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白琳:昆提利別墅(節(jié)選)
一
兩邊都是別墅,房子四周環(huán)繞的厚石墻里嵌著考古遺跡的碎片。有一些是艾爾尼亞柱頭的殘片,有一些是碎了半張臉的古羅馬大理石雕塑,還有零星的陶壺,馬賽克舊石磚等等。這里挖出來了什么,就都糊到墻上去,足夠奢侈,是歷經(jīng)兩千年的裝飾品??脊殴ぷ髟谝咔槠陂g暫停了,但不妨礙這條古道上仍舊塞滿歷史的殘片。
如果我們就這么走下去,可以走進羅馬城?,斃麃喺f。
我看向那條在她食指下面直直通往遠處的古道,想起了考古課助教弗朗切斯科講解的那張圖紙。他真的是給了我們一張非常復雜的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滿公元前三世紀之后的遺跡??吹轿页蠲伎嗄樧ザ鷵先?,他專門跑來給我畫出了這條長長的古道,用粉紅色的水筆,從一道城墻拉到地圖的底端。
這條路很值得去看。他說。地點名稱都在這兒。
他指的是那張四開黑白考古地圖右側下方的一長條目錄,上面塞滿密密麻麻陌生的文字,其中一段關于亞庇古道考古遺跡?,F(xiàn)在我不知道把那張地圖扔到哪里去了,感到有一點后悔。但回國前我準備丟掉更多的資料——每次上課他都會打印厚厚的一疊地圖分發(fā)給我們,四五十張,有一些旁邊著有文獻,大多數(shù)我都看不懂,不是拉丁文就是古希臘文。
我工作太忙,都是拜托我媽媽打印出來的。他說。
因為資料太厚,裝訂過后翻上幾頁,訂書針就散了,課都在野外上,一堆沒頁碼看不懂的紙拿在手上特別不方便。所以我還專門去中國商店買了夾子。弗朗切斯科帶著我們在荒原或者古道上跋涉時會一點一點把這些文獻的內(nèi)容翻譯出來。有時候他越講越興奮,而我能聽懂的不過三分之一。經(jīng)歷了漫長的遺忘之后,如今還能記住的地點只有零星幾個。
我也很久沒有見到弗朗切斯科了,現(xiàn)在他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我只能記得住他的花襪子。方片和梅花的圖案,紅綠相稱地一直拉伸到腳踝。最上層是三條橙色的線。穿長褲一定會把這襪子蓋住,所以哪怕在冬天他也會把褲腿挽起來。當然還有好幾條別的襪子。色彩斑斕。
這個早晨瑪利亞把車停在昆提利別墅(Villa deiQuintili),車第一次開過亞庇新道(Via AppiaNuova)的時候,我們錯過了那只隱蔽在小路后的入口,當時瑪利亞正在講她的“外遇”,我在專心聽。
注意看著路口。她這么說的時候我抬起頭往右手邊看,發(fā)現(xiàn)一秒鐘之前我們剛剛開過入口。
過了。我說。
過了?
嗯。
在哪兒?
就剛剛那個口。我指著后面遠去的樹叢:現(xiàn)在怎么辦?
只能到下一個路口掉頭。
可我記得這條道很長,要開好一陣子。
不知道有沒有攝像頭,有的話我就死定了。她這么說著,從一個根本沒有掉頭標志的路口轉了彎。
把地圖的語音導航調(diào)出來吧,我們這次得小心一點。很快她在另一個沒有標識的路口再次掉頭:是意大利語的吧?
嗯。
“前方兩百米……”谷歌地圖里有一個女人說。
Ok,這么隱蔽,不熟悉的人都會開過去?,斃麃啺衍囬_進了樹叢里。
昆提利別墅的這個方位只有一個小門,頂多能算一個側門。挨著亞庇古道的那一邊,還有一個更大入口,在由拉齊亞萊火山古代噴發(fā)的熔巖形成的山丘上向北延伸,一直延伸到湍急的水道。實際上我后來才知道那里已經(jīng)被關閉,亞庇新道這條路上的這個門恐怕是目前最正規(guī)的入口。
我把考古與藝術史學生證出示給工作人員。
沒有預約,請問現(xiàn)在可以進入嗎?瑪利亞問。
可以,但需要買票……哦,你們是免費的,不過也還需要支付兩塊錢的卡費。
什么卡費?
整個亞庇考古區(qū)域的年卡,一整年的時間你們可以隨時進入任何一個景點。
那我們在這里買。
很抱歉,這里不售年卡,不過你們可以在網(wǎng)上現(xiàn)買。
網(wǎng)上?
是的。
我的萬事達卡最近沒辦法在歐盟支付。我轉頭對瑪利亞說:你有沒有別的辦法網(wǎng)上付款。
還有一個選擇……工作人員看著我們糾結補充:前面有一個叫“白色”的咖啡館,你們可以去那里買到票。
在哪里?
下一個路口的對面有一個小公園,走進去的拐角就是。五分鐘就到了。
好的謝謝。
我們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剛才掉頭的路口。
早知道就在這里停下來直接買票?,斃麃啽г沟?。
我們沒辦法早知道。要是能夠預知的話就不會犯那么多愚蠢的錯誤。
你是在隱射我剛才說的事兒?
才不會。我說。
十分鐘之后,我們才走到那個小咖啡館里去。店員從架子上取下來兩張黃色的塑料卡片,上面寫著:LAMIAAPPIA(我的亞庇)。
請簽上您的姓名在這里,他指了指卡片背后的信息欄,有了這個您一年之內(nèi)可以隨時進出這個考古區(qū)域。
多謝。
我們又沿途走了回去。
我要考考你關于這一片區(qū)域的知識?,斃麃喺f。
哦,天啊,還要再上課嗎?我昨天只看了一些圖片,根本沒做功課。
好吧,那我來給你講講它的歷史。
她真的開始講了。從發(fā)現(xiàn)的磚塊銘文到管道標記,從哈德良時代晚期的修建到庇護六世之后的幾次挖掘活動,陶瓷、墓葬、銘文、肖像……還有康茂德的貪婪殺戮、教會的權利更迭……
哦,原來如此。我說,不過我想五分鐘之后就會忘記這些內(nèi)容。
沒關系,你記得一個大概就行。這里面的好多雕塑現(xiàn)在有好多都保存在梵蒂岡博物館、慕尼黑的古代雕塑展覽館、盧浮宮,你去這些地方的時候一定都看到過。我肯定看到過。
我贊同道:但我看到過的東西太多了,哪能記得這一星半點的細節(jié)。
我們走進了遺址,壯麗的自然景觀以及矗立在大自然之上的古代殘跡鋪陳在面前。幾個世紀以來挖掘的動作沒有停下來過?,F(xiàn)在只是短暫的休息。疫情讓所有的動作都停滯了?,F(xiàn)在這片被挖出來的殘跡上只有我們兩個,平靜地吮吸著荒原與廢墟之上的靜寂。
從Nymphaeum挖出來的尼俄伯(Niobe)雕像現(xiàn)在在古董館展出,2011年它被導演伍迪艾倫用于拍攝電影《帶著愛去羅馬》,瑪利亞望著眼前的遺跡說: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帶著愛去羅馬》?
嗯。
看過,但沒看完,因為覺得無聊。而且那時候我對羅馬還沒有興趣,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在這里生活。還有那個名字,譯成中文應該是“愛在羅馬”。
至少那還算是一個城市風光片。根據(jù)我有限的回憶,不是我的城市。我組織著自己的語言,想要它們更有深度與層次:在羅馬待了這么久,它實際上不是電影里面那樣——我指的是許許多多關于羅馬的電影。更何況我們還經(jīng)歷了大封鎖時期,不是么,去年的羅馬簡直是一座空城——多么壯觀。有一天我在臺伯河邊散步,想著還是去LaBocca dellaVerità(真理之口)看看吧。誰能想到兩年多了我路過那里無數(shù)次,就是路過而已。然后我就去了。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希臘圣母堂當時還開著,門口擺著清潔酒精——現(xiàn)在我去哪都得搓一搓,平均半小時就要搞一次,手上很難受……總之,我走進門廊,把手伸進那個古希臘或古羅馬宗教的“神”嘴巴里。我說……
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愛他。
他?
嗯。他。
然
后呢?然后當然我的手還是好好的,沒被咬斷。你看。我伸著手給瑪利亞看,皮膚被曬得黑黝黝的,指縫中間有一條一條的白線。
哈,那也許你沒有撒謊。
可能。
那個雕塑被認為是1世紀古羅馬噴泉的一部分。17世紀才被安放在希臘圣母堂的門廊里。
嗯。那么久了。我喃喃自語,只是無意識地附和:在這個“永恒之城”待久了,任誰都會對遺跡遲鈍。就像現(xiàn)在隨便進哪個教堂,看到拉斐爾的濕壁畫、米開朗琪羅的雕塑,都不會再發(fā)出驚嘆。
確實。擁有太多就會麻木?,斃麃喚従彽卣f。聲音被烈日烤軟,嚶嚶嗡嗡如張著翅膀飛過耳畔的蜜蜂。我們經(jīng)過了一叢幾乎要挨到我肩膀的草叢,再往前是一間教堂,種著大片的玫瑰花樹,還有李子樹。樹蔭下有幾個可以歇腳的石頭,但坐上去未必是個明智的選擇,因為有許多灌木密密生長著,瑪利亞指著一叢長相猙獰的迷迭香說:你看它們簡直長得像怪物。我們走過去可得小心,別踩著些什么小東西。
好的。我跟在她身后,百無聊賴。腳下到處都是小蜥蜴,也許還有蛇什么的,有好幾次我都差一點踩到它們的尾巴,但都還是被它們有驚無險地躲過了。我的腳步遲緩,各種植物劃過我裸露的雙腿,帶來刺麻的細小傷口。在密集草叢中跋涉需要耐心,太陽曬得正烈,樹蔭也不能完整地遮蔽掉酷熱,十幾分鐘之后,一個被半人高的鐵柵欄圍起來的陵墓矗立在我們面前,四周塞滿茂密的雜草。還夾雜了野玫瑰和葡萄彎曲纏繞的藤蔓。我從背包里取出飲用水,又拿出來一個一次性塑料杯,把水倒了進去,遞給她。
謝謝。她接過水杯,對我說:可是我準備這樣做。
說完我就看到她把整整一杯水從頭上澆了下去。沒有穿胸罩的乳房很快在稀疏粗大的織紗T恤上顯露了整個形狀。有一點下垂,乳頭也墜落下去。不曉得是否哺乳過的女性都會如此。我調(diào)轉了視線。
從所處的位置往西北方看去,是一片茂密樹林。大多數(shù)是高聳的傘松。這片地看上去十分廣袤,但起起伏伏。影影綽綽的坡地那邊,一些一世紀或者更早的建筑散落在荊棘叢生的田野。非常寂寥,仿佛被活生生的世界拋棄許久,失去了生命力。
你看,原本它們都應該長這樣。瑪利亞舉過來她的手機,給我看一些3D復原圖。和現(xiàn)在的樣子大相徑庭。
是的,如果不看這些圖,我真的很難想象它們之前的奢華……
我認為考古部門蠢到家了,那些說明板上不應該寫那些有的沒的,而是應該把原來的構造明明白白標識清楚,讓大家多少有個感覺。
我又遞給她一杯水:這杯你還要澆到頭頂上去嗎?
哦不,我舍不得了。她舉起杯子,一口飲盡。
……
全文未完,完整內(nèi)容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