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1年8月號上半月刊|秦立彥:迎春花(組詩)
舊的電子郵箱
我忽然想起自己有幾個舊的電子郵箱,
密碼已經(jīng)忘記。
里面還堆滿生塵的郵件,
或許有新的廣告投進來,
或許偶爾有一封探問的信,
如同拋入大海的石子,
聽不到回音。
再過一百年,
我們會留下多少電子郵箱?
每一個都掛著生了銹的鎖。
我想象它們堆積在曠野,
一眼望不到邊。
還有無數(shù)不再更新的微博、微信,
并不消失,然而失去了體溫,
仿佛太空中飄浮的飛船碎片。
失 眠
那些可羨慕的生物——
貓,孩子,有的成年人,
那么快就入睡。
對世界需要有多大信心,
才能把自己全部交付給黑夜。
我守護著他們的睡眠,
如同警惕的哨兵。
我聽見一陣一陣風低聲而來,
我聽見時間低聲流去。
我確證昨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星辰?jīng)]有脫離軌道,
山依然在原來的位置,
只除了我的一念一念像飛散的鳥群,
我無法聚攏它們,
也不知它們?nèi)ハ蚝翁帯?/p>
散開
當時我們一起出發(fā),
大家手拉著手,
仿佛幼兒園里做游戲的孩子,
分不清別人和自己。
一年一年過去。
有一天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
人們都不見了,
周圍這樣安靜。
有幾個人無聲地消失于黑夜。
別的人們走在了別的路上。
歧路通向更多的歧路,
通向平原,山地,四面八方。
我們散開,
如同遙遠的星。
我們的光許多年才抵達彼此,
我們永遠無法同時。
南極石
一塊不在南極的南極石,
如同一尾出水的大魚,
一只伏在地上的笨拙的鳥。
北方土地上的南極石,
它忍耐著春天的繁花,
這沒有冰雪和企鵝的日子。
仿佛南極都已消失,
只剩下它,
仿佛它被南極拋擲在此處。
在陌生的校園里,
被陌生的目光注視。
關(guān)于身體的想象
有時,我想象我的身體是一匹馬,
而我是騎手。
我們?nèi)找贡捡Y在路上。
在每一個驛站我喂它吃草,
對它說話,梳理它的鬃毛。
我們離不開彼此,
我們共同渴望著遠方。
有時,我想象我的身體是無數(shù)忙碌的細胞,
有各自的生命,
組成村落,城市,大大小小的國。
它們把生命交托給我。
它們不知道靈魂,
只希望能一直忙碌,一直活著。
迎春花
哪怕是在霧霾里,
在剛剛下過一場雪的日子,
在水泥的馬路邊,
隆隆的車聲之中,
它們依然開放,
仿佛一盞盞燦爛的燈。
它們只有一個執(zhí)著,
就是抓住永恒中這屬于自己的一瞬。
它們把全部的熱情都貫注于此。
萬千未開的花蕾,
如同搭在弦上的箭,
不能不發(fā)。
否則,過去一年的沉默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要忍耐寒冬和別的一切。
楊樹的眼睛
我看著春天的楊樹,
它們也看著我。
它們睜著許多眼睛,
面向四方。
那是它們一次次斷臂后留下的傷痕。
有的眼睛凌厲,有的柔和,
有的驚詫,有的困倦。
它們看見一個又一個春天,
后來是霜雪,
看見不同的人經(jīng)過身旁。
我走在楊樹林里,
被許多眼睛注視,
知道它們在自己身后,
默默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目光。
孩子的往事
孩子說起自己的往事。
她說她記得南城舊居的一切,
那吃掉了綠蘿的兔子,
陽臺上她寫的“禁止吸煙”四個字。
她清楚地記得妞妞,
但志偉她已經(jīng)忘記了。
轉(zhuǎn)學后的幼兒園大班,
她記得幾個要好的同學,
一個頑皮的男生,
其余的都忘記了。
我聽著她的回憶,
仿佛看到一些主題,一種節(jié)奏。
已經(jīng)有幾件事凸顯,
一直不會被忘記。
有幾個人凸顯,包括我,
不會被忘記。
我看見她越來越深地走進了世界之中。
我希望她知道一切,
又希望她像小獸一樣無知。
然而她已經(jīng)登上了那無法停留的時間之船,
她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風景,
一些風景對于她已經(jīng)屬于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