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碑》

作者：王小鷹

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7月

ISBN：9787020133284

定價：79.00元

史青玉笑盈盈伸出一只手掌，落落大方道：“我叫史青玉，是霄媽媽的養(yǎng)女。”

李沫丁伸手與青玉握了握，他穿了件深灰色隱條直貢呢盤扣對襟衫，袖管卷起兩寸余，露出本白的塔夫綢夾里，謙恭地道：“青玉姐，小弟白丁在彭浦新村小學(xué)教小朋友畫畫?！?/p>

翠姑媽糾正道：“阿丁，你要比青玉姑娘年長好幾歲呢。”

李沫丁仍謙恭道：“稱呼不關(guān)乎年齡。我老早就聽講青玉姐的身世，十分敬仰。尊者為大嘛！”

雪弓橫插進(jìn)來，喊著：“阿丁哥?！表槺阍趯Ψ郊珉胃C里捶了一拳。雪硯雪墨也依次打了招呼。握過手后，雪墨咬著雪硯耳朵嘀咕道：“他的手指甲哪能留得那么長?把我的手心都摳痛了！”雪硯輕輕踩了下她的腳尖。

李沫丁彎腰去腳邊旅行袋里取東西，雪墨哪里憋得住，壞笑道：“翠姑媽，阿丁哥哥說他叫白丁，他怎么也不要老祖宗的姓氏啦?”

翠姑媽一時楞住，李沫丁直起腰身道：“白丁是我的藝名，戶口簿上仍是李沫丁?！?/p>

雪墨仍不罷休，追問道：“阿丁哥，你教的學(xué)生，他們喊你李老師呢還是白老師?”

李沫丁笑了，笑容跟他的垂肩白發(fā)相稱，好像是戴了面具，或者是戴了假發(fā)套，他道：“雪墨小妹很有幽默感哦！學(xué)生們都喊我白老師，我在學(xué)校里用的是藝名。”

雪硯屏住笑，道：“阿丁哥哥你別理她，她就會搗蛋！”

李沫丁早已收拾了笑容，將手中一只印花桑皮紙包著的盒子恭恭敬敬遞給翠姑媽：“小嬢嬢，這是我特為托朋友從香港帶過來的油畫顏料，小爺叔一定派得上用場?！?/p>

翠姑媽捧過盒子，道：“阿丁啊，虧得你還真是摸透你小爺叔脾氣，他吃的穿的都不在意，獨獨對筆啦顏料啦紙啦講究得要命。只是他今朝……”求助地望住雪弓，雪弓聳聳肩胛，扭頭看青玉姐。

青玉姐緩言道：“楚爸爸要趕著完成送全國美展參展作品。停頓了十多年，重新舉辦全國性的展事，這對楚爸爸來說，十分重要。所以……”

李沫丁忙道：“我曉得，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沒有比藝術(shù)更要緊的事了。小嬢嬢，你代我轉(zhuǎn)交給小爺叔。如果他用得上手，盡量跟我說，我能托人買到的?！?/p>

翠姑媽嘖嘖道：“難為阿丁想得周到！”

李沫丁又從旅行袋中摸出一只黃花梨木盒，四面雕著葳蕤的蘭葉，十分精巧。見眾人目光俱被此吸引，他愈是謙恭道：“這是我送給小嬸娘的生日禮物……”

雪墨搶白道：“哦喲，什么金銀珠寶吧？史引霄同志不會要這些東西的，不批評你一個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就算你阿丁哥運道了?！?/p>

李沫丁道：“雪墨小妹，你猜錯了，并不是金銀珠寶飾品?！彼壑樽右馕渡铋L地在周遭疑惑的目光中篤悠悠地兜了一圈，用長指甲修整得勻稱潔凈的大指、食指和中指優(yōu)雅地扳開盒蓋上的黃銅鎖扣，啪嗒打開了蓋子——原來盒子里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套青翠碧綠的麻將牌！

雪弓“哇”地叫起來，笑道：“阿丁哥，你這個生日禮物別出心裁哦！”盯住兩個妹妹，“星期天，我們正好湊一桌，陪媽媽摸兩圈，幫她松松腦子?！?/p>

雪墨翻他一個白眼：“我打不來麻將的！”

雪弓道：“你那么聰明的人，兩圈摸下來就學(xué)會了嘛?！?/p>

“我才不學(xué)呢，玩物喪志！”雪墨邊說邊瞟了李沫丁一眼，“先問問姬瑜，她批準(zhǔn)不批準(zhǔn)你搓麻將？”

雪弓因道：“小妹你的觀念太偏狹了。麻將局變幻莫測，有戰(zhàn)略有戰(zhàn)術(shù)，有博奕有膽量，有智慧有趣味。你不曉得啊，姬瑜是麻將高手呢！”一胳膊挽住了姬瑜的肩膀，氣得雪墨拿背脊對住他們倆。

雪硯道：“你們先別爭麻將的利弊，要緊的是我們的史引霄同志星期天能不能休息?有沒有空樂享天倫來搓麻將?”

翠姑媽從李沫丁手中接過黃花梨盒子，嗔道：“這么貴重的東西，哪里是給你們?nèi)粘Ｍ娴?？欣賞欣賞，留作紀(jì)念！”轉(zhuǎn)身問李沫丁，“阿丁啊，這太讓你破費了！一盒子翡翠麻將，要多少鈔票??？”

“小嬢嬢，這不是翡翠，是青瓷，并不破費多少的。”李沫丁的眼珠躲在眼眶斜角落里，悄悄觀察著眾人的反應(yīng)：翠姑媽圓臉拉成橢圓，其他人并無多少變化，只青玉大姐癡呆呆盯住黃花梨木盒，似欲撲將進(jìn)去。他便愈是謙恭道：“小嬸娘不是被造反派沒收了一副青瓷麻將嗎？近幾年，浙江龍泉那邊漸漸恢復(fù)了燒窯。我特為去了趟龍泉，挑了這副青瓷麻將，當(dāng)然比不上老貨，聊勝于無吧。”

久未出聲的史青玉突然跨前一步，與李沫丁僅咫尺之內(nèi)，急促問道：“你從哪里聽到霄媽媽遺失麻將的事情的？你怎么曉得裝麻將的盒子是蘭花圖案的？”

李沫丁稍稍朝后仰了仰身軀，沉吟片刻，便道：“不瞞青玉姐，小弟閑時愛逛文廟，收點小玩意。聽文廟街上流傳的，有人來打聽裝在螺鈿蘭花圖案盒中的青瓷麻將，并且……還指著小嬸娘的名字呢?！?/p>

史青玉不容分說，一把從翠姑媽手中捧過黃花梨木盒。翠姑媽猝不及防，怔住了。旁邊雪弓他們幾個，從未見青玉姐這般失態(tài)，疑惑地互相望望。

史青玉將木盒抵住胸口，騰出一只手翻撥盒中的麻將，青瓷相碰琤琤作響，扣人心弦。眾人都不曉得素來端雅穩(wěn)妥的青玉姐為啥對李沫丁送來的麻將牌這樣緊張，一時大家都盯著她。不一會兒，青玉翻出了一張花牌，噓了口氣，面孔上的線條松弛開來，淺笑道：“這不是霄媽媽遺失的那副牌，霄媽媽那副牌獨獨少了梅蘭菊竹中的蘭花牌，這副牌卻是齊全的呢！”便將手中的花牌遞給眾人看。

雪硯內(nèi)秀，心思綿密，喜好推理。拿著那張花牌看了看，沉吟道：“青玉姐，倘若有人得了媽媽那副牌，補(bǔ)了這張?zhí)m花牌呢？”

史青玉緩緩搖頭，道：“霄媽媽的那副牌，青得很厚，很重，像千尺古潭水；這副牌，青色明麗透明，像春天的池塘……”

一旁李沐丁很閑雅地笑笑：“去龍泉那邊，這樣青瓷麻將普通商店都有賣，只不過根據(jù)燒窯的技巧，價錢落差蠻大的。以一盤雀窯出的貨為昂貴。我這副牌，是托朋友到雀窯定制的，比一般商鋪里的略高一籌。還是那句話，肯定不能與小嬸娘從前的老貨比?！?/p>

因這副牌并非價值連城，翠姑媽便有些掃興，臉上的笑紋也折損了許多，咕噥了句：“哦喲，鈔票如糞土，情義值千金嘛！阿丁有這份心便是好?！庇侄诘?，“青玉姑娘，這副牌你收好了，回頭交給他小嬸娘時，總要幫阿丁美言幾句的?！?/p>

青玉仿佛從夢中醒來，左右看看，得體地點了下頭。她仔細(xì)地將那張?zhí)m花牌歸攏，合上蓋子，摁緊鎖扣。

麥娥使勁拽了下翠姑媽的后衣襟：“菜都要涼了呢！”

翠姑媽連忙把笑紋撐滿整張面孔，放開喉嚨：“好了，好了，吃飯吃飯?！庇值?，“雪弓，你是長子，今朝你爹娘不在，你便坐上位了?！?/p>

雪弓呵呵笑道：“姑媽，你是長輩嘛，當(dāng)然你坐上位啰！”

翠姑媽心里受用，那笑紋簇成怒放的龍爪菊，道：”我一個不知天文地理的家庭婦女，哪里好坐上位喲！”腳步卻往中央挪著。

雪墨眼珠骨碌一轉(zhuǎn)，亦大聲道：“我建議，今天是為史引霄同志六十大壽而擺的宴席，她人雖不到，上位得給她留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