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頭一看》創(chuàng)作談:螢火蟲之光
最小的表弟九歲時,我十四歲。他是我們一輩表兄弟里長相最好的,眉眼歐化,高鼻深目與飽滿雙唇間,時刻充盈著溫暖而得體的笑容,并且不動聲色地聰明,摔鐵片、打撲克或者放風箏,無論玩哪款游戲,只要他出手,馬上一騎絕塵。他勝了,靜靜一笑,像瓦片在水面劃過,華麗、輕盈、干凈,很快就無痕。一切本來都多么好,父慈母愛,家境優(yōu)渥,上全省最好小學,住全市最佳地段。突然在秋天一個傍晚放學回家的路上,僅僅好奇地一抬頭,同伴一塊鐵片就恰好落進左眼瞳孔。鐵片很輕薄,卻像塊巨石砸下來,緩緩進行中的生活剎時兵荒馬亂。
漫長的治療展開了,從福州的部隊醫(yī)院到上海、北京、廣東的名醫(yī),時光水一樣流著,他個子長高長大,左眼卻凝固在九歲秋天的那一刻:失去視力,僅剩模糊光感。他的人生也凝固了,所有的可能性都被那塊鐵片帶走。初中畢業(yè)就招工進廠,然后結(jié)婚,然后幾十年始終丁克著。時代飛速旋轉(zhuǎn)變幻,他卻在這一切之外,不用智能手機,不進家族微信群,不湊任何紅白喜事。偶爾出現(xiàn),臉上雖仍掛著溫和笑意,但縮在角落,不搭腔,不插話,不開懷,不主動提起自己任何生活情況。我注視沉默的他,一遍遍暗暗揣測他內(nèi)心波紋。以僅剩的一只眼看到的世界,與別人完好的兩只眼所見斷然不同,他貌似平靜的背后,沮喪會在什么時刻突如其來?疼痛又會以什么形式密布全心?
他九歲這場變故,曾是家族中次第而至的話題,長輩們在眉頭緊鎖中連綿唉聲嘆氣著,卻沒有一個人提到“報仇”或“賠償”這樣的字眼。他自己更沒有,他失去了一只眼,漫長的時光里似乎只忙著一件事: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默默把傷口舔出盔甲般堅硬的疤,以此罩住自己。生活予他以淋漓鮮血,他卻扔下刀槍,連進攻的姿態(tài)都絕然放棄,后退,萎縮,淡得像煙,輕得如風,至于今。
所以,《仰頭一望》這部中篇與他密切相關(guān),但也僅是借他的杯子,裝入我心底的喟嘆。小說動筆過程我跟他通過幾次電話,打聽一些細節(jié)。他叫著姐,聲音還是以往那么軟糯;他緩緩講著,不時羞澀笑起,仿佛揭的是哪個熟人的不堪往事。話筒里有背景音樂輕柔響著,他家客廳裝有環(huán)繞音箱。音響和手機是他唯一使用的現(xiàn)代機器,他不看電視,不玩游戲,不上網(wǎng),不開車,不介入大部分人所熱衷和向往的一切。當年無意間失手將鐵片扔進他眼里的那個同伴現(xiàn)在怎樣了?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樣的家境?他不記得了。
我的想象正是從這里出發(fā)的。如果那人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絢麗多姿的人生呢?如果隔著漫長歲月兩人重新面對呢?所有人的一生其實都是冒險之旅,不同形式的傷害潛伏各處,隨時可能張著利牙突如其來,不由分說就扎進生命里,那么多徹骨的疼痛我們唯有靠一己之力悄然吞咽和消化,一次次心如刀絞后再一次次默默承受。
小說里我讓這個叫徐明的男人有個做過報社記者的兒子,洞明世事的兒子與父親的生存態(tài)度完全不同,他以現(xiàn)代手段完成了一次非正常意義的報復,不料竟使徐明再次受傷——這次不是九歲時的外傷,而是傷及內(nèi)心。偷窺與舉報,這樣的行為遠遠超出他認知的道德底線,當年傷害并改變他以及全家一生命運的人,頓時反轉(zhuǎn)成他所負疚的人。像只蝸牛,他一直縮緊身體卑弱地活著,哪里能習慣禍及別人?絕望剎時膨脹開來,幾十年里所有涓涓積攢的委屈、忿然、不甘,都被點燃。五萬字的小說前面寫得極順,像一股被憋太久的水,閘一開就爭相往外涌,結(jié)尾卻猛地僵住了。第一稿我讓徐明死,從住的十六樓往下跳。這一生他被動空轉(zhuǎn)了,生命的滋味單薄寡淡,是不是也該有一個擲地有聲的感嘆號驚動塵世?但手敲著鍵盤,內(nèi)心卻越來越激烈地嘶喊抵觸。然后仿佛害怕成真,幾秒鐘后就慌忙刪除了。再寫時,給了他可選擇的生機。那一天,那一刻,我忽然心一松,淚水盈眶地長長吁了一口氣,宛若自己在命懸一線后,又絕處逢生。他活下來了,活在我們周圍。
蕓蕓眾生,大部分都不過是庸常的個體,從牛鬼蛇神叢中穿過,能無害,且善良本份,至少就有了熒火蟲般的光,雖微弱,卻也撕開暗夜,閃閃發(fā)亮。
怕燙手般,小說寫完第二天就發(fā)給《收獲》主編程永新老師了,他給了很多有益的意見。再改,改成現(xiàn)在這樣。感謝《收獲》。感謝表弟。感謝這煙火濃郁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