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一次分神》
作者:胡桑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8月
ISBN:9787532179343
定價:48.00元
四、寫作始于一次分神
那么,寫作,之于我,到底是什么?寫作只是如實寫下自己經(jīng)歷了的生活?還是去重新構(gòu)造自己、改變自己?或是用另一種方式來生活著當下的生活?
胡桑是我的筆名,諧音于湖桑,后者是我老家湖州的一個桑樹品種。家里的房子后面生長著一大片浩瀚的桑樹林。我曾經(jīng)一直漫游其中。我在大學時開始使用這個筆名,漫游在異鄉(xiāng),我卻與自己的故鄉(xiāng)和解了。我不想只生活在原名里。筆名是生活的增補和溢出。這種方式類似于寫作。寫作始于一次分神、忘我、偏移、構(gòu)造。無可奈何的是,這又會被誤解為一種試圖逃離、甚至缺失了責任的寫作。但是這個筆名還有一層意思,我想要去轉(zhuǎn)化當下的生活,而不是逃離。因為我保留了我的姓,這是我與親人、生活、故鄉(xiāng)、土地的聯(lián)系。大衛(wèi)?格羅斯曼(David Grossman)曾在一個訪談中說過:“寫作是我理解人生的一種好方式。只有寫作,我才能理解人生。通過寫作來理解自己和家人所經(jīng)歷的不幸。通過寫作正確地了解生存境況。在寫作時,很多事情變得清晰了,越寫越覺得寫作確實是應對失落、毀滅與生存的好方式?!蓖ㄟ^寫作,我理解了自己和他人。那些幸運的、不幸的記憶都可以在寫作里融解而煥發(fā)出如夢似幻的氤氳,讓我激動不已,又恍惚迷戀。不過,終我收到了明亮日子的邀請。
寫作者是通過他者而成為自己,一個更豐盈的自己,關于自己的自己,一個元自己。我在寫作中一直試圖抵御頑固的本土、地方、民族,不想讓自己成為貼著地域標簽或民族標簽的作家。當然,我并不排斥自己身上的地域性或民族性,但前提是,我需要一種開放的地域性或民族性,讓寫作保持游走的流動性。我的散文集《在孟溪那邊》就是往這個方向努力的文本。孟溪就是我生于斯、長于斯的那個村子。世界文學則讓我得以辨認自己的封閉與貧乏,從而去渴慕敞開和流動。
只是當初我誤以為世界文學將我引向了另一個外在的世界。如今我驀然回首,悟出這個世界其實是從當下生活中發(fā)展出來的一個世界,一個更具有可塑性的世界,它是內(nèi)在的,而不是外在的,它是流動的,而不是凝固的。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猶如星叢,相互彌補、牽引,共同構(gòu)筑了世界文學空間。當然,這是一個烏托邦。目前的境況是,巴黎、倫敦、紐約或者柏林充當著世界文學的權(quán)力中心。
但這絲毫不妨礙我們?nèi)ラ喿x來自巴黎、倫敦、紐約或者柏林的文學作品,我們通過閱讀他者而更加豐盈,甚至我們必須閱讀,不然就只能夜郎自大、固步自封于凝固的語言之井。這絲毫不妨礙我們用漢語寫作,甚至更需要我們用漢語寫作。因為,通過漢語,我們才能呈現(xiàn)這片土地上的生活,而通過外語或者翻譯中的漢語,我們能夠讓這片土地上的生活有了鮮活游動的層次。自我不是他者的影子,他者更不是自我的鏡像,他者是的,永遠保持著陌異,因而能夠糾正自我的妄自菲薄,打開封閉的自我。他者,因為其陌異性,也讓我們看到了生活中殘忍的法則、權(quán)力和束縛性的力量,因而可以讓我們?nèi)ソ沂荆踔寥シ纯?,去消解那些龐然大物?/p>
他者永遠保持陌異,糾正自我的妄自菲薄。
取道世界文學,我開始重新打量眼前的、當下的生活。我曾經(jīng)渴望的其實不是外在的生活,而是陌異的、變形的內(nèi)在生活,超越束縛在日常認知中的生活,不斷被“翻譯”著的生活。我還想說,這是一種反抗民族、國家、文明中心的“翻譯”,不僅反抗西方這個中心,也反抗著中國這個中心。寫作,即轉(zhuǎn)化、提煉當下生活,并非臣服于趨向中心的生活,而是揭示去中心的、塑形著的生活。在這樣一種寫作中,我又開始愛上了當下生活。翻譯,讓堅不可摧的壁壘、鐵絲網(wǎng)、圍墻、戰(zhàn)壕土崩瓦解,讓語言流動起來,讓每一個人的生活流動起來。
寫作讓我們克服(而不是舍棄)了當下現(xiàn)實,克服了其封閉性和束縛性,給了我們一種想象別樣生活的可能性,去構(gòu)造另一種更敞開、無限、流動的生活的方式。這個時候我們需要“世界文學”這個概念?!笆澜缥膶W”能夠解放寫作,正是因為它的異質(zhì)性。它是在民族之間產(chǎn)生的,是在翻譯之中形成的,它永遠不可能超越翻譯,也不會凝固于一個中心——趨向中心的翻譯也應是對中心的進攻、滲入、占有和棲居,是對中心的瓦解,對固有語法的擾亂和增殖。翻譯意味著相互的改變和塑造。不存在一個中心可以凌駕、侵吞其余的語言、民族、國家和文明。世界文學是包容異質(zhì)性的文學,而不是排斥異質(zhì)性的文學。我們需要世界文學??赡艿纳畈皇窍胍艛D當下的生活,而是更好地認知、提煉、改造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拆解其幽暗不明的那些束縛性的法則。我們需要可能的生活。寫作就是去中心的,朝向他異的,朝向陌生的,朝向可能生活的語言行動。
文學是什么?這個問題應該是一個寫作者需要回答的。如果文學可以是一切,那就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就沒有意義。從廣義而言,文學可以是一切表達,進一步而言,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表達。文學對創(chuàng)造性的表達有著天然的執(zhí)著。什么叫創(chuàng)造性表達?倘若文學只能用固有的語法和詞匯去書寫一種特定的、一成不變的、無從改變的生活,就失去了意義。文學總是對某種生活、某種特定的書寫進行糾正甚至超越。文學作為表達,可以是政治的,哲學的,審美的。但是,無論如何不能超越創(chuàng)造性的表達本身。文學是對語言建制的不斷更新和超克。語言所傳達的精神一經(jīng)流散,就無從徹底根除。不過,漢語具有強大的變形能力,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文明可以在現(xiàn)代徹底地重新開始,但需要對漢語的表達形式及其精神內(nèi)容的建制不斷地改造。漢語自古以來就是一門極為開放的語言,不斷在吸收中變形,卻沒有被任何一種外來語代替。變形和翻譯要在星叢關系中完成,而不是在趨向中心的運動中懶惰地完成,不能將自己整個地交出去。
我們應該有勇氣去變形,而不是回避。在實踐中,可以吸納他者的力量,但不是復制他者。如果我們一直讓文學只表達一種生活,一直用一種方式表達同一種生活,那么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就消失了,生活的頑固的暴力也就變得不可一世。我們也不能直接搬運一種外在的生活。我們不能要求一個作家必須書寫何種生活。外國文學的意義在于它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不同的表達,表達同一種生活的不同方式,或者重新審視同一種生活的不同方式,同時會形成認知的開放性和流動性。這樣的外國文學屬于世界文學。但是,如果外國文學成為了寫作的模板,固定的形式,那么,它就已經(jīng)背叛了世界文學。我從來沒有拒絕過去關注生活,或者說,從未停止過熱愛生活。不管熱愛何種生活,但是文學作為一種書寫手段,必定擁有特殊的形式和方法,我們不能忽略這個形式和方法。熱愛生活,首先是去感受生活,深入認識生活的面貌。外國文學所提供的方法,必須在我們自己的語言和生活中改造、變形,必須被熔煉成我們看待自己生活的方法、感受我們自己生活的能力。任何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作品都是還原了而不是縮減了生活的復雜性,都展現(xiàn)出對生活本身的不可約束的想象力。我們需要面對當下生活的倫理和政治。一個作家,除了能夠?qū)懽?,需要完成生活所要求的其他職責:倫理、政治的職責。作家不應該只能夠?qū)懽鳌?/p>
在“世界文學”的時代,寫作仿佛成了能夠跨越邊界的事情,不僅是跨越語言、民族、文明的邊界,也能跨越階層的邊界,年齡的邊界,性別的邊界。如此,寫作浩大、開闊,在邊界上任意穿行。不過,說到底,寫作依然是一件自由的、自然的事情,起源于一個人對語言和表達的愛,一份屬己的愛、權(quán)利和快樂。只是當每個人想要去探索寫作的尺度,就要調(diào)適和語言的關系,辨認自己的語言能力和語言特征,聯(lián)結(jié)文學傳統(tǒng)、當下生活,建立與他人及其共同體的關系,穿越重重邊界,從陌異語言及其文明那里吸收潛能。在這樣的尺度里,寫作是公共的事情,不僅可以討論,甚至可以判斷、爭辯。但這依然不影響屬己的權(quán)利和快樂。正是這樣的權(quán)利和快樂一直激勵著我去閱讀,并寫作,寫下我在閱讀中的發(fā)現(xiàn),寫下日常中錯綜復雜的語法和規(guī)則,寫下生活賜予我的生命的律動,以及思想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