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園:回到兒童文學寫作“常識”
前幾年兒子上小學,特別迷戀馬小跳、墨多多之流。這些“小人兒”動輒撐出一個長長的系列,他就一部追著一部買,有的還翻來覆去地看,津津有味、樂在其中。說實話,這些暢銷書除了故事有趣,善于迎合兒童心理,其思想內容實在單薄貧乏,文字更是平淡無奇。作為消遣讀物翻一翻當然無害,可是倘若作為文學作品,其審美品質實在值得質疑。于是,我給他推薦了一些我認為值得精讀的兒童文學,譬如《安徒生童話》《小王子》《青鳥》《新月集》《夏洛的網(wǎng)》《草房子》《尋找魚王》等等。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只認真讀了兩遍《夏洛的網(wǎng)》——我翻譯的那個版本,他成心要為我的譯文挑刺(很開心地找出了一個校對錯誤);至于其他書,他要么草草翻過,要么讀不下去——用他的話說就是,“太深了”“不好看”。
當然,兒子的感受與他的年齡有關,他還不太能理解比較深奧的文學作品。但是,他的選擇還是引發(fā)了我思考一個問題:到底什么才是好的兒童文學?
要弄清這個問題,首先得回答什么是“兒童文學”。所謂兒童文學,它的閱讀對象主要是兒童,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須符合兒童的閱讀心理和審美趣味,這是與成人文學的根本差異。但是,“符合”是否就意味著一定要去“迎合”呢?這涉及到一個更深層的問題,那就是如何理解“兒童本位”。周作人在《兒童的書》中說過:“兒童的文學只是兒童本位的,此外更沒有什么標準?!眱和疚挥^念,強調了兒童作為生命存在具有獨立性。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這當然是應該遵循的基本倫理。但是,當我們強調成人要理解和尊重兒童時,并不意味著完全去迎合兒童的消極需求,因為兒童畢竟是“未完成的”,需要教育、引導、提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兒童文學有責任幫助兒童建構正確價值觀,幫助兒童提升審美品味,只有如此,才能使兒童逐步實現(xiàn)作為生命存在的“獨立性”。
盡管是給兒童閱讀的文學,但就本質而言,兒童文學還是“文學”。它不是新聞報道,不是知識讀本,不是勵志故事,而是一種特殊的詩性文本。回顧我們熟悉的兒童文學經(jīng)典,它們也許不是最好看的作品,但一定是最耐看的作品;它們也許不是某個時代最受兒童歡迎的作品,但一定是傳播既廣且遠的作品。它們往往既與那個時代脈息相通,又能超越那個時代的具體生活情境;它們往往源自現(xiàn)實生活,又總是洋溢著理想主義氣質;它們往往會塑造出鮮明可愛的形象,這個形象可能叛逆、頑皮、淘氣,但一定是追求真善美的;它們的敘事可能淺顯易懂,但是一定包蘊著深刻的思想內涵,而且不會放棄對有意味的形式和對詩性文字的追求……
回答什么是“好的兒童文學”,其實并不困難。很多看似玄奧的難題,一旦回到常識,往往迎刃而解??墒牵俺WR”最容易被人們忽略。當兒童文學越來越市場化和產(chǎn)業(yè)化時,許多文學常識就被作家們有意無意地遺忘了,所以才會導致非文學的“兒童文學”泛濫。
在市場化的洶涌浪潮中,舒輝波沒有隨波逐流。他不僅尊重“常識”,而且一直堅守著“常識”。正如評論家葉立文在一次研討會上所言,舒輝波的兒童文學是一種“出圈”的寫作。他是出了“流行”的圈,回到了“常識”的圈。在“常識”的圈內,他還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這就更不容易了。
《逐光的孩子》就是一個成功“出圈”、多有新意的文本。本專輯的四位作者從不同角度切入這部作品,充分揭示了它的“文學性”。胡德才認為,《逐光的孩子》成功塑造了個性鮮明的山村兒童形象,彰顯了理想主義精神,通篇洋溢著濃郁的詩意,“直面現(xiàn)實、真誠書寫,嚴峻但不悲觀,溫馨而又感傷,苦難中升騰起希望之光”。陳瀾則指出這部小說延續(xù)著舒輝波寫作中“愛與療治”的主題,她從師生雙向情感療治、文學對于人生的療治、作品本身對讀者的療治三個層面展開細致分析,進而敏銳指出,舒輝波筆下的兒童比成人擁有更高的心理站位,“折射出了一種根植于現(xiàn)實語境的現(xiàn)代兒童觀”。殷璐對少年覃廷雍的形象進行了深入分析,認為其“敲鐘人”的身份設定和夢想成真的結局具有象征性,不僅渲染了充滿溫情的愛的氛圍,而且增加了敘事中的諧趣,最終都指向了作品整體的美感與詩意。周聰認為這部小說涉及新時代山村師生形象塑造、鄉(xiāng)村自然景觀的呈現(xiàn)、支教教師的身份認同、城鄉(xiāng)經(jīng)驗的碰撞沖突、鄉(xiāng)村教育困境等諸多命題,還認為文中大量存在的“副文本”敞開了一個多元的、詩意的文本空間。
就在組織這期評論小輯之前,我特意把《逐光的孩子》放在兒子的書桌上,囑他抽空讀一讀。一天早餐時,他突然對我說:你推薦的那本書,挺好看的。然后,他一二三四五談了閱讀心得。雖然他說得不是那么專業(yè)精深,但是很多感受和我們相去不遠——看來,一部好的兒童文學,在審美之眼審視下并沒有什么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