻,能記起的有《有只鴿子叫紅唇兒》《老橋》《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京城內(nèi)外》《月跡》《沈從文選集》《煙》《一盤沒有下完的圍棋》《歐·亨利短篇小說選》《荒亂年代》《惡之花》《紅房間》《宗教的歷程》《中國古代菜譜》。有的看過,有的只是聽說過,有的初次“耳聞目睹”。個別書很袖珍,比如《月跡》,只有巴掌那么大。后來這些書,沒有的我都買了,也一本不落地看了。像《中國古代名菜》,一道道“名菜”既是至味也是美文,讀來狀若老饕,與古人舌尖上共舞,“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p>
兩本書并沒有挨著,中間像第三者一樣,插著一本《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我剛看到這三本書時,身后書店的門吱呀一響,書店內(nèi)像蝴蝶的翅膀忽閃了一下,從門撲進來的光,便把三本書的書脊照亮了。《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我早看過了,是馮驥才的一本小說集,但《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獲獎作家作品選》是頭一次見,書脊上的書名是藍底子白字。我的目光被一下粘住了,往回收時膠布一樣扯皮,沾起書脊上的書的幾根寒毛。
書店里有三名店員,東邊站柜臺的是個大媽,好像在看一本小人書,不時抬起頭瞟一眼兩個小年輕。西邊站柜臺的是個少婦,無顧客應(yīng)酬的時候,就把一張粉臉朝向窗外面。我們這邊是個男店員,兩個發(fā)青的眼脯像暖水袋,穿著一件半舊的白襯衫,左胳膊的袖子一絲不茍,袖口的扣子緊扣著,右胳膊的袖子卻卷到了肘彎上。一會兒雙手抱在胸前,一會兒右手托在柜臺上,左手撫摩著毛茸茸的右小胳膊。
我讓他拿本《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獲獎作家作品選》看看,他探起身隨手抽出本下冊給我,我說把上冊也拿來。兩本書燙金封面,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共選了23位諾獎獲獎作家的23篇中短篇小說,定價2塊6毛4分錢。如果放到現(xiàn)在,連一盒劣質(zhì)煙也買不了,那時卻足可以飽個大口福。坐在我教書的小鎮(zhèn)的小吃攤前,打3個蕎面碗饦,割上2兩多豬頭肉,挖一小勺新?lián)v的蒜泥,滴幾滴小磨香油,再撒一撮兒香菜,然后澆上老陳醋拌起來,擼起袖頭美美地享受一番。
我反復(fù)翻了幾遍書,又看了幾遍書后的“定價:2.64元”,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的褲兜里,一邊搓摸褲兜里的錢,一邊沖店員笑笑,能不能打個折,便宜一點?我的笑自己也能感受到,像史卡汶思基去見法爾岡孛列琪一樣謙卑。店員白我一眼,你這人啊,這書還能打折?說著把書收回去,說就這也只剩這一套了。他把兩本書放回原處,讓兩本書重歸于好,把第三者《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擠到了一邊。
店員又恢復(fù)了剛才的姿態(tài),右手托在柜臺上,左手撫摩著右小胳膊,不撫摩的時候,就用指頭輕輕地彈奏柜臺的玻璃。我屁股后面的褲兜里只有一塊多錢,多多少記不清了,反正寒磣得要命,即便人家給打折也不夠。但至今也不明白,當(dāng)時我為啥要那樣問。我從褲兜抽出開始焦躁的手,回頭望了望書店窗外面,似乎想尋求點什么,又掉回頭來對店員說,把那兩本書再拿來,讓我再看看。店員嘴歪了,不買就別看了,翻壞了別人還買不買?
這時朋友瞧了瞧我,又瞧瞧那店員,讓他把書取下來,說我看看可以嗎?店員明顯不耐煩了,但又不能不取,取下來對我朋友說,翻幾頁就行了。朋友卻不管他,邊翻書邊對我說,你剛才看時我沒咋注意,這些作品我有的看過了,其他的也應(yīng)該不錯吧。像懷特的《白鸚鵡》肯定好。他合上書對店員說,這兩本書我買了。店員吃驚地看著我朋友,然后捎帶了我一眼,朝柜臺后面的過道西邊的盡頭喊,有人買書了。
原來過道盡頭,正面的書架與西面的書架,兩面書架的交接處有門,一個眉像墨汁涂了的女孩應(yīng)聲出來,收了朋友的錢,問要不要開票?朋友說開啥票,我又回去不報銷。女孩把書在售書冊上登記了,找個塑料袋裝上交給朋友。我看著朋友,眼中滿是羨慕,心里滿是自慚形穢的不堪。這時朋友把書遞給我,說這兩本書伙計送你了。我一下不知所措,說這哪能呢哪能呢,把書推了回去。朋友又推了回來,你看你這人,不就是兩本書么?
從書店里出來,大街上的陽光明晃晃的,與書店門前的陰暗形成強烈對比,像黑白分明的畫一樣。站在書店的臺階上,能瞭到城中陳面舊色的鼓樓,一幅巨大的計劃生育的紅標(biāo)語懸掛在正面二層的屋檐下,成群結(jié)隊的麻燕在樓上空盤繞。對面一家屋檐低垂的老店,屋頂上的瓦松生機勃勃,窗玻璃上用紅漆寫著各種電器名稱,我們從書店出來的時候,店內(nèi)播放起《冬天里的一把火》,把街上其他的聲音都蓋過了。
我很想就近找家飯館請朋友吃頓飯,可衣袋很阿斗,連兩本書的錢都掏不出來,拿什么請客?朋友下午就要走,便把感激菜葉一樣掖到舌根下,說以后再見吧。但這一“再見”,竟相隔了許多年,“再見”的時候說起來,朋友都談忘了。在我的一再提醒下,朋友回想著,說好像有過這么回事,接著鼻蹙了一笑,都猴年馬月了,這么兩本書你還記著。
與朋友在書店門口分別后,我的臉很快就變成牛皮鼓,朋友想送我就送吧,不再糾結(jié)什么,只為那兩本書咚咚地敲著。那天我穿的也是喇叭褲,一路上褲腳像旗幟飄揚。從縣城騎車回到小鎮(zhèn)的家中,當(dāng)天就看完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獲獎作家作品選》的上冊,接下來的兩天又抽空看完了下冊。以前,我還從未這樣集中地看過諾獎獲獎作家的作品,23位作家有一半未曾“謀面”,比如拉格洛孚、托馬斯·曼、拉克司奈斯、阿斯圖里亞斯、莫里亞克、貝婁,當(dāng)然他們有的也聽說過。
但看得粗枝大葉,先過一把癮再說。第二次就看得細了,而且看得小心謹慎,怕校長說我不務(wù)正業(yè)。在辦公室看的時候,常用教科書做掩護,不看了就藏在教案下,或者辦公桌的抽屜里。像小時候在課堂上偷吃母親給帶的炒面,眼睛提防著講臺上的老師,從書包里一點一點捏著吃。有時老師的嗓門突然提高了,嘴里像往出扔炸彈,我以為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一著慌把炒面喂到鼻孔里,嗆得炒面滿臉開花。
有天晚上正看著,被一位老師叫出去辦了點事,返回來已下晚自習(xí),放在教案下面的書(上冊)不見了。桌上桌下找了個遍,又問了兩個還未走的老師,都搖頭說不知道。我一時間火冒三丈,但又不能發(fā)作,辦公室外面學(xué)生來來往往,只能讓驢在心中撒野,把他(她)祖宗的莊稼地糟蹋了大半天?;氐郊乙灰寡燮ご蚣埽瘛巴龈咭舌彙?,把辦公室的每位老師在腦中濾了一遍。
就在我垂頭喪氣,第二天去給學(xué)生上早課時,丟了一夜的書又出現(xiàn)在我教案下面,想必是哪位老師拿去看了,看完又偷偷地放了回來。高興之余不安起來,為昨晚那樣糟蹋人家祖宗的地歉疚。因為不知道是哪位老師拿去的,便對哪位老師都報以諂笑,搞得一位長胡須的女老師悄悄對我說,你今天有點不正常,皮笑肉不笑的。
失而復(fù)得之后,每天兩本書我都隨身帶著,或者看一本的時候,另一本就放在家中。有天中午放學(xué)回到家,夾在自行車后座上的檔案袋漏了,裝在袋里的兩本書有一本不見了。我趕緊拋下車子,順著原路返回去尋找,找到的時候急出一頭汗來。
丟掉的又是那本上冊,我懷疑它是存心要丟的,因為它丟得很奇妙,就像事先安排好的。我找到它的時候,它躺在臨近學(xué)校的一條小巷內(nèi)的一處人家的院墻根下。那墻根老了,承載著年邁的高墻,曾經(jīng)光滑的青磚已失去棱角,剝蝕的磚粉末與聚積的浮土潮潮的。不知是風(fēng)還是人,或者天空的一只好事鳥,將一枚西瓜籽丟在那里,竟生出一株西瓜苗來。它注定長不成的,但它并不在乎,我行我素的蓬勃,瓜蔓毛茸茸的,開著兩朵小黃花。我丟掉的書就躺在花下面,仿佛那花為它而開。更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一只蟈蟈待在書面上,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靜靜地享受著初秋的陽光。
也就是從那天起,兩本書我不再帶到學(xué)校看了,想看就在家里看。兩次失而復(fù)得,如果我再丟掉的話,就該接受懲罰了,不可能再找回來了。它們是一胎所生的兄弟倆,必須形影不離,不管丟掉哪一本,剩下的一本就會孤單,就會郁郁寡歡。像丟掉兄弟的人,坐在村口眺望著黃土路,等待被丟的哥或弟,在大路盡頭出現(xiàn)。
此后斗轉(zhuǎn)星移,兩本書跟著我一路輾轉(zhuǎn),從小鎮(zhèn)到了縣城又到了省城,前前后后搬過七八次家,僅小鎮(zhèn)教書期間就搬過四次。兩本書最初放在租房的窗臺上,之后放在一個簡易書架里,再往后放在一個小書柜里,最后放進一排高大的深栗色的書柜里,伴隨著我生活條件的改善,它們的棲身之所也在不斷改善。在跟隨我的輾轉(zhuǎn)中,它們也“朱顏改”,上冊封面的燙金已磨蝕,露出了藍底色,書頁也一天比一天發(fā)黃,透出繾綣慈祥的書卷氣,還有易顯不易的歲月況味。
書中23篇作品我反復(fù)讀了,尤其是那“一半未曾‘謀面’”的作家的作品,像拉格洛孚的《尼爾斯歷險記·少年》,托馬斯·曼的《沉重的時刻》,拉克司奈斯的《青魚》,阿斯圖里亞斯的《危地馬拉的周末》,莫里亞克的《苔蕾絲·德斯蓋魯》,貝婁的《尋找格林先生》,但記憶都沒超過顯克微支的《燈塔看守人》。只要看到那兩本書,我首先想到的總是它,進而想到命運糟糕,一生坎坷的史卡汶思基?!懊慨?dāng)支起篷帳,安好爐灶,正想作久居之計,便總有大風(fēng)吹來,摧倒他的木樁,熄滅他的爐火,逼得他歸于毀滅?!?/p>
但老人“不肯向憂患低頭”,“如爬上一座高山,勤奮得像螞蟻一樣。雖然跌落了一百次,他還是安靜地開始第一百零一次的攀爬?!泵看蜗肫鹚蚍_書讀他的時候,我就祝愿他萬壽無疆,尚未如愿之前,他一定不能倒下,否則他的靈魂無處安放。還有那本詩集,無論如何他要帶好,像他的同胞肖邦帶著一瓶泥土一樣。
每當(dāng)這個時候,阿斯賓華爾禮拜日的鐘聲就響起,穿越截然不同的時空,但途經(jīng)的大海依舊,老人在那頭前往紐約的船上聽著,我在這頭叫做書齋的室中聽著。鐘聲在阿斯賓華爾“白色的屋宇及高聳的塔樓”中落定后,我看到那天書店的門:
身著燕尾服,
吱呀一響地開了,
然后又吭騰一聲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