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吳中杰:魯迅的不朽
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由于強調“文藝必須服從于政治”,并以政治立場作為評價作家的首要標準,因而在魯迅研究工作中,就較多地從政治的角度來闡揚魯迅精神,在各種選本中,大抵也選錄他與政治關系密切的文章為主,而且,還把他曾經說過的“遵命文學”一語,當作一種口號來宣揚,從而把魯迅塑造成一個“服從政治”的作家,供人效仿。
然而,這種政治化了的魯迅,并非真實的魯迅。魯迅是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堅持自己獨立思想的作家。
早在1907年所寫的文章中,魯迅就提出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的主張,五四時期,他又提倡“個人的自大”,反對“合群的自大”。這都是個性主義的表現(xiàn),強調的是個人思想的獨立性。1927年底,他在上海暨南大學作過一個題為《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的演講,很可注意。在這篇演講中,他強調的是:“文藝和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他說:“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最不喜歡人家要想,要開口”,而文學家則喜歡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他們“對于社會現(xiàn)狀不滿意,這樣批評,那樣批評,弄得社會上個個都自己覺到,都不安起來,自然非殺頭不可。”魯迅在這里所說的,大概不只是過去,而且也預測著未來,這是一種普遍規(guī)律。正因為發(fā)表獨立見解之難,所以在中國歷史上,一向少有獨立文人,而多“幫閑文人”和“幫忙文人”。30年代,魯迅寫了許多批判“幫閑文人”和“幫忙文人”的文章,并且指出,屈原的《離騷》,也只是不得幫忙的不平。此論的要點,就是反對文人對于權力的依附,而要求文人有獨立的人格和獨立的思想。
不錯,魯迅在特定情況下,對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曾說過:“這些也可以說,是‘遵命文學’?!边@里,“也可以說”幾個字,已透露出幾分勉強的意思。而且,接下去他就說:“不過我所遵奉的,是那時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揮刀?!倍@所謂遵奉“革命前驅者的命令”,也只是“與前驅者取同一的步調”的意思,并非真的接受什么人的命令。
其實,魯迅一向是反對奉命寫作的。他在《革命時代的文學》中說過:“好的文藝作品,向來多是不受別人命令,不顧利害,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流露的東西;如果先掛起一個題目,做起文章來,那又何異于八股,在文學中并無價值,更說不到能否感動人了?!濒斞缸约壕鸵幌驁猿知毩⑺枷氲模词沟胶笃?,他參加左翼作家聯(lián)盟,同情共產主義運動,但也仍是根據(jù)自己的思想感受寫作,而不愿接受什么人的指令。1930年5月7日,當時中國共產黨的實際負責人李立三約魯迅至爵祿飯店談話,要求魯迅像法國作家巴比塞一樣,發(fā)表一個支持共產黨政策的宣言。魯迅對于當時共產黨的左傾政策,本來就心存疑慮,而且,公開發(fā)表宣言,等于是要他赤膊上陣,與他一向所主張的壕塹戰(zhàn)思想不符,所以為他所拒絕。魯迅回家之后說:“我們兩人各人談各人的。要我像巴比塞那樣發(fā)表一個宣言,那是容易的;但那樣一來,我就很難在中國活動,只得到外國去住起來做‘寓公’,個人倒是舒服的,但對中國革命有什么益處!我留在中國,還能打一槍兩槍,繼續(xù)戰(zhàn)斗?!?936年,魯迅與上海文藝界地下黨負責人周揚等人的公開沖突,亦非偶然,而且它的內涵也不僅限于解散左聯(lián)問題和兩個口號論爭。早在這之前,我們在魯迅致胡風、曹靖華等人的書信中,就看到他稱周揚等人為“英雄”、“元帥”、“工頭”、“奴隸總管”,指責他們的領導作風,并且說:“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后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這里所表示的,顯然是對于他們那種東方式的專制主義領導思想和領導方式的不滿。從周揚等人后來的回憶錄和訪談錄看,他們總以為自己是按組織原則辦事的,并不認為有錯。即使有什么錯誤,也只是對魯迅這樣一個特殊人物——被作為左翼文化旗幟看待的左聯(lián)盟主,有不夠尊重之處,卻并不覺得需要尊重一個作家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而問題恰恰在于,他們所堅持的這種思想原則和領導方式,與魯迅所堅持的文人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原則,是互相矛盾的,這才是沖突的根源。
對于魯迅的獨立精神,即使非常尊重他的共產黨員,也不能理解,而且頗有非議。據(jù)胡風晚年所寫的《魯迅先生》一文中回憶,兩個口號的論爭開始后,“國防文學”派放出流言,說“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是托派的口號,這時托派人物乘機給魯迅寫了一封“拉攏”的信,魯迅非常生氣,但他正在病中,無力起坐,也無力說話,《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是由馮雪峰代寫的。馮雪峰約胡風一道拿著擬稿去看魯迅,把擬稿念給他聽,“魯迅閉著眼睛聽了,沒有說什么,只簡單地點了點頭,表示了同意?!瘪T雪峰回去后,覺得對口號本身也得提出點理論根據(jù)來,于是又擬了《論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一文,又約胡風一道去念給魯迅聽?!棒斞革@得比昨晚更衰弱一些,更沒有力氣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表示了同意,但略略現(xiàn)出了一點不耐煩的神色。一道出來后,雪峰馬上對我說:魯迅還是不行,不如高爾基;高爾基那些政論,都是黨派給他的秘書寫的,他只是簽一個名?!倍斞缸约旱囊庖娔??胡風說:“到病情好轉,恢復了常態(tài)生活和工作的時候,我提了一句:‘雪峰模仿周先生的語氣倒很像…’魯迅淡談地笑了一笑,說:‘我看一點也不像?!憋@然,魯迅是不滿于這種越俎代庖的做法的,他不愿意被利用。這使我們想起他在《我和〈語絲〉的始終》一文中所寫之事:《晨報》因《語絲》的發(fā)行,頗受到一些打擊,派人來與孫伏園說和,孫伏園在得意之余,忘其所以,曾以勝利者的笑容,笑著對魯迅說:“真好,他們竟不料踏在炸藥上了!”這話,對魯迅刺激頗深,他說他聽了之后,“卻好像澆了一碗冷水,因為我即刻覺得這‘炸藥’是指我而言,用思索,做文章,都不過使自己為別人的一個小糾葛而粉身碎骨,心里就一面想:——‘真糟,我竟不料被埋在地下了!’我于是乎‘彷徨’起來?!边@兩件事,表面上看來,很不相同,但就內中所反映出來的魯迅思想性格而言,卻是一致的。
后來,那些高舉魯迅旗幟的人,對于魯迅這種獨立性格,也是不予肯定的。他們對于魯迅還是有保留看法的,只是為了政治上的需要,而不特別說出,卻從另一方面突出地強調魯迅曾經說過的“遵命文學”的口號。
當然,堅持作家的獨立意識,不贊成文藝服從于政治,并不等于說文藝應該脫離政治。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說:“據(jù)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這里所說的政治,是寬泛意義的政治,是指人間世事而言,而并非指政治家的政治。所以魯迅的創(chuàng)作,并非服從于某種政治路線,而是著眼于社會人生。他寫作大量的雜文,主要是從事于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亦即批評中國的舊社會和舊文明。
從本質上看,魯迅是位思想家。他之所以從事文藝運動,如他自己所說,是以為文藝最善于改造中國精神。而他之所以被稱為革命家,則是由于他在文化革命上的功績。他是一位文化思想上的革命家,而非政治革命家。人們往往以為思想家必須有一個包羅萬象的哲學體系,或者是有一種可資號召的主義。其實并不盡然。歷史上有許多思想家是以對現(xiàn)實理解的深刻著稱,他們雖然沒有哲學體系,也不標榜什么主義,但他們的文章和言論足以啟迪人心,引導人們前進,對時代所起的作用,遠勝過書齋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些體系和主義。魯迅就是對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都理解得非常深刻的思想家。讀魯迅的著作,特別是讀他的雜文,能培養(yǎng)我們的觀察力和思考力,有助于我們對現(xiàn)實問題的理解。
魯迅以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著稱,但是,他的著眼點顯然不在于各種文化派別的“原教旨”,而在于它們對于后世的影響。也就是說,魯迅是從現(xiàn)實情況出發(fā)來評價傳統(tǒng)文化,并決定對它的取舍的。他有一篇雜文的題目是:《在現(xiàn)代中國的孔夫子》,就說明他注重的是儒學在現(xiàn)實中的作用,或者說,現(xiàn)實中的權力者是如何利用孔夫子來為自己謀取利益的。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話是:“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边@句話有排山倒海之勢,看似非常激烈,但是并不盲目。他是從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要踏倒的是有礙于生存、溫飽和發(fā)展的東西,而不是有利于生存、溫飽和發(fā)展的東西。在另一篇雜文里,他更明確地說出了他對待文化遺產的態(tài)度:“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只要問他有無保存我們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國粹?!蓖瑯訌倪@一立場出發(fā),他提出了“拿來主義”。這種“主義”要求我們根據(jù)本國的需要,放出自己的眼光,來吸取外國文化,而不是任外國人送來有害的東西。這種文化態(tài)度,至今看來,仍是可取的。
正因為魯迅是從實際出發(fā)來看待文化問題,所以他的文明批評總是與社會批評聯(lián)系在一起,從社會問題出發(fā),來挖掘舊文明的根子。如:從兒童被壓抑的精神狀態(tài),來批判以長者為本位的孝道;從照相之類,發(fā)掘中國人的保守思想和畸形審美心態(tài);從銅鏡紋飾的變化,看歷代不同的文化心態(tài);從袁世凱稱帝時貨幣貶值所引起的恐慌,悟出中國的歷史,實質上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的循環(huán);從“面子”問題,挖出國民思想的虛假性;從《論語》派之提倡超脫現(xiàn)實,剖析隱士文化的矛盾性,等等。即使有些沒有直接與某種文化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的社會思想,它的形成,也是有一定的歷史文化背景。魯迅的雜文,既有現(xiàn)實的針對性,又寫出了它的歷史根源,所以具有它的深刻性。
既然有現(xiàn)實針對性,就必然要介入社會斗爭。在斗爭中,魯迅始終站在社會正義這一邊,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并且用他鋒利的筆,戳穿虛偽的假面,揭出麒麟皮下的馬腳來。
有些人指責魯迅的文筆太尖刻,說他太喜歡罵人,但從論戰(zhàn)的實際情況看,魯迅倒常是后發(fā)制人的。比如,梁實秋以“盧布說”的大帽子來扣左翼作家在先,魯迅才罵他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澳帽R布”在當時是可以致死的罪名,而“乏走狗”之類,則只不過是揭露性的言辭而已。所以魯迅主張出版雜文集子時,應將對方的文字也收入,才能了解當時的實際情況,否則還以為一方在對空打太極拳?,F(xiàn)在,對手的文字大抵已經泯滅,于是只覺得魯迅的雜文尖刻了。
但是,要讀懂魯迅的雜文,也確實不很容易。這需要有相當?shù)纳鐣啔v和歷史知識。魯迅在1936年4月2日復顏黎民小朋友的信中,就說:“拿我的那些書給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看,是不相宜的,要上三十歲,才很容易看懂?!倍坏┳x懂了,那就會得益無窮。每讀一遍,就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會。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表層的變動雖然很大,但深層文化卻觸動不夠,舊的思維模式保留得很多。魯迅所批評的是深層文化,所以他的雜文至今讀來,仍很有現(xiàn)實感。當然,這也并非好事。正如魯迅自己所說:“我以為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p>
魯迅自然也有缺點,也有判斷失誤之處,也有時代的局限性,但就總體而論,他的大多數(shù)見解,至今看來,仍是正確和深刻的。作為一個歷史人物,這是非常難得的。因此,他的影響力經久不衰。
魯迅不是靠人為的吹捧而偉大,他是以自己的作品顯示出他的不朽。拂去魯迅身上涂抹的東西,這才是真的魯迅,偉大的魯迅。
(原載于《魯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