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萊爾發(fā)來的旅行邀請
古斯塔夫·庫爾貝繪制的波德萊爾像,1848 不旅行的波德萊爾留給我們一首《旅行》,更為著名的還有《邀游》這首短詩,標題直譯便是“旅行邀請”。
和“靈魂”的內(nèi)心對談,作為一種現(xiàn)代歐洲詩歌題材,至少可以上溯到但丁,而波德萊爾把它變?yōu)榱恕叭松t(yī)院”中的一系列旅行邀請。今年是波德萊爾誕辰200年,紀念之際,我們?nèi)匀簧钤谔厥鈺r期,身處于一個既緊密互聯(lián)又旅行受限的“世界”。
“人生是一座醫(yī)院,其中,每個病人都被想調(diào)換床位的欲望纏住?!边@是夏爾·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 (Le spleen de Paris)中《這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的開頭。2020年春,新冠疫情席卷法蘭西,當我在詩人的祖國經(jīng)歷著當時所謂歐洲大陸最嚴格的全國“封禁”(confinement)時,重讀到這一句,心中又有一份別樣的壓抑。而轉(zhuǎn)年2021,全球疫情尚未過去,我們已迎來了19世紀偉大詩人波德萊爾的誕辰200周年紀念,也繼續(xù)被自己的“欲望”纏住。
《這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在《巴黎的憂郁》中編號48,也就是倒數(shù)第三首,可以說是波德萊爾詩歌生涯的總結(jié)性作品之一。標題本身就充滿語言的歧途。它在原文中是英語,“Anywhere out of the World”,于是又有一個法語副標題: “N’importe oùhors du monde”,顯著雙語的既分且合(別忘了,波德萊爾曾做過英譯法的文學(xué)翻譯),而在語義上表現(xiàn)出悖論色彩: “世界”之外,怎么可能有“地方”呢?我們每個個體都感受著生命的欠缺, “調(diào)換床位的欲望”來自于對別樣處境的向往,可每個人都困在“人生”的“醫(yī)院”之中,無處可逃。這是一個不可能遠走的“世界”。
但這首散文詩之所以是波德萊爾的“總結(jié)性寓言” (保羅·德曼語)之一,卻恰因為它不停地發(fā)出“旅行邀請”。我們接下去就讀到“我”向“我的靈魂”提出的一系列“遷居”計劃: “去里斯本居住可好?” “你可愿意去住在荷蘭那片福地?” “也許巴達維亞更合你的心意?” (巴達維亞即今之雅加達,當時為荷蘭的印尼殖民地的一部分)要么“前去托爾尼奧” (此地在芬蘭)?或者索性“去波羅的海的盡頭”, “去北極定居”? “我”邀請“我的靈魂”遠行。
旅行是什么?它意味著在熟悉與陌生之間位移運動;它代表著對“異” (異地、異鄉(xiāng)、異國、異文化)的體驗。同時,旅行也是19世紀歐洲布爾喬亞文化的一個范型,其中有對全球世界的發(fā)現(xiàn)和考察,有自我的遠游和完成,甚至還有對烏托邦及理想生活的憧憬和尋求。乃至于,旅行成為了一種純粹的欲望(英文詞是wanderlust) ,一種朝向“未知”的狀態(tài):而那“未知”的,卻可能更符合人性,更“親切”。 《惡之花》(Les Fleurs du mal)被認為是19世紀最后一本擁有全歐洲影響力的詩集,開卷不久,我們就會遇到《旅行中的波西米亞人》,詩中,地母為旅人們——
鋪上綠茵,使巖石間流出清泉,又使荒野開花,為他們打開那個黑暗未來的親切的世界。
年少初讀波德萊爾時,這一節(jié)詩給我至深的印象。有意思的是,在這首詩中, “波西米亞人”是指歐洲大地上古老的流浪民族,而如今,它已經(jīng)成為了“都市漫游者”的代名詞。“漫游者” (le fl覾neur)的原型也可以追溯到波德萊爾身上,對他,巴黎或許是寓意的一切和一切的寓意,對我們,巴黎是19世紀歐洲現(xiàn)代性的首都。在關(guān)于巴黎和波德萊爾的研究手稿中,德國猶太批評家瓦爾特·本雅明一針見血地點出,波德萊爾和19世紀巴黎的關(guān)系就像石頭“嵌”在土層中,這位大詩人偏偏是一個不旅行的人。的確,自從結(jié)束了上層子弟的教養(yǎng)時期之后,波德萊爾就沒有過遠行或壯游,雖然經(jīng)常居無定所,卻很少離開巴黎。晚年的比利時之行,更多出于現(xiàn)實考量,而且并不愉快,甚至有人認為它加速了詩人健康狀況的惡化(布魯塞爾意味著鴉片和過量飲酒……)。本雅明在這樣一位“都市漫游者”身上看到了詩的“凝定”。而我們真的能從這“凝定”中收到旅行邀請嗎?
不旅行的波德萊爾卻留給了我們一首《旅行》 (“Le Voyage”),這一名作曾作為再版《惡之花》的收尾之詩,也隱藏著空間隱喻的樞紐。寫作這首詩時,詩人正依靠母親的資助,難得地離開巴黎,在翁弗勒爾海濱別墅小住。對詩人來說,地圖和風景畫上的“宇宙”或“世界”既無比“偉大”,又“何其區(qū)區(qū)”。世人出于“欲望”而出發(fā),固然是追求愛、光榮、幸福和“黃金鄉(xiāng)”。但面對大海,詩人寫道:“真正的旅行家們乃是為旅游/而旅游的人?!比绻f“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是波德萊爾時代最為重要的文藝爭議,那么“為旅游而旅游”則代表了對旅行這一原型的根本性認識。旅行不是為了到達,甚至無關(guān)乎目的地:“……它的目標常變化無常,/也許到處都可以……”吊詭的是, “異域風情”強調(diào)“異”,但卻早已“輕車熟路”地成了法國文學(xué)中的一大程式(以至于蒙田散文中已有對這一文化定式的人類學(xué)反思),波德萊爾這首詩似乎故意要落入“俗套”,又把“風情”發(fā)揮到極致,反轉(zhuǎn)到極點。從意大利到中國,從烏托邦伊加利亞到死后的“冥國”,詩人望著桅桿,聽著濤聲,但還沒有出發(fā),就已經(jīng)心如明鏡,知道“從旅行中獲得的知識是多么酸辛”——不過一份“全球的永不變的報告書”。難怪一個世紀后的人類學(xué)家列維-施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會在《憂郁的熱帶》一開篇便說“我厭惡旅行”。人們逃避單調(diào),卻又收獲了厭倦。在結(jié)尾,詩人仍要我們?nèi)ァ拔粗敝袑ふ摇靶隆?,這一沖動會在本雅明的《經(jīng)驗與貧乏》一文中得到反響。但詩人自己又少一點“積極性”,因為在我們每個人的旅行航線上,老船長都是“死亡”。順便一提,這首詩贈給同代文人馬克西姆·迪康,而迪康則曾這樣評說波德萊爾: “外部世界難以提起他的興趣。”原來,旅行都是“內(nèi)心戲”,而唯一和最終的出發(fā),便是死亡的航程——那是駛向“世界之外”嗎?空間的隱喻即旅行的反諷。
更為著名的還有《邀游》 (“L’ invitation au voyage”)這首短詩,標題直譯便是“旅行邀請”。詩中,“我”邀請“你”去旅行。受邀之“你”是一位被喚作“我的孩子,我的妹妹”的女性,旅行的目的地是一片想象中的國土,那里只有“秩序和美,/豪華、寧靜和肉感”。其中“豪華、寧靜和肉感” (“l(fā)uxe,calme et volupté”)一句極為出名,成為了“烏托邦”或“生活在別處”的標語乃至法語成語。全詩的關(guān)鍵在于,作為旅行目的地的遠方樂土,其實正是欲望對象(“你”)的投影和鏡像:
在那個像你
一樣的國土里,
……
多神秘,像你
不忠的眸子……
(《惡之花·邀游》)
“我”真的要去一個真的豐饒遠方嗎?那遠方來自想象的夢幻,那遠方便是“你”,而“你”本身便是目的地。 “我”要邀請“你”成為我的理想和烏托邦,并和“我”一同前往。
無獨有偶,在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首同題《邀游》。這樣的同題既是重寫又是變奏,而且,散文化也是反諷的深化。在保羅·德曼看來,從詩到散文詩,這構(gòu)成了詩歌語言本身的一次旅行,一次反諷的旅行:詩不可能再以詩的面目出現(xiàn),詩意必須“譯”為散文體。按照這一思路,詩歌的旅行邀請,最終也只能在散文中復(fù)沓。散文詩《邀游》在情境構(gòu)架上和詩體《邀游》上并無二致,但細節(jié)大為豐富,鋪陳開來:
那里真是個安樂鄉(xiāng),一切都很美麗、富饒、寧靜,令人滿意;那里,豪華樂于反映在整然有序之中;那里生活是富足的……那里,一切都像你,我的親愛的天使。
……
無與倫比的花,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郁金香,含有寓意的大麗花,你應(yīng)該去生長和開花的地方,不就在那里,不就在那如此寧靜,如此夢幻般美麗的國土上嗎?你不會在那里被鑲進你的同類之中,你不能……在你自己的感應(yīng)物之中照看你自己的影子嗎?
……這些寶物,這些加劇,這種豪華,這種秩序,這種方向,這些奇花,就是你!這些大河和這些靜靜的運河,也還是你!
(《巴黎的憂郁·邀游》)
理想的遠方還是“你”,是一切理想的富饒集合。在詩體《邀游》中,樂土有“東方色彩”,有熱帶風貌,有低地之國(即荷蘭)的運河、航船和落日;這樣歐羅巴加亞細亞再加廣闊熱帶的“設(shè)置”,在19世紀歐洲各類烏托邦主義中并不少見,也參雜有西方殖民全球的時代背景。到了散文詩,安樂鄉(xiāng)還是“西方的東洋,歐洲的中國”,具體的地名漸次冒出來(包括蘇門答臘)。但終究, “也還是你!”這樣理想化了的“你”, “我”所渴望的“你”,也即“無限”的喻體: “你把[我的思想]悄悄地引向大海,大海就是‘無限’,而在你美麗的靈魂的清澄之中反映著太空的高深;——隨后,當它們倦于浪濤顛簸、滿載著東方的物產(chǎn),回到故鄉(xiāng)的海港時,那還是我的思想,是從‘無限’的彼岸回到你的身旁來的、變得更加豐富的思想。”“你”既是“獨一的國度”,又是世界的“無限”。 “我”和“你”,自我和遠方, “思想”和“無限”,在這里難解難分,融為豐富的辯證法: “你”滿載著“我的思想”,而邀請者已神游于“無限”。
但理想的豐饒、 “你”的集大成、大海一般的無限性,這一切只有在文學(xué)語言的虛構(gòu)中才勉強可能,又因為詩歌修辭的延異而一再搖曳不定。于是,寫作不僅是邀游,更意味著一次次爽約,以及爽約之后旅行邀請的“重寫”和“重新發(fā)出”。由此,我們終于可以回到《這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這首姍姍來遲的散文詩。在我看來,散文詩《邀游》并不是詩體《邀游》的散文復(fù)沓的終點,也不是波德萊爾的詩歌語言的反諷推進的終點。旅行邀請的不可控制的衍生,最終發(fā)生在《這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
給誰發(fā)出邀請? “我的靈魂”。兩首《邀游》中的“我—你”關(guān)系,到了這最終的散文詩中,完全內(nèi)化為“我”和“我的靈魂”的促膝與對質(zhì),變成內(nèi)心的交談——以及交談的不可能。 “我”發(fā)出邀請,其邏輯和《邀游》二首仍然一致,是要尋找和“靈魂”真正“相像”的遠方。但在自我分裂中, “我”對自己的靈魂竟一無所知,只能反復(fù)試探。 《這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中的邀請有著更為明確的指向,但目的地卻還是“無限”的綜合鏡像。里斯本代表歐洲的溫暖南方,有光、礦物和海水,荷蘭是北方的低地。它們都太偏于一面,于是接下來便有巴達維亞,坐實了波德萊爾在《邀游》二首中已經(jīng)發(fā)展出來的荷屬印尼的理想型。巴達維亞是當年荷屬東印度的首府,在詩人的想象中,它是歐洲和亞洲的聯(lián)姻,北方(荷蘭作為殖民方)和熱帶(群島作為被殖民一方)的結(jié)合: “我們在那里還會看到跟熱帶之美締結(jié)良緣的歐羅巴精神?!甭眯杏媱澰絹碓椒睆?fù),欲望幾經(jīng)裂變, “靈魂”也是重重疊疊。
但另一廂, “靈魂”始終“沉默”,沒有對任何邀游做出回應(yīng)。這沉默更使“靈魂”的性質(zhì)成為一個謎,一個深淵,乃至一個“無限”的神話。最終, “無限”的反諷對應(yīng)物只能是——死亡: “我的靈魂難道死了?”所以,最后的邀游目的地是“北極”,那里有極夜, “黑暗浴”, “地獄煙火”,這不是“死亡”的又一枚可靠喻體嗎?死亡成了終極邀請。在詩體《邀游》中,目的地是“我”和“你”“相愛并死亡” (Aimer et mourir)的地方,而在《這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中,死亡表面上是最高的反諷。如果靈魂已死,那么旅行目的地必須是死亡之鄉(xiāng): “旅行的事由我來辦,可憐的靈魂!”但終于, “靈魂”開口,與其說是打破了反復(fù)的沉默,不如說是決絕地打斷了詩歌語言的不斷衍生和邀請:
終于,我的靈魂開口了,他對我老老實實地叫道:“哪兒都行!哪兒都行!只要在這個世界以外!”
這才是德曼所謂波德萊爾式反諷的“最終爆破點”——既爆破了旅行邀請的修辭套路,又否定了死亡,在這里,散文詩的力量超越了任何闡釋的可能。
和“靈魂”的內(nèi)心對談,作為一種現(xiàn)代歐洲詩歌題材,至少可以上溯到但丁,而波德萊爾把它變?yōu)榱恕叭松t(yī)院”中的一系列旅行邀請。2020年,當我作為一名旅人,在法國南特受邀對全球疫情做出文字回應(yīng)時,波德萊爾從《邀游》二首、 《旅行》到《這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的詩句,又在我離散的心中升起,縈繞不去。有些人已經(jīng)停止了“調(diào)換床位”,更多的人放棄了出游的計劃。今年,紀念波德萊爾之際,我們?nèi)匀簧钤谔厥鈺r期,身處于一個既緊密互聯(lián)又旅行受限的“世界”。詩歌可以創(chuàng)造欲望的無限遠景和內(nèi)心的理想遠行,卻又不可能超克“這個世界”——我們現(xiàn)在該如何面對這一矛盾?除了再一次爽約,我們還能怎樣回應(yīng)不遠行的波德萊爾所發(fā)來的各種旅行邀請?我們不可能去往“這個世界以外”,但我們也不可能不探向“未知”,去追求更“親切”的新生。對別樣世界的想象,永不會止息。
(作者為布蘭代斯大學(xué)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