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6期|鐵凝:信使(節(jié)選)
鐵凝,女,1957年生于北京,作家。現(xiàn)為中國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協(xié)主席。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說《哦,香雪》《永遠有多遠》等100余篇、部,以及散文、隨筆等共400余萬字。作品曾6次獲“魯迅文學獎”等國家級文學獎,另有小說、散文獲中國各大文學期刊獎30余項。其編劇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大獎。部分作品已譯成英、俄、德、法、日、韓、西班牙、丹麥、挪威、越南、土耳其、泰等多國文字。2015年5月,被授予法國文學藝術(shù)騎士勛章。2018年,獲波蘭雅尼茨基文學獎。
編者說
《信使》是鐵凝奉獻給我們的短篇新作。友誼與尊嚴,是這篇小說的關(guān)鍵詞。女主人公李花開對友誼和尊嚴的守護,慘烈悲壯,石破天驚。“要么死得更快,要么活得更好?!边@是屬于不向生活低頭的句子,也是進入整部小說的密碼——是什么力量讓李花開如此決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硬是從房頂一躍而下?讀了這篇小說,你不僅會為李花開的壯舉,也會為鐵凝作品所隱含的力量深深感動……
信 使
文 / 鐵 凝
四月的這個下午,空氣清透,霧霾不在。街邊的櫻花、榆葉梅忽然就盛開了,白丁香、紫丁香也這里、那里噴放著苦而甜的團團香氣。陸婧坐在車里,車窗關(guān)著,也能感受到櫻花的煙云帶給她的眩暈,丁香的苦甜有點嗆人。她落下車窗,像有意咂摸這春天的“嗆”,享用這撲面而至的“嗆”帶來的鮮亮歡喜。
在一個嘈雜的路口,車遇紅燈。陸婧偏頭看著窗外,眼光落在臨街一間門臉不大的體育用品商店。一輛人力三輪車停在門前,兩個年輕人正從車上卸貨。一個腿有殘疾的女人從店里出來,身體歪向一邊。她跛著腳走到三輪車前,彎腰從地上拎起兩摞半人高的捆綁在一起的鞋盒,板鞋?跑鞋?當她抬起頭無意間掃一眼路口停滯的車隊時,陸婧的眼光剛好對上了她的掃視。這是一位已不年輕的婦女,一頭染成灰咖色的整齊的直短發(fā),顴骨的顏色偏酡紅。同樣已不年輕的陸婧早就是戴花鏡讀報的視力,可瞬間還是認出了這張臉:李花開!
李花開是陸婧三十多年未見的故人,雖然這故人如今拖了一條殘腿,但陸婧還是很肯定,她就是李花開。拎著鞋盒的李花開沒有認出坐在車里的陸婧,她掃視的是車的洪流,臨街店鋪的門前,哪天沒有車流呢。很快,她兩手各拎著一摞鞋盒,斜著身子進店去了。
綠燈亮了,車子倏地駛過路口,陸婧甚至沒有看清那間商店的名字。她不打算叫車停下,開車的是她丈夫。副駕駛座上的女兒,正掏出氣墊粉餅補妝。陸婧盯著女兒的后脖頸,女兒的丸子頭使后脖頸落下一些散發(fā),故意落下的吧,看似不經(jīng)意的慵懶和風情。她們母女并不交流這方面的內(nèi)容,但在這個下午,陸婧從女兒的后腦勺上明確地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克制地追逐時尚,貌似叛逆,有點虛榮。三十多年前,陸婧和李花開同在一個城市,一個名叫雖城的北方城市。
那還是一個人人需要單位的時代,沒有單位的人總顯得可疑。幸運的是她們都有穩(wěn)定的單位,陸婧在一個地方戲研究所當編輯,李花開在市屬的印刷廠做文秘。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詞匯,20世紀80年代,陸婧和李花開是大學同學,是朋友。套用時下的說法,她們是“閨密”。這“密”后來又通俗成了膩乎乎的蜜。當年的她們漠視一些老詞,不像今天,人們把老詞翻騰出來再做揉捏變作另一種時尚。傳統(tǒng)意義上的閨中密友大多聯(lián)帶著兩家通好,陸婧和李花開的兩家長輩卻互不相識。
從西客站回家時,陸婧在副駕駛就座,女兒已下車,乘高鐵去了外地出差。陸婧的方向感很差,這時卻發(fā)現(xiàn)車子是循著原路返回,再遇那個路口,她那混亂的方向感突然明晰起來,她覷著眼朝馬路對面一溜商鋪望去,看見了那個小店:“時代體育”。
她認出這是東單,同仁醫(yī)院附近。醫(yī)院附近的車多人亂又給她的方向辨別帶來了困難。她是急切地想要記住“時代體育”的準確位置么,還是對跛腳的李花開懷有好奇?想不到三十多年后李花開也來了北京,她丈夫,那個叫起子的也來了吧。陸婧心里加重著“也”字的分量,好像北京是她的地盤,李花開的現(xiàn)身讓她有種不適感——曾經(jīng)的閨密往往最方便成為仇敵。什么時候她的腳給跛了?敢情她也受過傷啊?!耙病?,她心里玩味著這個字,剛剛迎接著她的這個美得眩暈的春天,那嗆人的丁香、櫻花們不也慷慨迎接著從“時代體育”里走出來的李花開么。
1
那是她們共同的激情時代。先是李花開突然告訴陸婧她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雖城的遠房表哥。李花開說,表哥在街道辦的一個鏡框社畫出口彩蛋。陸婧嗤之以鼻地搶白道,那也叫單位呀。李花開說就算不是單位吧,可他有房,私房,獨院兒。硬道理在這兒呢,陸婧想。
李花開是當年系里的美人,有男生為她那長而柔韌的脖頸獻過詩。她的脖子潔凈、細潤如骨瓷,女孩子擁有這般脖頸,會顯得傲然,且十分方便左顧右盼??伤⒉蛔灾约河袟l好脖子,不會搔首,亦不懂弄姿,還常常愛犯軸脾氣。軸,在北方語系里通常形容性格而非品德,和一根筋、死心眼相近。李花開穿家做布鞋,常年背一只紫紅兩色方格交織的土布書包,好比特意拿自己的鄉(xiāng)村出身背景示眾。她家在離雖城百里外的山區(qū),窮。大二時,一次李花開的下鋪丟了幾張飯票,認定偷竊者是上鋪的李花開。李花開激憤地絕食兩天以示清白。第三天,同宿舍的陸婧強行背著李花開到校醫(yī)務(wù)室去輸生理鹽水、葡萄糖。過了一個星期,下鋪的飯票找到了,在她送回家去洗的一包臟衣服里。和李花開不同,陸婧家就在雖城,工作之后仍然和父母同住。李花開住印刷廠的集體宿舍,周末經(jīng)常被陸婧拉著去家里吃飯。陸婧記得母親第一次見到李花開時還感嘆了一句:真是高山出俊鳥呢。
冬日的一個周末,陸婧隨李花開去了她將要嫁進去的私房、獨院。推開吱嘎作響的單扇榆木院門,眼前的院子只是一條狹窄的夾道。夾道一側(cè)僅兩間西屋,另一側(cè)是院墻,院墻即是前院人家的后山墻。若從西屋推門出來,仿佛走幾步就能撞墻。雖不能比喻成開門見山,卻可以說是出門見墻。西屋窗下整齊地碼著蜂窩煤,挨著蜂窩煤的,是被舊提花線毯蓋著的同樣碼放整齊的大白菜和雞腿蔥,叫人嗅出過日子的煙火氣。當年的陸婧們不屑于這類煙火氣,眼前的蜂窩煤、大白菜只讓她相信,李花開真的要結(jié)婚了。李花開說這是表哥的爺爺留下的一點房產(chǎn),爺爺從前是個經(jīng)營南方竹貨的小業(yè)主。想必,經(jīng)過了那場革命,這院子是被擠占去了大部的剩余吧,陸婧思忖。
那天陸婧見到了李花開的表哥,一個微胖的長發(fā)青年,李花開叫他起子。起子熱情地和陸婧握手,三人進屋后他還伸手從李花開肩上擇下一根頭發(fā),或者不是頭發(fā),是線頭,或者什么都沒有,他只是愿意讓人看見他在她肩上擇。這個表示關(guān)切或男女關(guān)系不一般的動作讓陸婧覺得多余,但那感覺僅僅一閃,因為房間正中一只鑄鐵蜂窩煤爐子引起陸婧格外的好奇。那本是一只普通的青黑色鑄鐵爐,圓柱形爐身正方形爐盤。在暖氣并不普及的時代,北方城市大多人家都有這類爐子,取暖、做飯、燒水,間或也充當烤盤:烤饅頭、烤窩頭、烤包子、烤棗兒。起子家這只爐子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它那锃光瓦亮的爐盤,陸婧還沒見過誰家的鐵爐子能有這樣一塵不染,這樣光明可鑒,這樣泛著藍幽幽光澤的鏡子般的爐盤。他們圍爐而坐,受著這爐子的吸引,又好像這神氣活現(xiàn)的爐子才是這家的主人,乃至屋內(nèi)所有家具的主人。爐子上坐著一把熟鋁壺,壺中水已燒開,壺蓋噗噗響著,壺嘴冒出縷縷水蒸氣。起子拎起壺去給客人沏茉莉花茶,他把熱茶端給兩位女客,順手抄起鐵爐鉤,從爐前鐵畚箕里鉤起同樣锃光瓦亮的爐蓋,半遮半掩蓋住爐口,復又將水壺錯開爐口坐上爐子。這樣水能保溫,爐口減弱的火力也不至于把壺燒干。陸婧喝著熱茶,問起這爐盤如何能這般明亮。起子說用豬皮擦的。他母親在世的時候每天必擦幾遍,即使在肉類憑票供應(yīng)的年代,也總能想法子省出指頭長的一塊豬皮供爐盤去“吃”。擦了二十幾年,生是把一塊粗糙的鐵爐盤擦成了鏡面。母親去世后,他接過這活兒,有空兒就擦,才保持了這爐盤的成色。
陸婧喝著熱茶,想著一個大小伙子除了畫彩蛋,就是手持一塊豬皮在爐盤上擦呀擦的,她好像還聞見了豬皮蹭上熱爐盤那嗞嗞的響聲和輕微的油煙,不臭,也不香??纯蠢罨ㄩ_,李花開顯然對豬皮擦爐盤不感興趣。煤是金貴的,她家燒柴火灶,上大學之前她就沒見過鐵爐子,也很少見過真的煤。結(jié)婚以后起子會讓她擦爐盤么?她可不情愿。這需要耐心,更多的是一種情趣。就陸婧對李花開的了解,她不具備這方面的情趣。出了那院子,李花開只問了一句:你說值嗎?陸婧沒有回答,眼前只閃過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李花開對她講過的一個中學同學名叫鎖成的,和她同村,后來她考上大學了,他沒考上。
幾天后,一個壞消息震驚了她們:當年那個下鋪的母親,因為廠里分房不公平,吞了過量的安眠藥。李花開說,房比命大么?陸婧說,房是命的一部分吧。李花開又問:你說值嗎?她沒有聽見應(yīng)答。很快,她嫁給了表哥。很快,陸婧也戀愛了。
2
陸婧的戀愛像是一場無藥可救的瘧疾。民間對瘧疾的歸納有間日瘧、三日瘧等等,意指隔日發(fā)作一次或三日發(fā)作一次,高熱、高寒乃至抽搐。陸婧的愛之瘧疾卻持續(xù)了近兩年。對方名叫肖恩,是她父親的同學,且有家室。陸婧剛讀初中時,肖恩隨著他的單位——北京一個大部的文工團來到雖城做集體改造鍛煉,他們被安置在當?shù)伛v軍大院,過著半軍事化、半農(nóng)場農(nóng)工的生活,軍隊有自己的農(nóng)場。平時不準離院,每周休息半天。肖恩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聯(lián)系到了他的大學同學,陸婧的父親。當革命和運動使熟人、朋友都斷了消息的時刻,陸家為肖恩在雖城的出現(xiàn)尤為高興。那段時間,陸婧的家是肖恩吃飯解饞、放松身心之地。每周的半天休息,他差不多都是在陸家度過。那時陸婧叫肖恩叔叔,逢肖恩感冒生病,或者為部隊演出突擊排練不能前來時,陸婧會自告奮勇地騎上自行車,為肖叔叔送去母親烹制的雞湯、榨菜炒肉絲。滿滿一罐榨菜肉絲夠肖恩吃一個星期,也要用掉陸家半個月的肉票。那個推著自行車站在部隊大院門口、冒著寒風等待他出來的陸婧,那個圍著大紅圍巾、戴著厚厚的棉巴掌手套、晶瑩的鼻頭凍得通紅的孩子,給肖恩留下了美而干凈的印象。他送給陸婧一雙淡綠色斜紋卡其布芭蕾鞋,足尖嵌有軟木的真正的芭蕾舞鞋,正熱衷于校文藝宣傳隊各種活動的陸婧,連續(xù)一個星期每晚睡覺都把這雙鞋供在枕邊。后來陸婧并沒有在舞蹈方面有所長進,以她當時的年齡,腿已經(jīng)太硬,開胯也不再容易。當年那些小女孩對文藝的熱愛,充其量相當于今天的時尚女生對奢侈品的追逐。
十年之后,肖恩已是北京那個大部文工團的業(yè)務(wù)團長,陸婧的父親也做了雖城文教局長。肖恩的文工團有時來雖城演出,他帶著演出贈票和茅臺,到陸家和老同學暢飲。肖團長和陸局長一改從前的落魄,精神、氣色俱佳,就像換了個人。陸婧從旁看著想著,人沒換啊,換的是人間。
換了人間。肖恩再見十年后的陸婧,他驚喜地打量著她,喃喃自語著小姑娘已經(jīng)出落得、出落得……他始終沒有完成那后半句話:她出落得怎樣?但半句話對陸婧足矣,她尤其喜歡“出落”這個詞,一個帶有彈性的神奇蛻變的好詞。陸婧突然不叫肖恩叔叔了,她叫他肖老師。每逢文工團來雖城演出,陸婧便也忙了起來。她為同學、朋友、同事、近鄰向肖恩討要招待票,她替當?shù)孛襟w聯(lián)系采訪肖恩以及團里的男女演員,她不是名人,但她已是個認識名人的名人,她為此得意、滿足,她和肖恩的關(guān)系也就落入了那個時代可能的套路。肖恩開始邀請她去北京看戲看電影——一些尚未公開、只供圈內(nèi)人優(yōu)先欣賞的外國電影,陸婧自己也頻頻尋找去北京的理由。一個地方戲研究所原本沒有更多出差北京的機會,多數(shù)時間她利用周末自費前往。那些日子她輪流住遍了親戚家:姑姑、叔叔、舅舅、姨媽。她慶幸他們的家都在北京,就像從前她的父母一樣。在北京瘋跑的時光里,她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北京孩子,常常生出些情不自禁的得意和略帶焦灼的期盼。
秘密戀愛固然秘密,卻仿佛必得選出一個可靠的人分享才更夠秘密。幾個月之后,陸婧把李花開約到一家鹵煮火燒小館。她臉色潮紅、嘴唇顫抖,十指交疊著扭絞著,忽又神經(jīng)質(zhì)地把雙手搓來搓去。她的講述瑣碎累贅而又宏大激昂,她顧自笑著,眼里有淚光,她已經(jīng)為自己這高級的戀愛所傾倒,她的閨密李花開也必將為她這不凡的傾訴所傾倒。
李花開的嘴里卻只是偶爾迸出一句“我娘!”逢關(guān)鍵時刻,李花開的山村口頭語還是會冒出來,比如“我娘”!聽著生硬,但干脆、有勁。這是一個本身不含褒貶的感嘆詞,但在此刻,李花開喊出它來表達的是決不同意。兩人爭吵起來,昏天黑地。陸婧急赤白臉,碗中的鹵煮火燒一口沒動。李花開連吃帶喝,一海碗鹵煮火燒下肚,也沒能堵住她那張壓著嗓音、連呼反對的嘴。直到碗空了,她才發(fā)現(xiàn)了陸婧的一臉憔悴,她閉嘴了?;蛟S戀愛中的憔悴才能喚起人的憐憫,而絕對平等的友誼也并不存在,似乎總有一方在緊要關(guān)頭非服從另一方不可,比如讓鹵煮火燒和爭吵弄得滿頭是汗的李花開。陸婧判斷李花開有緩和的跡象,再添些央告加耍賴的言辭,李花開到底讓了步。她答應(yīng)保密,還答應(yīng)了陸婧的提議:肖恩寫給陸婧的信從此寄往李家。在一場無法光明正大的戀愛里,情書寄往當事人的單位是危險的,李花開的家,那私房、獨院在陸婧看來最是安全。
北京寄往雖城的平信隔天可到,陸婧一個星期至少兩次去李花開家取信。那個當初在她看來有點陳舊、俗氣的小院,如今在她生命中已變得如此要緊,如此友善而溫暖。她多是在晚上下班后趕往李家,弓著身子把自行車騎得飛快。不能用奔向或跑向來形容她的姿態(tài),那是撲向,撲向一團情話或者簡直就是一場約會。她進了門,敷衍地和李花開或者李花開的丈夫——那位叫起子的寒暄幾句,接過李花開遞上的有點壓手的厚厚的信封,便逃也似的奪門而去。她不急著回家,此刻家也危險。她急不可待地找一根電線桿把自行車和自己都靠上去,就著昏暗的路燈開始捧讀肖恩寫給她的大段的文字。她的心大聲跳著、酥著、醉著。在夏日,那些粗糙的松木電線桿上爆裂的木刺有時會扎進她的襯衫。當她回家之后脫下襯衫小心擇著上面的細刺時,她會偷著笑。她被扎疼過么?這樣的時刻,疼也是幸福。
有時李花開在廠里加班回家晚,陸婧奔到李家推門進屋后,永遠在家的起子會代替李花開把信送至陸婧手中。他并不留她坐一會兒,像通常主人對客人那樣。他知道她不需要,就像陸婧也明白起子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戀愛,他和這幢私房、獨院共同知道了她這場戀愛,再坐下假裝等李花開回家反倒虛偽了。第一次從起子手里接過肖恩的來信,她只是稍顯尷尬,也僅是稍顯,對肖恩來信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一切都不在話下。
3
又是冬天了,起子畫了一會兒彩蛋,外貿(mào)公司的訂單,復活節(jié)前要發(fā)貨的。畫彩蛋是個手藝活兒,類似簡單的重復性勞動,起子得心應(yīng)手,或者說熟能生巧。初中沒畢業(yè)他就跟著鄰居一個師傅學畫彩蛋,多少年畫下來,有時他也感到膩煩,看著紙箱中被瓦楞紙板隔開的那一排排花里胡哨的蛋們,常常覺得自己就是個賣雞蛋的。李花開沒有嫌棄他這份活計,他不用出去上班正好在家做飯。可那個陸婧從一開始就對他懷有輕蔑。那輕蔑是暗含的不易覺察的,起子還是莫名地感受到那輕蔑的蛛絲馬跡。他是個小心而敏感的人,又是一個隨著慣性生活的人,每當自卑心翻騰上來,他便會拿他的私房、獨院將其打壓下去。是啊,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福利分房時代,有人會為分不到住房吞一把安眠藥的時代,他起子能夠坐擁一個院子一套私房,你們還要怎么樣。“你們”是指他的對立面,有時指李花開和陸婧吧,多數(shù)時間是泛指。這時他的情緒又昂揚起來,他尤其喜歡“坐擁”這個詞,這是個主動、氣派、敞亮的詞,他不僅坐擁房子院子,還坐擁單純貌美之妻子。生活對他不薄。
想想這些,起子放下手中的彩蛋,揉揉眼——畫彩蛋費眼。他花三分鐘做了一套自編的用力眨眼的眼保健操,接著他要犒勞一下自己。他把粘著顏料的手仔細洗干凈,行至那爐盤锃亮的著名爐子跟前,拎起那把鋁壺,壺中水開著,頂?shù)脡厣w噗噗響著。他沏上一杯茉莉花茶,搬把椅子坐在爐前,喝兩口熱茶,放下茶杯,起身把房門鎖好,然后才從他的彩蛋工作案的小抽屜里拿出一封信,郵遞員剛剛送到的北京來信。他舉著信復又坐回爐前,將信封一端湊著爐盤上鋁壺壺嘴里冒出的徐徐水蒸氣來來回回掃那么幾次,信封一端便軟塌下來。他就勢拿根牙簽輕輕挑開信封封口一角,封口輕易就打開了,如同吃酥皮點心時用手揭去那層層酥皮,綿軟、無聲、可心。起子從大張著嘴的信封里抽出不薄的情書,從容不迫地欣賞起來。一些段落仍然讓他耳熱心跳,但情緒已不像初讀第一封信時那般亢奮了。他始終膩歪的是肖恩在信中把陸婧稱作“我的小軟木塞”。他常常半是艷羨、半是鄙夷地把過目后的信推送進信封,再小心翼翼地用膠水封好,以手掌外側(cè)輕按均勻,宛若終于為肖團長放行的秘密檢察官。
第一次把北京來信送到陸婧手上,他就已經(jīng)生出一種身在暗處的優(yōu)越感。這時期的陸婧,卻仿佛處于下風頭了。陸婧不時會給他們夫妻帶些禮物,給李花開買過馬海毛的毛衣,還送過起子一件當年正時髦的沙色皮夾克。這本是朋友間的心照不宣,卻漸漸讓起子愈加不滿足了。優(yōu)越感是什么呢?那就像是人生的一種主動,起子就在一次次優(yōu)先閱讀那些北京情書的亢奮中獲得了既朦朧又主動的渴盼:難道他當真要畫一輩子彩蛋么?
這天上午,陸婧在辦公室接到起子的電話,只電報式的兩個字:有信。這是個善解人意的電話,起子的積極熱情使她連矜持一下的表演也用不著了,她決不打算等到晚上下班后再去取信,甚至中飯也不吃,騎車直奔那“有信”之地。
他和她對坐在爐前,爐膛里淡橘色的火光恰到好處地映著兩人的臉。她本不想坐下,打算拿了信就走的,但起子邀請她坐下。她發(fā)現(xiàn)他手里沒有信。他當然看出了她的疑惑,隨即從褲兜里抽出一個他們都已熟悉的信封:紅藍兩色斜線圈邊的航空信封。在這兒呢。他說。他微微前傾著身子從爐口上方把信封遞向?qū)γ娴年戞?,在陸婧看來這很危險,好像那信是要蹚過爐火才能抵達它的目的地,又好像起子原是要把那信封丟進爐中的。陸婧伸出雙手在爐口上方托住那信封,手背讓爐火炙烤得一陣干疼。當她終于將那沉甸甸的信封“引渡”到自己胸前,仍然雙手托著它,就像托著一個剛從火海里得救的人。接著,她覺得這姿勢有點失態(tài),便把信封平放在腿上,這又仿佛肖恩正把嘴吻在她腿上,說著綿綿絮語。她的腿一陣陣酥麻,腿暗示了她拿起信封,掖進棉大衣口袋。這時起子說出了他的想法。
陸局長肯定能辦到,群眾藝術(shù)館啊,藝術(shù)學院啊,畫院啊,都行。他說。
你和李花開商量過么?她問。
這不重要,我的事還是我直接說更好。他說。
可人的調(diào)動需要多種條件,特別是藝術(shù)類的單位,不是普通人就能去的啊。她像是在提醒他。
但我覺得我不是普通人。他坦然地看著她,也像是對她的提醒。
她聽出了話中的厲害,也領(lǐng)會到這位起子的“不普通”。想到李花開隨廠領(lǐng)導去南方幾家印刷廠參觀學習,兩個星期才能回來,起子是特意選了這個時間的空當來和她談如此要事吧?
她從爐邊站起來,眼睛并不看他,只答應(yīng)回家試著跟陸局長去說。
陸婧選了一個晚飯時間對陸局長提及起子的事,晚飯時間家里的氣氛是輕松的。陸局長卻立刻拒絕了女兒的請求,“異想天開,異想天開!”他手很重地把筷子拍在飯桌上,一迭聲地重復著這四個字,不知是譏諷起子,還是斥責女兒,也許二者皆有?;趯Ω赣H的了解,她知道結(jié)果會是這樣的,曾經(jīng)閃過的一點僥幸之念確鑿地破滅了。
這天,她又在辦公室接到了起子的電話,還是兩個字:有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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