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7期|李駿:尋找黨證
1
在我記憶中,六大爺是我們本吳莊里最可憐的一個人了。
關于這一點,三歲的小孩都可以出來作證:在村莊里,六大爺無論走到哪里,哪里的熱鬧聲便戛然而止了,人們就會四散走開;他出現(xiàn)在人群中,好像鐘表馬上就全停擺了,整個村莊的人幾乎都不和他講話。偏偏六大爺又是一個見到人便會馬上綻開全部笑容的人,除了生人還待見,若是在村莊,他的笑臉剛一展開,人們早就躲閃了。
熱臉貼個冷屁股——這對六大爺來說,幾乎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事情,稀松平常。這好似鐵樹開了花,人想看時便關閉了花期;好像一個人渴得要死,沙漠里卻沒有一滴水。六大爺?shù)拇_是本吳莊里一個特別不受歡迎的人。
而說起來,六大爺還是村莊里讀過書的人啊。母親小時對我講起來,總要說,“你六大爺有故事啊,你也是讀書人,不要看不起人”。在母親講述的故事里——六大爺上了幾年私塾后,他母親突然死了,他家里也沒什么錢,只好一邊要飯一邊讀書,識得了一堆沒有什么用處的漢字!
按說,在比較崇尚文化的本吳莊,識字的人相當于知識分子,本應受到歡迎,六大爺為什么就不受大家待見呢?
問題就出在本吳莊的多數(shù)人認為,六大爺既蠢又愚。
同樣有例為證——說他蠢,是六大爺不會種田,不懂得到什么時候下什么種育什么苗,不知道到什么季節(jié)該秋收冬藏。雖然一輩子埋頭苦做,可到該犁田打耙的季節(jié),他犁的田深深淺淺,耙的地高低不一;而栽的秧,總是歪歪扭扭,不在一條直線上……連過路的年輕人,都會因此笑話他。而說他愚,是六大爺見到人,不會察顏觀色,也不管人家笑不笑話他,他動不動就開始搖頭晃腦地吟上幾首打油詩,“天上下雨又打雷,今天正好去積肥。肥多稻谷長得壯,打得糧來不吃虧”。
結果,人家沒笑,六大爺卻自己笑了。
我們本吳莊的人性格向來以直著名,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時間一長,大家見了六大爺,都是“嘴里呸來眉上皺”,能夠躲避,絕不迎面相逢。不僅外人如此,甚至連與六大爺過了一輩子的六奶奶也這樣,一生對六大爺也沒有個好臉色,更談不上噓寒問暖了。全村人都知道,六奶奶對六大爺?shù)膽B(tài)度,是東西放在家里,怕六大爺偷吃,要藏起來;煙放在抽屜里,怕六大爺偷抽,要鎖起來;偶爾有點閑錢,平時也就三五塊,過年時也就三五十,怕大爺偷著拿去花,要埋起來。所以六大爺在家里也只能算是個打長工的,要吃吃不到好的,要穿穿不到新的,要睡也是睡在最黑的那間屋里的……
如此時間一長,六大爺不僅在村子里成年人中沒地位,在小孩子面前也沒有權威。除了我母親對他還算客氣,在其他人眼里他簡直不值一提。記得小時,我們幾個小孩子受村里人慫恿,在一支香煙里塞進一個小鞭炮,再用煙絲堵上,遞給六大爺抽。六大爺難得見人給他敬煙,馬上眉開眼笑,高興地點著了??伤怀榱艘话?,便只聽“砰”的一聲,那個火炮炸了,煙絲滿空飄,六大爺?shù)淖於颊ê诹?。他氣得追了我們好遠,開口就罵,動手要打。我母親為此把我捉住打了一頓。母親說:“伢呀伢,你這個不知高低的東西,你六大爺曾把要的飯給我也吃過呀。”
我那時不懂六大爺為什么去要飯。我只從這件事知道,原來,在家里不吭一聲、在外面一言不發(fā)的六大爺,原來也是挺有脾氣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爺爺不疼、姥姥不親的六大爺,居然在村莊里一直說自己入了黨,是個黨員!為此,他曾經(jīng)還多次找到大隊部,要求置辦黨證,重新恢復黨的組織生活!
這話擱誰信啊?不僅組織上不信,外面的人不信,甚至連六大爺家里的人都不信!
“你什么時候入的黨?真是牛皮吹上了天,也不怕上稅?”村里的人都這樣譏笑他。
如果在其他的方面笑話他,六大爺眼睛一橫一斜,也看不出氣惱,一帶而過。但唯獨在他是不是黨員的問題上,誰笑話六大爺,六大爺便與誰急!
“你以為我說的是玩笑嗎?我在1942年入的黨,那還有假嗎?”六大爺一說,氣得胡子都直了起來,平時笑瞇瞇的眼睛,倏爾便亮了起來。
有逗六大爺玩的,便繼續(xù)耍他:“啊,你是黨員!那你怎么入的黨呢?介紹人是誰呢?”
六大爺說:“我是1942年入的黨,介紹人叫張洪學……”
六大爺說的介紹人,誰也不認識,他自己說死了,大家查無對證,更是沒人信他的。
“那你怎樣參加革命的呢?”
“我從讀書時就開始參加革命了,負責傳遞情報。我是地下交通員。”
六大爺話音剛落,便有一陣哄笑聲在村莊揚起,飄向半空。也許大家覺得,茶余飯后,在每日繁重的體力勞動之外,能拿六大爺開一開心,也是很不錯的。所以,雖然無論六大爺走到哪里,都像沒他這個人似的,而一旦有人覺得不熱鬧,便拿他取樂。這種樂從他年輕逗到年老。我母親老說:“不能把人當猴耍呀。要不得!”
但沒有人聽她的。村子里如果有人不相信另外一個人說的話,就會拿六大爺來開涮:“你以為你是六大爺?你以為你是黨員啊?”
這樣時間一長,讓六奶奶也很生氣,她覺得沒面子。于是對六大爺下令說:“你少往人多的地方走,沒看到大家把你當洋貨盤嗎?”
六大爺眼睛一橫,然后一閉,似乎不與六奶奶一般見識。但他在本吳莊的確寂寞,大伙包田的時候,沒有人愿意與他搭配干活;分田到戶之后,沒有人愿意與他家共一頭牛。這樣他可能自覺沒趣,沒事時便拿了一本破舊的黃書,一個人坐在村莊的石頭上看。多少年了,翻來覆去的,總是那一本。村子里的人,都說六大爺喜歡裝門面。
裝不裝我們當年不懂,但說起書與字,六大爺卻有一個特別的細節(jié)動作令人難忘——只要見到地上有紙,也不管干凈不干凈,他都要撿起來。
我長大后問他撿這些干啥。六大爺說:“紙上有字啊,字是值得尊敬的。你們要敬字。”
我說:“那為什么人們都拿有字的紙揩屁股呢?”
其實,在那時的本吳莊,能用紙來揩屁股,還算是日子過得好的……本吳莊的多數(shù)人,一般哪里舍得用紙?他們揩屁股時,往往只用石頭、瓦片或者樹葉來揩。
遇到有人用有字的紙揩,六大爺便不屑地說:“這些人沒文化,都是一伙鄉(xiāng)巴佬?!?/p>
雖然我也不認為六大爺有文化,但的確,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臉上長滿硬胡子的六大爺用有字的紙揩過屁股。至于六大爺說自己是黨員,大家都只當作一個笑話,不再較真。遇到不信任某個人時,村子里就流傳著這樣一句:“人家六大爺,還說自己是黨員呢!我要信你,就見鬼了!”
2
人們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晌覀儽緟乔f,由于處在丘陵山地地帶,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既沒有什么特點,也沒有任何油水。我們村莊背后雖然是連綿不絕的群山,四處也能見到連綿不絕的水,可山吃不上,是貧山;水也靠不上,是死水。大江大河與我們村莊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人們只有在春天貧瘠的地里播下種子,期待在秋天能夠得到收獲。但非常遺憾,一直到我這一代長大后掙脫逃離時,村莊里吃不飽飯的人還很多,手里有閑錢供孩子讀書的也很少。脫貧攻堅還是近幾年的事。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村莊,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自從有了共產黨,出去鬧革命的人卻一撥接著一撥,并且鬧翻了天。這些并不被軍閥、地主惡霸和江湖土匪們所看好的共產黨人,卻真的建立了新中國,坐了江山當了主人!這是歷史上開天辟地的大事。在黃安人津津樂道于哪個村莊出了多少個將軍的同時,在本吳莊,每個人卻深懷遺憾——從本吳莊出去鬧革命的人,竟然沒有一個活著回來,更別說當將軍了!而當年沒有隨大軍走出去的革命者,留下來打游擊的,只有幾個老黨員活到了解放后。聽大人們說,那時黃安的人們,對于共產黨是絕對地擁護?!坝屑Z獻糧,有力出力,有人給人”,真正就像歷史書中所說的——“最后一粒米,作軍糧;最后一尺布,作軍裝;最后一個孩子,送給共產黨!”
這樣的村莊,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應該與主流接上關系。但革命勝利后,一直持續(xù)到上個世紀末,大人們還是會在春天為種子發(fā)愁,小孩子還是會在開學前為學費發(fā)愁。
在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里,六大爺居然說自己是共產黨,有誰相信?
我與村里人不同,從上小學開始,便與六大爺關系不錯。因為我不認識的字,寫不清的筆劃,經(jīng)常得向他請教。那時六大爺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看上去整天胡子拉碴的,還硬得像鐵,一點也不成熟。憑心而論,我沒讀書前,也不喜歡六大爺,村莊里的人都不喜歡,我有什么理由喜歡呢?小孩跟著大人走。就是上了小學,開頭也不喜歡,因為六大爺動不動就要問你幾個字,會不會讀,會不會寫。如果不會,他便要譏笑。所以我上小學后一直躲著他。但慢慢地,不知為什么我卻又喜歡上他了。主要是后來做家庭作業(yè)時,家里有時窮得連個草稿紙都沒有,而六大爺把撿來的煙盒,鋪開弄干凈后,主動送給我當草稿紙用。那時的煙盒都是軟紙,很少有硬盒的,寫上去的字跡很流暢,我很喜歡。
僅僅因為這個,我與六大爺便拉近了距離,成為村子里唯一可以與他說話和交流的人。
六大爺每天見到我背著書包上學,便對我說:“小伙,好好學習啊。等將來有出息了,給你六大爺平平反,順便給我寫個傳記。”
我說:“你么樣不自己寫呢?”
六大爺說:“自己給自己寫,有吹牛的成分,傳記要他人寫才公正?!?/p>
我斜著眼不太相信地問他:“那你說你是共產黨,什么時候參加革命的呢?在革命隊伍里干什么呢?”
六大爺這下來勁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聽眾,便拉著我說:“伢啊伢,來來來,我給你說一說?!?/p>
六大爺這“一說”,時間總是很長很長。就像是今天電視上的“開講啦”,只要一開始,就有可能沒完沒了,弄得我每次一邊聽一邊都要緊張地看看天,生怕天色晚了,干不完父親交代的農活,就要挨父親的打。所以六大爺講的故事,我基本上也是在漫長的歲月中緊緊張張、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完的。他開講的最大特點,就是非常嘮叨,東扯葫蘆西扯瓢,有一段沒一段,有一搭沒一搭,反復要聽多次才能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與來龍去脈。而那時的村莊,大家剛剛享受分田到戶的喜悅,大人們的積極性空前迸發(fā)出來,仿佛都有著使不完的勁。因此,每當他們辛苦勞作一天后,最大的任務就是睡覺。而我,面對貧瘠的農村文化荒地,唯有把聽六大爺講故事,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我也便在他翻來覆去所講的故事中,蕩來蕩去,飄來飄去,聽來聽去,漸漸形成了一個總體脈絡。
按六大爺?shù)恼f法,他的革命經(jīng)歷大致是這樣的——雖然他講得很煩瑣,但我盡量把思路理得連貫些,并且盡量去掉黃安方言的影響:
——你曉得吧,我的祖上也是闊過的。不然后來怎么還評為富農呢?你別看我家現(xiàn)在啥也沒有,窮得叮當響,但民國時期我家還有銀行呢。你別看我們這里山高林密,窮山惡水,可那時在鄂豫皖一帶,好多地方都得用我們家的印子錢!我爺爺是有錢人。他從小就跑到大武漢經(jīng)商,晚年歸來開始在黃安縣創(chuàng)業(yè),跑到鄉(xiāng)下開票號。說來話長,很可惜啊——我爺爺?shù)膬蓚€兒子,本來也是在武漢讀過書的,回到黃安來,一看鄉(xiāng)下老百姓這么窮,竟然不跟他干而是跟著鬧革命的董必武去干革命幫窮人了。這把我爺爺氣壞了!因為他們這一鬧不打緊,都把命丟在外面了。我父親是老大嘛,他參加了紅四方面軍,跟著他們南征北戰(zhàn),最后聽說犧牲在甘肅的馬匪手里,死在倪家營子,一直沒有收到尸。我二叔呢,他犧牲在河南,是在紅二十五軍出發(fā)時戰(zhàn)死的。聽說他們準備出發(fā)時遇上一場雪,剛把午飯煮熟,但國民黨卻悄悄圍上來了,結果他飯還沒有吃便去打仗,最后死在田地里,也不知道后來尸體是怎么處理的,不曉得埋在哪里了,也找不到墳。伢啊,我們家族那叫一個慘??!我爺爺氣得在家里一邊哭一邊罵:“你們這些東西,怎么兒子就不像老子呢?經(jīng)商多好,生活富足。非要去革命,把頭弄沒了?!痹捠沁@樣說,不過我爺爺活著時也講共產黨好,因為共產黨說話作數(shù),不像國民黨搶來搶去的,讓他傾家蕩產。我爺爺當年就是在武漢忍受不了這個搶那個要,才回到黃安城的?;貋硪矊?,但他萬萬沒想到,兩個兒子卻不跟他干,悄悄地跟著共產黨走了。當年我母親生下我時,我父親見都沒有見過我。我母親可不就老是哭嘛。不僅她哭,我爺爺也哭。女人淚多,哭一下正常,可我爺爺一個大男人哭,命就不長了。果然,不久他就病死了。他一死,我們家就敗落了嘛。我本來在上學,原來是在黃安城里上,條件不錯,但爺爺一死,我就跟著母親回到鄉(xiāng)下來了。城里過不下去啊。我母親帶著我回來,一定要讓我繼續(xù)讀書。她說,人只有讀書,人生才有出路。我看到家里這個樣子,也有些懂事了,堅決不愿讀。但我母親一聽我說不讀書就哭,我只好又去讀書了。那時兩道橋的鎮(zhèn)上,還有個私塾,我就去了嘛,每天要走幾里的路,過村過崗的,我母親還得送我,怕路上有人把我給綁架了。我今天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傻?是上學路上被其他人打的。伢啊,我過去本來挺聰明的,但有次在上學途中,不知為什么頭上就突然挨了一下,變得經(jīng)常想不起事了。后來才知道,有人打我的原因,說是我家曾放了債,讓打我的人家里破了產。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破產,回來問母親,才知道是讓人家沒有飯吃了。我母親還說:“我們李家不是這樣的人???我們誠信經(jīng)營,童叟無欺。”但沒辦法,打就是打了,還找不到打的人。所以我后來在同學們的眼里,就是一個傻子了,整天樂呵呵的??刹宦?!我認字還可以,但算個數(shù)字,打個算盤都不靈。好多次我不想上學了,但我母親還非要我繼續(xù)上,要我再多認識些字。母親總是說:“伢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李家的種子,到哪里都會發(fā)芽?!边@時我已十幾歲了,其他的鄉(xiāng)下孩子都在田地里幫大人干活了,而我還在讀書,這在鄉(xiāng)間已經(jīng)很少見了。那時,紅四方面軍走了幾年后也沒有打回來,國民黨與游擊隊卻在這塊土地上打得不可開交,最后日本人又進來了。黃安縣到處都是兵,國民黨的兵,日本人的兵,還有山上的土匪與共產黨的游擊隊。四處都是碉堡,鐵絲網(wǎng)。在我們鄉(xiāng)村里,不時也見到國民黨的兵,紅四方面軍走后,剩下的共產黨都跑到山上打游擊去了。到處兵荒馬亂的,我也不想讀書了。但只要我提出不讀書,我母親便哭,我只好又去讀了。直到有一天,我回來發(fā)現(xiàn)每天都會在門前接我等我的母親不見了。我和村子里的人四處找她,最后才在山里的一個池塘里找到了。我不曉得母親為什么要死,我只是哭。后來才知道,那一天村莊里來過日本兵,村子里自殺的女人有好幾個。我便隱隱約約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在村里人的幫助下埋了我母親。母親一走,我面臨著新的生活困難。怎么辦呢?我開始不知道,還是哭。但有一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夢里母親說:“兒呀,一定要把書讀完,將來做個有出息的人?!眽粜押?,我第一次作出了人生中的一個重大決定,就是要繼續(xù)去讀書……
六大爺講到這里時,記得他還真哭了。我有些同情他,便借機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非常粗糙,到處都是裂開的口子,只要一使勁,就會血跡斑斑。特別是到了冬天,手經(jīng)常流血。我忍不住也掉了淚。
——這時要去讀書,多難啊。我沒有錢,甚至連吃飯的地方也沒有。但母親一死,我仿佛一夜之間便長大了。我跑到私塾先生那里講,我要讀書。私塾先生一聲嘆息:“伢呀,你家的事我知道了。你要讀書歡迎啊。我可以不收你的學費,但吃飯的問題你要自己解決?!蔽仪Ф魅f謝,對先生磕了頭。每天上完課,便拿著一根棍子和一個破碗,到附近各村去要飯。為么事要拿棍子呢?因為惡霸地主家,都養(yǎng)有狗呀。其實他們只有過年過節(jié)時,才會施舍一點飯給窮人,平時小氣得要命。對人大方的,倒都是窮人。我就這樣一天連著一天地要,一個村莊一個村莊里去要,弄得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認識我了。但窮人的家都窮啊,遇到冬天或者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只好到別人家打零工度日。伢啊,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啊,不是人過的,有一頓沒一頓,人常常餓得頭昏眼花、黃皮寡瘦。有一次,路過一個地主家,還被他家的孩子打了,我也不敢反抗。每次回到家里,我就會做夢,夢到母親在天上鼓勵我說:“伢啊,堅持呀,堅持下去就好了。”母親走后,我特別信她,就咬牙堅持下來了。再苦再累,我也認識到,這是自己的命……
六大爺每次提到自己母親時,眼睛就會不知不覺地濕潤。在他的描述里,他的母親是多么通情達理的一個好人啊。怎么說呢?六大爺常常拿她與自己的媳婦六奶奶相比,“她們?那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啊?!?/p>
六大爺每次說到這里,便充滿了嘆息。
他的故事,也因此帶有了傷感。仿佛我們本吳莊的風,在空蕩蕩地飄著,那些花草樹木,隨著六大爺?shù)耐?,或垂頭,或嘆息,或悲傷,或哭泣……
然而,故事才正式進入主題。
——我甚至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就在這時,我遇到了游擊隊。你知道吧,正規(guī)軍走后,黃安縣的游擊隊無處不在?;蛘咴诖迩f里,或者在農田里,或者在山林里,或者在地洞里,或者在地主富農的長工中間……有一天,我要飯到一個叫做三里店的一家人時,一個中年男人給了我喝了一碗濃粥后,看了我很久,才對我說:“小伙子,這周圍十里八村的,你都熟嗎?”我說:“都熟啊。因為我天天要飯,不能總在一個村莊里嘛,得輪換著要。”他說:“你可不可以幫我們送信?如果安全送達,我們可以管你的飯?!蔽耶敃r多高興啊。只要有吃的就可以。于是我拍著胸脯說:“好?!彼f:“但我們有一條要求,要絕對保密。如果不能保密,不僅外面的人可能會殺了你,連我們也可能會殺了你!”那時我也沒有什么朋友,反正聽說有飯吃,我當然愿意干了。我便爽快地答應了。他們開頭把信放在竹筒里,讓我把竹筒當飯碗,讓我去送。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信,反正裝作要飯,既順路,又做點事賺點米粥,多好。每到一個卡口,那些站崗的人幾乎都認識我,攔也不攔,就過去了。這樣我送了好幾回,他們便相信我了。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前三次他們讓我送的信,其實都是假信,是來考驗我的。但第四次就是真的了,因為我把信剛送到另外一個村的農戶家,接著那個村的壞地主就被人殺死了。接著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規(guī)律:只要我把信送到某地,某地就會出事,就會有壞人被殺!或者是地主家被襲擊了,或者是叛徒被處決了,或者是民團里有人被干掉了??赡苡心敲词啻伟桑宜托啪谷灰淮我矝]有失誤過!而他們也不食言,常常把糧食藏在某地,讓我自己去取。每次雖然都不多,但也夠我吃的。他們對我講,不能一次給多了,給多了就讓人發(fā)現(xiàn)了,不僅以后不能送信,還會有生命危險。這樣過了大約半年,我都快喜歡上這項工作了,覺得很神秘又很刺激。特別是每次將信安全送達后,總有壞人遭殃,這是多好的事呀。這樣又過了半年,一來二去,我認識好幾個他們的人了,與他們漸漸地熟悉了起來。
——有一天晚上,我又去取信件時,他們把我?guī)У嚼锩嬉婚g黑屋子里,點亮了燈。中間有一個人突然問我:“你想不想?yún)⒓庸伯a黨?”我問:“什么是共產黨?”他們就說:“共產黨就是窮人的黨,是為窮人說話、替窮人辦事、幫窮人出頭的。”我想那多好啊。我家的財產,不就是被國民黨弄走了嗎?我恨他們呢。于是我說好。他們又說:“我們共產黨的目標,就是要讓每一個窮人吃得上飯,穿得上衣,讓每一戶窮人有地種,有房住。”我一想,這可好啦。我覺得我要的生活可能就是這個,于是我說我非常愿意參加。他們說:“要參加還得接受考驗?!蔽艺f,我愿意繼續(xù)接受他們的考驗。說真話,此時的我,不再只是為了自己吃飯?zhí)铒柖亲恿?,而是覺得做這件事很有意義。于是,他們交給了我更艱巨的任務,就是經(jīng)過國民黨的哨卡,到城里去送信。我感到很刺激,馬上答應了。
——伢呀,你知道城里,曾經(jīng)是我家的發(fā)源地,黃安縣甚至有一條街上的店鋪,過去都是我爺爺開的。我從小在那長大的,哪個地方不熟悉呢?于是,我便進城給他們送信。因為我樣子看上去傻,又拿著討飯碗,很順利地通過了崗哨。到了城里,我又穿街走巷,哪里也難不倒我。遇到搜查,我總是有辦法躲過去。第一次,我就安全地把信送到了一個藥鋪。剛回來不幾天,就聽說縣城里又發(fā)生暴動了,游擊隊員們集合干掉國民黨一個排了。我知道是我的信起了作用。接著,他們派我送信的范圍更大了,到了更遠的村莊,任務就是給各村傳遞信息,讓什么人和什么人哪天到哪里集合,哪天到哪里碰面。我送的信,有時有便條,有時是暗語,有時就是口頭上幾句話。每次,我的任務都完成得特別出色。伢啊,我慢慢覺察到了,凡是我送過信后,所到的那些地方就有新聞發(fā)生了,不是駐扎的國民黨被打死人了,就是惡霸地主被暗殺了,或者是壞人的家被燒了。這樣的事一件接著一件。我甚至喜歡上這種生活了,覺得這樣多好啊。
——伢啊,好事不會永遠長久啊。有一天,我送信時差點被抓了。幾個國民黨的兵,將我全身從頭搜到腳,還脫光了我的衣服,說我是共產黨。我說我不是共產黨,我是個讀書的,要飯的。他們便笑:“要飯的還讀書?”我說:“是啊,我娘死前一定要我讀書,讀完書后我就去要飯?!币粋€國民黨的官,讓我認一本書上的字。我看到書上有蔣光頭,上面的那些字我多數(shù)都認識,于是我讀給他們聽,一邊還故意念得抑揚頓挫的,讓他們很震驚。他們說:“你肯定是共產黨,要不有文化還要飯?”我說:“我真的不是共產黨!你們可以去每個村子里打聽,我都討了好多年的飯了。”他們說:“要個飯還用跑這么遠?”我說:“老總啊,我到附近的村子要飯的次數(shù)太多了,他們也窮啊,哪家有多的飯呀!我不好意思總是上門去要呀,只得跑遠一點的地方了?!彼麄冇脩岩傻哪抗饪粗?。我也不怕,經(jīng)歷多了,膽子也就大了。最后,他們還嚇唬我,把我倒吊在橫梁上,要用刺條抽。我就哭。我是真哭,倒不是怕,而是我突然想起了母親,她要我讀書,可我現(xiàn)在不僅不能讀了——因為這時也沒法讀書了,而且可能連命都沒了。教我的那個私塾先生家,在一個晚上突然被人搶了,他本人還被打成骨折。事后有人說是土匪做的,有人說是國民黨干的。他天天躺在床上呻吟,書也不教了。怎么辦呢?我只有去服侍一下他。他對我講:“伢啊,當兵去吧。當兵去找口飯吃,黃安人當兵的太多了,哪里都可以找到?!蔽蚁肫鹚麑ξ艺f時的樣子,我就真的哭了。我覺得這個社會太黑暗了,沒有任何前途。所以當我被吊在橫梁上,越想越哭,越哭越厲害。他們幾個就在一起商量:“應該不是共產黨啊,共產黨沒見過誰哭的!用狗咬、用烙鐵烙都不哭?!绷硪粋€說:“是呀,是呀,你看他,一抓就哭,還沒開始打呢。我娘當時也想讓我讀書的,可我家哪里讀得起呢,只好來當差了!他還要飯讀書呢,要不放了吧。”他們商量了一下,我都聽見了,但我裝作沒聽見,哭得更厲害。他們盤算了一通,最后還是把我放了。走時,那個同情我的小個子還送了我?guī)讐K餅干,說:“好好讀書吧,實在不行,就到我們部隊上來當個兵,好歹有口飯吃?!蔽耶敃r很感動啊,心想國民黨的部隊不是也有好人么。在回來的路上,我就想,我這給游擊隊送信,算不算是兵呢?于是有一天,我便問那個常讓我送信的中年人:“我孤身一人,上無片瓦,下無牽掛,能加入你們的隊伍一起干么?”他說:“你為么事要加入我們的隊伍?”我說:“你們都是好人,都是打壞人的?!彼α耍肓艘幌抡f:“這個我們要研究一下,考慮考慮,你等我的消息?!蔽冶闫谂沃人南ⅰ?/p>
終于有一天,他們讓我晚上過去。我去老地方后,他先把門閂上,我看到一共有三個人圍在燈光前。其中有兩個我認識,平時都讓我送過信嘛。中年人說:“上次你在三角山附近讓國民黨抓住了吊打,也沒有吐露我們的情報,說明你是堅強的,可信的!一年多來,你通過了我們的考驗。我們決定接納你入黨?!蔽遗d奮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我想這是多好的事啊,一下子覺得有了靠山。中年人又說:“不過話說在前頭,跟著共產黨,隨時有殺頭的危險,你怕不怕?”我說不怕。他對另外兩個人點點頭。其中一個胖一點的對我說:“今天我們就在列寧同志面前,給你完成入黨手續(xù)?!敝心耆私又f:“這一年多來,你的表現(xiàn)很勇敢。也就沒有預備期了,手續(xù)簡化一下,直接加入共產黨吧?!蔽艺f好。他們就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了我的名字,再拿出一盒印泥,讓我在上面按了指印。按手印時,我看到那張紙上,不只我一個人,最少有十幾個。我也沒有問。因為他們說不該說的永遠不要說,有的東西要爛在肚子里,我懂。按完手印后,中年人讓我稱他為同志——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叫張洪學,而此前我一直以為他叫張成,原來張成是他的化名。張洪學同志從墻角里又拿出一個瓦罐來,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張圖紙,紙上畫著一位個子很矮的的長滿胡子的人。張洪學說:“他叫列寧,是我們共產黨人的總頭頭和先驅者。本來,我們應該找張毛主席的像的,但現(xiàn)在蘇區(qū)國民黨抓得緊,還找不到。就用這個代替吧?!蔽也恢懒袑幨钦l,也不懂他們說的毛主席是誰,只是想,怎么這個人長得一點也不像中國人呢?但我沒有問,因為他平時對我講,不該問的也不能問嘛。我便點點頭,與他們站在一起,像他們那樣莊嚴地舉起拳頭,跟著他們低聲地念:“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犧牲個人,努力革命,階級斗爭,服從組織,嚴守秘密,永不叛黨……”念完之后,我感覺到拳頭里攢著的,全是力量……
那天講到這里時,六大爺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從那以后,我就是黨員了?!蔽耶敃r還嚇了一大跳。六大爺說這話時,眼睛放出光亮,仿佛一下子特別聰明,聰明得讓人相信他是另外一個人。
他說:“伢啊,我就是在那天入黨的。時間很清楚,是1942年的11月8日,當時大別山寒風呼嘯,但我心里暖洋洋的。我想,我終于有組織了。”
六大爺最后流淚了。他說:“那天我回到家里,第二天便到母親的墳頭上哭了一場。我對她說,娘,我找到組織了,從此我是有組織的人了,也有人管我了?!?/p>
從那以后,六大爺?shù)纳硇?,就被這個秘密撐滿了。他說自己走在每個村,都覺得自己是有使命感和責任感的人,是有理想與抱負的人。他感覺到全身都充滿了力量,有使不完的勁。
我小時不太明白六大爺?shù)膭蓬^出自何處,平時大人們總是講六大爺這個人喜歡吹牛,所以他講到這里時,還是有些不信。但后來隨著上學的時間拉長,自己讀的書越來越多,有一天偶然從一本書上翻出了紅安歷史——解放后黃安就叫紅安了嘛——從上面看到,1942年的2月上旬,中共安麻縣委和安麻縣抗日民主政府,就是在我們本吳莊附近的兩道橋成立的。而六大爺所說送情報的路線,都與這些地方高度吻合。同一年的7月1日,國民黨湖北省保安一旅在黃安縣八里灣、分水嶺等地捕殺新四軍第五師后方醫(yī)院傷病員,新四軍第五師三十七團與師特務團進行反擊,殲滅了保安部隊兩個營。而在六大爺說的自己入黨后僅僅十二天,即11月20日,日本侵略軍步、騎兵三百余人進犯安禮邊黃才畈、四姑墩一帶,新四軍第五師十五旅四十五團將敵擊退,日軍死傷十余人,被俘一人,讓日本人發(fā)出了“小小的黃安城,大大的抵抗力”的感慨!從這一點上說,六大爺講的還算基本上吻合。
記得六大爺當時還驕傲地講:“從此以后,我們兩道橋一帶的游擊隊與自衛(wèi)隊,無論是與國民黨正規(guī)軍打,還是與小股日本人打,無論是與土匪打,還是與還鄉(xiāng)團打,只要是讓我送的情報,從未出過問題,從未誤過事。我為此還得到張洪學的多次表揚?!?/p>
六大爺講起這些時,憨憨的臉上露出憨憨的笑。他有時甚至瞇著眼,回味當年的感覺。而我,不管他講的是不是真的,只求故事的進展,如果時間允許,回家不挨我父親的打,我便總是一個勁地問:“后來呢?后來呢?”
一說到后來,六大爺又哭了。
3
六大爺這一哭,時間已經(jīng)到了1945年。這一年,日本人投降后滾出了黃安縣。當時所有的人都在歡呼,覺得日子從此會太平了。但好日子還未開始,新的戰(zhàn)斗又來了。到了1946年的8月,國民黨黃安縣政府召開黨政軍聯(lián)席會議,議決“清鄉(xiāng)”。到了秋天,國民黨政府建立“黃安縣清鄉(xiāng)行動小組”,實行“剿撫兼施”策略。10月底,駐七里坪的國民黨軍到天臺山和老君山進行“清剿”,離我們兩道橋鄉(xiāng)就幾里路。按說,在這個重要的關頭,六大爺?shù)淖饔酶又匾?,但偏偏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六大爺在執(zhí)行一次特別的任務過程中,竟然與組織從此失去了聯(lián)系!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
這一年的夏天,地下共產黨員張洪學,讓六大爺想法將兩個負傷的地下交通員送到天臺山。六大爺答應了。他連夜收拾了一下,跑到三里店,進門一看,床上躺著的那兩人,可不就是那天晚上介紹自己入黨的那兩位嗎?
六大爺每次講到這里時,心情復雜。他像擠牙膏似的,都是在慢慢追憶,不像過去那樣放機關炮。
——他們一個姓李,一個姓趙。說來姓李的這個,與我們還是一個宗族的,而姓趙的那個,則是七里坪人。張洪學同志說,這兩個交通員,被敵人清鄉(xiāng)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中了一槍,一個撤退時從山上摔了下來,負了傷。我的任務,就是要把他們送到天臺山安全的地方去,那里山高林密,群眾基礎好,便于他們養(yǎng)傷。我以前沒有去過天臺山,一看路線,離我這里也有幾十里路呢。張洪學同志說:“小李,你有沒有決心完成這個任務?”我說有。不僅有,我甚至心里還很興奮。張同志問我怕不怕,我說不怕。我真的不怕。畢竟完成這么多次任務了。張同志說,這次任務很重要,你一定要完成。我學著他們那樣立了個正,敬了個禮。他滿意地看著我。于是,經(jīng)過一番商量,我們三人決定裝作一起要飯的出發(fā)。我們便肩并著肩、手扶著手沿兩道橋往紫云寨方向走。張同志說,等過了紫云寨,就會有我們自己的人來接應。但沿途附近的兩道橋與河口鎮(zhèn),都有國民黨的兵和還鄉(xiāng)團的人把守。只要繞過或通過這里,一切就都好辦。而他們選我的原因,是因為這是我過去討飯的范圍之內,當?shù)氐娜硕颊J識我。為了安全,我們商量天黑了再走。好在這負傷的兩個人基本上還能走路,雖然必須得有人攙扶著。到了兩道橋,果然遇上了當?shù)匕咽氐拿駡F。一個穿著黑衣黑褲的人攔住我們問:“干什么的?往哪里去?”我說:“要飯的,叫化子?!彼f:“天黑了要什么飯?是不是共產黨?”我裝出可憐的樣子說:“長官,不是共產黨,我們是要飯的,飯沒要著,地主還放狗咬我們,把我們一個腿咬傷了,另一個逃跑摔傷了?!彼麘岩傻刈哌^來一看,可不就是一個腿上有傷還散發(fā)出臭味、另一個連走路都站不直么?他說:“好像是新傷啊?!币宦返睦侠钔菊f:“長官,這是舊傷添了新傷,可憐啊。地主放的狗是狼狗,一口咬得這么深!飯不給就算了,人狠心呀。”一邊說,他一邊裝出哭和痛的樣子。黑衣人說:“你們的證件呢?”老趙說:“長官啊,三個叫化子,哪有什么證件?行行好吧,積德積德?!焙谝氯丝粗覀儯惶嘈?。老趙同志又說:“老總啊,地主心狠啊,他家的狼狗又高又大,你看把我給嚇的!逃跑時我從岸邊滾下去了,這不全身都是傷嗎?”黑衣人讓他脫去上衣,用手電一照,可不,真的是滿身的傷。他惡心地捂住口鼻,說:“你們三個是一個地方的嗎?”我說:“長官,不是啊。我就在這附近的本吳莊住。老李和老趙在河口那邊住?!崩侠罱釉捳f:“長官,我們不像你們當兵可以吃軍餉啊,我們窮人沒人管呀,你看我倆被咬傷摔傷了,叫化子也有兄弟,我們之間也得管啊?!蹦莻€黑衣人一聽笑了:“你們也有兄弟?笑話!”這時,從崗樓里又鉆出來了一個人,見到我便說:“這不是過去那個要飯讀書的伢嗎?你們干什么?”我一聽他認識我,便說:“老總,行行好啊。今天飯沒要著,還遇到兩個同行被狗咬了,我送他們一下?!彼f:“好吧好吧,老子就讓你們過橋,算老子也積點陰德。”我們連忙裝出感謝,一個勁地彎腰。他把桿一抬,我們從兩座石橋上走過去了。怕他發(fā)現(xiàn)破綻,我們甚至不敢走得太快。這也是在歷次任務中鍛煉出來的。等過了兩道橋,我們也就放心了一點。這時天黑,我們走得很快,很快過了李個灣、李家龍、包個沖,到了河口。河口是到天臺山路上最大的關卡,只要這里一翻過去,就是紫云寨,此后便是連綿的山脈與高深的密林。但問題是,這里的守軍最多。我們到達時已是夜里十二點,四處還有燈火。我對老李說:“同志,我們先在這里埋伏一下,等過了兩點再走,那時他們都打呵欠了?,F(xiàn)在查得嚴?!彼f好,老趙也同意。我們正好休息一下。不過老李同志說:“小李,現(xiàn)在我們不能叫同志了,一叫就露餡了。”我說好,便在心里默默記住了。在田野里埋伏了兩個多小時后,這時河口周圍的燈也都慢慢熄了。我們想著此時最安全,便慢慢地向橋邊走了過去。這座橋很寬,橋下就是河流,沒有其他的路。快到橋岸時,一束光線突然射過來,一個聲音大喝:“什么人?干什么的?”我連忙站直了說:“要飯的,要飯的,老總莫開槍。”接著我便聽到了拉槍栓的聲音。有四個人一起向我們圍了過來。其中一個人說:“三更半夜的走夜路,一定是游擊隊。”老李說:“老總誤會,老總誤會,我們真不是游擊隊。只是要飯回來晚了,迷路了,看到燈光就過來了?!彼麄儾恍牛质前盐覀儚念^搜到腳,看到他們身上都有傷口,其中一個老兵說:“這是不是槍傷?”老李說:“不是長官,是地主家的狗咬的?!币粋€當差的說:“日他娘,老子也是因為窮才來當兵的,這地主太無法無天了。”正說著,一個拿手槍的老兵過來了,聽后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你罵誰呢?有沒有點立場?”這個當差的連忙擠出笑臉說:“排長,不是說你家呢。你家好著呢?!蹦檬謽尩恼f:“諒你也不敢?!碑敳畹恼f:“是的是的,借我一個百膽也不敢呀?!蹦檬謽尩恼f:“看樣子像槍傷啊?!崩侠钫f:“不是呢,你沒看到流膿了嗎長官,窮人好可憐啊,你說不給飯就不給,放狗咬我們干啥呢?!蹦檬謽尩恼f:“是不是送情報的?再搜一遍。聽說最近送情報的地下交通員很多,我們正好抓幾個回去請功?!崩馅w便答非所問地說:“長官可憐可憐我們,給點吃的吧,一天沒要到,餓死人了。”拿手槍的鼻子里哼了一聲說:“老子在這里守了幾個月了,沒吃好喝好,還有吃的給你們?做夢吧?!崩馅w說:“沒吃的,請長官讓我們在這里休息休息也可以啊。明天天亮了再趕路。現(xiàn)在天黑,要是真遇到游擊隊,莫準真的吃了槍子了?!蹦檬謽尩囊宦?,覺得我們真的不像是共產黨,加上什么也沒有搜出來,便不耐煩地把手一揮說:“滾吧,我們這里哪有你們睡覺的。我還怕你把虱子和毛病傳染給我們呢??鞚L!”我一聽便對他鞠了一躬說:“謝謝長官,謝謝長官。”一邊扶著老李與老趙往前走。這座橋有二十多米,剛過了橋心,我正在心里竊喜,眼看到快過了鬼門關了,這時,突然聽到橋那頭的草叢里又鉆出來了一個人說:“站住,站住,你們給我站住。”接著聽到拿手槍的說:“你他娘咋的了?”那個從草叢里鉆出來的說:“長官,我今天內急,剛才在草叢中拉屎,掃了一眼,突然想起來了,那個高個子,好像就是負責兩道橋到七里坪的交通員?!蹦脴尩囊宦?,連忙說:“你們,給老子站住?!崩侠盥牭搅寺曇簦膊恢滥睦飦淼牧?,把我和老趙往前一推說:“你們快跑!我聽出來了,那個說話的是鎮(zhèn)上出的叛徒黃老邪!”聽他這樣一說,我突然不知所措。我們三個人中,老李的傷最重,老趙雖然有傷,但還能走。我害怕起來,慌亂中真不曉得么樣辦好。老李低聲說:“這個叛徒黃老邪,無惡不作,心狠手辣,你們快跑,能走一個是一個!”我想,這是我的任務呀,怎么能跑呢?但老李說:“這是命令,你帶著老趙同志跑?!蔽疫€沒有邁開腳步,便聽到一聲槍響,老李已從橋頭直直地倒栽入河中去了。我正要轉身,突然老趙用力拉著我,一起往河中跳。我還沒有明白過來,已與老趙掉到了河里。夏天的河水比較急,河流又深,我不會游泳,一個倒栽蔥跌入河中后,我聽老趙好像喊了一聲,我便失去了知覺……
六大爺講到這一段時,與我站在村莊邊的池塘上,他一提起就哭個不停。我第一次見到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涕淚長流,不可遏制。他說一句哭一句,說一段哭一段,讓我聽了好半天才弄懂。我那時還小,也沒有考慮六大爺?shù)母惺?,只想知道故事結果,所以總是一個勁地催他講完。
——等我醒來后,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幾天了。那時我躺在一個農民家里,他告訴我說,我是被河水沖上岸的。他發(fā)現(xiàn)我時,我看上去像個死人,都快斷氣了。那個農民說,他原準備把我就地埋了的,但放在坑中時,一摸我的鼻子還有氣,就把我背回家了。他還說,我的頭上裂了一個大口子,血都凝固了,洗了半天才洗凈,算我命大。我努力回憶發(fā)生了什么,終于想起自己在被老趙推下河岸時,好像與一塊石頭撞了一下。從此,我的記憶就斷片了,常常是有一段沒一段的……伢啊,我命大呀。我在這個好心的農民家住了一個多月,快康復后才又一路要飯回了家。我想去打探消息,等到了兩道橋時,才發(fā)現(xiàn)四處都是國民黨的兵和他們的便衣隊。原來,從那晚我們被發(fā)現(xiàn)后,國民黨便在這一帶增加了巡邏力量。好在我回來時,當?shù)厝硕颊J識我,都能證明我就是個要飯的,而我又不承認那天晚上的事。他們把我關在一個屋子里,審了我?guī)滋?,最后實在查不出什么來,就把我放了。我總算平安了,但老李、老趙呢?我一打聽,他們可慘了。聽鎮(zhèn)上的人們說,他們兩個人的尸體被民團打撈了上來,掛在河口的橋上好幾天!最后實在臭不可聞,國民黨的兵才讓人又扔到河里了。我聽了直哭??捱^之后又是恨,恨過之后又特別害怕:組織上交給的任務沒有完成啊。怎么辦呢?我對誰講呢?我便又裝作要飯,到接頭的三里店去找張洪學同志。但到了三里店,才知道張洪學同志也光榮犧牲了。他們說,張洪學聽說有三個交通員都被國民黨打死后,知道我們這里肯定出了叛徒。為了鋤奸,他一個人拿著駁殼槍就上河口去找叛徒,終于發(fā)現(xiàn)了黃老邪。老張同志在一個夜里潛伏進去后,準備用刀結果黃老邪,沒想到黃老邪特別狡滑,跟著往河里跳,他水性好。老張只好開槍打死他。這槍一響,引出了國民黨的士兵,最后老張沒有走脫,被亂槍打死了。也有人說,他是跳河逃脫了。但無論怎么說,老張同志從此沒見下落,而六大爺?shù)慕M織也從此斷了線!
六大爺一講到這里,哭得更厲害。他幾乎講不下去。雖然我過去不信,但不知道為什么,他講到這一段時讓我也很悲傷,覺得本吳莊的風吹在背上,陰颼颼涼絲絲的。好像曾經(jīng)一起干革命的老張同志、老李同志和老趙同志的魂還站在身后一樣。我沒有辦法,只好懷著一樣的悲傷,蹲在地上安慰他。六大爺恢復過來時,他說了一句更加悲傷的話:“伢啊,從此我便失去組織了!再也沒有人相信我了?!?/p>
是啊,從那以后,六大爺?shù)狞h員身份和情報員的身份,再也無人知曉了。因為過去,他與老張、老李及老趙,都是單線聯(lián)系?,F(xiàn)在,三個人都死了,六大爺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組織了。他變成一個無組織也沒有任務的人了。
因為這個,六大爺流了一輩子淚。
4
此后的故事就很簡單。一直到劉鄧大軍打回大別山,黃安縣得到了解放,再也沒有組織來找過六大爺。六大爺雖然一直在尋找組織,可找來找去,他沒有找到任何一個人能夠代表組織。每次,他覺得黃安縣的許多人,好像就是共產黨,但一開口,暗語卻又對不上。而能證明他是共產黨員的老李、老趙都犧牲了。他甚至不知道他們真名叫什么。而知道真名的張洪學同志,卻從此不知所終,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解放后也沒有回來!
就這樣,一直到黃安縣土改開始,六大爺找來找去,在共產黨打下的天下里,他竟然沒有找到任何一個證人!不僅是本吳莊,就是整個兩道橋,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他是共產黨員和地下交通員!
六大爺曾到新的政府去反映情況。那時,黃安縣改名為紅安縣了。新的政府辦事員熱情地接待了他,但他們說,革命中紅安死的人有14萬之多,烈士多,無名英雄多,沒法證明六大爺是黨員。只有六大爺自己找到證明和證人,經(jīng)組織上審定才行。
縣城離我們本吳莊有四五十里的路,六大爺像過去當?shù)叵陆煌▎T那樣,全靠一雙腳走去走回,前后去找了許多次,每次他都能見到不同的人,都是一樣的回答。
一來二去,六大爺只好認命了。
回到村莊,田地被收公了。六大爺在隊里干活,但他從小沒有種過田,總是種不好,沒少挨生產隊的批評。而此時,按他這個年齡,也早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他卻仍是孑然一身,當?shù)匾矝]有人瞧得上他。沒法,最后還是村子里面的熱心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同樣嫁不出去的地主的女兒。他們兩個人都是當?shù)貨]有人敢嫁敢娶的,屬于同病相憐。于是,他們見了一面后,為了完成任務,就草草率率地結了婚。婚后,就像文章開頭說的那樣,六大爺從此過上了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還經(jīng)常被自命清高有點文化的六奶奶呼來喝去,罵來罵去。時間一長,六大爺尋找組織的念頭也就慢慢淡了下來,最終認了命,從此成為本吳莊中最不受人待見和最不被人重視的一個人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六大爺覺得又看到了希望,忍不住又跑去找政府上訪,要求恢復黨員身份。結果,他被革委會的小將們整得死去活來,從此便死了尋找組織這條心了。
此后,六大爺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一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本吳莊里也開始分田到戶,六大爺分到了田地,并沒有像別的人家那樣懷有喜悅。因為在生產隊,六大爺雖然沒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但還可以混著??煞痔锏綉艉?,一切都得單干,他什么都不會,弄得六奶奶天天在家里吵和罵。我母親說,“造孽啊,你六大爺哪里還能看出是一個讀書人的影子呢”。的確,此時的六大爺,既不是讀書人,也不是一個好的莊稼漢。而他,還一廂情愿地盼著,有一天能恢復他的黨員身份,好當上干部,從此不種田呢。我上初中時,他這樣說。等我上高中時,他還是這樣說。但生活就像我們本吳莊的河流,總是奔騰不息,村莊卻什么也沒有改變。
六大爺?shù)娜兆樱财接古c平淡得像白開水一樣,沒有任何味道。本吳莊沒有任何改變,他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其他村莊里的人,包括當年去參加國民黨跑到臺灣的,也開始回鄉(xiāng)搞投資了,可我們本吳莊出去鬧革命的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沒有一個衣錦還鄉(xiāng),波瀾不興,像是被外界遺忘了一樣。
再后來又是幾年過去,我作為本吳莊解放后第一個跑到部隊去當兵的人,六大爺是送了又送,說了又說,還希望我在部隊里好好干,將來當了大官,能為他平反。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因為村莊里的人都認為,六大爺總說自己是共產黨員,想到城里當干部,是為了逃避種田。
無論怎樣說,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在西藏高原當兵的第二年,家里突然來信提到,六大爺死了。
信是六大爺死后兩個月,我才收到的。那時,到邊防的信件,都需要層層轉接,所以送得很慢。而過去家里給我寫的信,基本上都是六大爺回的。我父親不識字,他只有求六大爺寫。六大爺也有個怪病,村莊里別的人家求他回信,他不答應。只有給我寫信,他才積極主動。六大爺有一次在信中這樣說了原因:他們過去都瞧不起我,我也懶得與他們一般見識。在本吳莊里,只有你一個人從小到大與我說話,聽我聊天,理解我的心情……
六大爺寫信,喜歡用文言文,開頭一句經(jīng)常是這樣一成不變:
賢孫見字如面……
每次六大爺在信里,都要鼓勵我在部隊上好好干,像他年輕時干革命那樣。在報了平安后,到了信的末尾,他還喜歡用幾句打油詩鼓勵我,比如“春風吹、戰(zhàn)鼓擂,紅安的兵來誰怕誰”,再比如“革命的紅小將,未來的準將軍”等,說得讓人在高原上對著寒星冷月熱血沸騰。
但很遺憾,這次回的信,是村里一個讀三年級的弟弟寫來的。他在信里向我問好,并說家里一切都好,讓我不要惦念。然后,他問了邊防的風光好不,部隊里熱鬧不。最后,他才提到了六大爺,說六大爺去世前,還專門提到了我。他要我在部隊好好干,并希望有一天我能當個大官,能為他找到自己組織的證明……
看完信,我坐在喀喇昆侖山的高原上,對著無邊的雪山,無比地嘆息和無限地憂傷。
此后,我回去探家,見不到六大爺,心里總是空空落落,像是少了什么。我父親說:“你有什么少的?你六大爺死后,村里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似的,送葬時除了你六奶奶號啕大哭外,沒有人為他掉淚。”
父親不說則罷,我聽后卻決定自己去給六大爺上墳。
來到本吳莊人的墓地,我看到六大爺?shù)膲灒铝懔愕亓⒃谝粋€土包上,四周顯得那樣空空蕩蕩。聽村里人說,六大爺不愿與其他人埋在一起,因為那些人生前總是笑話他,他希望死后清靜。
我站在墳前,給六大爺燒了許多火紙,希望他在另外一個世界不再受窮。此外,我不知道說些什么給他聽才好。
之后又是幾年過去,到了1999年的秋天,我突然接到從老家打來的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特別驚人的消息:六大爺?shù)娜朦h證明找到了!
我欣喜若狂,連忙問怎么找到的,是不是張洪學同志還活在世間?
打電話的就是本村后來經(jīng)常給我寫信的弟弟。他那時上了高中,借做生意的同學父親的電話打的,他告訴了我事情的經(jīng)過——
就是六大爺曾經(jīng)講過的,他去領受任務的那個叫做三里店的村子,有一幢靠近祠堂邊的老房子。這年的一場大雨后,在一個風停雨歇的大白天里,老房子不知為什么突然倒塌了。在紅安縣的鄉(xiāng)下,房子倒了不是什么新鮮事,因為家家戶戶是土磚結構,風吹日曬雨淋的時間一長,倒塌很正常。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這幢房子倒塌之后,從墻角里面突然露出了一個黑色的瓦罐!那時,本吳莊附近的人家,經(jīng)常有人在山上挖到同樣的瓦罐,里面不是銀元就是金條,有人說是游擊隊埋的,有人說是地主逃跑時埋的。不管是誰埋的,大家關心的是里面有沒有寶貝。于是,三里店村的人們趕緊打開了那個瓦罐。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瓦罐里面沒有錢財,只有三樣普普通通的東西:一面已經(jīng)破舊的黨旗、一張印有列寧圖像的畫紙,還有幾頁零星的紙片。對前兩樣東西,大家不感到奇怪——紅安從革命前到勝利后,全縣48萬人中就有14萬人跟著共產黨為革命犧牲,這樣的紅旗、圖畫過去比比皆是。但令人們驚訝的,是那幾頁普普通通的紙。因為在那幾頁紙上,人們發(fā)現(xiàn)——這居然真的是一份共產黨員的名單!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十幾位共產黨員的名字,還有他們入黨時按的手印。
而六大爺——李慶厚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這份名單送到縣上,縣里的歷史陳列館館長馬上親自組織研究。研究結果,讓許多人都流淚了:因為名單上的人,除了李慶厚是解放后去世的外,其他的人,都永遠犧牲在了解放前!
于是,我們本吳莊敬愛的六大爺李慶厚,就這樣找到了自己的組織,恢復了黨員的身份!
我聽后既欣喜,又嘆息。
第二年的清明,我專門請假回了一趟故鄉(xiāng)。主要目的,就是想去給六大爺和自己的祖上上墳。
來到墳地,我先給六大爺?shù)膲炁嗔伺嗤?,然后給他又燒了一堆火紙,并點燃了一串長長的掛鞭。鞭炮聲過后,我在六大爺墳前跪下來,一邊磕頭一邊對他說:“共產黨員六大爺,您安息吧?!?/p>
此時在我們本吳莊,一撥又一撥的人開始出去打工了,對于誰是不是一個黨員,看得并不怎么重要。但我覺得,在六大爺?shù)膲烆^,在那塊刻有“李慶厚之墓”的墓碑上,是不是應該加上“共產黨員”這樣四個字?如果墓碑變成“共產黨員李慶厚之墓”,不是正好了卻六大爺生前奢望已久的愿望么?
我把這個想法對六大爺?shù)娜齻€兒子講了。但他們覺得麻煩,因為還得請人重新雕刻,還得重新動土植入,既麻煩也不吉利。特別是六大爺?shù)男鹤樱瑒偤脧奈錆h打工回來,他冷冷地說:“人都死了這么多年了,刻那個有什么用?只有村干部才在乎是不是黨員,至于我們普通老百姓,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行了。”
我聽后一時無語,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流了下來。
李駿,湖北紅安縣人?,F(xiàn)為解放軍某部副政委兼紀委書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發(fā)表各類作品四百余萬字,出版《城市陰謀》《黃安·紅安》《穿越荒原的溫暖》《遍地英雄》等著作十五部。作品曾獲第十一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十二屆“中國人口文化獎”金獎、冰心散文獎、長征文藝獎、第六至十屆全軍文藝新作品獎等。