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法則》
《故事法則》
作者:施愛東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出版時間:2021年11月
ISBN:9787108071972
定價:69.00元
史詩英雄塑造對武俠小說的影響
本章試圖通過對金庸小說與英雄史詩中若干英雄母題的對照分析,探討塑造傳奇英雄所慣用的手法以及金庸對這些母題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
討論的文本,限于我國少數(shù)民族三大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江格爾》《瑪納斯》,以及金庸代表作中的三部:《射雕英雄傳》《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如果沒有特指,文中“英雄”一詞泛指史詩英雄和小說中的武林英豪。
一、英雄史詩與武俠小說的相似性
(一)兩者的人物和背景具有相似的特征。
學(xué)界幾乎從未停止過對三大史詩英雄身份、原形,以及活動時間、地點的爭論,這種爭論盡可以持續(xù)下去,但永遠也不會有共識。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都不是實指;講唱史詩的年代可以追尋,但史詩講唱的年代卻永遠無法指實;英雄的活動背景有可以追溯的原形,但本質(zhì)上只是適合英雄活動的虛擬世界;英雄本身,則是超歷史、超地域、超能力的箭垛式人物。
武俠世界同樣是一個虛擬的、超現(xiàn)實的世界,一個活動在人間,又游離于現(xiàn)實社會制度之外的江湖世界。正是在這樣一個亦真亦幻的江湖世界中,“活動著一個個替天行道的布衣大俠,表演了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救世絕活。不敢說沒有江湖就不存在俠客;可武俠小說中倘若沒有一個虛擬的‘江湖世界’,俠客就不可能縱橫馳騁大顯神威”[1]。盡管金庸常常把故事設(shè)定在一些具體的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上,卻并沒有依據(jù)歷史的本來面貌演繹故事,只是把它當(dāng)作一種虛化的背景,以拉近江湖與現(xiàn)實、小說與讀者的距離。作為江湖世界的活動主體,俠客同樣是具有非凡武功的超人。
(二)兩者的敘事方式相似。
站在敘事的角度來說,書寫的過程可以看作是一種線性的排列過程,正如托多羅夫所說:“敘事的時間是一種線性時間,而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立體的。在故事中,幾個事件可以同時發(fā)生,但是話語則必須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敘述出來;一個復(fù)雜的形象就被投射到一條直線上。”[2]歐洲英雄史詩如《伊利亞特》《羅蘭之歌》《尼伯龍根之歌》等,基本上是以事件作為中心來結(jié)構(gòu)的,為了表現(xiàn)同時發(fā)生的事件及因由,必須打破自然時序進行敘事,而中國英雄史詩則清一色以人物為中心進行敘事,相應(yīng)的多采用順時的連貫敘事方式,它符合中國人了解事物要知頭知尾的習(xí)慣。
金庸小說也無不圍繞人生主線展開敘事,雖然在表現(xiàn)技巧上缺少些變化,卻容易將故事敘述得線索分明、結(jié)構(gòu)緊湊、內(nèi)容豐富而不失控,易于展現(xiàn)英雄的成長和功業(yè),敘述行為的可操作性強,老百姓也愛看。
二、史詩英雄與小說英雄的敘事要素及功能
民間文學(xué)都是模式化的敘事,而大凡通俗化、市場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則往往化用民間敘事模式,實行“有限變異”。我們在對敘事展開分析的時候,“不得不首先假設(shè)一個描述的模式,然后從這個模式出發(fā)逐步深入到諸種類,諸種類既是模式的一部分又與模式有差別。只有從既一致又有差別這個角度,擁有了統(tǒng)一的描述方法的敘述的分析,才會發(fā)現(xiàn)多種多樣的敘事作品及其歷史、地理、文化上的不同”[3]。
史詩集口頭文學(xué)之大成,借助史詩藝人的表述,集中體現(xiàn)了普遍性的民族意志、公眾愿望和審美理想,其英雄塑造和人物關(guān)系都已形成固定模式。金庸小說同樣有一定的模式,一些可以反復(fù)使用、不斷改良、不斷賦予新鮮意義的模式。
作為英雄的人生主線,無論史詩英雄還是武林英雄,其成長大都會經(jīng)歷“特異誕生——苦難童年——迅速成長的少年時代——成功求婚——遭遇重大挫折——建功立業(yè)大團圓”這樣一些過程。我們試著從這個模式出發(fā)對三大史詩和金庸小說進行比較。
(一)英雄的身世具有神秘性。
傳奇性同時擁有神秘性和現(xiàn)實性,太實則無味,太虛則不信,唯傳奇使人既覺真實可信,又感驚心動魄、不同凡響,并樂于向后傳播。神奇出生是英雄塑造的慣用模式。
格薩爾王本是天國白梵天王的三神子,投胎于森倫王家,乳名覺如,出生時全尕嶺下了一場空前的大雪,森倫的弟弟超同(又譯做“晁通”)見覺如不凡,幾欲加害,未遂;江格爾原是一位大汗的后裔,因為部落被異族莽古斯襲擊,淪為孤兒,當(dāng)時才兩歲;瑪納斯的父親是個有錢的汗王,因為久不得子,便要妻子綺依爾迪到密林深處獨處,讓她在那里受孕(野合,神秘生父退隱),然后住在那里等待孩子出生,嬰兒出生時一手握著油,一手握著血塊,展開右掌,上有“瑪納斯”字樣。
蕭峰、段譽、虛竹、令狐沖,都具有這一特性。蕭峰、虛竹的身世很長時間都是一個謎,蕭峰一出生,胸口就被刺上了一個兇惡無比的大狼頭,標(biāo)明了他的身世,埋下了悲劇的伏筆,但蕭峰卻只知其養(yǎng)父,不知其生父;虛竹從小無父無母,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兒,卻不知道是天下武林至尊少林寺玄慈方丈與“無惡不作”葉二娘的私生子;段譽似乎沒有問題,但到后,居然得知自己是“惡貫滿盈”段延慶野合而生的王子;令狐沖則干脆徹底沒有來歷,只有一個著名的偽君子養(yǎng)父。
所不同的是,史詩采用平鋪直敘的手法,先講出生,然后創(chuàng)業(yè),而金庸是在故事的講述過程中逐漸揭開英雄身世之謎的,可復(fù)述性降低,但多了懸念,可讀性大大加強。
(二)英雄從小缺少父愛。
英雄天賦異稟是一個普遍的命題,在此命題的基礎(chǔ)上,英雄的父親也必有非凡的能力,因為老百姓普遍認(rèn)同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混賬兒混蛋”。但是,英雄如果成長在非凡父親的庇佑下,就很難獨立自主地創(chuàng)建一番豐功偉績。那么,好的辦法,就是讓父親退隱,以便給兒子騰出發(fā)展空間,正如一本《江格爾》唱道:“在他上面,沒有抬舉他的父兄,/在他下面,沒有輔佐他的親人。/在家族中他是獨生子,/在陽光燦爛的大地上他是孤兒?!盵4]
英雄父親退隱的方式各不相同。格薩爾王的真正父親不在人間;江格爾的父親被害;瑪納斯是母親森林野合所生,不知其父。在金庸小說中,郭靖是梁山好漢郭盛的后代,是個遺腹子;蕭峰剛滿周歲,親生父母即遭追殺失散;虛竹從小與父母失散,如同孤兒;令狐沖更是不知其所自,是個真孤兒。
真父退隱之后,另有一個替代性的父親出現(xiàn),但是,代父能力有限,能給予英雄的幫助不大,如格薩爾王的代父森倫、瑪納斯的代父加克普汗、郭靖的代父江南七怪、蕭峰的代父喬三槐、段譽的代父段正淳、令狐沖的代父岳不群。相反,有的代父甚至?xí)谩案赣H”的這一特殊身份,成為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英雄的反面人物,如加克普汗陷害瑪納斯,岳不群陷害令狐沖。
于是,英雄尋找根源(身世)和歸屬(父親),就成為英雄行為的一個原始動機。他們自覺不自覺的,總會找到一個可依賴的長者(在幻想故事中往往是以“神奇助手”的角色出現(xiàn)),在他們的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起著關(guān)鍵性的作用。《格薩爾王》的絨察查根、《江格爾》的阿拉譚策吉、《瑪納斯》的巴卡依老人,都是驚人相似的智慧長者。這種文化積淀也深深地烙在了金庸小說的英雄身上,洪七公、無崖子、風(fēng)清揚均屬于這一類長者,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但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給予英雄莫大的幫助。
沒有父愛的英雄一般都有著苦難的童年,他們從小寄人籬下,受人虐待,被人拋棄,孤苦伶仃。家庭幸福、父母雙全的是段譽,可書到結(jié)尾,卻是發(fā)現(xiàn)這個父親也是假的。他們往后的英雄行為,或者說俠路歷程,都或多或少與他們的離奇身世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
(三)復(fù)仇是英雄人生的一大使命。
英雄的苦難身世必然引出復(fù)仇主題。英雄史詩和武俠小說都產(chǎn)生于百姓(民族)受到欺壓,人民有冤無處伸張,有怨無從訴說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人民幻想有一些英雄人物出來振興民族、伸張正義,拯萬民于苦海。而英雄要具備救萬民于水火的能力,首先得證明有能力解決自己的血海深仇。
英雄復(fù)仇,是大快人心的史詩母題,冤有頭、債有主,英雄的仇恨英雄報,人們認(rèn)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所以,替甲擦報仇的,只能是他的弟弟格薩爾王;打敗莽古斯的,只能是阿拉達爾汗的兒子江格爾;殺死昆吾爾的,只能是瑪納斯的兒子麥賽臺依。
武林英雄,往往因為自己的仇人被別人殺死而痛苦不堪。金庸旗下的英雄主人公,大都能實現(xiàn)親手殺死仇人的愿望,即使不能親手殺死,也能親眼看著仇人死,這是金庸對英雄的眷顧,也是讀者所樂意看到的。郭靖的復(fù)仇經(jīng)歷是典型,段天德是殺害郭靖父親郭嘯天的直接兇手,江南七怪當(dāng)年萬里追兇不可得,郭靖卻能陸家莊得來全不費工夫,還能從段的口中挖出元兇完顏洪烈,而抓住完顏洪烈的又是郭靖的愛人黃蓉。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讀來大快朵頤。這一母題基本都能遵循“父親含冤受害——兒子復(fù)仇歷險——成功殺死仇人”的模式。
不同的是,史詩英雄往往采取面對面的單純的法和力的較量,金庸則把復(fù)仇歷程編織得曲折離奇,山重水復(fù),更加富于情趣。
(四)英雄有驚人的成長速度。
傳奇英雄盡管少年苦難,卻總是能在青年時期就建功立業(yè)。覺如11歲賽馬得勝,獲格薩爾王稱號;江格爾3歲攻克3個城堡,4歲攻克4個城堡,5歲活捉5個惡魔,7歲建立寶木巴國;瑪納斯長到9歲,便能策馬征戰(zhàn)。同樣,我們可以看到金庸筆下的武林英雄們也在遵循這一模式。盡管金庸在小說中沒有明確標(biāo)明英雄的實際年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幾乎每位英雄走到事業(yè),故事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都還處在訂婚階段。
老百姓的情感總是愛憎分明,中國民間不僅極少關(guān)于“諒解”的故事,而且對復(fù)仇的時間也有較高要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另一層意思是,十年以后就太晚了。英雄要報深仇大恨,非得速成不可,不論具體方法如何,目的總是一樣:不能讓敵人舒服太長時間,要讓英雄早日過上幸福生活。如果英雄成長太慢,埋沒太久,錯過了婚齡,還很難找到理想的對象。所謂“大器晚成”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在上策之選。
(五)英雄周圍有眾多美女,英雄寵愛出色的那一位。
一夫多妻是男權(quán)社會的標(biāo)志之一,史詩的傳承和講唱者基本都是男性,英雄身上寄托著男人的趣味和理想,眾星捧月也就成為必然。受到英雄寵愛和人民愛戴的,總是德、才、色三者兼?zhèn)涞睦硐肱浴8袼_爾王先后納妃十?dāng)?shù)位,高貴、美貌、堅貞的珠牡是他的至愛;關(guān)于江格爾的夫人,主要有兩個,一個美貌,一個智慧;瑪納斯有三位妻子,其中卡妮凱擁有所有的優(yōu)點,受柯爾克孜人民愛戴。
金庸是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小說中大致堅持了一夫一妻制原則,但還是喜歡講述一個男人和幾個女人的故事(女性作家瓊瑤則喜歡講述幾個男人爭一個女人的故事),以此取悅自己和讀者。不同的是,史詩婚姻多是征戰(zhàn)、賭賽的結(jié)果,是史詩年代的產(chǎn)物,而金庸則以現(xiàn)代人的觀念,將這種男女故事處理成一個個色彩斑斕的關(guān)于自由戀愛的故事。華箏的率直、黃蓉的精明,阿朱的善解人意、阿紫的刁鉆古怪、康敏的陰險狠毒,任盈盈的雍容大度、岳靈珊的移情別戀、儀琳師妹的一往情深,甚至靈鷲宮的侍女給虛竹換衣服的細節(jié),都被金庸處理得妙趣橫生、柳暗花明。
英雄后得到的,總是符合讀者審美理想、適合英雄事業(yè)生活的那一位。美貌自不必說,黃蓉的精靈古怪能彌補郭靖的木訥,任盈盈的包容適合令狐沖的自由散漫。讀者在閱讀中很容易就能得到一種替代性的滿足。
(六)一女兩男的婚姻賭賽。
婚姻賭賽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母題,據(jù)日本學(xué)者伊藤清司考證,早在堯舜禪讓傳說中就包含著“難題求婚型故事”的因子,舜在堯的兩位女兒的幫助下,順利通過了父瞽叟和弟象的三次致命迫害(也即三道試題),取得了堯的政權(quán)和兩位帝女的愛情。
理想女性不僅是男人迷戀的對象,而且是需要男人用自己的實力去爭取的對象。到遠方通過斗爭贏取美女和通過戰(zhàn)爭獲取戰(zhàn)利品,都是英雄所必須進行的冒險活動,而且大部分的美女爭奪戰(zhàn),終都體現(xiàn)為兩強相爭。
覺如賽馬稱王的獎賞之一,就是美女珠牡,而他的主要對手,也只有超同的長子?xùn)|贊?!督駹枴酚⑿酆楣艩枮榱巳⒌妹利惖淖坷蛸澋?,不得不完成岳父交給的三項有生命危險的任務(wù),殺死三大猛獸,還要與上天的著名勇士鐵木耳布斯進行賽馬、射箭、摔跤好漢三項比賽。金庸小說中典型的婚姻賭賽是桃花島上郭靖與歐陽克之爭,作為岳父的黃藥師同樣出了三道題目,其中兩道也有生命危險。不同的是史詩英雄往往三戰(zhàn)三勝,而金門英雄一勝一負又一勝,峰回路轉(zhuǎn),更加扣人心弦。
史詩賭賽是單純的武賭,金庸小說還有奇妙的文賭。西夏公主招親,志在必得的慕容復(fù)和其他招親者一樣,根本無法回答公主提出的三個問題,虛竹結(jié)結(jié)巴巴的幾句話,卻正是公主所要的答案。
另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賭賽中英雄一定會得到女方的事先或暗中幫助。覺如賽馬之前,珠牡幫他擒獲了赤兔馬,為他配備了好的馬鞍和馬鞭;洪古爾在卓莉贊丹的幫助下才殺死了三頭兇惡的猛獸。同樣,沒有黃蓉的幫助,郭靖不可能戰(zhàn)勝歐陽克;西夏公主的招親試題,就只為虛竹而來。賭賽婚姻本質(zhì)上帶有上古掠奪婚和服役婚的遺俗,女方的幫助,是為了在某種程度上彌補原始母題中兩情相悅的不足,以緩解男女雙方在賭賽中的矛盾和沖突,為將來的幸?;橐雎裣路P,這一情節(jié)很可能是史詩中后起的改良母題。
(七)英雄的裝備非常齊全。
對于史詩英雄,美人寶馬缺一不可。英雄的寶馬均有神奇的感應(yīng)能力。格薩爾王的赤兔馬神駿無比,甚至能遨游藍天,與人交談,它幫助覺如成功賭賽稱王;在蒙古族,駿馬更是英雄浪跡中時刻不能分離的可靠的助手,駿馬的出生往往是勇士誕生的先兆,神馬阿蘭扎就比江格爾年長一歲;瑪納斯除了擁有駿馬,還有巴里塔老人送給的金槍、寶劍、長矛、利斧,借以征戰(zhàn),無往而不勝。
金庸較早期的作品也有寶馬寶劍寶物情結(jié)。以郭靖為例,未出世時即已獲得丘處機饋贈“劍刃鋒利之極”的小短劍,劍上刻名“郭靖”,后來用它殺了銅尸陳玄風(fēng)。在大漠中,先是馬鈺為他抓來一對神雕,后來又遇小紅馬(傳說中的汗血寶馬),治馬大師韓寶駒一籌莫展,卻被郭靖一舉擒伏,這不是金庸安排的“天意”是什么?一馬雙雕,感應(yīng)神奇,跟隨郭靖行俠仗義,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但在金庸后期作品中,寶馬寶劍這些外在的硬件逐漸淡出,取而代之的是內(nèi)置的軟件。典型的是段譽的“六脈神劍”,隨手一指,就有莫大威力;其他如洪七公傳給郭靖的降龍十八掌、逍遙子傳給虛竹的逍遙神功、風(fēng)清揚傳給令狐沖的劍宗劍術(shù)。這一改良,使英雄有可能擺脫累贅裝備的束縛,大大提高冒險活動的自由度,為他們孤身探險、混跡人群、裝瘋賣傻、飛檐走壁等活動提供方便。
再到后來,連這些內(nèi)置的軟件都不用了,比如韋小寶,“人脈”就是他的法寶。但無論是硬件、軟件,還是人脈,英雄擁有常人不具備的行俠資源,這是肯定的。這也從另外一方面說明,在固定的模式和套路之下,依然有不斷創(chuàng)新的想象空間,實現(xiàn)有限變異。
(八)英雄體內(nèi),積聚了自然的精華。
綺依爾迪懷上瑪納斯的時候,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想吃神鳥的眼珠、老虎的心、獅子的舌頭。弗雷澤認(rèn)為這是一種順勢巫術(shù):“野蠻人大都認(rèn)為吃一個動物或一個人的肉,他就不僅獲得了該動物或人的體質(zhì)特性,而且獲得了動物或人的道德和智力的特性。所以,如果認(rèn)為某生物是有靈性的,我們簡單的野蠻人自然希望吸收它的體質(zhì)的特性同時也吸收它的一部分靈性。”[5] 這種觀念普遍存在于世界各民族。中國民間有“吃什么補什么”的說法,所以作者往往調(diào)動各種吃的方式,對英雄的體質(zhì)進行“惡補”。
梁子翁“照方采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種珍奇的藥物飼養(yǎng)”[6],本望蛇血能幫他增大功力,卻非常意外地全被郭靖給吸了去。段譽身中劇毒,全身僵硬,只是等死,沒想到卻有一個號稱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自己爬進了他的胃里,不僅攻下了段譽體內(nèi)的毒,更讓他從此百毒不侵。這些離奇的機緣巧合,完全可以看作是金庸施與英雄的順勢巫術(shù)。
金庸的聰明在于絕不會將某一種招數(shù)用到老,甚至?xí)谙乱徊孔髌分泄室鈱⑦@一招反過來用。到《笑傲江湖》,令狐沖重傷以后,各種各樣的武林人物爭相為他療傷,大家想盡辦法用盡天下的名貴藥材對他狂轟濫炸,沒想到全都火上澆油適得其反,巫術(shù)至此失靈。正如朱子柳用來大顯神威的書法武功,到了禿筆翁手里,就被令狐沖破得沒有還手之力。當(dāng)然,隨后金庸一定會施以一招奇妙的武功,再次化險為夷,將所有的不利因素轉(zhuǎn)化為有利條件。表面上反用,實質(zhì)上還是變異的化用。
(九)英雄結(jié)義和兄弟背叛。
結(jié)義和背叛,是同一層關(guān)系中的正負兩極。德國著名蒙古學(xué)家海希西教授認(rèn)為,英雄結(jié)義母題是氏族社會瓦解、部落聯(lián)盟建立的社會發(fā)展進程在英雄史詩中的投影。[7]無論部落還是個體,聯(lián)盟是一種將有限力量無窮擴大的有效方式,結(jié)義是孤立無援的少年英雄相互尋求支持的需要。在弱肉強食的暴力世界中,結(jié)義是一種相互的心理依托,激勵斗志的力量源泉,是英雄征戰(zhàn)時的精神根據(jù)地。
任何形式的結(jié)義,總會凸顯一個主要英雄人物,這是因為英雄的陽剛精神和男性的自我意識、英雄氣概,必須在一個同齡的男性團體中才能得到充分的發(fā)揮和肯定,而團體需要一個能凝聚人心的核心成員。
江格爾是個非常出色的組織者,他周圍“聚集著雄獅般的壯的好漢”,他與英雄洪古爾5歲結(jié)為兄弟,兩人同生死共命運,共同創(chuàng)立了寶木巴國;瑪納斯結(jié)義阿里曼別特之前,還夢見一把鋒利的寶劍變成一只猛虎來到自己的身邊,又變成一只雄鷹落到自己的臂上。段譽未見蕭峰之前就已心向往之,虛竹更是未見蕭峰時,已然將之稱作“大哥”,三人在少林寺前、眾敵環(huán)侍之時,旁若無人地義結(jié)金蘭、痛飲烈酒,著實豪氣干云。令狐沖小涼亭中偶遇向問天,雖說心態(tài)不同,但形勢兇險并無二致,獨孤求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頭也如出一轍。結(jié)義對于個體來說,是強強聯(lián)合,放在大敵當(dāng)前的背景中,則是以弱勢對抗強敵的需要。
有正就有負,有結(jié)義就會有背叛,兄弟背叛也是英雄故事中常見的母題。這是私有制產(chǎn)生,財產(chǎn)分割過程中必然產(chǎn)生的話題。背叛的理由只有兩種:嫉妒和私欲。
《格薩爾王》中,超同是個類型化、典型化的陰謀家,先與兄長森倫爭權(quán)奪利,后又出賣國家機密;《瑪納斯》中,父子、叔侄、兄弟、夫婦之間,處處充滿背叛,著名的如勇士坎巧繞對賽麥臺依的背叛,尤為驚心動魄,令人震撼。金庸作品中,楊康為了榮華富貴,不惜背叛自己的父親、兄弟,多次加害郭靖;段延慶為了與兄弟爭奪王位,惡貫滿盈;全冠清為了一己之私,不惜置蕭峰于死地;東方不敗為了教主之位,無期囚禁任我行;勞德諾為了偷取武功秘籍,誣蔑構(gòu)陷令狐沖。當(dāng)然,他們的下場也是一樣的,若非自取滅亡,就是身敗名裂。
(十)英雄事業(yè)未竟時死而復(fù)生,大勢既定時死或退隱。
再生母題源自上古神話。這一母題存在于各民族英雄史詩,也存在于金庸作品之中,盡管表現(xiàn)各異,但都遵循著“英雄——被害——出現(xiàn)搭救者——尋找搭救方法——死而復(fù)生”這一基本模式。
江格爾5歲時曾身中毒箭,是丹娜夫人敷神藥,施神術(shù),退出毒劍,使他死而復(fù)生;瑪納斯也曾誤飲毒酒,是卡妮凱施用神藥,使丈夫死而復(fù)生(一說仙女救活);格薩爾王雖然未死,但曾誤飲迷魂藥,把過去的一切忘得干干凈凈,其清醒過程,也可視作一次再生。在此,女性作為施救者的反復(fù)出現(xiàn),具有明顯的象征意義。文化學(xué)的觀點認(rèn)為,古人認(rèn)為女性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她們既然能孕育生命,也必定擁有使人再生的能力,所以說這是母系社會女性崇拜觀念的遺留;但從故事學(xué)的角度看,親近女性適合擔(dān)任男性身體方面“神奇助手”的角色,幫助男主人公擺脫生理困境(包括擺脫死亡威脅),是她們應(yīng)盡的義務(wù),而男性與男性過于親近的生理治療是令人不適的。
在現(xiàn)代小說中,金庸不可能真的讓英雄死去,但也不能少了英雄這一劫,一般會讓英雄受幾次重傷,或是患上一次不治之癥,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而治病療傷的過程中,總有一些親近的女性不離不棄地呵護著他,為他奔波忙碌。比如令狐沖重傷以后,儀琳師妹、任盈盈、藍鳳凰,個個不辭勞苦,殫精竭慮。
“肉體再生”反映的是人對死亡的恐懼和征服欲望,為了讓英雄不死成為可能,金庸還特意塑造了一些像平一指這樣的神醫(yī)形象,類似于《水滸傳》的安道全。
在金庸小說中,我們還可分析出具有象征意義的“精神再生”母題,這是一種類似鳳凰自焚自新的境界。蕭峰遭逢丐幫內(nèi)訌之后,接連受到連串打擊,這一含冤受屈的過程,也是他重新確立自己民族觀的過程;同樣,令狐沖介于正邪兩派中的所見所聞,終導(dǎo)致了他退隱的念頭。英雄歷經(jīng)磨難,也在思想上重塑了一個自我。這種精神再生的母題是史詩所不具備的。
文學(xué)作品中的主人公要終成為英雄,就必須在既定的時空中完成既定的任務(wù)。假若“出師未捷身先死”,就無法保證故事的連貫性和完整性,這一要求也決定了英雄在這一時空中必須一直活躍在既定的舞臺上,不得中途退出。只有當(dāng)雨過天晴,大局已定的時候,英雄才有退出的可能。
英雄的退出有兩種方式:作為主動退出的歸隱和作為被動退出的死亡。
民間文學(xué)的悲劇意識不強,人們更愿意英雄以歸隱的方式退出。格薩爾王功德圓滿之后,傳位給甲擦之子扎拉王子,便被神族接回了天界;《笑傲江湖》結(jié)束之時,令狐沖把恒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任盈盈把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給了向問天,夫婦倆散仙云游去了。
但在這種以武力解決矛盾的暴力世界中,死亡終不可避免。而且,唯有死亡,才具有真正悲劇的意義。正如別林斯基所說:“我們深深同情斗爭中犧牲的或勝利中死亡的英雄,但是我們也知道,如果沒有這個犧牲或死亡,他就不成其為英雄,便不能以自己個人為代價實現(xiàn)永恒的本體的力量,實現(xiàn)世界的不可逾越的生存法則了?!盵8]
英雄必須是勝利者,如果同時又要成為悲劇人物,的死亡方式是讓英雄死于自己無法克服的缺點。瑪納斯與昆吾爾之戰(zhàn)大獲全勝,由于瑪納斯樂而忘返,以至被埋伏在路邊的敗將昆吾爾用毒斧擊中頭部而死。蕭峰成功完成“西安事變”之后,以其剛烈個性,自覺開罪于遼主,又不愿茍活于大宋,終自殺于兩軍陣前。蕭峰之死,悲愴壯烈,終成就了他金門英雄人的崇高榮譽。
[1] 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陳平原小說史論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75頁。
[2][法]茲維坦·托多羅夫:《敘事作為話語》(朱毅譯),張寅德編選《敘述學(xu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294頁。
[3][法]羅蘭·巴特:《符號學(xué)美學(xué)》(董學(xué)文、王葵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10頁。
[4] 仁欽道爾吉《〈江格爾〉論》,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247頁。
[5][英]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張澤石譯),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705頁。
[6] 金庸:《射雕英雄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第336頁。
[7] 參見郎櫻《〈瑪納斯〉論析》,內(nèi)蒙古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313頁。
[8][俄]別林斯基:《別林斯基論莎士比亞》(李邦媛譯),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古典文藝?yán)碚撟g叢(卷一),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第5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