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1期|趙雨:藥廠(選讀)
趙雨,80后,寧波人,寫小說,文字見《天涯》《小說月報》《江南》《十月》《作家》等刊物。
藥廠
趙雨
過了康橋,就是康寧路,一條筆直的小巷。左手第三個門牌號——康寧路3號,兩扇緊閉的生銹大鐵門,一條粗碩的鐵鏈。透過鐵門,你能看到一棟二層鋼砼結構樓房,一個荒蕪的廢園子,幾株長勢喜人的冬青樹、廣玉蘭,滿園參差不齊的雜草。你對這地方起了好奇心,探頭往里張望,不一會兒就會有個人,走出一樓的第三個房間,一瘸一拐,向你走來。你會看到他瘦小的個頭,左腿瘸得厲害,身子簡直在搖晃,他背著光,你一時半會還看不清他的臉。對了,樓房的對面有一株十米多高的楓樹,時值深秋,滿樹三角形楓葉迎著午后陽光,閃現(xiàn)黃金般的質(zhì)地,風一吹,片片飄落的姿態(tài)叫人有些悲涼。楓樹旁,一座與樹身等高的水塔,生銹的鐵梯攀掛在塔壁上。瘸子向你走來,走到跟前,你終于看清他的長相,一張方正臉,高鼻梁、厚嘴唇,眉目間透露一股兇煞氣,左眼上方,有一道長疤。這么一個其貌不善的人隔著一道鐵門,隔著鐵條間寬不過二十厘米的空間,和你對視,你會不會感到不寒而栗?還有尾隨而來的三條狗,一條比一條兇、龐大,向你狂吠。你后退一步,聽到他對你說,有什么好看!你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他是誰。
他從家里搬來一張鋼絲床、一條棉被、一把凳子,提來兩只熱水瓶,牽來三條狗,在辦公間落腳,那是二○○五年三月。春節(jié)剛過不久,睡在偌大的辦公間,抵不住寒氣襲人、雜夢四起。兩天前(三月十六號),天星藥廠的新廠房落成,遷至大港工業(yè)區(qū),他接到老板電話,讓他看管老廠房。從那以后,他成了別人眼中的看門老頭,從那以后,他的日子過得異常單一,一天的時光被分割為相似的幾部分:清晨第一縷陽光射進老廠房斑駁的水泥地,他從鋼絲床上起身穿衣,倒掉木馬桶內(nèi)隔夜的便溺,吃早飯,聽收音機,背手于廠區(qū)內(nèi)行走約五十圈權當鍛煉身體,喂狗……下午,他搬一把竹靠椅,坐在廠區(qū)南側,那地方臨河,能看到對岸一條長街,街面店鋪開張營業(yè),十幾棵大香樟沿街排列,有白色水鳥剪破河面,飛到大香樟上站一會,飛走。看久了,他會想起不知猴年馬月的事,直到日頭西沉,腿腳上覺出涼意,回屋。辦公間有一架完整的人體骨骼標本,石膏材質(zhì),是當年老板花重金定做的,搬廠前,他對老板說,這個能否留下給他。老板同意了,一家藥廠,其實沒必要購置一架人體骨骼。他把骨架放在以前的辦公間現(xiàn)在是他的起居室,沒事盯著它看,骨架做得非常逼真,每個關節(jié)都能活動,顏色接近真人骨骼,頭顱微微往下低垂,兩個空洞的眼窩和他對視,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無數(shù)失眠的夜里,整個廠房只有辦公間亮著燈,他喝著酒,在長夜和一架人體骨骼為伴,慢慢習慣他的存在。喝高時,他會舉著杯子和它示意,來,喝點?這樣的日子,從那以后,到現(xiàn)在,過去了整十五年。
你會覺得,日子過得跟玩似的。
十五年后,藥廠老職工仇祥在一次夜釣中不慎踩進河里,幸得同釣者發(fā)現(xiàn),救起。仇祥受驚、住院。第二天,兒子去看他,閑聊中問起今天幾號,兒子答,十六號。仇祥說,三月十六號?兒子說,是的。仇祥從病床驚坐起,說,差點把聚會日忘掉。兒子說,這樣子還聚會?仇祥說,沒死就要去,趕緊送我一程。
仇祥是我爸,我是他兒子,他這聚會從我小時候就開始了,十五年來,雷打不動。他去哪里聚會,跟誰聚會,我一概不知,問一問就能知,我對他的事懶得過問,只知道他每年有個特殊的日子叫聚會日。這回他身體抱恙,其實能走能跳,無須裝病號,他說,精神有點不濟,我就陪同。我在醫(yī)院樓下叫了輛三輪車,攙他上去,問他去哪里,他說,老藥廠。車夫踩上腳踏板,熟門熟路,二十分鐘后停在康寧路3號的鐵門前。
他上前拍門,兩條大狗躥出來,嚇得我一蹦三尺。大狗白牙森森,口吐涎水,狗眼兇光畢現(xiàn),隨后,一個瘸子出現(xiàn),喝住大狗,解開鎖門的鏈子,一邊說,老仇啊。我爸說,老蔣啊。兩人親切握手,我生怕大狗不受制約,躲在我爸背后,做驚嚇狀,大狗見我好欺,使勁又吠數(shù)聲,叫老蔣的瘸子抬起瘸腿踢狗肚子,狗們落荒而逃。他說,進來吧。我跟我爸說,我不去了。我爸說,來都來了,見見各位伯伯們。我說,都誰?。课野终f,老爸最好的工友們。
跟著老蔣穿過園子,這園子荒得可怕,雜草半人多深,內(nèi)墻用紅漆噴著兩排大字: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每個字都有二十寸電視那么大,漆色不新。左手邊,一棟二層樓房,差不多和危樓沒兩樣,墻壁開裂、石灰脫落,這地方還能住人堪稱奇跡。老蔣領著我們進屋,一股香味彌漫,屋子中央,一個大煤爐子,上面架著大盆,盆中一堆黑不溜秋的肉體。爐子旁,一張木桌,擺著五六道熟菜,不知哪里烹的飪。桌邊坐著兩個人,站起,和我爸握手,和我握,我爸介紹,李伯伯、張伯伯,我兒子。我說,李伯伯好,張伯伯好。李伯伯說,今年怎么帶兒子來?我爸說,掉河里了,讓兒子從醫(yī)院陪來。張伯伯說,沒事吧?我爸說,好點了。李伯伯說,趕緊坐,喝酒壓驚。
老蔣最后一個坐,經(jīng)他介紹才明白,煤爐子上一大盆,是狗肉。他養(yǎng)了三條狗,為了今年聚會,把最老的一條宰了。他們仨,加我爸,一口狗肉一口酒,我從沒見我爸喝酒這么勇猛,他們仨勸我酒,我爸說,喝點吧,難得今天。我就喝起來,我說,各位伯伯,我敬你們一杯。我爸說,該敬。我敬了說,這地方我好像來過,小學時候,學校組織參觀,是什么十佳企業(yè)吧?李伯伯說,這是你爸和我們當年上班的地方啊。我說,爸原來你每年都來這里和朋友聚會。我爸說,十五年了,堅持下來,不容易。
這時我猛然瞥到靠墻的鋼絲床邊站著一具人體骨架,驚得杯中酒灑出一些,伯伯們循著我目光望去,李伯伯說,這是老蔣的珍藏,別怕,假的。我說,能近距離看看嗎?老蔣說,可以。我跑上前,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真是從頭到腳,小腿骨和趾骨我是蹲下來觀摩的。我說,我們學校實驗室以前也有一具,一看就是假的,這個太逼真了。張伯伯說,老蔣你管這哥們叫什么?老蔣飲酒不語,我說,它還有名字?張伯伯說,有,去年酒喝多了,老蔣一個勁叫喚,我給忘了。我爸一旁說,老骨阿哥。在座大笑,張伯伯說,對對,老骨阿哥,老骨阿哥。老蔣說,不帶這么損人的,都罰三杯。大家說,三杯三杯。喝了我爸說,這玩意我是越看越像真骨頭架子。李伯伯說,別是成精了,你晚上跟它處一室,不慌?老蔣說,屁,給我作怪,我一分鐘拆了它。張伯伯說,別揪著骨頭說沒完,喝酒,吃肉。
老蔣的腿是在四十歲那年弄壞的,那年,藥廠改制,國企轉(zhuǎn)私企,個人老板承包。藥廠的產(chǎn)品以前總是不溫不火,老板是個能耐人,沒過幾年就轉(zhuǎn)虧為盈,各類片劑和中成藥成了本地藥店的首選貨,尤其一款叫作“肌苷”口服液的保健品,預防肝炎極為有效,一度賣斷貨,公司就此盤活,遠近聞名。
那年,老蔣剛出獄,三年前,他參與了本地歷史上最為著名的一場群體斗毆事件,南北兩個鎮(zhèn)子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集結火拼,以死二傷十的代價收場,老蔣左眼上方留下一條三公分長的刀疤,正值打黑之際,給判了刑。出獄后,找不著工作,廝混,成了社會閑雜人員。一天,接到電話,對方自稱是天星藥廠董事長蔣明力。他不相信,蔣董會給自己打電話?攀談幾句才得知,他和蔣董不僅是同鄉(xiāng),父輩還是當年同個生產(chǎn)大隊的社員,蔣董說公司現(xiàn)在缺少一位保安隊長,問他是否愿意來上班,老蔣問為什么找他。蔣董說,我聽鄉(xiāng)人說你有勇力。他沒聽錯,蔣董說的是勇力。他說自己坐過牢,有案底。蔣董說,不要緊。
他去天星藥廠上班了,坐在門衛(wèi)室,登記來訪客人,有勞資糾紛他也要介入,主要針對那些鬧事的下崗職工,必要時,不在乎動用武力。他在外形上有威懾作用,那么顯眼的一條刀疤,加上氣勢洶洶的神情,任誰看了都忌憚幾分。更多時候,他的職務是給蔣董開門,他看著蔣明力的車子從桑塔納換到藍鳥,到奧迪、奔馳、寶馬,每換一輛車他就知道蔣董的資產(chǎn)又增加了。他很佩服蔣董,是個能耐人,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人他都敬佩,多難的事?。∫灰姷绞Y董車子,他就跑出門衛(wèi)室,站得畢恭畢敬,敬一個標準的禮,蔣董會透過車窗玻璃,向他打招呼,他猶如受著首長的接見。
一天,他敬完禮,車子在門口停下,蔣董下車,向他走來。進了門衛(wèi)室,坐下,問了幾句閑話,工作生活上如何如何,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老蔣,有件事,要你幫忙。他說,蔣董盡管開口。蔣董說,我們自家人,我就不賣關子,直接說了,藥廠改制那年,公司進行過資產(chǎn)評估,跟你說實話,我私下做過手腳,怎么做的手腳你不用知道你也不懂,評估小組最后以最低的價格,把生產(chǎn)設備和原廠房過給了我。現(xiàn)在,當年評估小組的一名組員,找上了我,重提這件事,說他已經(jīng)退休,手頭緊張,要給他點好處,否則把這件事捅出去。明擺著是敲詐,但這事還真不能捅出去,公司目前正在上升期,這事一上綱上線,叫作“人為造成國有資產(chǎn)流失”,雖是歷史遺留問題,罪名太大。老蔣說,他有證據(jù)嗎?蔣董說,評估那年他偷偷復印了資產(chǎn)明細和價目表。老蔣說,算盤早就打下了。蔣董說,本來給點好處就給點,我不在乎,不料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我就心煩了,搞得捏住我命脈似的,我這人最恨別人自以為把我捏得死死的,所以老蔣,我希望你在這上頭幫下忙。老蔣說,蔣董,你對我有恩。蔣董說,那談不上。老蔣說,那年不是你叫我來上班,我現(xiàn)在還混社會,不成人樣。蔣董說,嚴重了,兒子還好吧?老蔣說,跟他媽過。蔣董說,多大了,工作沒?老蔣說,二十一,工作還沒。蔣董說,有空帶他來我見見,到廠里上班,你能照顧到。老蔣說,那太感謝了,蔣董你說的那事,意思我明白。蔣董說,我說了你有勇力。老蔣說,什么時候呢?蔣董說,昨天他又打我電話,今天下午來公司,我想辦法把他帶去鍋爐房,你過來。老蔣說,要做到什么程度?蔣董說,沒定數(shù),起碼讓他以后別再來煩。
下午三點左右,門衛(wèi)室的座機響起,聽筒里傳來蔣明力簡短有力的一個字:來!掛電話,老蔣從床底下抽出工具箱,掏出一個鐵扳手,橫插在褲腰間,系緊皮帶,披上外套,出了門。鍋爐房在實驗樓和養(yǎng)兔場之間,繞過三角楓,楓葉初黃。后來,老蔣成了廢棄廠房的看門老頭,每次經(jīng)過三角楓都會抬頭看看它的葉子,它越長越高,老蔣越長越矮。當年推開鍋爐房巨大鐵門的老蔣還沒有瘸,身影高大偉岸,帶著一種英雄奔赴沙場的豪邁,三個小時后,離開鍋爐房,他就成了瘸子。蔣明力說,你,你一家子,下半輩子我包了。
你還在打量這地方,趁著不友好的瘸子不注意,盡可能將鐵門后的場地看個熟。你奇怪自己來本地三年,不知道這條巷子后藏著這么一個龐大的廢園。
你是外地人,外地人可不是友善的詞,這些年被叫爛了。對本地人來說,外地人是闖入者,是各種壞事的實施者、惡習的傳播者,哪里有外地人,哪里就有可能出事。
你在新城職業(yè)技術學院畢的業(yè),立志做一名公安刑警,結果來到距離新城二十公里這個名叫大碶頭的小鎮(zhèn),下屬名叫觀瀾的社區(qū),做了社區(qū)警務室一名沒有編制的民警,每天處理雞毛蒜皮的鄰里糾紛,接受事涉誹謗、舉報的群眾來信。大媽們的哭訴、文盲半文盲的無理取鬧,搞得你一個頭兩個大。偶有閑暇時光,你把精力投入自學教材、做大量習題,進行公安司法考試,希望通過此渠道,實現(xiàn)自己的志向,無奈考了一年又一年,回回落榜??荚囍啵阍趫D書室借閱刑偵類書籍,案例分析、作案手法、最新偵查技術……你相信你的命中有一件大案等著你,你終將調(diào)去公安分局,最不濟總該進派出所,而不是眼下這面積不到五十平方米的社區(qū)警務室。
這地方位于橫街,瀕臨巖河,環(huán)境倒是不壞,推開窗,一道明亮的河水,平時有人在河面劃著獨木舟。社區(qū)樓的東邊是大碶書店,書店旁是大碶飯店,背后是建于九十年代的公寓樓。社區(qū)樓的西邊,康橋,一座彎拱的石橋,橋墩垂下幾條綠色藤蔓,裝點著半圓形橋洞古意盎然。過了康橋,是康寧路,那一帶,你很少去,你不是個愛閑逛的人。
兩天前,你值班,整個社區(qū)警務室兩個民警,另一個和你輪班。晚上十一點左右,進來一個女人,四十出頭,急匆匆地,說要報案。你見慣了這種把芝麻綠豆小事都當作“案”來報的社區(qū)居民,拿來登記本問,什么案?她說,兒子不見了。你問,什么時候?她說,平常下午四點半放學,外頭玩一會,至遲七點,肯定到家,現(xiàn)在十一點了,音訊沒一個。你的精神提了提,意識到這里面可能有事,拿起聽筒,撥派出所,反映情況。派出所說,失蹤人口二十四小時才能立案。你把回答告訴女人,女人大罵,放他娘屁。轉(zhuǎn)身,趕派出所去了。
一盆狗肉差不多都吃光了,酒也一瓶見了底,李伯伯、張伯伯、老蔣和我爸,都呈現(xiàn)出飄然的狀態(tài)。李伯伯說,現(xiàn)在,我們來唱廠歌吧。這是他們每次聚會的既定流程,站起來,李伯伯開頭,唱的什么聽不清,只記得“以質(zhì)量求生存,以科技促發(fā)展……”然后,“神奇的天星、美麗的天星、啦啦啦啦……”唱國歌似的,聲音洪亮,精神飽滿,唱完,落座。
我說,伯伯們?yōu)槭裁催x擇三月十六號這天作為聚會日???張伯伯說,因為這天,公司搬新廠了。李伯伯說,正是這天,我們集體下崗了。我說,搬新廠跟你們下崗有什么關系?李伯伯說,員工太多,裁人,讓老板開除了。我爸說,沒錯。我說,這樣的公司你們還對它這么有感情!張伯伯說,我們是對改制前的國企時期,那段時光,有感情。我爸說,沒錯。李伯伯說,當年我在實驗室,研發(fā)新產(chǎn)品,一拿到新配方,激動,恨不得馬上投入生產(chǎn)。張伯伯說,我在生產(chǎn)車間,生產(chǎn)線二十四小時開動,十二只大吊燈,照得晚上像白天。我爸說,我在養(yǎng)兔場。我說,你在養(yǎng)兔場?李伯伯說,新產(chǎn)品出了實驗室,投產(chǎn)前要拿活體做試驗,我們養(yǎng)了一批兔子,用來投喂,看療效,你爸就負責那里。我說,爸你在一個藥廠當兔子飼養(yǎng)員,這個厲害。李伯伯說,你爸沒跟你講他以前工作的事嗎?我說,沒有,我連他在這上過班都不知道。我爸說,跟孩子家有什么好講。我說,我覺得伯伯們都是能人,這么風風火火的企業(yè),怎么經(jīng)營不下去,要轉(zhuǎn)制給個人呢?李伯伯說,很多原因,時代的、體制的,總歸,很復雜,三言兩語講不清。
張伯伯說,老仇你記得不,轉(zhuǎn)制那年,有人鬧過事。我爸說,那還能忘?是紀峰,不讓買斷工齡,拿了把七十公分長的馬刀,綁在身上,闖進工辦辦公室。工辦主任兼原廠長老賀正喝茶看報,抬頭看他脫掉外套,抽出馬刀,砍進木頭桌邊,嚇得茶潑出半杯。紀峰說我在廠里干這些年,給個兩三萬,從此生老病死和你們無關,你們打發(fā)叫花子呢。老賀說,政策嘛,每人都一樣。紀峰說,誰給定的標準?老賀說,黨組會議通過的。紀峰說,你們幾個王八蛋門關起來一商議就定了?老賀說,別的地方也這個標準。紀峰說,老子不肯呢?老賀說,那我沒辦法,你找新廠長。紀峰說,新廠長誰?老賀說,蔣明力,承包給他的,談好了,不滿工齡補償標準的,缺口他來填。一聽蔣明力的名字,紀峰就不說話了,拔了桌邊的刀,提著就走。李伯伯說,這事后來到底怎么解決的?我爸說,蔣明力第二天主動找的紀峰,多給了五千塊錢,屁都沒放一個,乖乖走了。李伯伯說,蔣明力是個狠角色。
我說,蔣伯伯你是干嗎的?老蔣話不多,悶著頭喝酒,他說,看門的。李伯伯說,老蔣跟我們不一樣,他和老板關系鐵,裁誰都裁不到他頭上。老蔣說,別嚼舌根。李伯伯說,這些年蔣明力沒管過你吧?老蔣說,人都不來的。李伯伯說,奇怪,他就讓這么大一片廠房空了十五年,租出去,每年能收多少租金呢!張伯伯說,他在乎這么點錢?李伯伯說,白空著,沒道理。張伯伯說,有錢人的想法,你捉摸不透的。我爸說,蔣明力這人,有些行為是蠻古怪,有件事,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弄不明白。當年養(yǎng)兔場的兔子,通過活體試驗,健康的,隔一段日子,他會讓我拎一只出來,交給食堂,紅燒,當天就和幾個副總一桌吃。副總們都不敢吃,怕兔子肉有藥物殘留,他一個人吃得香,殺的時候還一定在現(xiàn)場看,血淋淋的,怎么剝皮、怎么掏內(nèi)臟,他看得有味。沒通過活體試驗,死了的兔子,他會讓我送去他家,死一只送一只。他家有個陳列室,一百來平方米,專門擺放死兔子,讓專業(yè)師傅做成標本,一只玻璃柜擺一只。頂燈打上,兔子眼睛紅通通的,趴在藍色絨毯上,看著陰森森。你們看,他對待活的,說吃就吃,死的,跟祖宗一樣供起來,是不是奇怪?張伯伯、李伯伯齊聲說,那是奇怪。我說,新廠區(qū)你們?nèi)ミ^沒?張伯伯說,去干嗎!那里跟我們沒關系,我們是天星的職工,又不是蔣明力的職工。我爸說,老張你這話偏激了,好歹轉(zhuǎn)制后,我們也上過幾年班,第一茬裁了那么多人都沒輪到我們,蔣明力這人不錯了。張伯伯說,聽說那會兒有不少和紀峰一樣鬧事的人,只不過紀峰鬧得最兇,都不滿工齡補償標準,那么大個虧空,蔣明力都幫工辦填上了。李伯伯說,這你就不懂了,生產(chǎn)設備和廠房評估的時候,基本走了個形式,工辦以最低的價格把原先屬于公家的財產(chǎn)過渡給了蔣明力,等于說蔣明力剛接手,無形中賺了一筆,那幾個工齡補貼,算什么!
我第一次喝這么多酒,他們比我多得多,我爸到后來吐了,李伯伯和張伯伯也吐了,三人勾肩搭背,走出辦公房,站在大楓樹下又唱了一遍廠歌。這回我多聽清兩句,叫作“我們是天星的員工真幸福,我們是天星的員工真驕傲”,看來這歌是改制前寫的。他們唱的時候,大楓樹的黃色葉子一個勁落,配合他們演出似的,幾人群情激奮,朝著空廠房號。老蔣和他們隔了些距離,沒加入合唱隊伍,偏著瘸腿,一根接一根抽煙,煙頭的火星把大楓樹的落葉照亮好幾回。
走下康橋,夕陽斜射進康寧路,一地陽光關在巷子里,你靜立片刻,感覺一股熱血從腹部慢慢涌起。過了二十四小時,失蹤的孩子還沒回來,派出所已開始行動,你比他們快了一步,你意識到,不出意外,這就是你一心等待的案子。經(jīng)過前期調(diào)查,你確定這條巷子和孩子的失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只是缺少更確鑿的證據(jù),你必須靠自己搜集。你站在巷子正中央,迎著夕陽,影子在背后拖得老長,多年理論積累終于應用實踐,你握緊了拳頭。你將注意力聚焦于此處的地形,巷子右側齊刷刷一排黑瓦民房,瓦松在風中微微搖動,窗格和門都是木質(zhì),原住戶早已搬去城東新區(qū),住進高高的商品房,老屋租給外地打工者。住處逼仄,四壁漆黑,燒菜廚具擺在床鋪的緊鄰,油煙味和體味混在一起,其間摸爬滾打著不足歲的小嬰兒。這些外地人對生活的潦草讓你瞧不起,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沒理由讓本地人瞧不起,所以你在做這件令人刮目相看的事。巷子左側,除了那座廢園沒有別的建筑,綿長的圍墻成了巷子的地標線。你在網(wǎng)上搜索過,這是一家藥廠,原是國企,后轉(zhuǎn)私企,十五年前搬去新廠房,老廠房廢棄了,你見過的瘸子應該就是看門人。想到瘸子那張臉,你有種預感,那是一張會犯案的臉,鐵門那兒暫且不去了,免得引起懷疑,沿外墻勘查線索。墻根一長溜黑土,一通到底,不知用來干什么,像是做的防水。你蹲下身,打量黑土外表,覆蓋著一些細沙,伸手一摸,沙質(zhì)黏稠,湊鼻子聞了聞。往下掏,每撥開一層土,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不同顏色的沙,綠色、黃色、紅色、紫色……有黑土的地方就有沙,這個現(xiàn)場說明了什么?你站起身,望了一眼貼在墻頭即將墜落的夕陽,墻內(nèi)傳來兩聲狗叫,你繼續(xù)接下來的事,要在月亮升起之前結束。
酒精在腦袋里滾動到半夜,睡著了,第二天周末,近中午,十一點,醒來,發(fā)現(xiàn)六個未接電話,一條微信:電話不接在干嗎?中午大碶飯店吃飯。我發(fā)過去:剛醒。對方:已經(jīng)在了。我:就來。
是王小超,我職業(yè)技術學院的同學,這是個性格怪異的家伙,外地戶籍,畢業(yè)后沒回老家,留在本地。讀書時我和他沒多少交情,他幾乎不理睬所有同學,獨來獨往,跟我算是聊過幾回天(深夜趴在寢室走廊陽臺抽煙)。有一回喝了點酒,他透露說自己的志向并非本專業(yè)(我們讀的是化學系),而是有朝一日成為一名公安刑警,破大案,出大名。我問他為什么想成為公安?他說因為他爸就是公安,一次出警,和一個偷電纜的人周旋,對方精神不大對,被惹怒,拔出割電纜的刀,刺了他爸六刀,最后一刀刺中心臟,死了。他爸是編外臨聘工,那次出警其實都夠不上資格去,硬充好漢,死于非命,單位只給了一筆安撫費,連一面寫著因公殉職什么的錦旗都沒有,風氣好的地方,評個烈士不為過。他說他們那破地方,地偏,人窮,傻窮!對什么都不重視,他無論如何都要出來,不能爛在那里。我問他高考怎么不報公安專業(yè)?他說,報了,分數(shù)線沒上。
畢業(yè)后,他進了我家所在社區(qū)的警務室,無須學歷,無須專業(yè),是個人都能進,我們往來頻繁起來。他變得更加憤憤不平,總說自己在不同場合讓本地人瞧不起。我說,誰會瞧不起你??!別多想。有時又變著腔調(diào)說覺得自己很卑微,在這里受人擠對,老家不甘心回,兩頭不靠,一事無成。那陣子我的日子也過得毛毛糙糙,委實無聊,我們時不時會在大碶飯店聚一聚,喝一通酒,吹一筐牛。他有個好處,腦袋里裝著一百萬個離奇古怪的兇殺故事,對古今中外奇案、懸案了如指掌,聽著可以解悶。
這天,他急哄哄叫我來,看來有事,進了大碶飯店的門,他坐在靠角落一張桌子邊,已經(jīng)喝上。我說,昨天參加聚會,喝太多,不喝了。他說,好,你坐。我說,最近忙什么?他說,碰著一樁案。我說,吹牛吧。他說,不騙你——后面小區(qū)有個孩子,讀小學,兩天前不見了,他媽報案到我這里,轉(zhuǎn)派出所去了,現(xiàn)在還沒找到。我提了提神,看樣子有下文,等著。他灌了兩杯酒,抹了嘴,神態(tài)專注,不似以往模樣。他說,我做了調(diào)查。我說,派出所委托你協(xié)同查案?他說,我個人行為,他們的流程今天才啟動,這么拖沓的辦事效率,要誤事。我說,查到了什么?他說,里面大有文章。
孩子走失那天,有人看到他過了康橋,他說,過了康橋,就是康寧路,康寧路一帶人員復雜,作息不規(guī)律,一般都三班倒。我問了幾家,沒有更多目擊者,就是說,孩子進了康寧路,去向不明。從孩子的媽來警務室報案到現(xiàn)在,確切講,過了三十六小時,這三十六小時,我沒合過一分鐘眼,把康寧路差不多翻了個遍。我說,這么拼。他說,結果,在巷子左側一排墻根的積土上,找到一樣東西,是太空沙。我說,太空沙?他說,知道這東西吧?我說,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愛玩這個。他說,這種沙可塑性強,又細又軟,積土上,一溜過去,全是,從物質(zhì)腐敗產(chǎn)生的化學變化看,分屬于不同批次,就是說,它們是不同時間段被撒下的?,F(xiàn)在我們來假設,撒下沙子的人就是那孩子。我說,這邏輯不嚴謹。他說,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嘛,先按我的思路來,這孩子在不同時段撒下那些沙子,說明一段時期以來他曾頻繁行走在這條小巷,喜歡邊走邊撒太空沙玩,關鍵是,這些沙子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中斷。我說,哪里?他說,一家廢棄廠房的鐵門前。我說,藥廠!他說,你知道?我說,我爸在那上過班,昨天我就在那吃的飯,操。他說,巧了,有個瘸子。我說,是看門的,姓蔣。他說,孩子走進康寧路,去的正是那家藥廠,他和姓蔣的看門人認識,之前去了那么多次,都好好的,最近這次,發(fā)生了意外,沒出來。我說,危樓變態(tài)殺人魔殺童藏尸案?
他順手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拍在桌上,啪一聲,很重,能聽出里頭摻雜的怒氣。我現(xiàn)在認真在做這件事,他說,沒心思和你開玩笑。我盯著桌上東西說,這什么?他說,錄音筆。我說,干嗎用?他按下開關說,現(xiàn)在,我們說的每句話都會被錄音——開始,我,王小超,吃完飯,會回家休息幾小時,然后在今天夜里,潛入老藥廠,探尋失蹤的孩子有沒有在里面,目前鎖定看門人老蔣有重大嫌疑。如果遇到任何不測,全權委托好友仇小雨將錄音交于公安機關,以證本次行動的自愿性和真實性。
他關掉開關。我說,你真的假的?他說,以上和你說的只是推測,我要自己去證實。我說,怎么不上報公安?他說,我要比他們快一步。我說,想當孤膽英雄?他說,這是我一直在等的大案,這個案子再不來,我一生就要毀在這里了,你們這狗屁地方,不比我們那狗屁地方好多少,本地人瞧不起外地人,社區(qū)民警比不上居委會大媽,我一身本領,連正兒八經(jīng)的派出所都不能進,你說我窩著多大一團火。我說,別老詆毀我家鄉(xiāng)。他說,當然,你是我好兄弟,幫我這次。我說,你遇到不測,錄音交公安,事后追封你,明白。他說,理是這個理,講出來就特別十三。我說,你還知道十三啊,放心,到時我會帶一個排的警力去營救你,對了,忘了跟你說,那有兩條惡狗,兇得能吃人。他說,我投了藥,這會兒估計已經(jīng)死了。
老蔣看到鐵門外站著個男孩,短劉海貼著腦門,穿淡綠色校服,背著書包,兩條書包帶繞過手臂,捏著。拍門聲就是他弄出來的,見著老蔣,他叫了聲爺爺好。老蔣見到他的第一眼,瘸腿的下半部酥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兒子,在他入獄前,兒子八歲,和眼前的男孩差不多大,獄中,妻子和他離婚,兒子讓妻子帶走,出獄后,妻子帶著兒子改嫁,臨走丟了他一句話叫作:你這種人不配結婚,不配有孩子。
你趁著月色,六小時睡眠后的腦袋終于清醒,雙目有神,身體貼著圍墻,看清園子里的一草一木。你在等待,時間還早,你在試探,兩條大狗是否暴斃,藥在小店買的,店主把你當成了拷狗的家伙。藥效看來可以,你隔墻丟了一塊石頭進去,落進園后,聽不到一聲狗叫。廢樓的一個房間透著燈光,瘸子還沒睡,再等等。
男孩對老蔣說,爺爺這地方是你管的嗎?老蔣說,沒錯。男孩說,你一個人管這么大一個地方?老蔣說,沒錯。男孩說,這里面有什么?老蔣說,一家老廠。男孩說,我能進來看看嗎?老蔣說,不可以。男孩說,為什么不可以?老蔣說,不是小孩玩的地方。男孩說,我不是小孩。老蔣說,你就是小孩,回家找媽去。
十一點半,辦公樓的燈光滅了,你援鐵門攀上圍墻,墻體堅固,有一些碎石子,抬起右腿,側身翻過,輕落腳,盡量壓低身子,在夜幕下穿過園子。地面東一塊西一塊開裂,野草從裂縫間鉆出,狗尾巴草居多,有塑料包裝盒,皺成一攤,黏在草根,拿起,一看,肌苷口服液,什么東西?
老蔣說,你怎么又來了?第二天黃昏,男孩依舊背著書包,站在鐵門外。男孩說,讓我進去看看嘛。老蔣說,你老惦記著這里干什么?男孩說,別的地方不好玩,這里像個秘密基地。老蔣說,你媽呢?男孩說,我媽搓麻將,沒空管我。老蔣說,爸呢?男孩說,一個月回來一趟,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嗎。老蔣解開鏈子,打開鐵門,男孩迅速跑進來,在園子里東張西望,老蔣拖著瘸腿跟不上,你過來。喊了三遍,男孩才來,老蔣說,不能到處亂跑。男孩說,知道啦。那天,男孩在園里玩了半小時,老蔣一路跟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臨走前,男孩說,過兩天我再來哦。
深入園子內(nèi)部,你發(fā)現(xiàn)更多在鐵門外無法看到的建筑,有一棟灰瓦房,鎖著的。越是上鎖的地方,你越想進去,沿墻繞到屋后,一片菜地,青菜葉肥個大。兩扇后窗,都被木板釘死,后門也掛著鎖,在門的右下方,有一個被青草掩蔽的洞,洞口一溜碎磚,像通風口。你查看了周邊痕跡,菜地上有小孩的腳印,一路延伸到洞口。
男孩成了這里的常客,老蔣習慣了他隔三岔五到訪,有他在,這地方慢慢活了起來。老蔣領著男孩參觀廠房,告訴他,這里曾多么熱鬧,有多少員工在這上班,機器加工聲通宵達旦,產(chǎn)品深受客戶喜歡,這是鎮(zhèn)上第一家被評為全省十佳優(yōu)質(zhì)生產(chǎn)企業(yè)的單位,老板身披大紅綬帶,接受政府的表彰。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老蔣說。男孩說,為什么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人?老蔣說,廠子要發(fā)展,搬更大的地方去了。男孩說,你沒去呢?老蔣說,都去了,這里怎么辦!男孩說,你在這么大地方待著不怕嗎?老蔣說,有什么好怕。男孩說,你有家人嗎?老蔣說,你這孩子哪來這么多問題。孩子看到一棟灰瓦房,這里所有建筑都敞開著,唯獨這棟灰瓦房落了鎖,很大一把鎖。男孩說,這是哪里?老蔣說,這里不好玩,你不要靠近,以前制藥散發(fā)的有毒氣體,還留著。男孩說,騙人。老蔣說,我不騙人,如果你進去,會有危險,我就不讓你來了。
你爬進洞口,一身灰,掏出準備的小手電,光亮只及一米,小心往前走,避免踩到容易發(fā)出大聲響的物體。屋內(nèi)空氣混濁,你的推測沒錯,失蹤的孩子來過這里,地上一層灰,滿地都是七八歲孩子的腳印,還有一腳深一腳淺的腳印,分明是那瘸子的。
老蔣突然想喝酒的那天,男孩來得比較晚,敲門聲響起時,老蔣已經(jīng)喝大,朦朧著還以為到了上班開門的時間,走出辦公房,迎了男孩進來。老蔣說,你常來我這里,沒跟別人講吧?男孩說,沒有。老蔣說,那就好,你這每天手上捏的是什么?男孩攤開手掌說,這叫太空沙,軟乎乎的可好玩了,我一邊走,一邊撒掉它們一些,撒過的地方都是我的領地。老蔣說,你這跟狗撒尿劃地盤一樣。男孩說,你才狗撒尿呢。老蔣笑道,沒大沒小,今天你自己玩,我喝酒,不陪你了。男孩說,行。老蔣安安心心一杯接一杯喝,酒精中他想起自己的兒子,想起兒子叫他爸爸……兒子長大了,妻子肯讓他定期來看望……兒子不喜歡讀書,高中輟學,沒文憑,他擔心兒子找不到工作……改嫁后的妻子,老公比他更不堪,時常對她拳打腳踢,沒兩年又離婚,他心疼這女人,碰到的男人都這副德行……兒子腦瓜聰明,不愛讀書不意味干別的不行,幸得蔣明力一句話,他把兒子送進天星,從一線工干起,到班組長、到車間主任,花了不到五年,躋身管理層,如今已是天星的行政副總,年薪三十萬,他一早知道,兒子行的,當然這有賴于蔣明力的任用和提拔,公司人才濟濟,沒機遇就被埋沒……他和妻子見面的機會多了,地點都在老廠房,他燒幾個菜,兩人對吃,聊一些舊事。兒子希望他們復婚,他拒絕了,他沒忘記以前做的對不起妻子的事,他沒有及時盡到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復婚免了,不時能見上一面,知足了……兒子讓他別看大門,搬來和他一起住,憑他現(xiàn)在的收入給他養(yǎng)老綽綽有余。他說,不了,年紀大了,不妨礙你們年輕人過日子,這地方清凈,養(yǎng)老正合適……一聲喊叫,把他從遐想中拉回來,他意識到這喊叫是小男孩發(fā)出的,跑出屋子,天色已晚,大楓樹紛繁的葉子在園子里亮了一下。他奔向灰瓦房,鎖還在,繞到屋后面,通風口的磚塌了。來不及去拿鑰匙(鑰匙都不知還在不在),踢掉剩下的磚,順勢爬進去,他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你的小手電照到并排陳列的三個大鍋爐,高約兩米,一旁有踩腳的扶梯,儀表盤、蒸汽管道、閥門,長滿鐵銹。你挨個看過去,鍋爐的角角落落,不放過一處暗角,最后那個鍋爐的爐膛內(nèi)部,你彎腰看到一個蛇皮袋,袋口微微敞著,麻繩掉在一旁,里面鼓囊囊的,裝著東西。裝的什么,你大概能猜到八九分,沒有氣味,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這袋子的體積不對,那么大。你注意到,爐膛底板上全是灰,中間有一條長痕,沒染灰,說明這袋子塞進去很久后,被拖出來過。你伸手去夠袋子,抓住,往外拖,新的拖痕和之前那條重疊。拖到爐膛外沿,卸到地面,扒開袋口,里面一堆散亂的骨頭。你心下一驚,警告自己不要慌,雖和自己的預想有出入,畢竟是收獲,怎樣一件案子不知情,大案,是肯定的。你從中撿了一根骨頭,形狀上判斷,應是手肘部位,放到小手電下,一照就覺得不對勁,掰斷,摸了摸橫斷面,一手石膏粉,是假的骨頭,實驗室站在墻角的那種,另找?guī)滋幉课?,都是假的。你惘然,頭一回不知所措,哪里傳來狗叫聲。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